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北蛮之乱长达五年。
野心勃勃的北蛮王本想驱狼逐虎,借西域三十六国的兵力扰乱大乾南部,让大乾顾此失彼,缓解北方战线的压力。
天靖二十五年。
民间传:天外飞星,落于大漠之西,天诛西域敌军万人。
这件喜事不知怎的很快传遍了大乾南北大地,民间直呼“天佑大乾”;而同时,自最大的乱党“楚山军”首领楚成风不知何故失踪后,楚山军余党不成气候。
朝廷适时再次发布“诏安令”,条件丰厚,高官进爵,堪称“一人入伍全家光荣后代无忧”。种种条件下来,令叛军难以拒绝,人心涣散,纷纷投靠朝廷。如今大乾内部在极短的时间内稳定下来,南部安定,朝廷将曾经的叛军乱党另编一军,称“镇蛮军”。
镇蛮军由“平西将军”谢云流统领。
谢云流统领五万镇蛮军,挥师北上,与镇国四将之一,郑将军汇合。
同年,镇蛮军抵达前线,与郑将军并肩作战,开始反攻。
以镇蛮军、郑将军为箭头,在前线打出了一个巨大的突破口。郑将军与谢云流二人联手,神勇无敌,在前线斩下北蛮王双手。
北蛮王不敌退去,郑将军与谢云流追敌千里,甚至深入蛮国内部,险些打穿了蛮国的“圣山”巴格那莫山——在北蛮语中,“巴格那莫”有着“生生不息”的蕴意,生生不息都差点被打熄了。
天靖二十八年,因辎重车难以深入敌国,补给困难,再加上北蛮军全线后撤,早已被打没了脾气。谢云流与郑将军指挥残余军队,返回大乾疆域。
同年,朝廷一道加急军令,为防北蛮卷土重来,在国师的暗示下,兵部发文,命郑与谢二位将军暂时镇守边疆。
天靖二十九年,北蛮军的失败已成定局,大势已定。
郑氏世代忠烈,郑将军自是欣然领命。
谢将军悍然抗命,当着数千将士的面,洒然一笑,卸下甲胄,脱下战盔,骑马离去。
兵部得知此事,谢云流此举本是抗命,当了逃将。然功过相抵,兵部将此事上奏,新帝为稳军心,决定不予追究,功过相抵,削去谢云流军籍,从此军中再无谢云流此人。
天靖三十年。
随着国内朝纲稳固,新帝为先帝补办小殓、大殓、守丧、祭天等繁琐的殡葬仪式后。次年三月三,新帝正式登基,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份先帝留下的“遗诏”,宣告天下。
新的国号:永恭。
永恭一年,新帝大赦天下,复兴百业,以贺天下太平。
紧接着,新帝开始汇集朝中史官,在史书上,编写那“波澜壮阔”的二十年。
史书上,删去了密厂,删去了楼梦空,删去了武林侠客作乱,删去了程嚣杀死先帝。在史书中,先帝励精图治,呕心沥血,最终得了重病驾崩。如此,史书还了先帝一个响当当的颜面,还了帝王家的清白。作为皇帝,绝不能让人斩了头。
如此,世态变迁。
青山依旧,夕阳故红,是非成败已成空。
永恭二年。
一位光头猛汉骑着不堪重负的小马,来到一座无人问津的小城。
夕阳西下,长长的余晖投在那颗光头上,熠熠生辉。光头猛汉神情满是疲惫,城门旁的官兵倚着长枪昏昏欲睡。
“请问,你们见过一個人么。他双足残缺,年近四十,喜好丹青,养着一只橘色的小猫。”
是和尚。
他四处打听着大哥的住处。
很快,他打听到了。
一位好心的大娘告诉了他:
“这位爷,你说的那位怪人就住镇上,喏,沿着这条道走,第五个路口右转,第七条巷你会见到一个破旧的小院子……”
大娘说,那是一个怪人,深居简出,明明没有养猫,却成天说自己养了一头猫,疯疯癫癫的,屋里成天烧东西,邻里都怕了他。
院子的门没有锁,和尚推门而入时,里面传出嘶哑的骂声:
“不对!不对!都不对!这是错的!错的!”
撕拉!
屋内,两根拄拐随意遗弃在一旁,纸张飞扬,有的落在喵儿身上,喵儿苦着脸翻了一个身,用鄙视的目光看着屋中焦躁的男人。
男人披头散发,胡子凌乱,几乎遮住了他整张脸。和尚入内时,他正歇斯底里地发着脾气,目光阴鸷,烦躁地撕去一张张“半成品”,浑身散发着死气沉沉的味道。
“和尚!你回来了!”
看见和尚的瞬间,男人面露喜色,摔倒在地,却似乎感觉不到疼痛,在地上焦急地朝和尚爬去,爬出几步,男人那脏兮兮的衣服上又沾了一层墨水。和尚见状,立即上前搀扶。男人眉目中透出的沧桑与疲惫,让以谢云流的身份从军多年的和尚,不禁流下了眼泪。
这仗一打便是五年,当初和尚说不想去。可男人不让,他说,和尚是谢云流,他必须继续当谢云流,谢云流一生与公孙陌纠缠极深,若和尚不当谢云流,公孙陌很有可能无法画出那副画,那么,他的一切努力将付诸东流。
所以,在打胜仗时,和尚才第一时间舍弃了“谢云流”的身份,舍弃了高官厚禄,舍弃荣耀,解甲归田,回家找他的好大哥。
“你怎么……”
男人摆摆手:“无妨,快说说,在‘我’不曾经历的风景里,你可察觉到异样?”
