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怀风坐在墓山之巅,仰望着那块同归碑。
被张小鱼送来的短暂热闹又离开了,于是只好无趣地看着夜色。
深夜里似乎有些寒意。
是从南方吹来的风。
还带着一些幽黄山脉的贫瘠的气息。
陈怀风转头看向南方。
大雾已经很淡了,夜色里隐隐能够看见一些高山。
但越过八百里大泽,已经什么都看不见。
陈怀风吸了一口气,拔出了枸杞剑,有剑火燃起,驱散了那些寒意。
今晚的彼岸人间,又有什么故事在偷偷发生?
陈怀风皱眉想着。
转头看向北方。
不止是道门,连流云剑宗与磨剑崖都是毫无动静。
陈怀风有时候甚至会产生一些阴暗的想法。
譬如人间剑宗这些年混得太过于风生水起。
于是修行界打算敲打敲打。
但凡北方修行界能够有一丁点的动静。
陈怀风都不会选择杀死柳三月。
可惜他什么都没有看到。
于是沉默地坐在墓山之上,孤独地怀抱着那一道白风雨留给他的半帘风雨。
东海。
高崖之下的某处清溪边,有个短发向着两边梳开,扎着绑腿抱着剑的黑衣年轻人正在夜色里生无可恋地躺着。
在他的一旁,还有一只瑟瑟缩缩的小翠鸟。
故事要从三月二十九日,也便是今日的下午说起。
因为跟丢了天涯剑宗的人,同时也没有找到南岛的踪影,四破剑程露为了防止磨剑崖秋后算账,便选择自行前来东海,打算受一剑。
本来故事是简简单单的。
但是问题来了。
来的时候程露在路上看见了一只小妖,也是要来东海,便带着她一起过来。
万万没想到,她是要去东海送信。
还是要送给磨剑崖的。
程露哪怕到了这里,也觉得没有什么。
反正送信就送信嘛,哪怕她送的信里是要骂秋水一顿,也和他没有关系,秋水师叔自然不会因为他捎了小翠鸟一程,就迁怒于他。
直到艰难的爬剑梯上崖,在崖间青竹居中见到了秋溪儿。
程露将故事的来来去去与秋溪儿说了一遍。
秋溪儿原本面无表情,也没有打算责怪程露。
程露本以为故事就这样结束了。
然后他突然想起来,那只小翠鸟要送信的故事。
剑梯之上遍布剑意,青青这种小妖一旦踏足,走不了多远便会被剑意杀死。
所以程露便好心地将她放在了自己的袖子里。
此时突然想了起来,还庆幸还好自己没忘了,于是把小翠鸟青青拿了出来。
青青看着眼前这个神色冷清的女子,也有些发怵,但是想着自己好友鼠鼠的托付,还是小心翼翼地把信递了过去。
程露当时就觉得不对劲啊。
你丫送个信怎么这么怂?
于是把青青拉到一旁,小声地问她,里面写了什么东西。
等到青青扭扭捏捏地说出来后。
程露便知道自己完了。
你丫送的是情书你怎么不早说?
程露拔腿便要跑。
然而身后却是传来了一声拔剑的声音。
回头一看,秋溪儿果然捏着信纸,随手从一旁取了一柄剑,面无表情地看着程露。
——师弟不是想请剑吗?
程露面色难堪地转过身来,看了一眼一旁的青青。
——有外人在,同为当代三剑,给个面子行不行?
秋溪儿没有说话,只是执剑而立。
然后程露便被秋溪儿当着青青的面狠狠地揍了一顿。
打得那叫一个惨啊。
青青都在旁边唏嘘不止。
好在秋溪儿打完之后,便将二人一齐丢下了剑崖。
不然程露被打得神志不清,青青一只小妖,都不知道怎么下去。
然后便是清溪边的故事——程露在溪边趴着,哼哼唧唧了一下午。
青青倒没有把程露一个人丢在这里,毕竟貌似因为自己送的那封信的原因,程露才会挨了这一顿打。
二人倒是研究了一下午信的内容。
倒是简单,只是两句话。
一句是先生我想你了,还有个错别字,也不知道哪个文盲写的,把想写成了相。
第二句就是,先生如果我没死的话,记得等我。
所以到底是哪句话让程露挨了这顿打?
