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等刘贺说话,龚遂突然提出了一个要求:“下官恳请前往长安,为殿下修缮国邸。”
在大汉,诸侯王不奉召都不可以离开封国,更不能擅自前往长安。
诸侯王擅自前往长安,哪怕是孤身一人,也会以谋反论处。
但是,诸侯王却都在长安城修建有国邸作为自己进京朝见县官的落脚之处。
这些国邸以国命名,规模比诸侯王在封国的宫殿略小,但同样是五脏俱全。
诸侯王的国邸虽然与国中的宫殿一样非常豪华,但却不一定是一个吉利的地方。
那些被县官猜忌的诸侯王,往往会被捉拿到长安去,被软禁在国邸当中,终身不得离开,成为货真价实的笼中鸟、网中鱼。
刘贺虽然有些狂悖,而且这两年来也有一些不安分,但是还没有到被猜忌、被除国的危机。
况且,长安的昌邑邸在刘贺成为昌邑王那年才刚刚修缮过,还新得很,根本就不需要进行修缮。
现在,龚遂说是要前往长安修缮昌邑邸,恐怕是另有所图吧。
“龚卿此去,打算做哪些事情?”
“呵呵,殿下先得应许不追究下官的罪过,下官才回说出来。”
“龚卿放心,你是寡人最信任的人,所做的一切均是为寡人考虑,寡人不会降罪于你的。”
“下官会在长安城诉苦,同时大肆宣扬殿下的狂悖和贪玩。”龚遂认真地说道。
刘贺立刻就明白龚遂的打算了,说白了,就是要去长安,把自己的名声搞得更臭一些。
说实话,这样确实能为自己争取不少的空间和时间。
但是刘贺也不免有些担心这覆水难收,到时候真的让世人认为自己是一个癫悖之人。
龚遂一眼就看出了刘贺的担忧,他接着说道:“殿下放心,下官去了长安自有分寸,不会让殿下成为千夫所指、昏庸无道的暴王的。”
“顶多也就是一個贪玩狂悖的少年模样罢了,我大汉几代县官,也不是没有比殿下更殿悖的人。”
刘贺若有所思,是啊,那高祖皇帝和孝武皇帝,年轻时恐怕比自己还要癫悖狂妄吧。
刘贺满意地点了点头,龚遂考虑得已经非常周全了,完全不需要自己再多虑。
“那有劳龚卿了。”刘贺非常恭敬地行礼说道。
而龚遂也没有再枉自托大,非常庄重地回了一个礼。
重要的事情已经说完了,但是壶里的茶还没有完全喝尽。
两人一边饮茶一边谈天,龚遂继续向刘贺讲述这沿途遇到的趣闻和艰险。
这时的刘贺因为放下了心中的一个包袱,所以听得格外地投入。
这昌邑国就像一个大大地牢笼,困住了刘贺的身体与魂魄,让他对外界的事情格外好奇。
这大汉到底是什么样的,刘贺很想去看看。
几刻钟之后,茶尽香散,当最后的一点茶水也喝干之后,龚遂意犹未尽地敲了敲桌子。
“殿下泡的茶真是令人回味无穷,这套别致的茶具可否送给下官,下官想要带到长安去。”
这套茶具只不过是一套普普通通的陶制品,因为大汉暂时还烧不出凝如白玉的瓷器。
虽然材质很普通,但却是刘贺根据后世茶器命人烧制出来的。
茶壶、茶杯、公道杯、茶宠等小玩意儿一应俱全,它们各司其职,加在一起则能散发出一种别样的精巧的气息。
“寡人正在让工官烧制一批新的茶器,龚卿如果想要的话,寡人可以给你多备几套。”
“甚好甚好,那殿下就多准备一些,下官要把这饮茶之风带到长安去,同时也可以当做殿下不务正业的证据。”龚遂半真半假地笑道。
“甚好,寡人也有此意,那就有劳龚卿了。”刘贺也笑着说道。
“那下官就告退了,三日之后,下官就会动身出发,前往长安。”
“这么快,龚卿刚刚才从南方回来,要不要多休息几日,寡人听说你家里新添了一个幼孙,应该……”
刘贺的话被龚遂摆手给截住了。
“殿下还年轻,但是下官老啦,尤其是此次南行,下官更是觉得这残年余力也已经不多了。”
“所以有些事情就等不及了,能早点做就早点做,等到了真做不了的时候,后悔恐怕也于事无补了。”
龚遂向来是以一个“智者千虑”的形象出现在刘贺的面前的,很少像现在这样感叹世事多变,以至于刘贺都有一些伤感了起来了。
看来,这位老臣是把这次出行当成了自己最后的一程。
生人作死别,恨恨哪可论。
龚遂本来应该会老当益壮,在晚年还能做出几件大事。但是在刘贺的驱使之下,这个老人还能不能撑到那个时候,就不一定了。
刘贺的伤感变得更加浓烈起来了,他曾经以为改变他人的命运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到这一刻才发现也是一件残酷的事情。
有些无名小卒可能会因为刘贺的到来飞黄腾达,但是有些英雄可能也会因为刘贺的到来而跌落云颠。
想到这里,刘贺收起了脸上多余的表情,再次向龚遂行了一个大礼。
“龚卿此去路途遥远,万望龚卿一路顺遂,龚卿凯旋之日,寡人仍然在这昌邑殿为你倒茶。”
“甚好甚好,但是下官更想在未央宫见到殿下,到时候下官一定斗胆向殿下求一杯茶。”
“诺。”
龚遂站了起来,因为跪坐太久,所以有些站不稳。
刘贺想要去扶他,但是却被推开了。
看着龚遂有些蹒跚地向殿外走去,刘贺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
“龚卿,寡人最开始问的那个问题,你还没有给我答案。”
“殿下今天问了很多个问题,下官有些记不清了。”
“是谁帮寡人解决掉广陵王派来的人的,又是如何解决的。”
龚遂此时已经站在了殿外,他没有转身,但是却微微地侧过了身体,用浑浊的眼睛望向压住天空一角的飞檐。
那里有一个陈年的燕子窝,几只春天才孵出来的新雏正一副嗷嗷待哺的模样,张着嘴巴叽叽喳喳地叫着,惹人可怜。
“殿下,这重要吗?”
刘贺被问住了,似乎不重要。
“但是,寡人想知道。”
“如何解决的,殿下还是不要知道了,因为殿下身上背负的压力太多,不需要再多上一份了。”
“至于说是谁做的,殿下记住是昌邑国人做的就可以了,所以,殿下千万不要辜负百姓的期待。”
说罢这句话,龚遂走下了殿前的台阶,向着远处的宫门走去。
今天,刘贺向龚遂行的礼已经够多了,但是他仍然在心中又向龚遂的背影行了一个礼。
此时,刘贺被空中几声鸟叫把目光吸引了过去。
抬头看去,两只毛羽已经有些发灰的老燕在苍白的天空中斜斜地飞过,落在了飞檐下的鸟窝里。
它们的嘴里含着豆丹,顾不得抖掉身上的尘土,就一口一口地把豆丹唯进了雏鸟的口中。
一时间,整个昌邑宫都被那清脆的鸟鸣所笼罩。
新旧更替,万象更新,有喜悦,也有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