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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七书之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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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中卷第八章 测字岂止是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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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这是小俏第三次上刘裕的帅船。

    郭旭带领骠骑队先行出发后,小俏那条船,就被编入白值队,由丁旿安排士兵来照顾她。前两天朝廷派人送来宫里做的江东点心,刘裕特意叫人把小俏叫来一起品尝,聊了一两个时辰。

    小俏觉得自己简直是在受刑。

    这个人,是无数人眼里的英雄,大晋朝的护国者,胡人的克星,北府兵将士心目中无往不利的战神。

    这个人轻裘缓带坐在你面前的时候,会跟你开玩笑,给你夹菜,跟你说他年轻时的那些荒唐事,让你如沐春风,忘记他手握生杀予夺的权力。

    可就是这个人,夺走了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

    不由自己地被他逗笑,随之痛恨自己的笑;吃下他递过来的点心,随之痛恨自己没有勇气把盘子砸过去;感谢他对自己的关照,随之诅咒自己这种卑贱的弱者的谄媚。

    努力撑到结束,回船后一边痛哭一边呕吐,恳求父亲母亲在天之灵原谅他们不孝无能的女儿,当夜做了一整晚的恶梦,梦里父母亲身躯残破,满面尘土,躺在一个爬满老鼠和蛆虫的洞穴里。

    今天中午到了吃饭的时候,士兵一直没有送饭过来,正在纳闷,有人过来说太尉请姑娘过去吃饭。

    这回不是刘裕一个人,桌子上有好几个幕僚在陪。刘裕说今早让人下网,捞了不少黄河鲤鱼。北方水族和我们江东的不太一样,肉更耐嚼,所以请姑娘过来尝尝。这几个都是我身边的文士,肚子里掌故多,笑话也多,正好也给姑娘解解闷。

    厨师使出浑身本领,做了一桌子的鲤鱼宴,红烧、清蒸、糖醋、烧烤、鱼肉羹、凉拌鱼皮比不上江南大宴那样食不厌精、玲琅满目,但考虑到船上物料食材所限,能花哨到这个程度,也已经算是庖者才华横溢啦。

    几个幕僚献了笑话,大家嘻嘻哈哈一阵后,刘裕指着一个胖胖的中年幕僚,说老崔你雅善测字,今天就测一个给大家凑趣呗。

    老崔知道,刘裕不喜欢神神鬼鬼的东西,从来不算命。按照他的说法,王八只要带着壳,抽个上上大吉,也成不了龙;乌鸦就算烧一辈子香,只要它爹妈哇哇叫,就算不出个凤凰命。刘裕想干的事,都是靠尽人力干成的,从来不寄希望于天上掉馅饼。所以老崔到了他这里,就是把测字当成个文字游戏,能逗刘裕开心就行,千万不能拿这个去臆测成败。当下把筷子一放,叫亲兵拿来纸笔,说太尉想测何事,选什么字?

    刘裕说我这把年纪,儿子一箩筐了,也就不测桃花运了。

    众人哄笑。

    官当得够大,兵带得够多,也不测前程。这回既然要和秦国人交手,那就测战果如何。至于字嘛?满桌子都是鱼,就测一个鱼子吧。

    小俏在江东的时候,父亲也请过测字先生,她冰雪聪明,看过几次,大致明白测字先生的手段。自己默念了一阵,觉得“魚”字不好拆解,也添不了什么比划,甚为难测,自己知难而退,且看这个老崔怎么运筹。

    老崔在纸上连写三个鱼字,而后把纸笔放下,站起来给刘裕一作揖:

    “恭喜太尉,此次出征必当完成旷世奇功,姚秦命定当亡国。”

    刘裕满脸放光:

    “快,赶紧说来听听!”

    老崔坐下,拿起那张纸,对着满桌子晃了一圈:

    “诸位请看,今天一早下网就满获一网鱼,这个是吉兆。这个魚字加上水,就是渔,上苍授我以渔,就是要我们驾驭天网,捕获罪人。”

    小俏心想,这个颇为牵强,只是讨个口彩罢了。

    老崔拿起毛笔,顺着“魚”字中间那个“田”字的最下面一横划了一笔,把一条鱼拦腰切断:

    “诸位现在看,这意味着什么?”

