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阳十一年,七月三十
自从前日被那神秘武者挟持了陈念吉后,汉中卫指挥使班崴便派了两百甲士将陈府保护了起来。同时全城缉捕,闹得鸡飞狗跳的,却什么人都没找到。
今日下午,罗孚先被陈念吉的父亲,知府同知陈安请去。到了那,就见班崴坐在上首,语气中夹枪带棒的指责他这个锦衣卫千户没用,连个凶徒都找不到,估计早就逃出城去。
被斥责了一顿,又因为官大两级,罗孚先只能忍耐,回到千户所后便一刀劈了自己的书案,几个书吏和校尉吓得大气不敢出。
到了傍晚时分,千户所早已下值,罗孚先自己在值房内喝着闷酒。
忽然,罗孚先放下酒杯,警惕的看向门外,以他大成境武者的敏锐感知,似乎有人闯了进来。
哼!什么匪徒敢进锦衣卫?
这个念头在罗孚先一闪即逝,下一刻他面色凝重,他有了猜测。
起身取刀,来到门外,果然是柳新。
柳新没有带刀,反而是腰间佩剑,那柄绣春刀虽然斩断了罗孚先的刀,但自身也几乎断裂,因此事后就被柳新丢弃了。
这两日他一直在忙碌,他联系上了隐藏在汉中府中的隐秘调查组,令柳新欣喜的是,汉中府的隐秘调查组组长竟然是柴俊凤。
圣宗天字辈弟子,外号百事通。
更为巧合的是柴俊凤以内门天字辈弟子的身份执掌一府之地的隐秘调查组,可谓是大材小用了,而他的目的竟也是针对陈念吉的。
从柴俊凤这里,柳新了解到了许多隐秘。
其中就包括陈念吉是如何成为秦国公义子的。
二十年前,西北草原发生雪灾,十万北蛮铁骑南下冲击定北关。
当时为定北关守将的拓拔云汉率军出击,在北蛮一山谷遭遇埋伏,被五万大军围剿,而拓跋云汉只有一万人。
生死关头,拓跋云汉亲兵陈吉一人一骑,身中九箭,伤痕无数,盔落甲裂,只一口气奔走四十二里,用尽这口气,方才通知了定北关守将。
定北关万马奔腾,这才救下拓拔云汉。
拓跋云汉后来感念亲兵忠勇,亲自扶棺,走了四十二里,送陈吉回家安葬。
而陈吉家只余一位老母以及一位书呆子表兄。整个陈家只有一位后代,就是那书呆子表兄的儿子,也就是陈吉的侄儿。
后来就传出一段佳话:陈吉老母问询陈吉当时情况时,泪流不止,竟是哭瞎了双眼。
她问“将军,吾儿勇否!”
拓拔云汉泪湿满目,答:
“勇冠三军!”
拓跋云汉当时年轻气盛,因为这一幕,当场收陈吉十二岁的侄子为义子,改名陈念吉。
后来拓跋云汉屡立战功,生生将世袭的伯爵提升到公爵,成为了军方大佬。
陈念吉年少时也跟在拓跋云汉身边,苦练武艺,有所小成。后来拓跋云汉四处征战,便管得少了,直到拓跋云汉晋升为秦国公,许多人开始巴结陈安,陈念吉父子。
陈安从一个落魄秀才,变成了现在的知府同知。
陈念吉也从边军调任锦衣卫,成为一位百户。
汉中府上下为了巴结秦国公,对这父子二人极尽示好,终于催生出了如今藐视律法,无法无天的陈念吉父子。
柴俊凤没有把自己的任务告诉柳新,这是宗门机密,没有宗主亲令不得外传。
而柳新也没有把自己锦衣卫的身份告知柴俊凤,虽然事后这个身份藏不住,但他不能主动泄露。
柴俊凤对于柳新的要求全力满足,两天时间,查到的关于陈念吉的罪证多达上百件之多。柳新知道柴俊凤应该早就在查陈念吉了,否则就算隐秘调查组再厉害,也不可能在两天之内查到那么多详尽的信息。
有了这些罪证,柳新很快理清了汉中府的情况。
汉中府帮助,纵容,攀附陈念吉父子的固然有许多人,但也有一部分人选择明哲保身,两耳不闻窗外事。
锦衣卫千户罗孚先就是明哲保身的其中之一。
因此柳新决定,以罗孚先为突破口,他要正大光明的捉拿陈念吉!
