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尽是奔流浩浩之水,俨如一道浑黄的匹炼,搭横于虚空之中。
阴风逼人,寒气透骨,腥风扑面,恶味钻心。
在波翻浪滚中。
还隐隐可见无数爪牙尖利、形貌凶顽的水中精怪,正一个个跃跃欲试,目放邪光,迫不及待想将半空中的车队拖拽进泥海里。
却又厌憎那股悬在蛟车上的那朵奇花,闻之欲呕。
只稍嘘噏几口,那股好似上佳檀木的浓香,就要顺着它们七窍钻进,跟血流都紧密贴附起来,直叫这些水中精怪们抓心挠肝,恨不能将脏腑都一并呕吐出来。
一面是腹中饥渴难耐。
另一面。
则是着实无法忍受那股奇花飘散出的浓香。
于陈珩等而言的檀木味道。
在这群水中精怪的感知下,便是一口积年溷厕,在烈日暴晒下暖臭发酵散出的扑鼻恶臭。
仅是略微嗅得一丝。
都自觉得头脑发昏,连躯壳都要脏污了。
“所谓世间百毒,凡五步之内,必得解株,这虽是地渊外那些酸腐书生的一家之言,却实则也是存有几分道理的。”
丁韪有心卖弄,抬手微微一指,摇头晃脑道:
“譬如这悬在蛟车上的‘虎纹花’,于寻常有情生灵而言,便不过是朵终年不凋不败,至多香味馥郁些的奇花,连入鼎炼药的价值,都是缺缺。
但对祸罗和他的血裔子嗣来说,‘虎纹花’便是这世间最污秽浊臭之物!万万是近不得的!
有此花做护持,这群水中精怪虽然凶顽,却也绝不敢近身,而祸罗更是懒得搭理,巴不得我等快些离去,莫要脏污他的居所呢!”
“丁兄果然家学广博,见识不凡啊。”
陈珩笑着拱了拱手,捧了他一句。
在一路有惊无险渡得黄泥海后,丁韪本就颇为志得意满,一听此话,则更飘飘然了。
得了“阴蚀红水”修行之道,被乔玉璧相召的陈珩,连他父亲丁宪都是对之百般讨好,恨不能平辈论交。
既家中长者都是如此作态,也由不得丁韪不做动容。
同陈珩这等身份的人结交起来,若真個能存下情谊,将来说不得会有天大好处在前头等着!
“陈兄,既然已横穿了黄泥海,前方若无意外,应当便是一片坦途了。”
丁韪满脸堆笑,道:“以当下的脚力,至多六七日,就能抵得真君所在的金鼓洞,此处,某先向陈兄先道上一声恭喜,大道在望,可喜!可喜可贺啊!”
众鬼听得这话,亦纷纷恭贺起来。
连两头冥蛟,也是悠扬长嘶了一声。
陈珩拱手称谢,面上一派平静,心下却暗道:
“六七日?”
分明只要六七日功夫便能抵得金鼓洞,且已渡过了黄泥海这片途中最凶险的地界,身侧还有无数甲士相随。
陈珩却仍旧一阵隐隐心悸。
太素玉身传来的示警愈发强烈。
如芒在背,如坐针毡!
他微微一皱眉,转目望向一旁脸上仍是带着喜色的丁韪,刚欲开口。
正在这时,黄泥海的精怪们齐齐一个鼓噪,发出咿咿呀呀的尖利叫声。
那片浊黄的水域忽汹涌如鼎中沸汤,像有底下正有一头巨兽在破浪撞来,震得百里内都是隆隆,掀起击天的狂澜。
飏风龙卷,灵机紊乱,声势极为骇人!
“什么?!”
丁韪一众皆是目瞪口呆,被这一突如其来异变惊得心神失守,只在巨浪呼啸临头时,才手忙脚乱祭起鬼器,将那些浊水狼狈排开。
两头冥蛟率先反应过来,将尾一摇,就起了一道森森然的鬼光,将众鬼都裹在一处向外飞去。
“昂咕!”
音浪滚滚。
好似一团烈火卷地而过!
一股难以言喻的气机向四面八方扩去。
两条冥蛟被这气机一触顿时如遭雷击,身躯狂颤,猛得停了。
“这……这……”
与黄泥海精怪鼓噪欢腾的模样相对的,却是丁韪一众战战兢兢的模样。
“分明都已穿过了黄泥海,怎还是把这头神怪惊扰了?之前那么多次,也从未出过错漏啊?”
鬼光里,丁韪愕然叫道:“莫非是‘虎纹花’不起功用?不对啊,之前不是分明还震住了那些水中精怪?!”