    众人伸着脖子看了半天,不敢贸然说话,倒是刘裕不耐烦地说这意味着你把鱼宰了。

    老崔陪着笑,在纸上又写了另一个字,拿起来给大家看。

    一个“角”字。

    然后顺着其中“用”字里面的第二横划了一笔。

    “诸位请看,经我这么一划,横线上面魚字和角字剩下的部分,是不是完全一样?”

    当然一样。

    “鱼字下面的四个点,代表火。这就是说,魚字是角字被切断后放在火上烤!”

    众人云里雾里,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刘裕本来就不识字,更是摸不着头脑。

    “角是什么,角就是牛羊。姚秦是什么,他们是羌人!羌人就是牧羊人。羌字是羊字的变体,羊是羌人的圣物!羌人庙宇居室,无不挂羊角辟邪。羊角被切断,被放在火上烤,就代表羌人将有巨大灾难,即将迎来亡国之祸!我画的那一笔是什么?是太尉大军横击,破潼关、出武关、战蒲坂,将秦国拦腰斩断!测字之妙,不在乎怎么解,而在怎么选。今天太尉于万千字库中,单单选了一个魚字,这就是天意。天要灭秦,天佑太尉!”

    满座震惊、佩服加欢愉,顿时鼓掌大笑。

    小俏觉得这个老崔不但在文字上机智过人,而且深谙刘裕此次用兵之妙,这个马屁拍得曲尽其妙却不着痕迹。

    果然刘裕乐得半天合不拢嘴,最后站起来端起酒爵:

    “老崔啊,我算是服了你了。你知道我向来是拿测字当儿戏的,今天听你这番拆解,不得不承认这里面是有些玄机。不过在敬酒之前,要指出你的一个大纰漏!”

    众人一愣。

    斗大的字不认识一筐的刘寄奴,居然要挑册子先生的纰漏。

    老崔也有点呆。

    刘裕看到一句话把大家打蒙了,脸上绽放出孩子般的得意:

    “我不是挑你测字的毛病,而是挑你纲纪上的毛病。你最后一句话不妥!天要灭羌没问题,天佑太尉就不对,应该是天佑我大晋!”

    老崔的额头瞬间就渗出一层汗。

    他刚才说得嘴滑,竟然忘了还有这层忌讳。朝里这两年一直有流言,说太尉权倾朝野,功高震主,迟早要篡逆。碍着这个意思,刘裕曾经三辞太尉,不肯落下口实。自己说天佑太尉,说者无意,但在有意要做文章的人那里,天灭羌人而佑太尉,不就是拿太尉当大晋吗?

    可是刘裕嘴上这么说,脸上却没有丝毫的不快,看到老崔尴尬局促的样子,过去一搂他的肩膀:

    “瞧你这个缩头乌龟的样子!这里没有外人,你说话也是有口无心,没有大碍的。来,我们一起举杯,祝天佑大晋朝,祝皇上万寿无疆!”

    小俏伸出手去端酒爵,又缩了回来。

    刘裕说这里没有外人,可是只有她不是心腹。

    这一刹那间的踌躇,竟然没逃过刘裕的余光。他走过来,看了看小俏的酒爵里是不是空的,然后拉着她站起来:

    “来,孙姑娘,你给老崔敬一杯,让她也给你测个字!”

    老崔含笑看着小俏:

    “姑娘要测哪一桩呢?”

    没等小俏说话,刘裕先笑骂一句:

    “废什么话!妙龄女子,人见人爱,除了姻缘,还有什么好测的!”

    那就选个字吧。不要费脑筋,第一下闪过什么字就是什么字,这个最能代表天意。

    小俏突然发现,无论你认识多少字,人家让你随意选一个时,它们就都逃之夭夭了。

    第一个掠过她脑海的字,竟然是郭字。

    城郭的郭,东郭南郭先生的郭,水村山郭的郭,还有郭旭的郭。

    不能说这个字,否则刘裕会起疑。

    那就近水楼台,测旭字好了。

    不行,刘裕没有文采,他的第一反应不会是旭日东升的旭,而是哈哈你说的是郭旭的旭吧!

