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很奇怪。
陈嵩刚进来的时候本来很放松,一番对答,风刀霜剑,从里到外都激得紧崩崩的。现在听到这句话,脑子都要掉冰渣了。
所谓军权,不就是军队跟你走嘛。军队跟你走,是因为军队在你手上嘛。是因为将佐们是你的人嘛。
军队交出去,也要看怎么个交法。如果只是把一陀印章交出去,全军上下还都是你的人,那你就算真的在家里种菜,也照样能执掌乾坤。你打个喷嚏,军中就会用风暴来回应。陈嵩听军中文人讲本朝的渊源,知道司马懿就这么干过。
如果你离开之后,军队有一场清洗,你的人要么罢官,要么杀头,你的气味被洗干净,那么你就算还在朝堂上作高官,甚至顶着统帅的桂冠,说话也等于放屁。
刘裕说的是哪种?
可是满朝上下搜腾一番,还有谁驾驭得了北府兵?
苦心经营十几年,扳倒一个又一个对手才握牢的军权,干吗要交出去?
“一旦有事”,又是什么意思?
咬了咬牙,索性咋想就咋说。
“北府兵就是太尉的兵,上上下下都听太尉的。太尉好端端地为什么要交权?太尉执掌大局,能出什么事呢?”
刘裕哈哈大笑。这些天,水路漫漫,正好谈心,他拿同样的问题问了不同的人,得到的反应惊人地相似,这就是他要的效果。
有些事,突然急风暴雨地发生,有些人会被淋透,会被雷击,会茫然不知所措,慌乱之中,没准就占错了队。
但如果天晴时就慢慢提醒,轻风细雨地渐渐浸润,大家就会知道雨伞在哪里,谁才是大屋顶。
他很清楚,要不是他当年及时除掉桓玄,北府兵将领,早就被清洗干净了。是他刘裕保住了北府兵,保住了将校们的身家性命和荣华富贵。
再说,自打淝水之战以后,晋朝箩筐底朝天,又能倒出几粒会打仗的铁豌豆?
军队需要善战的统帅。只有跟着常胜将军,才能一茬茬升官发财。他刘裕恰恰就是这样响当当硬邦邦的铁豌豆,能让那些以杀人为饭碗的人活得舒服,死得荣耀。
所以无论自己要做什么,只要一声令下,这些人都会毫不犹豫地跟着走,只不过现在还不到捅破窗户纸的时候。
这一次出兵灭秦,他有至少七成以上的胜算。如果不出意外,陈嵩这样的少壮派队主,很快就会成为独当一面的军主。把这拨人维系好了,也就掌握了新一代北府兵将领。
内心还有一个声音悄悄地说:连儿子要用的人也准备好了。
这时候一个卫兵进来请示:
“午膳好了,太尉要用吗?”
陈嵩立刻知趣地站起来:
“太尉用膳,陈嵩告退了。”
刘裕皱了皱眉头,大手一挥:
“什么膳不膳的,留下来一起吃饭。你,告诉火头,今天有客,我的饭菜加倍。”
拉着陈嵩坐在矮几旁边,随手把那个开弓用的扳指抛向空中,身子向后一倒,右脚极其准确地把扳指踢到了丁旿眼前。
丁旿显然是习惯了这一套,轻轻一抬手,不差毫厘地攥住扳指。
陈嵩从里到外的那层冰霜开始化了。刚才谈话的那个刘裕很陌生,现在玩杂耍的刘裕很熟悉,但依然还是那个和弟兄们一起上阵杀敌、下马痛饮、一高兴就踢球,一胜利就聚赌的大哥。
丁旿悄没声地出去了。陈嵩不自觉地松了口气。刘裕好像觉察了什么,望着舱门说:
“丁旿其实一点也不可怕。没有我的命令,他连一只蚂蚁都不会动!”
陈嵩没接茬。
他忍不住想:假如自己真的私自放走了诸葛长民的女儿,会不会也落到这个丁旿手上?
不过看起来丁旿只是刘裕的奴才,而不是朋友。奴才是不可以和主人同桌吃饭的。好端端一个汉子,为什么要扮演这样一个角色!
前些年的刘裕只顾带兵打仗、从来不过问官场是非,身边绝对不会有这样的人!
饭菜送进来了。一大碗油汪汪带蒜蓉的腊肉炒笋干,笼着薄薄一层金亮黄油的清汤母鸡,一大碗蒸豆腐边上一小碗虾泥蘸酱,一盆奶白加青翠的骨汤菜羹。
外人不清楚,但军种人人都知道,这四样菜里,真正的保留节目,是那一碗最不起眼的豆腐。
刘裕曾经到寿春去凭吊淝水战场,在那里吃到了地道的八公山豆腐,自此情有独钟。每次宴请手下将领,必上豆腐。很多人本来不喜欢豆腐,但是又不敢暴露出来,只好装作爱吃的样子。久而久之,军中自然传出顺口溜:“若要做军主,天天吃豆腐”。这次出征,刘裕生活从简,唯一的奢华之举就是专门带了做豆腐的师傅。
居然还有一坛酒!
从军之前,京口寄奴是出了名的赌棍加酒徒,做下级军官的刘裕是无人不晓的战场拼命三郎兼酒场无敌将军,只是后来官越做越大,要混迹于那些矫情的贵族高官之间,还要是不是觐见皇帝,为排场礼仪所拘,才渐渐收敛了对杯中物的狂热。
此刻,他不必掩饰相思。
“嗬嗬!出征以来身先士卒,带头不喝酒,说来受罪不小。今天既然拉纤的弟兄破戒了,我也跟着沾光!”
说完自顾自地倒了一小碗,咕嘟咕嘟地喝下去。夹起一块豆腐嚼了两口,呼噜呼噜地连扒好几口饭,吧唧吧唧地拌起嘴来。
陈嵩顿时忘了这是堂堂太尉、大晋朝步骑舟师最高统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觐见皇帝可以带剑不脱鞋的赫赫权臣。
两股吧唧吧唧声迅速合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