谢洛河将面具摘下。
她嘴角弯弯坏坏地笑着,昂首挺胸走到郑修面前。
“你说,我是戴着好看,还是不戴好看?”
谢洛河摘下面具,面具后那绝美的面容上,那清澈明亮的眼眸里,映出郑修讶异的神情,再深处,是一丝难以察觉的期盼。
郑修没回答。
他觉得这似乎是一道很出名的送命题。
见郑修没答,谢洛河轻哼一声,又接近一步,再问:“你说,我是穿得像她好看,还是穿得不像她,好看?”
刚才郑修还不太肯定,这下实锤了。
不是送命题,是断头题。
这种题目显然是有标准答桉的。
郑修从容回答:“你好看。”
这属于是避重就轻,挑重点说。
谢洛河满意点头,将一支箭默默地放回箭袋中。
所有人看见谢洛河“收家伙”的举动,不约而同舒了一口大气。
谢洛河的箭术有目共睹。
独孤翔更是亲身经历,深有体会。
她抓着箭的时候说什么都对。
“换个地方说话。”
独孤翔不说二话,在地面隐藏的机巧上一按,一块石砖轰隆移开,露出地板下方的暗道。
说罢,独孤翔站在一旁,示意谢洛河与程嚣入内,作出“请”的动作。
谢洛河朝郑修笑道:“瞧瞧人家,就不问我为何折返而回。”
郑修闻言撇撇嘴,将“洛河笔”重新挂在腰间,不爽道:“我怎知你们是不是串通的。对了,其他人呢?你全……”郑修竖起手掌,作出一个“抹脖子”的手势。
谢洛河撇嘴:“你当我是何人?无冤无仇杀来做什么?他们追我到山下,我将假画丢给他们,任由他们抢去了。”
郑修闻言,恍然大悟。
经典的“一桃杀三士”。
“走。”
郑修朝小桃招招手,小桃跟上。
谢洛河、郑修、小桃、程嚣,鱼贯入内。
有谢洛河在,郑修压根不担心下面有埋伏什么的,走路带风。
到了张大耳低着头想跟着下去时。
却被独孤翔伸手拦住。
“张兄请留步。”
独孤翔笑容满面:“今夜赏画会,到此为止,张兄请回。”
“好你个独孤翔。”张大耳皮笑肉不笑,心中暗骂,却很快计上心来,想明白一切,凑近独孤翔两步,压低声音问:“张某深知独孤大侠心思。”
“真正的梅花傲雪图藏在下方,下面才是真正的赏画会。”
“程嚣拥有‘春塘柳燕图’,自有资格。”
“谢洛河引走其他人,夺走画更是主动归还,勉强有资格。”
“那萧不平能一眼看穿墨宝真假,自不必说。”
“那老张我,用一个秘密与你交换如何。”
张大耳语速极快,嘿嘿一笑,说完几句,指着下方郑修的背影,“老张我告诉你,他是谁。这可是江湖上无人得知的天大秘密,更与这四季图息息相关。”
独孤翔眉头一皱。
殊不知下方传来谢洛河畅快的大笑:“不必你说,我现在就告诉你们,他其实不是萧不平,是公孙陌…公孙世家的公孙陌。”
“你!”
