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泓本来已经躺下了,又坐起来,拿过姚璞发来的战报,从头到尾,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了一遍。他自己也记不得这是今晚第几回了,只知道每个字看上去都貌美如花。
尤其是这一段:
“南蛮猖獗,跳梁关下;将士义愤,泣血心中。贼恃其小胜,有蔑我之心,意欲速决;我洞悉其奸,无轻战之念,必也持重。乃深沟高垒,砥砺士气,军民一心,金城汤池。顷者,臣度贼三鼓气竭,我众一意求战,乃亲冒矢石,以选锋三千出战,余众乘城助威。报国酬君,将有必死之坚;杀身成仁,士无旋踵之懦。奋雷霆之击,扬激流之势,呼声大震,流血漂橹,阵斩其骁将徐猗之蒲坂犹在,杜狼奔之路;北鄙不坠,绝长安之忧。”
姚璞显然还不知道峣关之败,说武关虽陷,陛下不必过忧。只要集中主力,塞住从潼关到长安的孔道,晋军很难有所作为。别看晋军现在跳腾得欢快,等大魏援军赶到,他们进退维谷,战守两难,苦日子还在后头。
姚泓放下战报,长出一口气。到底是旁观者清。姚璞一席话,把当前态势点得非常明晰。此前一连串的失利,把姚泓打晕了。峣关之败,更是让他五脏六腑都烂成了泥。现在静下心来一想,其实大格局没有根本性的变化。砍掉那些细枝末节,主干还是一条:秦晋两军对峙在潼关到长安一线。现在姚璞在蒲坂击败晋军,不但秦军士气大振,而且晋军有了侧翼压力,他们无法专意向前。今后秦军不追求野战胜利,只要守住沿线要塞不退步就是胜利。大魏援助的诚意是不容怀疑的,派来的也是百战名将,这支生力军,目前正在从晋军背后追上来,他们一出手,一定会打断晋军的脊梁骨。
想到这里,兴奋地坐起来,一边伸脚在榻边找鞋,一边喊道:
陈安都,陪朕出去走走。
进来一名侍卫,低着头说禀陛下臣在,陈将军不在了。
姚泓蓦然想起陈安都已经在峣关阵亡。
站在榻边僵了片刻,迈步向外走。走过楠木架子的时候,一眼瞥见那把剑。姚和都缠在剑鞘上的白罗帕,他已经收起来。他不知道姚和都被生俘,回到长安第二天就下旨宣布姚和都殉国,追授他为羽林骑骠骑大将军,所有成年孩子都入宫做郎官,已经当官的加爵三级。姚泓总觉得姚和都是自己害死的,假如当初听了他的建议,峣关一战,纵然不赢,也不至于败得那么难看。再往上想,要是按照老师钟离轲的意思去办,现在的形势还可以更好。
钟离轲,这个名字让他想起另一个名字。
薛梅儿。
姚泓宫中后妃,共有十二人。但皇后高氏妒悍,对于姚泓喜欢的女人,一定百般刁难,所以姚泓临幸过的,不过三四人而已。偏偏高氏很能生育,接连三胎都是男孩子,长子立为太子。而那几个个妃子,要么没动静,要么生了公主,更是不可撼动高氏的独尊地位。姚泓贵为天子,但高氏作为夫人,夫字比天字还是出个头,教训起他来堂皇庄重,说陛下既然已经有子嗣,自当珍重养生,不可过于沉溺女色。且陛下志在做圣君,不可**胜于好德。宫里的一些宫女太监,都拿了高皇后的好处,时时报告姚泓的行踪。只要姚泓前一夜临幸了谁,高氏第二天就找茬处置那个妃嫔,轻则罚跪呵斥,重则不给饭吃,闹得**人人自危。
薛梅儿怀孕,纯属偶然。
她是高氏身边的人,那天高氏出宫去华阴,给新落成的寺庙壁画点睛。姚泓路过她的寝宫,想到另一个妃子那里去过夜。走过荷花池时,听到哗哗的水声和女孩子的嬉笑声。侍卫刚要过去呵斥,被姚泓制止了。他从来没有在皇后的围墙里听到过这样清脆欢快的笑声。探着矮墙一看,是两个女孩子站在池塘里撩水嬉闹。姚泓的眼睛,立刻就被其中一个女孩子像葱白一样的胳膊、像葡萄一样的眼睛、像樱桃一样的嘴巴锁住了。皇后身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女孩子。倒也不奇怪,只要是可能见到皇帝的女孩子,高氏都千挑万选,一定要找到宫里最丑的。
姚泓在池塘边站定后,两个魂飞魄散的女孩子跪在地上求皇帝赎罪,说不该乘着皇后出宫这样胡闹。姚泓看到那个女孩子粉白的脸上挂着水珠,一如梨花带雨。她的胸远不及皇后那么大,但是像一对任性的姐妹,无声地撅着嘴要出门,被水打湿的纱裙显然挡住不她们炫耀式的挺立。
陈安都捅了捅他的胳膊肘,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楞楞地看着,恍如一只呆头鹅。
他无声地指了指那个女孩子,转身进了高氏的寝宫。
陈安都摘下披风,把皇帝相中的那个一裹,扛在肩膀上送进宫去。而后把所有看到这一幕的人都叫到一起,告诉他们谁要是敢给皇后说一个字,小心割舌头。
这个女孩子,就是薛梅儿。
姚泓在她那里得到了此前从未得到的欢愉。
而她在失去女儿身后迅速得到了皇帝的种子。
这是**里只有很少人知道的秘密,假如不是南人入侵,姚泓就会择机宣布,跳过重重层级,直接立她为妃。
姚绍暴亡和武关失守,让姚泓无比悲观。他担心覆巢之下没有完卵,很想把孩子们安顿到宫外去,但这样做太招摇,既不利于孩子们隐藏,也会动摇军心士气。想来想去,只有把刚刚怀胎的薛梅儿送出去,才是个良策。
那晚钟离轲离去之后,姚泓让陈安都偷偷潜入高皇后寝宫,悄悄叫醒薛梅儿,把她带过来。
陈安都守在门外,刚开始能隐约听到两个人急切的喘息声,后来是轻轻的笑声和私语声,最后就是薛梅儿绵延不绝的抽泣声。
第二天一早,高皇后被姚泓叫去,后者训斥她条理无方,她的使唤宫女薛梅儿竟然和陛下的侍卫**,昨夜被陈安都捉奸在床,已经带到宫外活埋了。陈安都御下不严,已经罚俸一年,降一级留任;你身为皇后,连手下人都看不住,秽乱**,冒犯宫禁,是不是也该有个说法啊?