柳新和罗孚先相隔十数米对峙,两人都没有说话,对于修为大成的武者,许多话都藏在气机之中了。
罗孚先能明显感受到柳新的战意,不是杀意,这一点令他微微诧异,但面对战意,同为大成境的罗孚先的武者尊严也被挑起,同样亢奋的战意在他体表凝聚。
罗孚先是散修,先加入军中,后来修为小成才被调到帝都加入锦衣卫。因为武帝城大量修行典籍的开放,罗孚先修为提升很快,顺利提升到了大成境,然后就被外放为千户。
距离他离开帝都已经三年了,距离他离开战场就更久了,罗孚先已经许久没能感受到体内沸腾的鲜血了。
铮!
长剑出鞘,发出一阵类似龙鸣的振响。
柳新的剑是柴俊凤给的,圣宗出品,对标现如今的武器层级,应该是皇御级别。现下的武者将武器装备分为四级,从高到低依次是:精绝,皇御,制式以及大师。
皇御顾名思义,皇帝御赐之物的品级,绝对的上品!
锦衣卫的绣春刀属于制式,由南镇抚司的工坊出品,质量较工部工坊出品略高一筹。
剑光像是一道惊鸿,一闪而至,落在罗孚先的眼中,就是一道细线由远及近的快速拉近,目标是他的脖颈。
罗孚先抬刀,将刀身垫在肩膀上,沉肩跨步,这是军中常用于泄力的防御招式。在战场上,步兵可能会遇到骑兵的冲击,转身逃跑是必死的解决,那么唯一能够死中求活的,就是泄力,尽可能将骑兵的冲击力泄掉。
刀剑相击,一股沉重的力道落在罗孚先的肩头,这股力道对于罗孚先来说,并不算太重,他提起腰部的力量,刀身抬起,将剑锋格挡开,身体顺势一转,刀锋在头顶旋转一圈,顺势下斩!
这套动作被罗孚先几乎刻印在骨子里,使用过的时候完全不用过脑子,全靠身体记忆惯性,因此行云流水一般,没有任何变招的迹象。
呼!
一刀划过空气,带起一阵劲风。
罗孚先微微吃惊,柳新的速度竟然那么快,就像是轻巧的鸿雁,一退便是两三丈的距离,柳新脚尖点地,止住后退的趋势,下一刻继续冲了上来。
“雷饮!”
正道第一剑法,出自圣宗百一十年前惊才绝艳的一位弟子,追寻雷霆十数载,才从天雷大道中找到灵感,创出雷饮剑法!
耳边若有雷声响起,罗孚先眼中出现骇然,双方只交手了两三招,对方竟直接用这等剑法,这已经是顶尖武技了吧。
只有顶尖武技在顶尖武者的手中,才会产生一些异象。
雷鸣声刚刚在罗孚先耳畔响起,罗孚先已经换招,这一次他没有使用防御,而是以攻对攻。
“鎏天漫天!”
一刀出,刀光破碎,宛如漫天星辰同时闪烁出璀璨的星光。
剑光如奔雷之势,闯入这星光之中,剑光所过处,星光俱灭!
叮!
罗孚先鬓角处渗出冷汗,他以刀格挡,柳新的剑尖就抵在他喉咙处,若不是他现在用的是以前在军中使用的那种厚刀,估计现在已经刀断魂灭。
柳新用剑抵住罗孚先的刀身,现身至此时,第一次开口:
“这是鎏天剑法?”
罗孚先没想到对方竟然认识这武技功法,后者年纪轻轻,实力已经如此骇人,罗孚先不由得在心底猜测对方的来历。
肯定不是泛泛之辈!
