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在竹屋里坐了许久,人间暮色洒落竹林。
“如果没有人帮我修过道呢?”
南岛看着窗外问道。
云胡不知想了想,说道:“那你便是真的天命之人。”
“真的有天命之人吗?”
云胡不知笑了笑说道:“你知道悬薜院的第一任院长吗?”
南岛摇了摇头。
云胡不知站了起来,走到竹屋门口。
“他是千年前黄粱的一个书生,当年青衣破天而去之后,他的那柄剑便不知去向,直到后来,他游走人间的时候,在海边捡到了它。再后来,在鬼脸花之乱中流落人间的《青牛五千言》原本,也便是方才给你那本,也被他捡到了。”
“那他后来怎么样了?当了剑修,还是入了道门?”
云胡不知轻声笑着,说道:“他叫青悬薜,后来当了个黄粱小镇的教书先生,而那里也是悬薜院最开始的地方。”
“这样如何能够叫做天命之人?”
“因为他拒绝了天命。磨剑崖与道门都曾经去过黄粱找过他,但是他都没有踏上修行之路。”
“先生觉得我与他是同一种人?”
云胡不知轻声笑道:“只是猜测而已,先前我听张小鱼说过你和剑宗弟子打牌的事,天都要替你胡牌,或许也可以算是。”
南岛站了起来,走到门口与云胡不知一同看着暮色竹林,却是有些苦涩的笑着。
“我与先生的看法不同,我觉得天是要我死。”
云胡不知转过头来,看见南岛抬手擦着唇角的血色,然后沉默了下来,想起了南岛一直撑的伞,还有那些奇怪的表现,叹息一声说道:“天生诅咒,原来这便是你的问题吗?”
南岛擦尽了血迹,笑着说道:“是不是吓了先生一跳。”
云胡不知看着竹林外那处沉浸在霞光里的藏书馆,说道:“生死有时,无非如此。”
“先生这句话似乎有些无情了。”
云胡不知轻声笑着说道:“因为我无能为力,所以只好对此无情一些,你既然能够活到今日,也未必不能解决这个问题。”
南岛说道:“我听梅先生说过先生的事迹,如果先生这样博学的人都不知道,那或许真的没有办法了。”
“说到底,我只是一个书生,未曾入道,不谙天理,只懂人间。”云胡不知缓缓说着,“天命如何,我未曾知道过。”
南岛蓦地想起了今日清晨时遇见的那个缺一门的道人。
叹息一声,沿着小道走去。
“那个知晓天命的人,我或许已经错过了。”
南岛轻声说着,也轻声笑着。
踩着暮色就像踩着自己的暮年——于是少年气再也不见。
走了好一段之后,停在那片青竹道上,擦着眼泪回头看着云胡不知。
“可是先生,我真的,很怕死啊。”
张小鱼哼着不知道哪里听来的古怪调子,趴在数理院课室的窗口看着里面的人打麻将,一面还在指指点点着最近的那个人,惹得里面一阵抱怨。
“好烦啊,谁去打他一顿?”
“谁去?”
“不如一起上。”
里面的学子们说着便要撸起袖子走出来,然后便听到有人不确定的说道:“那好像是青牛院剑学派的二先生。”
“”
一众学子瞬间怂了。
“都好好打牌,交头接耳的干什么?”教麻将的先生站在课室前方,用戒尺敲着牌桌。
“看牌啊,看我做什么?”见学子们都将目光看向了自己,先生再次训斥道。“你们真是我教过的最差的一届牌友。”
张小鱼在门口哈哈大笑,便看见那个先生看了过来,说道:“张小鱼,你看什么,给我滚蛋,下个月赶紧还钱。”
张小鱼落荒而逃,隐隐听见课室里的哄笑声,还有先生的叱骂。
“笑什么?你把课室当你家吗?认真打牌,学分输光的,末考全部不及格!”
南衣城最古老最长久的传统,就是打牌。
张小鱼如是想着。
然后便看见了打着伞在暮色里点着青石道旁的庭院灯的南岛。
“师弟怎么在这里?”