高皇后大吃一惊,她本想说死要见尸,但此处毕竟不是卧房,不能公然顶撞皇上。再说她心里有鬼,一直藏着薛梅儿没让皇帝见过,深追起来也是欺君,所以只能忍了,说臣妾自当受罚。
回到宫里,找人来问,说陛下宫里昨半夜是闹得很凶,看见薛梅儿和一个侍卫衣冠不整地被陈安都揪出花丛,皇帝在屋子里骂骂咧咧,后来他们就被人押走了。
这个**官司迅速传开,宫里随即展开深查整肃,宫女太监和侍卫们噤若寒蝉,纷纷诅咒那个不要脸的宫女和色胆包天的侍卫。
无人知道薛梅儿一出宫,就被钟离轲一驾马车带往终南山,在那里安然待产去了。至于那个侍卫,他得到了一辈子花不完的钱和一个事关生死的封口令。
此刻,姚泓路过高皇**外,忍不住侧耳倾听,似乎这样就能找回那哗哗的水声和清脆的笑声。
内心一个声音顽固地说,你骨子里是个胆小鬼。
你搞大了一个宫女的肚子,却没有胆量立刻宣布册封她。
战场上有个风吹草动,你就鸡鸣狗盗地把她送走了。
你以为你留下了骨血,可是如果国家灭亡了,留下的这么个孤零零的孩子有屁用。
假如晋军战败,国家逢凶化吉,你自己一手炮制的这个骗局,到底怎么收场?
孩子长大了,你得做出怎样的解释,才能让人家相信这个民间来的野孩子是你的亲骨肉?
他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像是要把这些烦恼都甩掉。顾不得那么多了,现在战局有了转机,必须赶紧想清楚下一步怎么做。只要危机过去了,女人的事情,总归会有办法的。
抬头看天,北斗星如弯刀,一抹青云掠过,像是在擦拭刀上的血痕。
一队巡夜的羽林骑路过,带队官看到姚泓,叫停队伍,全体向皇帝陛下请安。姚泓走到他们跟前,说小伙子们辛苦了。卫士们骄傲地挺起胸膛,效忠皇帝陛下,臣等万死不辞。
姚泓满意地笑了笑,说万一敌人打到长安来,你们可就不能这样舒舒服服地呆在皇宫里啦,要跟着我一起去退敌。
没等卫士说话,带兵官上前一步:
陛下何出此言?我大秦三军将士,岂能容南蛮冒犯长安。只要陛下恩准,臣这就离开长安去定城。
姚泓点了点头,刚想夸两句离开,突然脑筋一转:
你为什么要去定城?
军官说只要我们卡主定城,潼关敌人就前进不得。定城是姚讃将军在镇守,他是我的族叔,对大秦忠心耿耿,一定死战不退。不过其他地方的守将,恕臣冒犯,未必就这么能扛。
这番话像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姚泓心底的一个死角,他拍着这个青年军官的肩膀,用目光褒奖了他,之后匆匆回到房间,叫人把多拿几盏灯来。
他在地图上找到了潼关,向西找到了定城,想到姚讃在那里,略略宽心。在向北看,看到了蒲坂,这里是刚刚打了胜仗的姚璞,不必牵心。从蒲坂往西,他看到了一个地名,眉头渐渐皱起来。
香城。
守将是姚难。
他应该早点把这个人换掉。
不光是他不像姚讃、姚璞那样能扛。
更是他的名字太不吉利。姚难,不就是姚家要有大难吗?
他想起那天在峣关杀死的那几个士兵,他们说峣关就是把姚家关起来,是犯了地名。
不行!绝不能犯人名!
第二天一早,秦国镇北将军姚疆应诏进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