罗孚先没有回答,他先发制人,刀风沉闷,有着强大的压迫感。
军中使用的刀一般都具有厚重的刀身,这是因为一场战争注定是无法短时间内结束的,刀身厚才能保证不断。
罗孚先已经运足内力,浑厚的内力注入刀身,令他的刀附带起沉重的压力和一股吸力。
柳新觉得自己的剑隐隐被对方的刀吸附住,但他丝毫不慌,剑势一改,竟如磨盘一般,打起了圈。
罗孚先这招稳如泰山的刀法是自己摸索出来的,刀势不快,但是却异常得稳,依靠内力浑厚取胜。但他万万没有想到,柳新几乎在他变招的同时也改变剑势,剑招的感觉和他的刀法如出一辙。
双方刀剑就像是铸在了一起,彼此之间的关系牢不可破。
两人僵持不下,变成了拉锯战,但是在罗孚先的感知中,自己浑厚的内力竟然被对方的剑势一点一点的消磨掉,按照这个趋势,最终他必败。
但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急,谁先退出,就会遭受对方裹胁大势的一击,罗孚先认为柳新的实力在他之上,他要是先撤,就真的一点机会都没了。
他定然无法阻挡对方裹势一击。
双方你来我往,就像是在拔河一样,在场内你来我往。
某一刻,二人同时发力,定在了原地,开始角力。
罗孚先觉得自己每一步都落在了柳新的计算中,因为几乎在他变招的同时,柳新也会变招,双方一直在使用类似的招式,这种比拼的就是内力的浑厚程度。
但柳新怎么敢和他拼内力,毕竟他是修行了三十几年,而柳新看着不过二十出头。
可惜罗孚先认为自己已经高估柳新的身份,其实不然,如果罗孚先猜测柳新是在大气层,那么柳新的真实水平其实是在宇宙高处。
这和眼界有着极大的关系,江湖之中,真正传承多年,有着深厚底蕴的宗门,家族就那么几个,其中各家之中惊才绝艳之辈数量也多不到哪里去。
柳新是圣宗大师兄,宗门之中他只是略强于其他人,但放到江湖中,面对普通武者的时候,简直就是降维打击。
柳新二十出头的年纪,内力的浑厚程度其实比起罗孚先还要高出一头。从小天材地宝吃着,顶级功法练着,还有最巅峰的武者帮忙指点修行之路,几乎没有走过弯路。
罗孚先和柳新僵持了近一炷香的时间,罗孚先看不到胜利的希望,心中不由得产生焦虑,随即率先破局,收刀,回防,准备迎接冲击,只要挡下这一招攻势,他就还有机会。
可惜柳新不会给他机会,长剑往前突刺,速度甚至不比雷饮慢上多少,反而消耗内力更少,因此出招更快。
嗤!
尖锐的破空声在耳畔响起,手里的刀还未来及提起,罗孚先只觉得自己脖子上冰凉一片,那是柳新的剑身,紧紧贴在罗孚先的皮肉上。
“罗千户,承让了!”
柳新的语气里没有多少杀意,这令心中忐忑的罗孚先心中稍安。
柳新收剑,紧接着取出一块令牌,丢给了罗孚先。
罗孚先一阵茫然,下意识地接过。
那是一块厚重的金属令牌,有着熟悉的触感,下一刻,罗孚先举起令牌,定睛看去。
令牌正面雕刻着六个字:锦衣南镇抚司
翻至背面,是阴刻的鱼龙纹,和锦衣卫鱼龙服上的鱼龙纹一般无二。
罗孚先豁然抬头,看向柳新。
南镇抚司千户,锦衣卫!
“你你是南镇抚司的千户?”罗孚先有些不敢置信,南镇抚司什么时候有这么年轻的千户了,他不过离开帝都三年,这三年他难道不止荒废了光阴,连锦衣卫最擅长的捕风捉影能力都丧失了,帝都的情报他可是三天拿到一次,竟然完全没有眼前这人的消息。
柳新默然点头。
关于柳新的身份,锦衣卫内部没有直接公示,毕竟这个职位应该是柳新完成任务回去之后才会正式授予,主要是方便办案才提前提拔的,但正式的公文还未下。
而传递给罗孚先的情报蕴含的都是锦衣卫公开的一些信息,这些未公开的消息,自然是不知情的。
柳新也不废话,直接又一块令牌丢了过去,这次的是一块小一号的玉质令牌。
罗孚先心中一凛,有了猜测,接过一看,果然是东厂令牌。
他当然知道南镇抚司其实就是东厂提督的部门,完全不受锦衣卫指挥使的节制。但也不代表南镇抚司的人可以拿到东厂的令牌。
这一下,罗孚先心中更是震惊了。
这年轻人既是南镇抚司的千户,又有东厂令牌,说明他的身份不是简单的千户。
难道是上头派来钦查陈念吉的?
