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刘裕披挂整齐,被一群幕僚和亲兵簇拥着,坐在帅船的甲板上,手里把玩着阿薄干的金盔。
丁旿带着陈嵩和郭旭走过来跪下,头盔上的红缨络在风中很凌乱。
刘裕示意郭旭站起来说话,没理睬陈嵩。陈嵩只好继续单膝跪地。
“郭旭,你说说今天发生的事情。”
郭旭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很好,你能在绝境中保住弟兄,甘愿留下来舍命断后。有本事!有胆量!有情义!不愧是我北府兵少壮英雄。”
回头指着一个幕僚:“你这就行文,擢升郭旭为骠骑队队主,即刻就任!”
在场的人全都愣了。
刘裕用人,一项大刀阔斧,所以大家对他越级提拔郭旭并不吃惊,吃惊的是:现任骠骑队队主是陈嵩。郭旭即刻就任,就等于陈嵩就地免职。
郭旭瞠目结舌地望着刘裕,刚想说话,被刘裕一个手势打住了: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无非是陈嵩只身赴难,和你们并肩战斗,勇猛杀敌,夺了战马,还活捉了阿薄干,赢得了时间,最后还和你一起留下来,掩护弟兄们逃走。如果我刘裕表彰了你,那么就不应该责罚他,对不对?”
郭旭呆愣愣地点了点头。刘裕站起身来,随手把金盔扔在地上,绕着郭旭和陈嵩走了一圈:
“如果你小子命大,郭旭老弟,过些年你一定会成为北府兵独当一面的大将,我今天就以过来人的身份给你上第一课:你不用担心你的手下笨或者胆小,你要担心的是他们不听话。一支军队,只要守纪律,听号令,不自以为是,笨的总可以**到开窍,胆小的可以摔打勇敢。但如果不听话,逞一夫之勇,耍小聪明,那么军队就是一盘散沙,遇到强敌,会被杀得片甲不留。陈嵩,你做过队主,请你赐教:我说得对不对啊。”
陈嵩磕了个头:
“陈嵩知罪,请太尉执行军法!”
刘裕又开始绕着郭、陈二人绕圈子:
“周再遇,你通报一下今天的伤亡。”
一名中年幕僚捧着一张纸向前一步:
“落水者共计65人,水上救起17人,北岸逃回6人,其余大部遇害,少部被黄河卷走。共折损42人。”
刘裕皱着眉头停住脚步:
“依照惯例,家里有父母子女的,交忠烈营照看。有男子成年的,准其参军。”
甲板上鸦雀无声。
东南风在高空长长悲鸣。
刘裕背着手,眺望北岸,很久开始说话:
“郭旭,你在北岸陷入绝境,知不知道我下令任何人不得登岸战斗?”
郭旭低下头:
“最后陈队主告诉我了。”
“恨我吗?”
“没顾上!”
刘裕哑然失笑:
“你是个实在人!”
而后改容正色,回到胡床上坐下,从衣袖里掏出一张纸,冲着大家扬扬手:
“你们知道我为什么不派兵上岸吗?这是王镇恶派人从关中前线送来的求援信。当初我和诸将有约在先,待各路大军会师后,一起攻打潼关。谁料王镇恶、沈林子他们打得顺手了,拿下洛阳后,不等我们到齐就出兵,结果现在潼关没打下来,粮食倒吃光了。王镇恶要我赶紧发粮船支援他。我现在最重要的,是赶紧通过魏国国境,迅速和诸将会合。假如我在这里纠缠恋战,被阿薄干拖住,那么前锋大军处境就很危险。阿薄干为什么要屠杀我们手无寸铁的落水士卒?不就是想激怒我军,逼我们和他交战吗?假如我们不忍一时之忿,跟他在这里厮杀,那就正好中了他们的诡计。北府兵的每一个弟兄都很值钱,死了42个人,而且死得那么窝囊,你们以为我不难受?但现在的大局是什么?大局就是快速通过,进兵关中,消灭秦国。只要我们大晋朝复兴了,国富兵强了,今天这笔账,迟早是要算的。”
听完这一席话,郭旭心里暗暗愧疚,他此前其实是有点恨刘裕寡情薄义的。
刘裕接过亲兵递过来的水喝了一口:
“陈嵩,你听好了。作为一名军人,我很欣赏你今天的表现,你为了袍泽之谊孤身赴敌,生擒敌将,扬我军威,是我带出来的兵。但是你自己也清楚,你从这条船上跳下去那一刻起,您的脑袋就已经是我的了,只不过暂时寄存在你脖子上。现在,我要把它拿回来!”