顷时。
只闻又一声昂烈啸吟。
便见一头巍巍如山的巨兽,裹挟着巨量的浊水,一跃至了云头之上。
此兽阔鼻细目,其状如蟾蜍而黄身,头生一角,腹下生得四足,皆如虎爪之状,沉重的躯干被一团团浊黄的水浪托住。
遥遥望见,便如是一座由黄玉堆砌而成的巨山!
“祸罗……”
陈珩不由一惊,脑中瞬息电转过无数个念头。
但下一瞬,却隐约觉察到些许不对。
太素玉身传开的示警,在这头祸罗出现后,并未显著起来。
而这头祸罗……
也好似并未存着敌意?
巍巍如山的神怪沉默矗立云中,将眼去打量渺小如芥子的车队。
陈珩似感觉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了数息,明黄瞳孔斥满了复杂之色,又不动声色移开。
蓦地。
场中陷入一片死寂。
除了水中精怪的欢呼声外。
余着皆是大气不敢稍出,手足发颤,唯恐发出些异样响动,被云上的祸罗一口吞杀了。
“等等,这头祸罗受过重创?”
陈珩双眼一定,在祸罗的肚腑处,还留有一方清晰掌印,正烙印其上。
以他的目力,甚至能隐隐看得那方掌印中的指纹……
而不待陈珩再做猜想,察觉到他这一举动的祸罗忽又啸吟一声,将嘴朝下,猛得一吸!
嘭!
一道巨大的白色龙卷兀然生出,只转动三转,如神柱搅海也似,就将黄泥海中生存的所有精怪都吸附其中,狂旋上天。
再大嘴一张,将脖一仰。
那些精怪连同无可计量的浊水,便稳稳当当落入了祸罗腹中。
“昂咕!”
做完这一切后,这头先天神怪头也不回,大吼一声,四足在云中发力。
只一个纵身,就越出了黄泥海,不知从此处腾跃跃去向何方。
天地间仍残存着那雷暴般的余响,久久不绝于耳。
车队众鬼都是以手掩颅,皱眉不已。
唯有陈珩面上露出了一丝异色来。
这时,他看去,只见黄泥海的浩浩海面都被生生削去了数层,隐约可见海面下的嶙峋石柱和密密麻麻的如斗沙砾。
在海底邃深处。
是一座修缮的粗犷的广大石殿——
“这头祸罗疯魔了不成?他都在此居住数百年,为何要突然挪窝,还把子嗣全都搬走了?”
自觉是死里逃生了一趟的丁韪惊疑不定,却也捉摸不到什么头绪,下意识看向陈珩。
见他的面容依旧沉静,神色没什么起伏,只是眼底的深晦之色,又隐约添了几分……
……
“你走,你走!我不敢沾惹了,同我也再无关系!”
祸罗在离去前,发出的那一声啸鸣。
众鬼只觉是一团火雷爆开,烈音轰轰,把虚空都震得仿佛晃了两晃,漾荡无定,耳鼓发涨。
在陈珩听来。
却是一句隐含着畏惧和无可奈何的放声大吼,让他不觉惊疑。
祸罗……
和这一具身体,究竟又是个什么渊源?
“陈兄?陈兄?”
这时刻。
一旁的丁韪呼唤几声,令陈珩侧目看去。
而他这副难得出神的模样,让丁韪心中不禁一讶,连忙道:
“陈兄,虽不知祸罗究竟是在发什么疯,连老窝都舍弃了,但这变故难免会惹来些窥伺探寻,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为防万一,我等还是尽早离去为好。”
陈珩闻言颔首,也认可丁韪的说辞。
“实不相瞒,我也正有此意,不过,我却还有一言,若是需六七日才能抵得金鼓洞,多少还是迟缓了……我方才心神有异,好似要大难临头了般,不知可否再疾一些?”
丁韪闻言一怔,心头猛跳,随即看向两头拖拽巨车的冥蛟,试探问道:
“二位蛟老……”
“可!我等若是将一身精血鼓荡起来,无需六七日吗,至多三日,就能抵得金鼓洞!”
不待丁韪问完。
一头冥蛟便已直接打断了他的话头。
另一头冥蛟长嘶一声,将巨大的蛟首瞥向陈珩,点了一点。
“那便劳烦诸位了,今日厚恩,来日必有回报。”
陈珩心下微松,长揖一礼,郑重其事道。
而两头冥蛟见状欣喜嘶吟一声,皆是满意这许诺,将身一纵,就有一道长虹闪现,直奔远空而去。
眨眼间。
便不见了行踪……
……
一路上电掣风驰,遁速极快。
只过去一个时辰,就将黄泥海远远抛在了身后,连过重重关山。
而这时,在一座林麓幽深、处处巉岩的摩天高岳前。
随着一道蓝光乍现,便有一团阴鬼攒就的黑烟突兀生出,那黑烟中,越攸手持着一根白骨小幡,他满意打量四周一眼,便笑了起来。
“好侄儿,还真是个属兔子的,让叔父我可是一阵好找呵!”