二人研究许久,觉得是第一句。
这是青青得出的结论。
因为写的是相不是想。
少了个心。
也便是说,秋溪儿认为写信的人不是用心想的。
所以生气了。
程露恍然大悟!
原来是这样。
但是打已经挨了,就算知道了也无济于事了。
程露决定找到送信的人,把这顿打还回去,于是又问了青青,是谁送的这封信。
青青歪着头想了半天,才从当时鼠鼠叽叽歪歪的一通话里,想起来那个名字。
南岛。
程露当时就愣在了那里。
怎么他妈绕来绕去,还是你小子惹得祸?
程露越想越气,在夜色溪边爬了起来,拿起自己的剑一面捂着屁股,一面向着南方而去。
青青在原地想了许久,还是跟了上去,自己也要回去找鼠鼠汇报情况。
于是二人在夜色里沿着清溪远去。
剑崖青竹居中。
秋溪儿沉默地站在夜色里。
南衣城是细雨人间。
但是东海没有,只是无尽的海风缓缓吹拂着这座高崖。
也没有月色清冷。
只是幽幽微光的沉默。
当然不是辽阔的海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有人从身后走来,与秋溪儿一同站在了那条缓缓淌过青竹居的清溪边。
溪中倒映着两个身影。
一个一袭白裙,神色清冷疏离,剑形的木簪挽着简单的发鬟。
一个一身橘衣,目光平静宁和,却是一瀑白发。
倘若除却那些外在的气质与妆容,二人自然极为相似的。
所以那个在夜色里走来的,自然便是磨剑崖当代崖主。
秋水。
一个垂垂老矣的人间大妖。
“你当初的想法是什么?”
秋水在溪边坐了下来,低头看着溪水中的倒影,轻声说道。
秋溪儿沉默许久,缓缓说道:“我只是觉得,他比我更适合坐在浊剑台上。”
秋水轻声叹息着,说道:“所以少年的情思是可以利用的,也是最容易被利用的。”
“但这样究竟是好是坏,我也不知道。”秋溪儿平静地看着夜色。
夜色里是人间。
东海畔的人间,向来是整个槐安东部最为热闹的。
许多的大大小小的剑派与人间镇落环绕着这座高崖扩散而去,站在高崖之上看去,那些人间灯火,有若繁花遍地。
磨剑崖三千多丈剑意之梯,向来是人间最适合淬炼剑意的地方。
但世人往往止步千丈之下。
所以人间的热闹是人间的。
这处世人需要抬头仰望的高崖,永远是人间最为孤寂冷清的地方。
秋水坐在溪边,亦是抬头看着那片人间。
“是好是坏,并不重要,是真是假,才是重要的。”
秋溪儿沉默少许,说道:“为什么?”
“坐在高处的人,问心无愧,才能坐得稳当。”秋水平静地说道。“否则夜风凄冷,自己内心的鬼都不得安宁,又如何能够看得住人间?”
秋溪儿沉默了下来。
所以自己究竟是问心无愧还是问心有愧?
她也不知道。
秋水也没有再说什么,二人一同看着人间,而后目光越过万千青山,落向了槐安南方。
那里有片大泽,起了大雾。
崖上的人很久之前便看见了。
但是她们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
“山鬼瑶姬,应当已经离开大泽了。”秋溪儿缓缓说道。
“无事,不用看她。”
秋水回答得很平静。
“巫鬼神教呢?”
“也不用去看。”
“南衣城的事呢?”
“什么都不用去看。”
秋溪儿沉默下来,看着安静地坐在溪边的秋水。
“那么我们需要看什么?”
秋水回头看向隐没在夜色云雾里的崖顶浊剑台,平静地说道:“我们什么都不用看。”
“为什么?”
