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狱的人很少会出来看太阳。
天狱的墙都是黑的。
但是种了很多白色的花,梨花杏花李花。
成熟的时候便会摘了吃。
当然现在天狱的人并没有心思去想着那些白花什么时候成果实。
他们正在烤蘑菇。
黑色的院墙下的雨中燃着剑火,上面插着一柄剑,剑上串了个大蘑菇。
是个白色的蘑菇,伞盖的边缘被烤得焦黄,不知是哪个缺德的还抹了油,烤得滋滋作响。
简十斤站在檐下,咽了咽口水,然后便意识到这是对犯人不尊重的行为,咳嗽了两声,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在他旁边还有两个人,一个是终日阴沉着脸的监察院林二两,一个是一脸平静漠然的天狱南方调度使狄千钧——那晚南岛曾经见过一面。院内不时有黑色衣袍的天狱吏匆匆穿行着。
“这样是不是有些不太妥。”简十斤看着在剑火上烤的金黄灿烂的大蘑菇说道。
林二两轻哼一声,说道:“火是你点的,剑是你插的,有什么不妥?”
简十斤看向狄千钧腰间空空如也的剑鞘,笑呵呵地说道:“谁叫你抹油的。我也没想到会这么香啊!”
“只要能让他开口,这些并不重要。”狄千钧平静地说道。
三人沉默下来,没有再在蘑菇的香气上多说什么。
蘑菇自然是一个蘑菇妖。
自城外十里一个小镇里抓回来的。
据说当时已经疯疯癫癫了,打伤了许多人,最后是被个铁匠一锤头砸晕了过去,因为很是怪异,于是便送来了南衣城。
本来这种事情不会归属于天狱管的。
但是因为柳三月的到来,天狱也便多了一些事情,林二两便让天狱吏把他带来了天狱。
或许是站了太久了,三人都有些无趣,于是在檐下坐了下来,有黑袍的天狱吏送来了茶水,三人一面喝着一面等着。
“他当时说的是什么?”狄千钧看向一旁的林二两。
后者正端着茶水小口地抿着,皱了皱眉头,说道:“镇子里的人说他当时只是不停地叫着,出来了出来了。”
“这与云梦泽那边的事有关系?”简十斤凑过来问道。
“他最开始出现,便是从云梦泽到南柯镇的渡口,据说是划着小舟逆流而上。”林二两招了招手,有一个天狱吏恭敬地送来了当时的案卷,林二两一面翻着,一面说道,“入了小镇之后,先去喝了几碗酒,而后突然便开始发疯。”
狄千钧饮着热茶,看向院里的那个大蘑菇,平静地说道:“虽然长得很蠢,但是它身上的妖力,不在成道境之下。我很好奇,是什么铁匠,能够一锤子给他砸晕过去。”
“听说是东海来的。”林二两淡淡地说道,“当年我曾经查过他,最开始来南柯镇的时候,很多人慕名而来求他铸剑,后面发现他只是个终日睡大觉的懒鬼,也便不再去了。”
“那这算哪门子的铁匠?”简十斤笑呵呵地说道。
“人们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觉得他是铁匠。”林二两低头看着杯中茶水,缓缓说道,“兴许是忘了。”
这原本是一句极为简单的话语。
但是当二人听见这句话后,却是神色凝重起来。
狄千钧摩挲着腰间剑鞘,简十斤放下了茶杯,看向林二两,说道:“忘了?”
