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旭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作战方式。
三人一组。最强壮的士兵躺在车厢里,用脚蹬着弩臂,奋力将弩弦拉到位;另一个士兵
挥刀将长槊砍成三段:第一刀直劈,第二刀斜劈,这样除了带着金属锋刃的第一段,其余两端都有锐利的斜刃和平整的尾端。第三个士兵把这些尖利的短棍安装在弩机上,而后挥锤击打弩机。半柱香功夫,整组士兵就气喘吁吁、汗流浃背,马上被另一组士兵替换。经过这几天的高强度训练,这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不像是在战斗,倒像是在舞蹈。
但这和美好毫无关系。战车就像是一个被激活的魔窟,两个黑洞洞的眼睛里可以喷出杀人毒针。
透过射孔,郭旭可以看见鲜卑士兵前赴后继地冲上来,又成片成片地倒下去,就像海浪徒劳地砸碎在礁石上。
距离车阵三四十步的地方,死人和死马和已经堆成一道垄,后来的骑士不得不纵马跳过,往往前蹄还没落地,人已经被击穿。
时间好像停止了,郭旭不知道已经打了多久,还要打多久。他怀疑前方什么地方好像有一个造人的机关,可以源源不断地吐出骑兵。他甚至有一个错觉,好像那些倒毙在阵前的,只是鲜卑士兵的躯壳,而他们的灵魂,则回到出发地,换上一匹战马,挥舞着弯刀杀回来。
他也不知道鲜卑人到底有多少,假如他们有足够的兵,能够保持足够绵长的攻势,也承受得起足够多的伤亡,那么总能够熬到2000张长槊截成的6000根短棍全部用完,熬到晋军士兵累得连胳膊都抬不起来,熬到守御者被眼前的血腥场景彻底逼疯。
但攻势在一瞬间就瓦解了。
在一排短棍铲除了一群骑兵后,郭旭看到一个没有幸存的鲜卑兵突然调转马头,向斜刺方向逃走。
胆破了。
气泻了。
魂散了。
骨软了。
哪怕是这个世界上最强悍的兵,也有崩溃的时候。将领怂了,他们会垮;将领愚蠢,他们会垮;将领不公,他们会垮;饥寒太久,他们会垮;累得太过,他们会垮;敌人太强,他们会垮;孤立无援,他们会垮;现在,他们因为胜利无望,看到太多太惨烈的死亡,深恐自己这样无谓牺牲而垮掉了。
就好像一堵大坝,一直在顶着洪水的压力,一直看不出有溃坝的迹象,但在某个临界点上,一个小小的蚁穴扩大成为一个豁口,而后大坝就轰然解体。
是屠杀而不是战斗,当这个念头在士兵心目中升起时,蚁穴就出现了。第一个转过身去的士兵,就是那个豁口。
一直坚强如钢的鲜卑骑兵,突然就四面溃散,好像一块豆腐猛地摔在了地上。一些人被尾追而来的短棍从背后击穿,但大部分人还是迅速地逃离了死亡地带。
他们冲不垮晋军的车阵,却很容易冲垮自己的步兵。
跟在后面准备清扫战场的鲜卑步兵,被己方的马蹄子清扫了。
战场顿时大乱。马的嘶鸣声、骑士的呵斥声、歩卒的惊叫声、将佐的怒骂声、被踏倒士兵的惨叫声混成一团。逃命心切的骑兵红着眼睛鞭打拦路的步兵,一些愤怒的士兵将他们拖下马来痛殴。但很快大家就意识到晋军即将追杀过来,纠缠下去一起完蛋,于是人和马混在一起,如大河之来泥沙俱下地溃退下去。
斛律征把一名败退骑兵拉下马,把阿薄干扶了上去。自己徒步在旁边护卫者。周围全是人,马根本跑步起来。他不断回头望,不知道追兵什么时候会扑过来。
一开始阿薄干还试图拿出大将之尊维持秩序,但根本没有人在意他。所有人都低着头狂奔,一只飞鸟都足以让他们以为是流矢。
阿薄干突然意识到,权力真是一种虚无的东西,人家肯听你的,这个东西就有,人家不肯听的时候,这个东西就没有。前一刻,他还在叱咤风云,把一个个千人队送到战场上去,现在他依然是冀州刺史、前锋主将,但身边哪怕最卑微的一个小兵,也不再服从他的指令。兵听将令草随风,他现在深切地意识到他根本比不上风,从来没见过草在任何情况下拒绝风的压制。
向远看,他看不到长孙嵩的伞盖。
这个老东西,估计已经溜之大吉了。
一万骑兵,摆在原野上可以无边无际,但经过一番苦战,现在他视野之中还骑在马上的人稀稀拉拉,撑死了不足3000。他们在歩卒洪流中垂头丧气地慢跑,就像遭了雹子的麦田里,一个个残破的稻草人。
随它去,逃命要紧,他现在最担心的就是晋军会追杀上来。脑海里掠过那个被短槊戳穿的金盔,伸手摸摸后勃颈上的疤痕,想起那个叫菜虫的士兵最后的眼神,全身如被冰雪。
盼着士兵溃散得更彻底一些,不要这样扎堆逃命。
盼着眼前闪开一条大道。
他要永远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一路狂奔,奔回平城,宁肯在那里坐牢,也不在这里坐帐。
但如果士兵真的全溃散了,缓急之下,谁来保卫自己?
突然,身后的士兵喧哗起来。
回头看见一队骑兵从后方远远地追过来。
他还没来得及让士兵镇静,左前方的士兵突然折返身倒灌回来。
在那个方向上,隐约传来马群的嘶鸣声和人的喊杀声,无数旗幡裹在飞尘里,不知道有多少人正在压过来。
斛律征看到阿薄干的脸煞白如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