陈嵩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尽管他早就做好了掉脑袋的思想准备,但这一刻真正来临时,依然那么摄人魂魄。
郭旭咬了咬牙,扑通一声跪在陈嵩旁边:
“郭旭恳请太尉赦免陈队主!”
刘裕嘴角掠过一个不易觉察的微笑:
“你说错了,陈嵩已经不是队主了,他公然违抗将令,罪在不赦!”
而后微微翘起下巴,眯着眼睛看着郭旭,好像一个事先读过唱本的人在等着戏子唱出毫无悬念的下一句。
郭旭沉吟了一下,抬起头直视刘裕:
“如果陈队主必须死,郭旭请一同受法!”
幕僚和亲兵们发出低低的赞叹声。呆在刘裕身边,阅人无数,有人平日里是条汉子,刀一架到脖子上,就恨不得尿裤子。还有那平素称兄道弟的,挨上两鞭子,就六亲不认地攀扯,欺师灭祖地告发。还是第一次遇到愿意和别人一起死的真汉子!
陈嵩破口大骂:
“郭旭你这个蠢货,老子触犯军纪砍脑袋,关你屁事!谁他妈稀罕你一同受法!”
刘裕冲着郭旭微微颔首:
“为什么?”
“因为陈队主明知上岸救我们会掉脑袋,还是冒死去了!今天如果他死了,我倒厚脸皮活着,那就说明我郭旭是一个软骨头、贱胚子,根本不值得他冒死去救!”
甲板上又掠过一阵低低的赞叹。
刘裕来了精神。他上身前倾,盯着郭旭:
“那我就成全你,让你做一个硬骨头、贵胚子,你看怎样?”
郭旭后背出汗了。他没想到刘裕会这样出牌。
陈嵩了解刘裕,此公越是玩世不恭,越有杀机。如果暴跳如雷,破口大骂,反倒不碍事。他向前膝行两步,仰面恳请刘裕:
“太尉,违抗军纪的是我,不是他。郭旭从北岸带回弟兄,是有功劳的。再说您刚刚擢升他作队主,哪能转身就杀他呢?”
刘裕完全不理陈嵩,继续直勾勾地盯着郭旭的眼睛。
郭旭心一横,挺直了身子:
“那就请太尉下令行刑吧!勇冠三军算个屁,保护弟兄算个屁,生擒敌将算个屁,灭敌人威风算个屁!只要乖乖听太尉的,眼睁睁看着手下被敌人砍脑袋,照样可以太太平平升官发财!这还能叫北府兵吗?这还是王师北伐吗?这样的军队,不值得郭旭留恋!”
幕僚和亲兵们被这番话冻成了冰雕。
陈嵩白雪皑皑的脑子里闪过一个血淋淋的念头:“太尉会剐了他!”
刘裕呆了。从军这么多年,从一名小兵,一直干到太尉,敢在他面前说真话的人越来越少,更不用提敢说狠话的人了。
他其实并没打算杀陈嵩。相反,他内心非常欣赏陈嵩今天的表现,因为这让他想起当年的自己。从军不久,在和孙恩军队交手时,他失足掉下了断崖。敌人想下来取他首级,但他挥舞长刀,奋力仰攻,杀死了好几个敌人。而后跃上断崖,见人就杀,吓得孙恩手下上千名官兵望风逃窜。他一个人像血水洗过澡的疯子一样,带着滴血的长刀,大喊大叫,猛追猛打,犹如金刚驱赶小鬼,又像猛虎吞噬羔羊。那一幕,正好被随后赶来的顶头上司刘敬宣看到,他在北府兵中一路上升的道路因此铺平。
都是孤胆英雄,自然惺惺相惜。他不会杀陈嵩,但也得要揉搓一下他,让他和郭旭对调,等到前方开战的时候,再给他一个队让他带,这样既不浪费他的本事,也不耽误郭旭的提拔,还能在大战之前强调一下军纪。只是没想到半路上杀出来一个愣头青,说出这样一番**的话来!刘裕暗想:
“受了阿薄干的窝囊气,但发现一棵好苗子,值了!”