秋水低下头来,像是想起了很多过往的故事,长久地沉默着。
一直到人间灯火渐渐寥落。
“因为我们什么都不看,便是对人间最好的结果。”秋水轻声说道,“曾经有人看天,于是天破了,曾经有人看冥河,于是冥河被打碎了。人间千百年的乱世,都远远比不上磨剑崖带给人间的伤害分毫。”
秋溪儿沉默着,什么也没有说,她知道自己的母亲说的是哪些人。
在剑崖上说这些名字。
整个人间都会想起一些惨痛的故事。
所以人间将剑宗的最后一境,叫做坐守人间。
或许对于人间而言,磨剑崖的人,只要能够安安分分地坐在浊剑台上,便是对人间最好的守护了,而后才是如谢先生所说那般,令人间粉饰罪恶,自藏暗流。
秋水却是轻声笑了起来,起身拖曳着一瀑白发,向着那处人间最高的崖顶而去。
“所以我有时候很庆幸,我是一个天赋一般的人,我的上限便在那里,人间不会因为想着我哪天疯了怎么办而终日惴惴不安。”
“但你不一样,清溪,你所选的那个少年也不一样。”秋水站在竹林山道里,回头看着溪边沉默的秋溪儿。“你们可能会走得很高很远,万事且须千万思虑。”
秋溪儿静静地听着,却是忽然有些明白了为什么磨剑崖最为惊艳绝伦的那一剑,叫做人间一线。
人间千秋,决于一念而悬于一线。
是谓人间一线。
所以磨剑崖未曾收徒已经千年了。
陈怀风所不能理解的事,人间诸多大修都是心知肚明的。
所以哪怕秋水高居浊剑台看见了一切,磨剑崖都不会有着任何动静。
卿相自然不会像陈怀风那样将故事的转机寄托于忽有一剑来这种事。
就像张小鱼所说的那样,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自己的牌桌自己掀。
暮色照雪,自然人间辉煌。
所以卿相感觉到有无比灼热的光芒刺在了自己的身上,那身开满了血色梅花的白衣沾染着暮色,像是被余晖点燃了一般,于是像火一样燃烧了起来。但是置身于巫火之中的卿相,却没有任何暖意。
黑山白雪,无尽的寒意吹袭入骨,无数苍雪吹来,在卿相身上留下道道深刻的伤口,于是一身妖力都开始凝滞,置身其中的卿相尝试握了握拳头,只是书生有力的拳头都开始变得绵软无力。
是饥饿,是寒冷,是活到了如今的人们,在血脉里留存下来的先辈们的恐惧。
卿相开始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于是在恍惚向前踉踉跄跄地走着,似乎在不远的前方,有着足以温暖一切的火堆。
有人们披着野兽的皮毛,在一旁跳跃着。
但往前不是火堆。
是暮色里的一轮残阳。
还有两个闭着眼睛,十指交错着诡异的手势,维持着巫诀的南楚灵巫。
卿相走在那片暮色苍雪里,似乎隐隐察觉到了一些不对劲,奋力地想要睁开眼睛,但是所见越来越模糊,身前的温度越来越高。
是火!
卿相的耳边似乎有着一个惊喜的声音。
是远古先民们行走在漆黑寒夜里,遇见某团野火时的欢呼。
于是奔走相告,欢涌而去。
要扑上去,拥抱那些烈火。
才能驱散一切的夜色与饥寒。
站在风雪暮色里的卿相伸出了双手。
那片苍雪暮色最为致命的杀招便在身前,是一轮残阳,充斥着巫鬼之力,足以融化一个大道之修的残阳。
然而卿相却没有拥抱上去,在那一瞬间,有一枚玉佩从腰间脱落,悬停在了那些暮色与苍雪之中。
忱奴与曲岭心中一惊,却是齐齐睁开了眼睛。
那枚青色的玉佩散发着阵阵青红二色的光芒。
而卿相一把握住了那枚玉佩,眼中混沌尽皆褪去,化作一片清明。
玉佩之上的光芒迅速地扩张开来,而后化作无数剑意,在卿相手中攀援而出,化作了一柄青身红柄的剔透之剑。
红浸珊瑚短。
青悬薜荔长。
卿相平静地举剑竖于胸前,而后一剑刺出。
暮色苍山白雪之间,有青红二色闪过。
人间忽有一剑来。
是卿相自己的剑。
曲岭低头看着自己心口的那柄穿体而过的剑,还有站在自己身前神色平静的书生,似乎有些不解。
“为什么不是忱奴?”
