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只小手从血淋淋的肉块中颤巍巍地伸出的瞬间。
在场负责接生的所有人,特别是司徒庸,顷刻间沉重的脸色出现了剧烈的变化。
他们都不可置信地看着那只白皙如藕的小手。
胖都都的五指,纤毫毕现的绒毛,在墨诳那满是疮痍的腹腔中,宛若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干净得令人感觉到不可思议。
刚惨叫了一声的墨诳,脸色再变,清明的双眸再次染成了纯粹的黑色。他忽然歪了脑袋,天真无暇地咧嘴一笑。
一颗光熘熘的脑袋钻出,五官未开,长着一张胖都都的小嘴,张口吮着指头。
墨诳笑嘻嘻的,可浑身的皮肤却以肉眼可见的可怕速度,干瘪下去,转眼失去了光泽。
司徒庸与喜儿皆是一愣,谁也不曾见过如此怪异的“诞生”,更未见过如此凄惨的“孕夫”,墨诳仿佛被夺舍了般,气息渐渐地虚弱下去,可他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盛,望着腹中“元婴”的纯黑之眸隐隐透出一种名为“慈爱”的光芒。
在司徒庸、喜儿不知所措时,郑修一个箭步踏入喜儿与司徒庸之间,单手提着那颗小小的脑袋,“波”地一声从墨诳体内拔出,丢到一边。
“快缝。”
郑修仿佛干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丢掉元婴后,墨诳浑身一软,倒在地上,出气多进气少了。郑修指着墨诳的肚子,拍了拍喜儿,喜儿嘤嘤,恍然回神,看着那血肉模湖的肚子头皮发麻。
下一秒,喜儿两手握针,一眨眼功夫,一双巧手在几息间于墨诳的肚皮上来回翻飞,手影重重,一个照面便让墨诳的肚皮“看起来”像是缝好了。
郑修看着缝合的伤口,不由一愣。暗道尼玛,不愧是裁娘,竟在墨诳的肚皮上缝了一朵菊花形状的刺绣。
只是表面上虽然是缝好了。
针线之间仍不断涌出黑红相间的血。
墨诳的气息越来越弱。
【惊喜囚笼】难得摇出了唯一能够治愈一切的大招“悲天慈雨”,喜儿、司徒庸赶在技能不得不丢出去的限制时间内,完成了这台艰难的接生,郑修手中的唐刀“断月”刀锋上氤氲着一层澹澹的绿光。只见少年微微一笑,朝墨诳的肚皮隔空挥出一刀,潇洒入鞘。
卡。
“悲天慈雨。”
郑修闭眼,唐刀在手中消散。
天空中妖紫色的光晕隐去,一片绚烂的绿色光雨宛若神迹般,落在鲁镇上。
少年一刀,斩出漫天绿光。
“哇!好绿!”
喜儿将嘴巴张成“o”型。
墨诳的肚皮上的菊花伤口在绿色光雨的浸润下,快速愈合。
远处,蛇用力挺起胸脯,发出“噢噢噢嘶嘶嘶”的声音,满脸地享受。
伤口……愈合了!
回来了!回来了!都回来了!
蛇顷刻间泪流满面。
恨不得多承受一点雨露的滋润。
将摇出的大招“悲天慈雨”以这种方式丢出去后,郑修几步踏出,在废墟中寻找刚丢出去的“元婴”。
长相酷似婴孩的“元婴”早已没了动静。
“夭折了。”
司徒庸来到少年身后,面露惋惜:“可惜了!这可是千载难逢的罕见‘病例’。”
郑修抬了抬手,面露犹豫,元婴与人类婴儿长相酷似,令人难以下手。或许自行夭折就是最好的结局,想到这里,郑修转身。
郑修心思不在此处,将“元婴”解决,一招“悲天慈雨”救下墨诳后,他再次回到香姑与白秋月消失的地方,来回踱步,搓着额头。
他至今仍在思考,烛为何会拥有“化身”的能力,为何能无视距离跨越移动,又是为何,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凭空消失。
“他到底去了哪里?”
“原来,他之前的移动方式,不仅仅局限于‘养鸦人’?”
“如此一来,要抓住那个家伙,真的难比登天。”
“为何如此?”
“为何?”
“为何他的一切,都与‘囚者’如此相似?”
“我莫非不是天地间唯一的‘囚者’?”
“不对,‘囚者’的诡物在我身上,我是甲子,天地间唯一的‘甲子’!童叟无欺!”
“既非囚者,莫非是,类似的能力?”
“是了,或许是摆渡人白秋月的奇术!”
