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府衙后众人开始例行公事,尸体经过一番检验后很快便得出结论,男子确实死于自缢而非他杀。验尸官将情况汇报于左公明后,左公明便将疲惫不堪的众人遣散回去,只留了几个衙役把守府衙。
众人身心紧绷了数日,如今案件有了重大进展,便也放心许多,见左大人让大伙儿回去休息,便如蒙大赦一般赶紧开溜。
待众人离去后,左公明将自己锁在屋内了,在确定屋外没有其他人后,他小心翼翼地将怀中的盒子取出。
盒子被轻轻地放置于案上一动不动,深秋的天已有些寒意,可这小方盒对于左公明来说却格外滚烫。他似乎仍有一些不放心,将盒子打开再次检查一番,待确定里面的东西尚完好地躺在其中后,才安心地将盒盖重新盖上。
这该怎么办呢?
贼人已捉住,甚至已畏罪自裁,脏物现也在自己手上,可左公明却没有一丝丝兴奋与轻松,相反他感到有些压抑,压抑得有些透不过气。方才在大街上这么一闹,邻里间定然知道京兆府抓到了贼人,人生而好管闲事,一传十十传百用不了多久便会满城皆知,到时候传入宫中指不定会传成什么样。
不行!得尽快拿个注意!他在长安并无朋友,又是新来京兆府,是以此刻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思索片刻,左公明忽然起身打开门对着外面大声喊道:“来人——备轿——”
充当轿夫的官兵们吭哧吭哧地将轿子抬到姜府正门时,轿子里地左大人又高声将他们喝止住,随即让他们重新将轿子抬至姜府后门。
姜府太大了,官兵抬着轿子又围着院墙绕了大半圈才到。轿子悄悄地停在姜府的后门,左公明让手下先左右观察一下,确定周围无人后他才掀开轿帘快步闪进府中。
左公明为何会又来姜府呢?因为他实在是太为难了!俗话说当局者迷,此时此刻他十分想找一个与此事无利益瓜葛又有着超常人智慧的人来商量商量。
原本左公明就没什么朋友,偌大的长安中连能说知心话的先前还有那么一两个,可自从前次得罪王延庆后连那一两个仅存的好友也离他远去。如今他茫然迷惑、进退维谷之际,他能想到的只有姜家那位老者——只有他在自己绝境时伸手挽留自己、只有他在山雨欲来之际友善的提醒自己,将来老者会利用这份友谊来行方便么?或许会吧,可至少此时双方的友谊是‘纯洁’‘纯粹’的,也正是因为如此,左公明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前来此地。
左公明正一边思考一边走路,对于姜府他熟悉无比,但今时今日他已不是姜府的上客,身份的不同带来了心理上的变化,他已不能再像昔日那样带着一壶小酒直接跑到姜老太公的院门去敲门。他让下人去通知一声,自己则径直走到会客大厅等待。
一阵匆匆的脚步声从厅外传来,姜白的身影率先出现在左公明的视线中,见左公明主动来自己府上,姜白似乎显得很开心。
“山石兄!来了怎么也不支会一声?我好让府上准备酒菜。”
唐帝曾赐左公明字曰‘山石’,在府衙里或是有他人在时姜白称他为‘左大人’,若是在无外人的私密场合,姜白则亲切地称他为‘山石兄’。
“白兄,愚弟此番前来是事发突然,未提前告知,还望海涵。”
“欸——山石兄这就见外了!”
姜白还欲拉着左公明再说几句,忽然下人一路小跑进来,对着左公明说道:“左大人,我家老太公马上就到,您稍等片刻。“
“山石兄那你稍等片刻,家父马上就到。”
姜白虽看上去温文尔雅,但骨子里终究是个精明的人,审时度势、察言观色是他的特长。左公明前来府上并未事先通知足以见得此事紧急,二来他只找了父亲并未找自己,自己也不必强行加入这场对话——左公明喜欢找父亲谈天那是全府上下人尽皆知,之前有些时候甚至一聊就是一天一夜,这份忘年之交也被全府传为一段佳话。
姜白对这些看得很透,他立马找了个由头说道:“愚兄还有些重要的事先行告辞,招待不周,还望山石兄海涵”
“白兄哪里话!”
说话间,姜老太公已经拄着拐杖走来。见父亲已到,姜白便不再停留,向父亲点了点头后就急忙离开,离开前同样将厅中所有的下人全部支开。
此时厅中只剩下姜老太公与左公明二人。
看着姜老太公笑容满面地看着自己,左公明仿佛回到先前在府上那段无忧无虑地日子。那时与面前这位长者可谓无话不说,从天文地理到民风民俗,从国家朝政到私人往事,谈笑间时光飞逝,时常一谈就是数个时辰,真可谓废寝忘食。可今日自己却是带着一个如此棘手的问题前来,如今他的处境就像行走于独木桥上,一边是万丈深渊、一边是滔滔江水,一旦处理不好可谓万劫不复,甚至有可能连累他人。左公明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无所顾忌的热血青年,如今的他做事总要考虑再三,不能辜负圣恩、不能牵扯朋友、不能累及家人,正式因为如此,他才会考虑再三拿捏不定,以至于此刻不知如何开口。
左公明想了想,带着些许犹豫地开口道:“老太公,公明有一事不明,故特来请教。”
“哦?这世间还有何事能难倒你?”姜老太公笑着说道。
“太公莫调笑,公明已被此事烦得茶不思饭不想。”
“那你说与我听听?”