他冷眼看向正远远驶来的蛟车,将手中的白骨小幡微微一摇,那团阴鬼攒集而成的黑烟似得了什么助力般,登时迎风便涨。
“刷”的一声,便将周遭数十里地界,全都笼罩了下去!
而另一面,车队才方近得这座古岳,便见原本便是晦暗的天光,此时更是全然暗去。
烟尘滚滚,煞光翻腾——
在黑烟中,有在万鬼嘶嚎挣扎,满眼所见,尽是这些狰狞无状的怨魂。
那些惨怖的尖叫或大笑声,似是从四面八方袭来,狠狠凿击耳鼓,又像是从心头生起,叫闻者无一不心惊,背生寒意。
“练鬼做器?这手段必是有强人在前方阻路!”
两头冥蛟对视一眼,毫不犹豫,转头就跑!
可此时四野都被黑烟所遮,任凭如何左冲右突,都逃不出生天去。
两蛟狂吼一声,又从口中喷出嚣腾阴火来,然而这道可以轻易焚死紫府高功的法术,也并未起到什么功用。m
拦在面前的黑烟一被毁去,又顷刻翻涌填补上来,层层叠叠,仿是无穷无尽般。
两头冥蛟心中焦躁,愈发的不安起来。
余下做甲士拱卫的众鬼,则更是不堪,一个个瞠目结舌,手足无措。
此刻,黑烟缓缓一散,开了一线,露出一位穿着灰色法袍,容貌妖冶邪气的年轻男子。
他双眉狭长,一双竖瞳漾着冷光,手里持着一根白骨小幡,面容似笑非笑。
“这幡——”
一头冥蛟忽得双眼发直,似辨认出了越攸手中的旗幡,究竟是何物。
然后还不待他说出什么言语来,越攸将白骨小幡猛得向地一扎,四野的黑烟都迸出一声崩天大响。
在场生灵惊呼一声,只觉神魂颠倒,继而便是一阵地转天悬,全然把持不住身形,被一股莫名力道生生拆散,纷纷抛飞进了黑烟深处。
“不好!”
丁韪心头猛得一跳。
那股莫名伟力也径自将巨车的禁制视若无物,直接穿横扫过,非仅是车厢被剥离,不知甩向了何方。
就连两头特意为陈珩护法的冥蛟,也在狂吼声中,一左一右,狠狠跌坠向黑烟深中,眨眼便不见了踪迹。
这时候。
他哪还不知道这古怪凶人的目标,究竟是谁?
只是也不来及做些什么了。
下一瞬,丁韪身形一晃,也兀自抛飞了出去,坠入黑烟深处,摔了个七荤八素。
待得好不容易爬起时,周遭尽是被黑烟所弥盖,伸手不知五指。
不辨东西,不分南北……
在丁韪慌乱驾风飞遁,却发觉自己只是徒劳在原地打转时。
黑烟深处,忽传来一声厉笑。
然后便有一头厉鬼飞出,向他头颅狠狠咬去!
……
……
光华乌暗,万鬼哭叫。
眨眼间。
周身的众鬼和冥蛟都被分散挪移,只剩陈珩一人独留于此,对上了那来历古怪的年轻男子。
“好了,幸亏玉枢曾传过我这一门左道的练器诡术,不然还真是有些麻烦了。”
越攸满意笑了一声,拍拍手,看向陈珩:
“闲杂的苍蝇尽已不见,贤侄,而今只剩下你我了,勿要拖延,走罢!是时候送你回家了!”
“尊驾何意?”
“我名越攸,是你父陈玉枢派来寻你的,子嗣流落在外,他每日枯坐房中,以泪洗面,可是思你若狂啊!”
越攸笑嘻嘻开口:
“走罢,走罢,你可是玉枢特意关注过的,不得有失!我现在就带你回先天魔宗享人间极乐去!
想进得先天魔宗修道吗?你若是个聪明识趣的人,便是让玉枢抬举你当个先天魔宗的真传,也未尝不可能!”
这一番话语气虽轻松和蔼,内里却隐隐藏着一股森然无加的恶意!
太素玉身的示警在此刻前所未有的激烈起来。
肌肤疼痛欲裂!
撕心裂肺的痛楚一阵阵,不断向周身传彻开来!
“原来,劫数竟是应在了此地吗?”
陈珩伸手一招,仗剑在手,心道。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