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京师中央的紫禁城,残雪覆盖着金黄色的宫殿。
慈禧的心腹,军机大臣、兵部尚书兼武卫五军总节制荣禄在单独面对老佛爷的时候,大着胆子,向老太后提出了一个重要的问题:外面都在嚷嚷说要废除今上,真有此事吗?
这种事也只有荣禄敢提出来。
自古以来,且不说当今皇帝的废立了,嗣君的确立都是极为敏感的问题,不知有多少大臣因为犯忌而掉了脑袋,罢官算是轻的了。当初南宋的中兴名将岳飞就是因为干预高宗立嗣而失去了皇帝的信任,最终以莫须有的罪名在风波亭丢了性命。
所谓岳飞阻碍高宗议和而被杀不过是一个幌子。
慈禧没有因为荣禄的僭越而生气,就眼下而言,如果慈禧对朝臣的信任程度排一排队,荣禄无疑是排名前三的,很可能是第一。坊间一直有传闻慈禧在年轻时与荣禄有过交集,传言说,如果当初美丽的满洲姑娘兰儿不被选秀进入大内,或许就是荣禄的正室夫人了。但传闻毕竟是传闻,如今,慈禧把握着大清帝国的最高权柄,而荣禄则是手握重权的一品重臣。
“喔,那你说说,这件事能不能办哪?”慈禧和颜悦色。而站在远处的太监宫女一个个低垂着脑袋,根本不敢朝太后与荣禄看上一眼。
“太后要办的事,谁敢拦阻?”荣禄斟酌的词语,“但今上之罪不明,外国公使们怕是要干涉呢,还是要慎重些好。”
慈禧叹气,“消息早就满天飞了。据说李鸿章离京前,英国公使便明确表示了他们只认他。”
慈禧嘴里的“他”自然是被幽禁于瀛台的光绪皇帝。
“这倒不要紧。”荣禄沉吟道,“皇上年过三旬无子,不如选择近支宗室立为大阿哥,养育在宫中,找机会再进一步。”
不愧是太后的心腹,这句话立即得到了太后的赞同,“你的主意是对的。”
荣禄知道,自戊戌之秋之事,慈禧恨透了光绪,最后一点温情也彻底消除了,早盼着废黜光绪,另立新君了。
说干就干,慈禧立即召集皇族代表人物与文武重臣开会,内容便是废帝与立储。光绪皇帝也被召来了,但慈禧没让他进殿,而是让他在殿外候着。
慈禧对宗室和重臣说,当初立光绪为帝的时候,朝野就有说他来历不正的议论,我顶住了压力,自小将其抚养宫中,时至今日,不知感恩,种种的不孝之举,太令我失望了。事情发展到与南方的奸人(指康有为和梁启超,俱为广东人)沆瀣一气,图谋于我,他是不能再做皇帝了。
众人自然唯唯。谁也不会站出来触霉头。
慈禧的打算是,现在先将储君定下来,等过年的时候再行更替。不过这个时间表,慈禧没有说出来。慈禧将储君人选拿出来了,他就是端郡王载漪之子溥儁。见众人无意见,慈禧便让荣禄拟旨。
荣禄早已将旨意拟好,立即捧到慈禧面前。慈禧看了一遍说,让皇帝进来吧。
光绪进来,慈禧将刚才的意思对跪在面前的皇帝说了一遍,光绪叩头道,“此夙愿也。”
或许这是他的真心话,经历了这一年多的时光,光绪,这个晚清最悲情的男人,对于慈禧已经彻底地臣服了。
“既然你愿意,这是拟好的诏书,你写出来,发布天下吧。”
看了荣禄拟好的《立储书》,光绪单薄的身体不停地颤抖,在慈禧冰冷的目光逼视下,他开始照本缮写,因为手抖得厉害,以至于中间停了好几次,最终,还是将这件注定是他留给历史的最后一篇重要的文稿完成了,然后,他竟然昏倒在地。
慈禧让人将光绪扶起来送走,小声说了句:皇帝,你要保重。
这是一段看了令人伤心的文字。译成白话的大致意思是:我自小入继大统,多亏太后垂帘训政,对我多加教导,恩情深重。本应振作精神,不辜负穆宗皇帝付托之重。但我身体实在是太差了,连个儿子都没生出来,真是太惭愧了。现在我病情加重,不能理政,再三请求,皇太后才答应出来垂帘秉政,实乃国家之万幸啊。为了使皇家不至于断了香火,决定立端郡王载漪之子溥儁为皇子,为咸丰皇帝的嗣子,以代替我当皇帝,最后再次感谢圣母皇太后海一样的恩情。
表面对慈禧毕恭毕敬的光绪心中真实的想法没有人知道,这位身体孱弱连子嗣都没能留一个的悲情皇帝没有关于慈禧——他的姨妈的任何文字留下来。但可以猜测到的是,光绪不可能没有仇恨,所以,在瀛台迷恋上西洋钟表的举动可以视为对时间的关注和痴迷。的确,时间是所有政治家的终极杀手,光绪有足够的时间熬过慈禧。
民间关于被囚禁后的光绪皇帝的传说很多,大部分都是对这位悲情男子的同情。茶馆酒肆中流传着光绪皇帝逃出牢笼的故事,远在武昌的张之洞总督就处理过一件奇特的案子,差役抓到一个男子,自称是康有为的弟弟,又说是从皇宫逃出来的光绪皇帝。差役是给吓坏了,处事果断的张之洞吩咐将这个胡言乱语的男子斩首,特事特办,顾不上走司法程序了,事后给朝廷上了一道折子汇报此事,受到了太后的褒奖。