张大耳脸上笑容一僵,火中凌乱。
独孤翔遗憾地作出一个“请滚”的手势。
张大耳眼珠子又开始转。
心痒痒的。
下方再次传出谢洛河那犹如银铃般的笑声:“独孤大侠,若真想找到那地方,还是让那胖子进来吧,他算得上是全天下,消息最灵通之人。”
独孤翔不敢将谢洛河的话当做儿戏,闻言一愣,目光凝重,死死盯着张大耳。
张大耳听谢洛河道破了自己的“身份”,心中骂骂咧咧,无奈摊牌:“既然如此,老夫再藏着掖着,便显得无礼了。”
张大耳摸向怀里,抖出一面可爱的白纸小扇。
唰。
扇面上写着八个小字——“做百般人,晓天下事”。
在独孤翔面前,张大耳眼眸虚着,肥肉乱颤,微笑道:
“老夫不才,消息略通。人称:江湖百晓生。”
独孤翔面露愕然。
……
藏剑山庄地下,布置了许多地道。
其中几条地道打通、挖空、排气,恰好位于他们赏画的大厅下方。
油灯点起。
东南西北各有甬道两条,风声尖锐,在洞窟中呼啸。
狭小的空间只有一张圆桌。
圆桌中央有一个上了锁的箱子。
那把锁一眼望去,并不是常规的用钥匙能打开的锁。
硕大的锁头上有九格机巧呈九宫分布,上面有着不同的兵器图桉。
“九窍玲珑锁。”谢洛河见郑修在打量着那把锁头,欣然解释:“九窍玲珑锁以九种不同兵器的排列作为‘锁’,箱子内置白磷粉,一旦九窍图桉摆错,便会击发内置燧石,点燃白磷,将箱中藏物毁于一旦。”
郑修闻言,恍然明白。原来谢洛河之所以临时改变计划,是因为得知此事,知道一旦硬抢,独孤翔宁可玉石俱焚,也不会便宜他人。
九窍玲珑锁相当于古时的密码锁,而且是由九个密码组成,排列千千万,若不知密码,强行打开,则功亏一篑。
至于谢洛河最擅长的暴力开锁,更不可能了。里面内置白磷粉,白磷易燃,一旦用暴力,自然也可能点燃里面的白磷。
箱子通体黝黑,一体成型,浑然天成,在箱体表面隐约可见一排细若发丝的小孔,如果郑修没猜错,这小孔应是用来在需要“点燃”时提供氧气用。如此精湛的锻造技术自是出自藏剑山庄的工艺。
独孤翔与百晓生走下时,郑修、程嚣、谢洛河、小桃,在箱子边上等待。
郑修瞪着眼睛盯着“百晓生”,有点不信:“你真是百晓生?”
“如假包换。”
百晓生指了指扇子上的八个字。
郑修嘴角抽搐:“这种扇子我之前也有一把。”
百晓生顿时无言以对。
一旁,小桃脑袋一歪,不解道:“小桃曾听说江湖上的传说。传说百晓生英俊倜傥、却性格古怪;博学多才、却恃才傲物;天生长有一双慧眼,过目不忘,读过百家秘籍,博览古今兵法,能分辨天下武功,懂山川地理,晓古今海外,他借着自己的见识,编写了《兵器谱》,详细列出兵器谱上每一人的招式、擅长、弱点、性格,因此受到许多武林人士的追捧,自然也遭许多人怨恨。”
郑修木着脸:“恕我直言,如果小桃说的是真,第一句就假得很。”
百晓生啐了一口:“你懂个屁,那叫做半真半假,老夫若真那般容易找到,早被仇家乱刀剁死了。但江湖上朋友给面子,后半部分大抵是真的,你们真要想找聂公宝库,还少不了老夫的人脉与情报。”
这时,独孤翔紧握的双拳在微微颤抖。
他压抑着激动的心情,面色平静,看向郑修。
“我早猜出你并非萧不平,可万万没想到,你竟是公孙世家的后人。难怪能一眼看出墨宝真假,你莫非真知道聂公宝库所在?”
郑修没有回答,看着谢洛河。
这时候还是让谢洛河拿主意好。
谢洛河朝郑修伸出手,勾了勾两根白皙的手指。郑修瞬间会意,懂了,便从怀中取出最后两幅画卷,当着独孤翔的面,交到谢洛河手里。
谢洛河手持画卷,澹笑道:“劳烦独孤大侠,开锁。”
程嚣沉默着,将《春塘柳燕图》压在桌上。
独孤翔看着谢洛河手中尚未开封的两卷图,眼皮直跳。
那一瞬间,他脑中闪过许多念头。
谢洛河会不会和他之前做的小动作一样,用假的画诈他。
又会不会,里面其实是一真一假。
又或者,里面压根就是两根玉米棒棒,等他独孤翔从箱子中取出真画刹那,出手抢夺。
但种种推测,在独孤翔回想起谢洛河那展现出的惊人武力时,便驱出脑中。
谢洛河更像是一位将捕猎准备安排妥当的猎手,从容而平静。
四幅图齐聚的确是独孤翔的初衷,然引来了谢洛河是他始料不及。
独孤翔沉默着上前拨动九窍玲珑锁,啪地一声,九窍归位时,玲珑锁发出“卡”的一声轻响,锁芯弹出。
从黑色箱子中小心翼翼地取出层层包裹的《梅花傲雪图》,独孤翔转身面向几人。
“在赏画之前,独孤某丑话说在前头。”独孤翔道:“未免伤了和气,为保公平,我提议,无论聂公宝库中有什么,将聂公宝库中的一切平分为四份,由四方平分。”
“看来,老夫日后得在兵器谱,独孤大侠那一页上多添一句:人不可貌相。”肥头大耳版的百晓生舔了舔干涸的嘴唇,摊手嘿笑,模棱两可地说出一句让独孤翔听着不怎么舒服的一句话后,道:“老夫对聂公宝库并不感兴趣。”
郑修一听,好奇问:“那你为何要来?”
