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s: 只是大晋朝前辈留下的这个摊子太烂,北方虎狼太多,如此辉煌的北伐胜利,也只是在赌棍云集的中原赌桌上,挤出了一个有权掷骰子的位子而已。
刘裕看着地图,一种放松之后的疲惫感袭遍全身,顿时觉得自己老了。
长安已经拿下,传了三代的羌人姚秦,至此算是覆巢之下无完卵了。自永嘉之乱至今,大晋朝先有祖逖,后有桓温,都曾兵锋北指,震动一时,但都是有始无终、虎头蛇尾。能够破巴蜀、平青兖、取关陇、荡平中原、还于旧都,让黄河以北大片国土重新奉行大晋正朔,老百姓重着汉人衣冠的,杰杰然刘裕一人而已。他用目光在地图上画出了一条虚拟的大晋朝新国境线,知道在这条线以内,他将成为朝野妇孺皆知的大英雄,并以这种身份传之后世。
只是大晋朝前辈留下的这个摊子太烂,北方虎狼太多,如此辉煌的北伐胜利,也只是在赌棍云集的中原赌桌上,挤出了一个有权掷骰子的位子而已。
长安一失,原本在关中北界安定一线堵塞柔然的秦国守军动向可知,他们既无法力挽狂澜击败晋军,又不甘心向南蛮缴械,也不可能穿越关中去投奔鲜卑,貌似下策的上策,是向柔然敞开大门,借他们的铁骑为失去的国度复仇。
至于那些既不肯臣服于柔然,又不肯向南军低头的官吏和将领,当然还有那一大批因为晋朝内讧而避难于秦国的司马家、桓家遗老遗少,就只剩下一条道可走。那就是投奔大魏,和鲜卑人并肩对付咄咄逼人的南来政敌。并幻想有机会能够杀回去重振司马家族的基业。
这样一来,新纳入大晋朝的这部分关中国土。就夹在了柔然人的大夏和鲜卑人的大魏两个强敌之间。他们就在卧榻之侧,马蹄子说来就来。而大晋朝根本在江南,舟师要联缀几条江河,才能把援军送到西北。两线作战肯定是愚蠢的,而大魏已经得罪彻底,没有周旋的可能,所以关中还在酣战,刘裕就已经写亲笔信给大夏主赫连勃勃,和他约为兄弟。后者找人写了封回信。自己背了下来,而后口齿伶俐地说给使者听。使者当场记下来,拿回来给刘裕复命。刘裕看完,自愧文采弗如,对这个蛮族领袖刮目相看,同时内心清楚赫连勃勃心机过人,绝不会坐视南人独吞关中。
所有这些正面敌人,都需要车载斗量的头脑和江河滔滔的热血去应付,而这些刘裕自信都不缺。他真正需要小心提防的敌人。乃是目前正位于背后的大晋朝本身。这个王朝像历史上一切王朝一样,一旦开始江河日下,就不但自己没本事,还见不得别人有本事。非常善于吞噬掉那些忠于它的智勇之士。桓温有野心,最后完蛋,这个另当别论。可他如果不生野心,怕是被干掉得更早。祖逖没野心。两手空空地过江北上,击楫中流。一支铁军打得羯族人失魂落魄,可身后却落得个全族夷灭,多亏有个肝肺如铁的朋友,才救出一个女儿,存下一点骨血。
出征前,朝廷已经封刘裕为太尉。此番大捷之后,刘裕用左脚都能想出朝廷会拿出公爵来犒赏他。他也能用左脚想出有些人会爬在皇帝脚下,哭哭啼啼地说刘裕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如一味假以大权,总揽朝政,不加节制,恐有不可讳之事。刘裕同样能用左脚想出,那个肥肥白白、骨头软得像芦苇,脑子乱得像浆糊,除了干小太监屁股外万事不举的皇帝,除了傻傻地跟着哭,没有任何办法。