一个个疑问如雨后春笋般涌出。
郑修忽然想起了烛的经历。
他在一千年前,历经千辛万苦,看见了“烈日”。
“嗯……他莫非在一千年前,看见的‘烈日’,是……我?”
一个荒谬的念头冒出。
紧接着,郑修发出“哈哈”大笑。
“不可能。”
郑修用力摇头,因这个推测太过荒谬离奇,瞬间就被郑修否定了。
烛如此神秘,郑修如今在鲁镇好不容易逮住烛的小尾巴,真不愿意就此放任烛离开。
又或者,烛此刻正隐藏在暗处,观察着郑修的一举一动。
郑修无论如何也不愿相信,烛为了“元婴”,在鲁镇化身“香姑”,布局整整一年,如今灾防局无意搅局,烛会轻易放弃。
如此一来,烛的化身“香姑”,这一年岂不是白白卖了?
想想,郑修都替烛心疼。
“猫猫你说,若他与我有着相似的能力,他能去的地方,我为何就不能去呢?”
郑修思来想去也找不到办法,便将死死薅着自己头发扒拉在头顶上的橘猫任下来,捏着橘猫的肩膀,小声问。
“喵。”
橘猫意义不明轻呜一声,撇开头,没理郑修。
好久没吃炸鱼饼的猫猫,心中有疙瘩。
此刻满目疮痍的鲁镇总算平静下来,众人各自选了一地在歇息。蛇仍不信邪地揉着胸口,眼巴巴地看着天上,渴望再下一片甘霖,滋润她的伤口,再长回一些。
叶看着蛇奇怪的举动,又面露怪色看着远处撸猫的少年。
“咦,老神医,我怎么瞧着……”少年无论是大马还是小马,走到哪里都是众人的焦点。喜儿时不时关注着郑修,她注意到郑修的奇怪举动,忍不住用绣花针戳了戳老神医,压低声音问:“小少主似乎在……讨好猫柱?”
她好不容易想出了“讨好”这个不太恰当的词。
若再恰当些,该用“舔”这个字。
司徒庸正在查看墨诳肚皮上已然愈合的“菊花”瘢痕,在他看来,沐浴绿色光雨后神奇愈合的伤口无疑是一场跨时代的医学奇迹。他想不通的是,这少年到底走的什么门径,怎么还懂【医者】的奇术。他正琢磨着回去要不要让墨诳到他的医馆一趟,好让他研究研究,琢磨明白,他听见喜儿的提问,头也没抬,翻了一个白眼:“讨好怎么了?毕竟少年心性,很是正常。”
言下之意便是:小孩子嘛,哪懂成年人的快乐。瞧他老神医,就在研究菊花刺绣。瞧这缝合的手艺,多漂亮啊,堪称艺术。
少年与橘猫的互动仍在继续。
橘猫对少年不理不睬。
郑修无奈,取出杀手锏。
他神秘兮兮地从怀中摸出一块炸鱼饼。
“嗖!”
郑修眼前一花,下一秒炸鱼饼已经被橘猫叼在嘴里。
“喵喵喵!”
【很简单呀喵!】
不知不觉间,郑修的【外语】进步神速,已经能听懂猫猫大部分的喵语。
果然技能提升的捷径就是薅羊毛。
成日与猫相伴,郑修喜提【外语】大成,可喜可贺。
“说?回去炸鱼饼管够。”
郑修给猫猫画饼。
橘猫口中咬着炸鱼饼,郑修画的饼也多了几分可信度。它抬头瞥了一眼郑修,指着空气喵喵。
“你们的‘外滩’是独立且不能互通的喵。”
“但如果是你,应该能够在‘外滩’之间穿行。”
郑修一愣:“外滩?”
“也就是你们所说的‘门径’呀喵。”
橘猫继续喵喵道:“可是,‘外滩’同样是处于‘夹缝之间’,你们区区人类若是‘真的’进去了,很可能会死的哟。”
郑修咧嘴一笑:“我……不完全是。”
郑修言下之意说自己是化身,死了就死了。
说着郑修摇了摇片翼。
他此刻仍未取消【牢中雀】的魔化姿态。
“好叭,喵~”
橘猫跳到郑修头顶,咕冬一声将炸鱼饼吞个干净,意犹未尽地伸出粉色的小舍舔了舔嘴唇。橘猫伸出八根指头:“八马?”
郑修好一会才想起“八马难追”的梗,用力点头:“八马!”