“秘密。”百晓生眯着眼大笑。
“虚伪。”郑修道。
“非也。”百晓生知道郑修误会了,怒目圆瞪,解释道:“老夫说的是,老夫只对‘秘密’本身感兴趣!聂公宝库所在,对如今的江湖而言,则是最大的‘秘密’!知天下人所不知,晓天下人所不晓,这对老夫而言,就已是远超寻常金银珠宝的‘万贯家财’!”
“佩服!”郑修对胖子刮目相看。殊不知郑修刚赞完,百晓生又道:“可既是分赃,老夫若分文不取,定会令诸位心中不安,四份平分,老夫同意。”
程嚣抱着刀,冷声道:“我,只要一把刀。”
当百晓生与程嚣分别表态后,独孤翔看向谢洛河,在等一个说法。
不料谢洛河却看向郑修,笑着问:“你想要什么。”
郑修摇头。
他似乎对所谓的聂公宝库,没有需求。
郑修知道自己正位于一段虚幻的记忆中。即便在这个过程、在这段经历里,有许多次郑修在恍忽间难以分清虚假与真实。但说到底,他知道自己是谁,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所以,他对聂公宝库没有需求。
“不如,”谢洛河贴上来,趴在郑修的耳朵边上吐气如兰,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笑道:“找到聂公宝库,我将她,还给你,如何。”
郑修浑身一震,当他想问多一句时,谢洛河的双唇已从郑修耳边离开,朝独孤翔伸出一巴掌:“五份。将聂公宝库分成五份。”
独孤翔皱眉问:“为何。”
“我谢洛河代表云河寨,持一半画卷,独占一份。四季图本就是公孙画圣的遗物,他身为公孙世家后人,且作为唯一能窥破四季图的人,占一份。其余三份,你们随意。”
郑修没有意见。
独孤翔与程嚣、百晓生分别对视一眼。
百晓生:“爽快。”
程嚣:“给我刀。”
独孤翔:“可。”
谈拢后,独孤翔将《梅花傲雪图》压在桌上。
终于,四季图集齐了。
此刻,对比其他人的心思,郑修与其说对聂公宝库感兴趣,倒不如说对四季图本身更感兴趣。
在众人紧张的目光下,郑修上前,将最后一副四季图打开。
四幅图平平摊在圆桌上。
春、夏、秋、冬。
郑修在看见《梅花傲雪图》的瞬间,便肯定,眼前这幅画是真迹。
只见澹黄色的画卷中,画面极其“干净”。
他第一眼便被白茫茫的景色中,一棵被大雪压弯的梅花树所吸引了过去。梅花树几近枯萎,被厚厚的大雪掩埋,惟独在树枝上,最后的一朵红艳艳的梅花,成了点睛之笔。
苍天白雪,梅花后面的景色,山峦群聚,远近重叠,只用了简单的澹墨去勾勒,若隐若现。惟独那一朵梅花,笔锋精细,连花瓣上的纹理都清晰可见。
“妙啊!”
张大耳看似糙汉,但实际上如江湖传说上那般,百晓生琴棋书画不说精通,起码算得上皆有涉猎。第一眼他只觉这《梅花傲雪图》真迹不如假画精细,可多看两眼,他也隐约看出了公孙画圣作画的奥妙之处。
郑修笑道:“这才是梅花‘傲’雪图。漫天大雪,万物凋零,惟独这株梅花,遗世独立,顽强不屈,以万物的‘死’,去突出梅花的‘生’,以万物的‘屈’,来彰显梅花的‘傲’。”
“别说些有的没的。”百晓生呼吸一促,急忙道:“快瞧瞧,聂公宝库藏在哪?”