“忘了。”林二两平静地说道:“如果不是这次的疯妖事件,便是我也忘了曾经调查过这个人。”
二人一齐看向林二两。
林二两沉默少许,说道:“我曾与你们说过的。”
狄千钧握紧了手中剑鞘,院中剑火上翻转着的长剑不安地躁动着。简十斤神情凝重,看时似乎因为往日笑得太多,看起来表情很是怪异。
“什么时候的事?”狄千钧沉声问道。
“不记得了。”林二两说得轻描淡写,但是在场的几人没有人能够平静下来。
简十斤轻声说道:“我现在最好奇的是,究竟是他忘了,还是我们忘了。”
“让人再去查一查。”狄千钧言简意赅地说道。
林二两点点头,说道:“好。”
三人各自从腰间摸出了一张残缺的纸张,在茶桌上拼凑好,霍然是一张画着一扇阴沉大门的画,狄千钧抬手将手中的剑鞘拍在纸上,剑意烙印落下,纸张蓦然绽放着光芒,而后化成了一面令牌模样的器物,射向春雨之中。
天狱之人大多巡查在外,不止是南衣城中,倘若有人接到了这一调令,自然便会前去查看。
三人这才暂时放下了这件事,重新看向院中的那个蘑菇。
妖力弥散。
蘑菇头上出现了一缕白烟,而后落在雨中,化作了一个虚幻的人形,蹲在了火堆旁。
“怎么这么香,你们在烤什么?”
那个虚幻的身影看着火上的蘑菇许久,回头看着三人问道。
林二两与狄千钧没有说话,简十斤挑了挑眉,说道:“你不知道我们在烤什么?”
虚幻的身影挠着头,想了想说道:“总不可能是在烤我吧。”
见三人神色古怪地看着自己,那个身影愣了愣,上下摸着自己的身子。
“真的在烤我?”
简十斤点了点头。
蘑菇妖愣在那里许久。
本以为会大哭一场。
结果他舔了舔嘴唇,说道:“看起来挺好吃的,我能吃一口吗?”
简十斤没有笑,转头看向林二两,说道:“看来真的疯了。”
狄千钧平静地说道:“我们这样的人都不能理解,那自然是疯了。”
“但是还不能确定。”林二两轻声说道,“最好找个山河观河宗的人来看看,如果他们都觉得很变态,那才是真的疯了。”
三人还在说着,那个蘑菇妖见三人不理会自己,自顾自地从伞盖上撕了一块下来,一面吐着舌头一面大快朵颐地吃着。
“河宗的人不好找,山宗的倒是好找。”简十斤笑呵呵地说道,“但是山宗的人来了我们压不住。”
林二两与狄千钧都是沉默了下来。
蘑菇妖还在雨中美滋滋地吃着,狄千钧拿起剑鞘走到雨中,看了他许久,抬手拿起自己的剑,把整个蘑菇举到了他面前,平静地说道:“这样吃才过瘾。”
“啊,多谢多谢。”蘑菇妖抬手抱住了那柄剑,狼吞虎咽地啃着。
狄千钧骤然抽剑,一剑劈向那个蘑菇妖。正在啃着自己身躯的身影骤然消散,化作了一阵黑烟,消失在雨中,只剩下那个烤得金黄焦脆的蘑菇在雨里咕噜噜地滚着。狄千钧握剑折返方向,送剑入鞘,平静地看着地上的蘑菇。
林二两与简十斤都是走了过来,低头看着雨中滚上了许多湿泥的大蘑菇。
“看来我们都被骗了。”林二两似乎有些愤怒,于是神色愈发阴沉。
简十斤抬手摸了一把蘑菇,感受着上面残留的气味,不止有妖力,还有鬼术的味道。
“是南楚巫。”
于是简十斤也愤怒了起来。
狄千钧没有愤怒,平静地说道:“南楚巫不会这么蠢。”
二人看向他,这个出身于流云剑宗内门的南方调度使,转头看向云梦大泽的方向。
“是未知的东西。”
林二两看着狄千钧说道:“流云剑宗的历史远比大道久远,你觉得那是什么?”
狄千钧沉默少许,握着剑走进漆黑的檐下。
“或许是一些想要出来晒太阳的人。”
狄千钧走到了檐下,看着那些尚且飘着热气的茶水,按住了腰间的剑鞘,缓缓说道:“柳三月大人肯定猜到了一些。”
“但是他不敢承认。”
“我也是。”
什么东西能够让来自青天道与流云剑宗的人都选择保持沉默?