卿相歪着头想了想,说道:“因为你我的仇怨更大一些。”
曲岭沉默少许,说道:“是的。”
在幽黄山脉边缘,那一道刹那冥河,是曲岭用的,而不是忱奴。
在卿相拔剑而出的时候,曲岭身周无数巫鬼之力涌来,似乎尝试再度偷袭卿相的神海。
但是已经上过一次当的卿相,自然不会犯如此愚蠢的错误,抬手一剑,斩尽巫鬼。
曲岭遗憾地在山崖之上坠落下去。
卿相回头看着先前那一片雪地。
忱奴已经干脆利落地离开了幽黄山脉。
卿相转回头,看着快速坠落下去的那道身影,平静地擦拭着剑上的血迹。
而后低声咳嗽着,唇角有着大片的血色,于是干脆在山崖边缘坐了下来。
来自巫术的暮色正在缓缓褪去。
就像人间暮色仓皇而去,于是夜穹覆盖而来的某日傍晚一样。
卿相低头看着手中的剑,轻声笑着,却又有些惭愧。
卿相的剑用的当然不怎么样,但那是相对于丛刃这种天下三剑而言。
但他惭愧的不是因为这个。
而是手中那柄剑的光芒相比于最开始,已经弱了许多,于是很多原本属于这柄剑的模样现了出来。
红浸珊瑚短,青悬薜荔长。
剑是青红二色的,红色来自磨剑崖千年前的某个剑修。
青色来自于悬薜院的某个书生。
所以剑名,长短。
“原来我活了一千年,最后还是要仰仗您二位的光。”
卿相叹息着说道,轻轻擦拭着剑身,玲珑剔透的剑身之上,光芒正在缓缓消退,直到再度化作了一枚玉佩的模样。
卿相将玉佩重新悬到了腰间,越过重重雪山,看向云雾之外的黄粱某处。
那里是谣风。
也是悬薜院总院的所在。
“说起来确实惭愧,您都死了一千年了,都还不得安息。”卿相无奈地笑着,似乎又想起了某个真正的书生。
“有人要刨您的坟地,有人要抢您的家业——说起来虽然不雅,但是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卿相低头看着腰间的那枚玉佩,歪着头想了半天,却又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嗯,当然不止是逃出去就算成功。”卿相轻声笑着。
“而是,说,我会守住悬薜院的一切。”
卿相说着,自己都觉得脸红起来。
活了一千年了,还自顾自地在无人的山崖顶端说着奇怪的话,未免过于羞耻。
卿相嘿嘿笑着,摸了摸耳根。
还好没人看到。
卿相如是想着。
然而身后却传来了一个轻缓的脚步声。
卿相愣了愣,转回头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双踩在山崖积雪里的赤足。
抬起头。
便看见了那个一身黑色长裙斜撑着一柄枫色的伞的女子。
卿相快速地转回头来,口中念念有词。
“他娘的,肯定是错觉。”
“一定是错觉。”
卿相低声咕哝了一阵,犹豫了许久,打算再回头看看。
“妈的,一定要是错觉啊!”
卿相再度转回头。
黑色衣裙的女子已经走到了崖边,一双赤足沾了许多幽黄山脉贫瘠的黑土,踩住了卿相的白衣一角。
“你叫卿相?”
黑裙女子的声音温柔地落在山崖积雪里。
卿相愣了很久,被风雪吹了一千年的老耳根一片绯红,想着方才说过的那些羞耻的话语,疯狂地摇着头。
“不,我叫丛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