但陈念吉不是要调任去帝都任千户了嘛?
对了,调任帝都!
所有外地锦衣卫想要调任帝都升迁的,南镇抚司都会派人来实地调查一番,确认无误了就直接下达任命。
罗孚先因为一直在摆烂,几乎不关注陈念吉的事情,因此把这个重要的事情遗忘了。
再次看向柳新时,罗孚先想通了之前的一切,怪不得柳新前日出手,没有伤及任何人。他不是汉中府所有人心里猜测的江湖侠客,而是南镇抚司!他是来调查陈念吉的!
罗孚先此刻心中既有惶恐也有欣喜,惶恐的是他前日算是相帮了陈念吉,若是柳新去帝都参他一本,他可能保不住千户的位置了。欣喜的是这位年轻的南镇抚司千户一看就是疾恶如仇的类型,他既然已经开始调查陈念吉,意味着陈念吉有可能会被捉拿。
他一直等着陈念吉被调走,那样他才能干自己想干的事情。但如果陈念吉被捉拿,甚至是下狱,对他来说才是最好的结果。
毕竟陈念吉被调走,但他的影响力反而会更高。但捉拿下狱就不同了,整个汉中府都得遭到清洗!
柳新有些无语地看着罗孚先呆滞当场,许久没有回过神来。
要是被柳新知道罗孚先是因为在脑中发散了无数的想象思维,他就能明白,为什么罗孚先这些年在汉中府一直当着缩头乌龟。
这种念头太多太杂的人,心思不纯,就容易顾虑太多。
“咳咳!”柳新轻咳一声。
终于回过神的罗孚先先是急忙收刀,然后将令牌恭恭敬敬地递给柳新。
虽然对方也是千户,双方平级,但南镇抚司本就是锦衣卫内部的监察机构,天生高一头,再加上柳新还有东厂令牌,对方的身份就更高了。
“汉中府千户罗孚先,见过大人,敢问大人名讳?”罗孚先显得有些小心翼翼的。
“柳新。不用叫我大人,你我官职同级,没有上下级之分。”柳新的语气依旧冷漠:“这两日我一直在暗中调查”
听到这里,罗孚先心里一震,控制不住神情,露出了惊容。
对方竟然暗中调查了两天,那就说明,南镇抚司在他的千户所里有暗探!
锦衣卫捕风捉影,除了正式校尉外,还有数量几倍于校尉的暗探,这些探子隐藏在百姓之中,隐藏在官员之中,隐藏在士绅读书人之中,就是因为数量庞大的暗探,锦衣卫才能成为天下第一的情报组织。
汉中府锦衣卫因为有个陈念吉,罗孚先摆烂三年,对于麾下的暗探疏于管理,现在除了陕西府那密库里保留的暗探名单,罗孚先已经没有其他手段搞清楚自己麾下到底有多少暗探。
这也是他震惊的原因,他无法掌控的暗探,柳新没来多久竟然就已经掌握,南镇抚司名不虚传。
罗孚先当然是想岔了,柳新既没有使唤这里暗探的手段,更不会相信这些暗探。他用的是隐秘调查组的手段。
“正是因为你这三年任职期间,没有和陈念吉沆瀣一气,今日我才会来找你,否则等待你的只会是海捕文书!”
说到海捕文书,罗孚先脸色一滞,出现了尴尬神色,这通缉柳新的海捕文书就是他亲自签发盖印的。
“柳千户,那都是误会。”罗孚先解释了一句。
柳新可不听他的解释,继续冷漠道:“但因为你的怠政,导致汉中府乌烟瘴气的,锦衣卫换装敲诈百姓,这些事情我一定会如实上报。你的结果如何,就看你接下来配合的情况了!”
罗孚先知道自己已经被对方拿住把柄,怠政确有其事,容不得他狡辩,一旦上报,他这个千户就当到头了,或许首先锒铛入狱的就会是他,因此罗孚先毫不犹豫地抱拳道:
“罗某定当全力支持柳千户,戴罪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