心里这样想,但脸上丝毫没有松动迹象。面色冷峻地向后一靠:
“这样目无尊长、不服管教的人,你们说该怎么发落?”
没人愿意手上沾血,尤其是两个真汉子的血。
幕僚们下意识地往后缩。
刘裕心里暗笑,决心让这出戏再多唱一会儿:
“丁旿,你去安排刽子手和酒食。在南岸行刑,就地埋了!”
丁旿从来执行命令都是快手快脚,今天却支支吾吾不肯挪动脚步。刘裕乜斜了他一眼:
“你也要抗命吗?”
丁旿轻手轻脚地跪在郭旭旁边:
“陈队主有罪,郭旭顶撞太尉,都该惩处。但是大战在即,先自伤良将,于我不利;再说救了人回来还要砍头,恐怕将士们会寒心!”
没等刘裕说话,南北两舷都传来嘈杂声,各有一群士兵爬上绳梯,涌到刘裕面前。
亲兵们刚要喝斥,就被刘裕抬手制止。郭旭背对这些人,看不清面孔,但为首的人一张嘴说话,一口地道的关中腔,一听就是徐之浩。不用说,绿豆、疯子他们也在。
这几个人在岸上的时候就知道陈嵩是带着死罪来救自己的,回来跟骠骑队的士兵一说,当兵的都围在大船周围,仔细听上面的动静。听到陈嵩要被砍头,就已经骚动不安了。后来听见郭旭也要搭进去,立刻就上船请命了。
刘裕哈哈大笑站起来。这出戏最后的结尾方式,非常符合他的心意。
“你们谁是跟着陈嵩、郭旭从北岸回来的,都站出来。”
徐之浩、绿豆、疯子和另外两名士兵站了出来。刘裕走上前去,在每个人胸口捶了一拳:
“你们告诉我,鲜卑兵好对付吗?”
徐之浩把胸脯一挺:
“狗怂索头没啥可怕的,我和郭旭空手就能抢过他们的兵器。要是弟兄们上岸的时候手里有家伙,今天一定够他们喝一壶的!”
疯子字斟句酌:
“鲜卑倚仗的,不过是骑兵,只要让他们的骑兵无用武之地,没有一样能跟我们比。”
绿豆很小心地把话题扯回到陈嵩和郭旭身上:
“陈队主和郭幢主临敌镇定,指挥有方,鲜卑人的头目不是对手!”
刘裕再次哈哈大笑:
“好啦好啦,求情的话太多,我都要听吐啦。陈嵩、郭旭,都起来吧。我今天谁的面子不买,也不能不买这几个弟兄的面子。你们五个人,今天能力战脱身,都不是凡鸟,可以先从什长干起。已经是什长的,可以擢升幢副。都给我好好干,我盯着你们呢!”
甲板上一片欢腾。稍稍平静之后,刘裕接着说:
“陈嵩死罪免去,到郭旭那一幢当幢主,戴罪立功,以观后效。郭旭就任骠骑队队主。今天本太尉应该为你们办酒食压惊,但死难弟兄尸骨未寒,这规程就免了。改日我会找你们几个来,好好跟我说说鲜卑兵,还有阿薄干这个人!现在都散了吧。”
士兵们一拥而上,抬起陈嵩和郭旭,欢呼着把他们架走了。陈嵩在半空中向丁旿挥了挥手,咧开嘴笑了笑。头一次发现这个人其实没那么讨厌。
丁旿淡淡一笑,算是回应。
他转过头去,捡起地上的金盔,走到刘裕侧后。刘裕正在北舷边驻足凝望。
“太尉,这个金盔怎么处置?”
“留着!等我有一天宰了阿薄干,让他的脑袋顶着这东西示众!”
身子一动不动,像一座雕像。
眸子里寒光凛冽,如两片白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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