张小鱼走过去揽住南岛的肩膀,“最近有没有去打牌,再借我点钱呗。”
南岛没有说话,只是专心的挑着油灯里的棉线。
“?”张小鱼觉得事情不太对,歪着头看着南岛的脸,“谁欺负你了?”
南岛没有说话,将那盏等点燃之后,便转身去点小道对面的那个。
“告诉师兄,师兄去帮你收拾他。”
南岛无奈的把手放了下来,看着张小鱼说道:“多谢师兄,但是没有人欺负我。”
张小鱼并不相信,说道:“那你怎么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师兄你先松开我的脖子,我要点灯了,要是天黑之前没点完,梅先生要扣我工钱的。”
张小鱼这才松开了手,站在一旁看着南岛点着油灯。
南岛点着灯,却是突然转头看着张小鱼,问道:“师兄你是什么境界的?”
张小鱼被南岛这个问题问得有点懵,想了好久,才说道:“白衣?还是斜桥?”
“斜桥?”
“就是境界啊,白衣,斜桥,青莲,崖主,坐守人间。”
“这名字好古怪,还不如隔壁道门。”
张小鱼一拍脑袋,说道:“师弟果然聪明,我想起来了,我是小道境。”
“?”南岛有些疑惑,看着张小鱼说道,“你不是剑宗的人吗?”
“剑宗也要修道的啊。”
“哦,那你不是快要大道了?”
张小鱼听完南岛的这句话,叹息一声,再度揽住了南岛的肩膀,说道:“师弟啊。”
“怎么了师兄。”
“以后这种伤感情的话还是少说为好。”
“?”
张小鱼松开了南岛的脖子,正色说道:“虽然说修道境界有五境,但是其实前三境与后两境的差别极大,稍微有点天赋的,都可以入道,天赋尚可的,便可以成道,天赋极佳的,可见小道。”
张小鱼说到这里,便没有再说了。
南岛好奇的问道,“那大道呢?”
张小鱼仰头望天,唏嘘好一阵,说道:“我不知道。”
南岛默然无语。
提着油灯向着另一盏庭院灯走去。
张小鱼也没有走,晃晃悠悠的跟着南岛。
一直到入夜时分,南岛才把院里的庭院灯都点完了,回到门房那里,梅先生不知道哪里去了,里面只有个火盆在烧着。
南岛看着在外面院子里来回走着的张小鱼,不解的问道:“师兄你不回剑宗吗?”
张小鱼站在院子里没精打采地说道:“正经人谁大晚上回剑宗啊。”
“那师兄是?”
张小鱼理直气壮地说道:“我要打牌!”
说完便萎了下来,“但是我没有钱。”
“怎么办,我牌瘾犯了,我要死了。”
“”南岛默然无语,站在门口看着张小鱼许久,说道,“师兄你是不是忘记了什么事?”
张小鱼对视着南岛的目光,尬笑了两声,说道:“啊对对对,我想起来了,但是师弟啊,去调查这种东西,总要有点动力对吧”
话还没有说完,张小鱼就被南岛推出了悬薜院的大门。
于是张小鱼唉声叹气的离开了南静坊这条巷子。
南岛在门口搬着小板凳坐了一会,入夜之后这里便很少有人出入了,庭院灯孤零零地立在右边的月亮门边。
梅先生今晚估计是不来了,南岛如是想着,把凳子搬回了房里,然后关上了门。
又检查了一下门栓之后,南岛坐在火盆边,把那本在怀里揣了一下午的《青牛五千言》放在一旁,脱去了上衣,看着心口那个位置,那里空空如也,似乎从来没有过什么桃花一般。
但是南岛清楚的记得,今日入道的时候,那朵桃花再度浮现了出来,而且第二瓣桃花也变得鲜红无比。
沉默了少许,南岛开始内视神海。
那道剑意安静的被捧在桃枝之上,只是意外的发现在剑意的四周,多了许多细小的漩涡。
那是什么?