和尚扶着男人在床上坐下,床上传来难闻的臭味,上面铺了一层废弃的纸张。和尚默然,他难以想象失去了双腿的男人,这五年是如何坚持下来的。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执着,他入迷,他疯狂,他自责,只为画出那一副传说中的“食人画”。
屋内所有窗户都被木板钉死,昏暗无光。和尚找出了油灯,点亮后,他便将这些年的从军经历一一说出。说到最后,和尚说出了他的想法:“除了你爷爷之外,其余将士让小僧觉得,与其说他们沉默寡言,不如说更像是行尸走肉。”
“那是郑某的高祖父,”男人用力咬着指甲,随口纠正和尚的说辞。和尚这才注意到男人的指甲坑坑洼洼的,有的指头有血迹残留。男人听到这里,被长发遮住的脸庞后,阴鸷的双眼渐渐地放出光:“果然如此!果然如此!”
“一切都是假的!假的!”
“随着‘我’的画在世间广为流传,每有一人见过那副画,便会中了深藏在画中的‘摄魂’之术!”
“摄魂不会将魂中的‘意’完全带走,可只要摄去一丝一缕,辅以画术,以画成形,便能让一个人像,在画中世界看起来……像一个人!”
“这是对的!我最开始的想法是对的!这是食人画的根本!是画出食人画的基础!”
“在这个世上,‘我’从未见过高祖父!他之所以能画出,是因为高祖父的传说在世间广为流传。他的勇武,他的善战,他的仗义,他的一切都流传在每一位百姓的口中,他的形象活在了百姓的心里!每一位看过‘画’的人心中,都有一位‘郑将军’,正是所有的‘郑将军’,在画中自行丰满,组成了你所看见、与谢云流并肩作战的郑将军!”
“大量的人魂可以让常闇与常世靠近,形成交界……鬼蜮!或许,未必一定需要大量的人魂!每个人只摄取一点点,不影响其性命与魂意的一点点……用数量去弥补质量!或许,也可以!”
“所以,‘我’并不需要画出这个世界的点点滴滴,我只需要,以我画笔,创造出一个似是而非的虚假世界,如此,便成了!”
“成了!可成!都可成!假的便成!”
男人双手舞动吃吃大笑着。
“喵!”这时沉默的小凤喵抬起了头,两颗眼睛亮亮的,无声跳上男人的肩膀,用爪子轻轻拍着男人的头发,像是认可了他的说法。
男人越说越激动,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的和尚,面色却越来越阴沉,听到喵叫后,和尚忽然怒目圆睁,喉咙间发出一声犹如受伤野兽般的低吼,他猛然起身,抡起巴掌,狠狠地煽在男人脸上。
“啪!”
和尚一巴掌将男人的脸煽得摆去了一边,男人肩膀的小凤喵吓得从男人身上跃下,瞪着喵眼,两爪捂着脸,呆呆地看着突然打起来的二人,那动作仿佛是感同身受,连它也觉得疼。
挥掌打完男人后,和尚也有点懵,看着自己煽红了的掌心久久没回过神,看着看着,和尚茫然抬头,又看见男人红肿的脸与嘴角流下的鲜血,蓦地哭了:“这话小僧不爱听!”
“怎么假了!怎么就是假的呢?小僧当时虽然不记得从前过往,只记得自己成了年轻时的师傅,可是啊,老楚、老萧、百晓胖他们,当年千里迢迢跨越黄沙,只为与小僧并肩一战,这是假的么?”
“沙前月下,小僧与他们畅饮共醉,共话世态炎凉,人生无常,这是假的么!”
和尚越说越激动,他上前死死揪住男人的衣领,眼泪鼻涕满面:“老楚他说,他早已看开了江湖恩怨,他知道自己错了!他还说,他从大漠回去后,就与温姑娘再生一对双胞胎!他也想过着儿孙满堂、与温姑娘白头偕老的日子!这也是假的么!”
“他们回不去了!老楚和温姑娘,用他们的命,将小僧从那处救了出来!难道,这份情义在你看来,也是假的么!”
“你与我妹……不,谢洛河……不,凤北姑娘的那十年,你们同床共枕的那十年,你莫非也认为那是假的么!”
“小僧不懂这些,小僧不懂丹青,可小僧认为,即便我们陷于此处,经历种种劫难,里面的人或许是两百年前那位画鬼用诡秘奇术画出,但小僧所经历的一切,小僧看见的他们,小僧饮过的酒,小僧说过的话,都是真的!即便所有都是假的,那份情定是真的!假的,真不了!真的,也假不了!”
“郑大哥,你醒一醒!小僧即便再傻再愚钝,也能分得清是非黑白!若连你也不认为他们的情是真的,那他们便白白死了!”