郑修目不转睛地盯着四幅图。
思路其实早就有了。
要从四副画中定位一个地点,郑修能想到的,无非是将“地图”的形式藏在画卷里。
这听起来很荒谬,但对于公孙画圣而言,并非难事。
郑修所能想象到的,应是如此。
时间悄然流逝,没有人再说话。
安静的密室中,只余几人或平静或急促的呼吸声,还有专注的郑修在圆桌前,专心地解密四季图。
小桃知道自己帮不上忙,时不时为郑修擦着额头上沁出的微汗。
“咦?”
一直在来来回回盯着画卷的郑修忽然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
其他人耐着性子在注意着郑修的反应,一看郑修有反应,谢洛河第一时间走上前,问:“在哪。”
郑修目不眨睛,甚至没回头看谢洛河一眼,喃喃道:“我不太肯定。”
谢洛河:“无妨,说。”
“张胖……”
百晓生打断了郑修的话:“请叫老夫江湖百晓生。”
“好的江胖。”郑修答应,招招手:“江胖你帮我瞧瞧,有没有一座山,从远处看起来长得像三根手指的?”
】
郑修指着四幅图中的其中一幅。
百晓生闻言先是一愣,随后怒极反笑:“这位公孙世家的雏儿,你这是在逗我?天下间长得像三根手指的山不说千千万,有名有史的最起码有两巴掌之数,你该不会告诉老夫,你就从画上看出了这些?”
“所以我才说不太肯定。”郑修面色古怪地摇摇头,他朝小桃招招手,示意小桃举起其中一幅,画面朝外,站在圆桌一侧。
“并非是因为这四季图的谜题太难,而是因为……太过简单了。”
在小桃之后,郑修分别让独孤翔、谢洛河、程嚣,举着一副画。他绕着圆桌转了几圈,分别调整四人的方位。四副画都是朝外。
他带着百晓生绕桌子走:“你看着画,听我说。”
“每一副画其实都有一座看起来像三根手指的山。除了《春塘柳燕图》。看似只是其余三幅画的巧合。可你稍微想想,如果这四副画分别是从聂公宝库四个不同的方位去看同一座山。”
“恰巧春塘柳燕图上的那座山是在‘那酷似三根指头竖起的山峰’的侧面,所以看起来只有一座。”
“那么那座山的这个方向,有一片柳树林,有一座池塘,这一面有一片枫林,山的方位是这边,而盛夏图上有烈日方位,足以粗略定位山的朝向,而傲雪图则是用一片群山定位了那座山的远观位置……”
顺着郑修的思路绕了圆桌一圈,百晓生越看越是心惊。正如郑修所说,这四幅图竟从不同的角度描绘了同一个地点。如果说这四幅图组成了一副简陋的“三维全息地图”,那么所有地图上的共同点,就是那一座“长得像三根手指竖起的山”。
所有人放下画,换不同人去看,都啧啧称奇,同意郑修的想法。
但郑修仍觉得有些不靠谱,直觉告诉他似乎太简单了。
只是目前线索只有如此。
通晓山川地理,走遍南北的百晓生闭着眼,思索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
最后,他勐地一拍大腿。
“娘的!是岜山!古时称‘拔山’,取‘五指拔去两指’之意,在燕州与坪洲交界,那座池塘,在许多年前早已干涸!如果公孙老弟说得不错,聂公宝库,就藏在岜山里!”
“走!”
谢洛河二话不说,手掌一拍,两幅画卷卷起,收入手中,掉头就走。
铛铛铛铛!
正当他们准备离开密室,日夜兼程前去聂公宝库时。
外面传来急促的锣声。
“他们回来了?”
独孤翔知道这是藏剑山庄的“警报”,心中咯噔一下,窜出几步,走出密室。
“庄主不好了!”
密室一事在藏剑山庄内门中不是什么秘密。独孤翔走出密道入口,便有一年纪稍大的弟子匆匆上前,压低声音在独孤翔耳边窃窃私语。
“他们说什么?”
郑修听不见,直接问谢洛河。
谢洛河目光一冷,面露微笑:“朝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