南岛记得今日入道的时候,还没有这些漩涡,再仔细看了好一阵,南岛才发现,那些漩涡正在不断的吸收着天地元气,而在漩涡的底部,都有着一条极其细微的涡尾链接到那道剑意之上,那些天地元气正在不断的被剑意吸收。
南岛蓦地想起了今日秋溪儿说的那些话。
种子。
他原本以为他的大道种子已经被剑意劈碎了,但是现在看来,似乎并不是这样。
谷神不死,是谓玄牝。
谷神不死。
南岛沉思良久,抬起手,尝试将那些天地元气汇聚到手上,果然神海之中的那些细小漩涡开始逆转,而后汇聚到指尖,继而引起了更大的涡流,吸引着外界的天地元气汇聚而来。
只是这股动静似乎过大了,整个房间里都开始起了大风一样,当南岛意识到不对,想要将指尖的天地元气散去的时候,却发现那些元气涡流已经不再受自己控制,开始狂暴的运转着。
异变突生。
南岛惊骇的看着神海里的景象。
万千漩涡开始逆转,那些被吸收进去,蕴养那道剑意的元气被生生抽离而出,不断的汇聚向指尖——那道元气涡流已经从指头大小扩散到了整个伞下的空间。
南岛的神海之中一片狂风暴雨,有如撕裂般的疼痛不断传来。
南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他意识到,如果不停下来,那些不断汇聚的天地元气将会彻底将他撕碎。
南岛努力的控制着那些元气回流入体内,然而收效甚微。
天地元气开始狂暴起来,在伞下不住的搅动着,南岛死死的握住伞,一面努力控制着元气散去。
噗。
南岛再也控制不住,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那柄黑伞也被元气从手中脱落。
南岛慌张的想要去抓住那柄伞,然而却被房间里汇聚的元气掀翻在地,眼前一阵模糊,似乎有血色弥漫在眼眸之中。
天地间似乎有惊雷响起。
神海里那棵桃树蓦然招摇。
落在地上的青牛五千言开始自行翻页。
“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无观以复。”
那扇被锁好的门被人打开了,有人推门走了进来,口中诵读的正是那一页青牛五千言上的文字。
南岛在一片朦胧里,看见了那个面生桃花的白衣男人。
他平静的走了进来,从地上捡起了那柄伞。
“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谓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
白衣男子撑伞捡起了那本青牛五千言,走到南岛身前,平静的说道:“是为凶。”
天地元气随着那些道文的被诵读,渐渐平缓了下来,然而南岛神海之中的那些狂乱仍在继续着。
南岛压抑着痛苦,不住的咳着血,看着面前的白衣男子。
“你是谁?”
白衣男子将那柄伞塞回了南岛手中,平静的说道:“我是桃花。”
“也是你。”
话音落下,白衣男子蓦然将手中的青牛五千言拍向南岛心口。
南岛眼前一阵目盲,突然之间陷入了黑暗,而后他看见自己有如一粒尘埃一般落在了神海的暴动之中。
仰头,那棵桃树如同千万丈,那道剑意横天,那无数的漩涡犹如悬空浮岛。
“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
“没身不殆。”
桃花的声音响彻在神海间。
一本古朴的书卷从神海的极上之处落了下来。
万物复归平静。
倏忽之间。
南岛的眼前的黑暗散去。
房间里一片狼藉。
门是大开的。
有场大雪正在下着。
白衣男子桃花已经不见了踪影。
自己的掌心开了一枝桃花。
南岛沉默的折去了那枝桃花。
张小鱼背着空空的剑鞘站在南静坊外的小木桥上,沉默的看着这场突然而来的大雪。
抬手接了一片雪花,掌心瞬间出现了一道伤痕。
是场剑意大雪。
在雪后面是什么?
张小鱼仰头看向夜空,那里好像有什么正在落下,只是又如上次一般突然而来,也突然消失。
于是只剩下了大雪簌簌的下着,雪中已经没有了剑意。
张小鱼回头看着一眼自己身后的剑鞘,叹息了一声。
“我的剑啊,你跑那里去了啊?”
张小鱼说着走过了小桥,向着长街外走去。
“河宗这些王八蛋,别叫我逮到了,净干缺德事,害得我都没法安心打牌。”
“他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