云梦泽。
林二两与简十斤站在雨中,这两个南衣城天狱的实际掌控者心中阵阵寒意。
就像磨剑崖曾经叫做十年剑宗一样。
云梦泽也有另外一个名字。
巫鬼神教。
虽然世人普遍地将云梦泽,函谷观,磨剑崖以及阿弥寺称为人间四大修行之地。
但是实际上四者从未同处过同一时代。
磨剑崖兴起于一千四百年前,阿弥寺则是一千六百年前,这二者都是出自两千余年前的道门函谷观。
函谷观是唯一见证过巫鬼神教最后余光的存在。
哪怕流云剑宗的历史比函谷观更久远,但是当时的流云剑宗只是一些杀手剑客的聚集地,未曾有成体系的典籍记载留下。
是以到了现而今,自从函谷观在千年前消失在北方大漠中后,人间便再也想不起那个曾经兴盛古楚的庞大教派。
然而时至今日。
一场莫名而来的风,却是让许多人再次想起了这个从未见到过的古老存在。
那场风从大泽吹来。
当年巫鬼神教便是沉没于云梦泽中,才得以此名。
柳三月与张小鱼心中自然清楚。
所以二人才会明白此时的丛刃不在南衣城,会对人间有多大的影响。
哪怕那只是个终日趴在桥边睡觉的人。
但是他睡觉,只是为了让世人安心而已。
没人知道这场风究竟意味着什么。
或许只是一些残余的风重新被泽底泥沙翻涌而出,想来人间冒个泡。
或许。
张小鱼并不想去想。
在人间春雨中来来回回走了好几遍,也没心思打牌,直接回了剑宗园林。
从后门回到三池边,四五个师兄正围在那里打牌。
丛刃活了一千年,当然不止张小鱼这一个得意门生。
只是修行界上层历来便有‘不欺人间年少’的说法。
活过了二十五,便藏进了人间,除非得证大道,否则便极少现于世间。
用张小鱼某个师兄的话来说。
咱们这样的人,都是人间天赋绝顶的人,倘若过了二十五,都未曾见到大道的影子,自然也没有脸面晃悠在人间。
道门的人会去青山之中开观静修,剑宗的人藏在人间蕴养剑意。
于是人间不闻音讯。
张小鱼的那些师兄们便是这样。
张小鱼背着剑鞘走到亭中的时候,那几个早已年过三十的师兄,正在兴致勃勃地打牌,连张小鱼走到了身后都未曾知晓。
过了许久,终于有师兄坐累了,回头便看见张小鱼哀怨地站在他们身后看着。
“咦,张小鱼你怎么没去打牌?”师兄很是惊讶。
张小鱼在亭边坐下,叹息着说道:“我倒是想啊,但是师父不在,你们又不管事,我忙得到处跑,哪有空打牌!”
“南衣城能有啥忙的,我看你就是忙着瞎转悠。”牌桌上另一个师兄一面摸着牌,一面说着,“九万。”
“柳三月都来南衣城了,你们倒是啥也不用操心。”
“柳三月是谁?”早就退隐的师兄们一头雾水。
“青天道的一个弟子,现在是槐都兵部侍郎。”张小鱼说道。
“哦,哦,那挺好的,三筒!”
“碰!”
“”张小鱼默然无语。“师兄啊,你们怎么能够这么堕落下去呢?”
“这不叫堕落。”唯一一个没在牌桌上的师兄,优哉游哉地抱着装了热水的杯子,走到亭边沉思许久,说道,“这叫养生。”
“算了算了。”张小鱼起身往外走去。“我还是去忙着瞎转悠吧。”
“师弟。”师兄抱着热水杯,在亭中叫住了他。
张小鱼回头看着他。
“加油!”
张小鱼气得差点就抄起剑鞘丢了过去。
在雨中走了一阵,张小鱼的怨气才渐渐平息了下来,走到后门,站在小小的门框里,看着狭窄巷子之上的阴沉的雨穹。
张小鱼不住地叹息着。
又想到自己的剑不知道去了哪里,更是哀愁着。
低头看着年久失修的石板上水洼中倒映的自己。
张小鱼却也是不由得一阵奇怪。
卿相与师父,还有秋溪儿全都离开了南衣城了,为什么自己的剑还不出现?
哪里还藏着一个人?
张小鱼很是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