    那就再简单一点。

    “烦劳先生测一个‘九’字”。

    老崔沉吟片刻,望着小俏微微点头:

    “姑娘啊,你的姻缘,大势美满,但曲折不少,急不得!”

    说完拿起笔来,先写了一个“九”,而后在头上加了一横:

    “姑娘你看,加一横貌似不成字,其实是一个变了形的‘天’字。天作之合,但是右边那一笔有大波折。左卑右尊,右边那一捺代表你的夫君,他要遭大罪吃大苦,你们的姻缘因此会受连累。”

    难道我也会遭遇一个苦命人?

    “再来看‘九’字,左边加个人,就是仇人的仇。这个‘亻’在左边,说明姑娘你身负冤仇,心结难解。冤仇不报,姻缘难成!”

    小俏大吃一惊,她没想到一个文字游戏,也能说破自己的心事。正不知道如何接话,刘裕在那边叹了口气:

    “孙姑娘其实也不是有什么当真数得着的仇家。家道中落,父母双亡,高利贷逼债其实也算不得什么仇人。”

    小俏努力压住眼泪,努力不去咬嘴唇,努力不去看刘裕。

    仇人说她没有仇人。

    她还得感谢他圆场。

    老崔却是一派就事论事的样子:

    “测字嘛,有此字则有此解,我姑妄言之,姑娘姑妄听之。这个‘九’字,还可以加一笔在那一撇上。加完以后,是一个‘丸’字。丸者,药也。姑娘正值青春,身子骨应该没什么毛病,所有者无非心病,心病还需心药医。”

    我的心病无药可医。

    除非你的主子病得无可救药,死得天打雷劈。

    “姑娘再看这个‘九’字,下边加一个‘木’字,成一个杂。不要小看这个杂,杂而不专,心神就转,不肯执着一念,万事都可过眼。木从何来?从东方来。东方甲乙木,你若是要姻缘长久,还得回到江东。”

    我还回得去江东吗?

    江东虽好,是我的龙潭虎穴。

    刘裕很轻松地插话:

    “这个好办,想回去就是一条船的事,回去在朝里找个有前途的后生,让他娶了孙姑娘就是。”

    上下左右都加过笔画了,小俏以为她的纸上姻缘也该收官了,没想到老崔却意犹未尽:

    “姑娘,你再来看,‘九’字那一弯里,还可以加一个字。”

    这回不等他说,小俏已经满脸绯红。

    想绕过的终究还是没有绕过。

    “加一个‘日’字,就是旭日东升的旭。旭日东升,莫大吉祥。日从何来,一个是假以时日,看透人心;另一个是日从东来,你还是要嫁给一个从江东来的人,最后回到江东去!”

    一切如小俏最初担心的那样,刘裕闷着头想了想,大笑着抬起头来:

    “老崔啊,你提醒我了,身边现成就有这样一个人。我的小兄弟,骠骑队队主郭旭,旭啊,身强力壮,为人厚道,从江东跟着我来,班师后回江东去,对了,还救过孙姑娘的命,这个不就是你说的天作之合么?日从哪里来,日就从他那里来好了。”

    幕僚们抓住最后一句话里的双冠,彼此心照不宣地坏笑起来。

    小俏不明白他们见不得光的邪念,只是觉得自己一腔心思被说破,既不能接招,也不能说郭旭不是我想要的人,被自己纠结尴尬的心思烧的满脸通红。

    刘裕心情大好,举起酒爵:

    “孙姑娘这个‘九’字选得好,我听各位先生说过,九是最大阳数,最吉祥如意不过。我们就借孙姑娘吉言。孙姑娘自己成就天作之合,旭日东升回江东过小日子。我们北伐大军,以阳刚无敌之气,灭姚秦,光复长安,还于旧都,让天下九九归一,归于大晋朝一统!来,干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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