在这段时间里,京师官场民间关注的主题就是皇位问题。没有人知道遥远的山东南部山区一伙漏网的土匪竟然屡次打败受过西洋教官训练的精锐官军,消息被刻意压下了。以天子脚下百姓的高傲,即使听说了,也不会多在意。京师的民间舆论关注的都是帝王将相和才子佳人,一伙捣蛋的土匪还入不了他们的法眼。
就这样吵吵嚷嚷间,庚子年的春节就要到了,据说大年初一便是旧皇帝退位,新皇帝登基的日子。年前,新皇的潜邸——端郡王府已是装扮一新,登门道喜的高官巨贾络绎不绝。其中,官员又占据了绝大多数。因为在帝国,官员是这个世界上生活最不稳定的一群人,他们的命运完全取决于最高统治者的好恶。长期的**统治,让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养成了双面性格:在百姓面前的极端傲慢和在上司面前的卑躬屈膝。他们是一个最害怕皇帝同时是最依附皇帝的阶层,别说是皇位更迭了,就是皇帝的一声咳嗽,也会给他们带来人生祸福的瞬间巨变。
他们没有理由不去端郡王府。
端郡王载漪是道光皇帝第五子奕宗(加言字旁)的次子。是咸丰的堂弟,于慈禧为侄,是现任皇帝光绪帝的堂兄弟。咸丰二十年被封为端郡王。在1898年前,这位郡王几乎没有任何留给历史书写的东西,突然之间,其子溥儁便成为了嗣君,这使得端郡王立即成为官场漩涡的中心。
来祝贺的人很多,每个人都带着重礼,都力图在未来的“太上皇”心中留下最深刻的印象。溥儁还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人们更在意巴结端郡王本人。
很快,被重礼源源不绝地收入礼房而心花怒放的端王开始忧郁起来,竟然没有一个外国公使前来道贺?这说明了说明?就算是平素只留意声色犬马的端王,也意识到事态麻烦了。
从第一次鸦片战争始,洋人,这个曾被称为夷人的来自海外或极北苦寒之地的操着各种奇里古怪语言,穿着奇里古怪服侍,长着奇里古怪模样的人们便越来越深入到帝国权力的最高层,参与到帝国的政治决策中,把持着帝国越来越重要的部门,比如海关,现在还被一个叫赫德的英国人把持着。
如果,洋人不同意废除光绪改立新君,事情就会很麻烦。在帝国一言九鼎的老太后可做不了洋人的主。
消息当然以最快的速度传入慈禧耳中,端郡王的嫡妃,满人叫做福晋的,就是慈禧的侄女。这个消息令慈禧心中燃起对洋人痛恨的怒火。在这之前,洋人的一些举动已经让慈禧从不安升格到仇恨:洋人们迫使慈禧答应让他们选定的洋大夫为光绪诊断病情,而那个叫多德福的法国医生竟然宣布光绪根本就没病!李鸿章在接受两广总督的任命离京前,英国公使窦纳乐又威胁性地指出,他们只承认光绪皇帝的政权!在这之后不久,总理衙门(相当于后世的外交部)呈来了各国公使的联名照会:假如光绪皇帝在基本没病的情况下不幸去世,将在西方各国之间产生非常不利于中国的后果。
照会是非常正式、严肃的外交文件,不是市井传闻。这表明西方各国已经插手中国的帝位传承了!
如果时间往前推一百年,大清帝国一定会怒不可遏。接下来,如果洋人不作出正式的道歉,战争将无可避免。一百年前,大清帝国的皇帝和大臣们还坚信中华是世界的中心,除却中华文明照耀的土地,生活的都是蛮夷们。当英国使臣第一次谒见乾隆皇帝时,大清朝就礼仪问题拒不让步。但现在不行了,一百年来的数次对外战争,彻底打掉了天朝上国的骄傲。圆明园被焚毁了,香港九龙以及后来的台湾琉球都被割让走了,臣服了中华数百年的朝鲜都脱离了大清朝的控制,成为了日本实际控制下的领土﹍﹍大清帝国的皇帝与大臣们痛苦地发现,但凡敢上门挑衅的国家,大清朝一个也惹不起了!
这份外交照会,给了慈禧迎头一棒!
这还不够!慈禧已经接到情报,说流亡海外的康有为已经向全世界发出急电,号召各地的华侨起来反对慈禧,如果不将权力归还皇帝,国内将会产生民变!
这个消息对慈禧的打击超过了列强的干预。从慈禧的内心讲,她对于内部稳定的关注超过了外来的干涉。
祸患就起于本日,慈禧决定利用内部的力量对抗危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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