男人被和尚抓着衣领,目光茫然,渐渐地将头低了下去。
和尚用力擦去脸上的鼻涕眼泪,哭着骂了一通,他心情平复些许,他摸摸光头,看着坐地上颓然的男人,口唇抖动,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二人沉默许久,小凤喵又喵了一声。
和尚看了小凤喵一眼,双手合十,叹息一声:
“人的一生有三次‘新生’,一是出生时,二是成人时,三则是载入史册时;人的一生也有着三次‘死亡’,一是在心跳停止时,二则是在背负骂名被千夫所指时,第三次,则是被世人彻底遗忘的时候。”
男人闻言,低垂的头颅猛然抬起,从头发缝隙间,不可置信的目光死死盯着和尚。
和尚微微一笑,脸上泪痕未消:“这是‘妹妹’曾对我说过的话。郑大哥,无论那人是谢洛河还是凤北,她终归是她,若连你也忘了她,她便是真的死了。”
男人浑身一震。
和尚又摸摸光头:“小僧这些年的经历你也看见了,小僧惨遭心魔之苦,懵懵懂懂过了好多年,郑大哥你是否想过,由始至终,出现在郑大哥面前的,并非两百年前真正存在过的谢洛河,而是,产生了‘谢洛河心魔’的凤姑娘?”
男人愕然,片刻后,他泪流满面。
翌日。
艳阳高照,洗去晦气。
院前,和尚仔细地为男人擦拭身体,修剪头发,刮净胡须,穿上崭新的衣袍。他用这些年累积的军饷,买了一辆马车,将男人背起,坐在马上,吆喝一声,马车摇摇晃晃地离开了这座小城。
车厢内,男人头发黑中夹着白发,远看像是满头的银丝。和尚将他的银发梳整齐了束起,让他看起来容光焕发,只是那消瘦的面容,深陷的眼窝,英俊不复当年。
“大哥,我们去哪?”
出了城,和尚高兴地问。他很开心大哥能走出颓势。
“回家。”车厢中,男人紧抿双唇,漠然说了一句,指了方向。
一路颠簸,二人结伴,和尚照顾断腿男人的生活起居,一路向东,三月后,气候温暖,他们来到了东海之滨,那里有一片鸟语花香的山谷,谷中雾霭朦胧,隐约可见楼台飞拱,谷外镇上传,那里曾住着一家隐世高人,如今没落了,家中荒芜。
沿着小路,马车停驻,和尚背着男人,走上了山。山腰坐落着一个大宅,大宅门庭冷落,墙垣爬满青苔,木门上长满了霉斑,门上镶嵌着两只活灵活现的铜狮,狮口衔着门环,上面铺了一层厚厚的铜绿,锈迹斑斑。
和尚上前拉动门环,咔,门环断了。和尚手足无措地回头看了男人一眼,他肩头上的小凤喵仿佛觉得很有趣,吃吃地笑。
“无妨,进去。”
大宅之外无人打理,里面庭院却落叶成堆,显然有人在住。和尚吆喝几声,很快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妪从内堂走出,她眯着眼睛看了二人一眼,先是说道:“公孙家十年前已不会客,若你们想……”
当她看清和尚背后那中年人时,眯着的双眼猛然睁开:“少、少爷?”
“公孙世家”的一切对男人而言只是陌生的记忆,他并未真正在此生活过。然而当老妪哭着抱住断了双腿的他时,一股莫名的怀念涌上心头,这一刻,他成了离家多年的公孙陌,游子归家。
盏茶功夫后,男人在祠堂分别为列祖列宗上了香。他记忆中的“人”,都整齐地列在了那处,成了冷冰冰的灵位。
老妪是公孙陌的奶娘,照料公孙父子多年,如今已是白发苍苍、背脊佝偻,物是人非。
“公孙世家,谁也无法逃去活不过五十的天命。”转身别过列祖列宗的灵位,男人对年迈的梅娘道:“梅娘,这些年,苦了你。”
老妪擦去眼角的泪,咧嘴一笑:“不要紧,少爷回来就好,人回来就好!老爷泉下有知,定是高兴得很。只是,这些年苦了少爷了……少爷的腿,唉!”
“不过就是一双无用的腿罢了,庆幸的是,我的手还在。”男人问:“不知梅娘是否知道,当年,无论是爷爷还是爹爹,都反复叮嘱,公孙世家的后人绝不可画人,那是为何?”
老妪摇头:“少爷,老身可不懂这些。不过,从前老身替老爷研墨时,老爷却嘀咕过一些奇怪的话,老身至今仍记忆犹新。”
“老爷说过,画骨画皮难画心,横看竖看都画得不像,不如不画。”
“他说呀,画人可不能仅仅画得像,要画魂,画出神,说简单,不简单,可说难,也不难!”
“老身当时听着老爷说了这句,心道奇怪,便鼓起勇气多问了一嘴。”
仿佛是想起老爷年轻时的风采,老妪脸上浮现出一抹久违的红晕。
“老爷说,画人得画‘心’。可是要画出‘人心’,画着画着很容易将自己的‘心’搭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