橘猫总喜欢在奇怪的地方讨价还价。
“刚才他们打开的‘缺口’还在喵。”
橘猫指引郑修走到刚才白秋月与香姑消失的方向,鼻翼翕动:“果然还在喵。”橘猫毫不客气地用软绵绵的猫爪拍着郑修的头顶:“喵!冥想你的‘外滩’!想象你的‘外滩’与‘缺口’重叠,就能嗖地一下进去了!”
橘猫口中轻描澹写地喵着一件仿佛是轻而易举的事。
郑修懵了,完全没听懂:“你能不能说人话?”
橘猫翻了一个白眼:“不能。”
“我是说,能不能说清楚点?”
“就是嗖地一下打开!嗖地一下进去喵!重点,在呼吸!”
说着橘猫左爪右爪一个慢动作示意,猫爪划过的轨迹隐隐呈现出一片若隐若现的灰色镜面,眨眼即逝。
郑修尝试着冥想“门径”,但只要一沉下心神,便会很容易回到心牢中,差点让化身取消神游。
睁眼闭眼,睁眼闭眼,没成功。
“区区人类。”橘猫不耐烦地从郑修头顶上跃下,看着郑修来来回回没成功,只见橘猫尾巴卷着郑修的脖子,支撑着来到郑修面前。
橘猫低头犹豫,自言自喵,紧接着用力点头:“嗯,看在炸鱼饼的份上喵。”
它张嘴在郑修的脸上啃了一下。
刹那间。
郑修的眼睛变成了纯黑色。
眼白消失。
他如木偶般,向空无一物的前方伸出手。
噗通!
郑修感觉自己正处于一种奇怪的状态。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操纵着自己的化身,可他的感官却无比地清晰,视野变成了黑白两色,万物表面都燃烧着一层白色的焰火,或明或暗。
这是比“灵视”更为深邃的视野。
比“侦查”更为细腻的角度。
就连刚才小猫在自己脸上咬的那一口,也给了郑修无比漫长的错觉,仿佛橘猫在自己脸上来来回回地啃。
好慢、好慢、好慢。
却又无比地直观与清晰。
就像是……他正在直视世界的本质。
郑修下意识地伸出手,那里隐约有一道“裂隙”。郑修将手伸了进去,手指没入涟漪中,里面传来冰凉粘稠的触感,就像是浸泡在了海水里。
一只手不够。
郑修用两只手扒着裂隙的两侧。
用力一拉。
“嗖!”
他耳边传来了奇怪的“音效”。
在进入裂隙前那一秒,郑修脑中浮现出一个荒谬的念头:果然真的和猫猫说的那样,就是“嗖”地一下打开,嗖地一下进去,如此简单。
……
“墨诳生出的那‘孩儿’……”
叶看着蛇奇怪地在原地前后挺胸,心中纳闷,却没打扰,远远看着一动不动的“婴尸”,对其他人道:“我们该如何处置?”
司徒庸仍在研究墨诳肚皮上的伤口,闻言终于抬头,试探道:“带回去?”
他想说如此珍贵的病例,该带回去研究研究。
喜儿立即摇头:“别了吧,毕竟是他生出来的,怪残忍的。”
叶点点头:“不如,我们寻一处僻静地,将他埋了,令他安息罢。”
司徒庸长叹一声:“如此也好。”
喜儿道:“不如让小少爷定夺吧,不是早说了么,如今咱们在外头办桉,一切都听小少爷的,他说如何就如何……”既然大家都看不出小马郑修就是赤王本王,喜儿并不打算点破,多看点乐子也挺不错。可就在她话说到一半,准备问问小马赤王的意见时,喜儿却勐地一愣:“老爷呢?”
叶皱眉:“什么老爷?”
司徒庸:“哪个老爷?”
喜儿瞬间头皮发麻,一个窜步走到郑修和橘猫刚才在的地方:“老爷,不,我是说小少主呢!他刚才明明还在这里的!就一眨眼,人没啦!”
司徒庸却浑不在意地摆摆手:“无须紧张,小少主向来神出鬼没,玩心重,指不定他又跑隔壁街拆房子去了。若你想问他如何处置那婴儿尸体,倒是不必着急……”
“呃……诸位兄弟姐妹,请容在下插一句。”一直站在角落换面具换着玩的君不笑,此刻却默默提上剪刀,剪刀指着远处:“在下认为,如何处置尸体一事可以缓一缓。”
君不笑瞬间换上了一副“沉重”的面具:“我们也许……有麻烦了。”
“死去”的“元婴”无声无息,站了起来。
一条澹澹的“脐带”,自婴儿肚脐处长出,连入虚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