左公明稍作停顿,而后郑重道:“是这样,现如今常府失窃一案已人赃俱获。”
“那岂不是好事?”
“好事?太公有所不知啊,此事牵涉甚广啊!”左公明摇摇头,语气极其无奈。
老太公将笑容渐渐收起,他已明白左公明话里的意思,既然左公明已经说了‘牵涉甚广’那定然对整个朝野来说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存在,若只是单单地只涉及某一位官员,那哪怕就是位高权重如王延庆,左公明眼睛都不会眨一下。所以他猜测若是将真相呈上去,定然是会引起轩然大波,甚至整个朝廷平衡已久的天平都会因此而失衡。
老太公闭上眼睛陷入沉思,朝廷的事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一介商人来决定,但左公明是他往年至交,于私他肯定无法置若罔闻,可此事确实事关重大,如果一个不慎,恐怕左公明面对的将是毁灭性的灾难。
客厅陷入沉默,双方对这场谈话的敏感度心知肚明,原本以双方的聪慧程度皆不愿参与过多,但事情既然发展到这一步就容不得他二人退后。
左公明面色凝重地偏过头去,似乎不愿意与老太公对视,生怕对面这位老者责怪他一般。而老太公则紧闭双目,看样子倒像是在养神那般。
沉寂良久,老太公忽然开声说道:“公明呐,你可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
左公明扭头看向老人,他皱着眉露出不解之色。眼前老人虽未睁开眼,但是却像看透一切那般。左公明急切地问道:“当局者迷,还望老太公点拨一二!公明到底该当如何?”
老太公微微一笑,而后自得地捻着胡须,道:“该当如何老朽不知,但有六个字赠与你,或许可以为你解惑。”
“请讲!”
“忠君、忠国、忠己!”
左公明一愣,没想到自己火急火燎地跑来,却得到的是这六个字。这六个字曾经是他自己说的,没想到今日却被老太公原封不动地奉还回来,这不禁让他感到费解。
老太公感到眼前没了动静便缓缓睁开眼,只见左公明的表情比先前还更加迷惑,甚至有些觉得荒唐,他不紧不慢地继续说道:“公明呐,你最让圣上欣赏与器重的,是什么?”
“我…”
左公明对自己倒还是有些自信,他自觉优点众多,可这时候要他自己说出,倒有些不好意思开口。
“是你廉政无私?还是忠能勤事?”
左公明有点想点头,但听老太公的语气似乎他的意思并不是指这些,于是便忍住了这股冲动。
果然,老太公接着说道:“都不是!”
“那…”
“朝廷能做事的人还少么?朝廷会做事的人还少么?圣上能不计前嫌地再次启用你并且将你置于如此关键的职位,看重的就是你的正直、你的忠心!能干事儿、能治理朝政的人数不胜数,但是能不畏权贵、忠心为君为国的——却只有你一个啊!”
左公明的双眼逐渐明亮起来,他渐渐明白了老太公话中的意思——忠君、忠国、忠己,这六个字当时自己是何等慷慨激昂地说出,而时至今日,怎么又忘记了它的本意?
“你无需顾及什么、也无需站队,你无需偏向任何人,你只代表你自己!你,只带表圣上!至于其它的,就算你将天捅出个窟窿,自然有圣上会去补。”
左公明茅塞顿开,他内心连道数声‘惭愧’,而后起身说道:“老太公一语惊醒梦中人,公明受教了!”
“呵呵——公明你谦虚了。”
“告辞!”
“那老朽就不留你了?”
左公明点点头而后向府外走去。
后门外,几位官兵正趁着这个空档休息,忽然见左公明快步从后门走出,四人连忙起身回到轿子旁。左公明直接钻进轿子里,直接丢下两个字:“起轿——”
四人便吭哧吭哧地抬着轿子重新出发。刚走了没几步,站在最前面的官兵忽然反应过来,转头问道:“大人,咱们这是去哪啊?是回府么?”
“进宫!”
什么?进宫?四位临时充当轿夫的官兵心中暗暗叫苦,这太极宫离得可远了,这要是抬过去还不得去了半条小命?
“怎么慢下来了?快、快、快——再快些!”
一连三个‘快’字,纵使四个官兵心中有再大的苦此时也只好吞下肚子去,连走带跑地向着皇宫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