可是,这一切的前提,是他在大晋朝这艘船上,放了两块压舱石。一块是唯他马首是瞻的北府兵,另一块就是卡在朝中要害位置上的文臣。如今北府兵主力在关中,江南一切要务,都揽在心腹刘穆之手上。刘穆之如果犯了错误,司马家族就有反扑的机会。当然刘穆之不太容易犯错误。他是那种眼睛一目十行看着诉状,手里笔走龙蛇写着信函,耳朵细大不捐听着禀报,嘴里热情和煦应酬寒暄,却每样都不耽搁,诸事绝不混杂纠缠的人,刘裕每每说他岂止是一心两用,简直就是长了七颗心。隐忧是他固然聪明,可也万事一肩挑,太累。中军参议张邵曾经提醒过刘裕,说你现在家大业大,不能不备个后手,万一刘穆之累倒,一摊子军国要务谁替你打理?可是刘裕拨拉过来拨拉过去,愣是找不到合意的继任者。倘事有不讳,朝中出现真空,大军鞭长莫及,司马家族只要有一两个清醒而果决的铁杆,就足以堵塞国门,把刘裕抛在四面敌意的北方。
还好,至少目下一切尽在掌握中。
他即将举行一个隆重的入长安仪式。
自灭慕容燕之后,好久没有享受过这种巨大胜利了。
转过身来,缓缓走出大帐。
他的面前,一个人跪着,身后跪了一大片。
押解他们来这里的骠骑队队主郭旭,全身盔甲,立在大日头地下,满脸都是汗,但依然肃立,等待太尉将令。
姚泓抵达刘裕大营已经有一阵子了,刘裕故意让他多跪一会儿。大秦国皇帝的若干印玺,用锦缎包裹着,摆在一个黑色的木头方盘里,放在姚泓面前的地上。姚泓本人穿着一身白衣,闭着眼睛跪在地上,双手在背后松松垮垮象征性地绑了,身后的嫔妃皇子们在低低地抽泣。
八月关中,白天依旧酷热,跪在地上的人们,有很多已经被晒得即将昏倒。在他们懵懵懂懂的耳朵里,兵营内外的大树上,知了的叫声听起来像是“杀——杀——杀”。
听到刘裕走出大帐的脚步声,姚泓睁开眼,恰好刘裕也在端详他。两个人的眼神碰在了一起。
姚泓看到的眼神,酷似武昭帝姚苌。虽然一汉一羌。面相不同,但眼前这个对手。却有着和爷爷一样犀利冰冷的眼神,转眸之际,犹如白刃。
刘裕看到的眼神,纯净清澈,带着一丝忧伤,纯然不像一个执掌国祚、生杀予夺、双手沾血、满心权谋的天子,更像是一个悠游于诗文经卷的逍遥书生。这样的眼神,刘裕在幕下那些才子们眼中经常看到。想到这个人其实并无大恶,就才学胸襟而言。更是胜出大晋朝傻皇帝百万倍,但生不逢时,名义上还要做那个傻皇帝的俘虏,刘裕内心不由感慨造化弄人。
无声长叹,招招手,示意姚泓站起来进帐说话。
同时向郭旭微笑着招招手,要他也跟进来。
姚泓徐徐起身,待晋兵解开他的绳子后,迈步进帐。再一次跪下:
“亡国待罪之臣姚泓身伏斧锧,叩见太尉!”
刘裕示意他起身,指着一个胡床要他坐下,姚泓说罪臣不敢坐。刘裕说让你坐你就坐。又不是在皇帝陛下面前。姚泓坐下后,刘裕又仔细端详他的面容,良久才开口:
“听说你有个儿子自杀啦。才11岁?”
姚泓不语,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慢慢低下头去。
“你们姚家,太少这样骨子里死忠的人。要不是你们兄弟内讧。我大晋朝说实话也没有机会打进来。”
姚弼、姚恢之乱,的确让大秦伤了元气,损了筋骨,破了篱笆。这层意思,姚泓自己早就反省到了。但是第一次从对手嘴里说出来,还是让人撕心裂肺。
“我在江南就有耳闻,说你姚泓不失为好皇帝,对臣下宽容,也懂得让百姓休养生息。不过在我看来,这只能说明你是个好人,不能说明你是好皇帝。作为皇帝,你太软,撑不住你爷爷你爹传给你的这片江山!”
这也是秦国官民早就在传的话,现在被一个硬邦邦的铁腕人物说出来,犹如反证,让姚泓更加沮丧。刘裕看他满脸凄惶,既有不屑,也有不忍,乃打住话题:
“你饿了吧?”
姚泓已经十多个时辰没有吃东西了,但突然有此一问,既不能乞食于敌人,又不能硬说不饿,茫茫然不知该如何回答。好像为了替他应付场面,肚子居然就在这时候咕噜噜地叫。
刘裕笑了笑,叫来一个亲兵,要他们带姚泓去另一个帐篷里吃饭。同时吩咐另外给高皇后准备几样菜。
姚泓机械地站起来,指了指大帐外面,意思是那些人怎么办?刘裕说这个不劳你费心。
姚泓走后,刘裕看了一眼摆在桌子上的投降名册。名册有两份,一份全是姚泓带来的嫔妃、皇子和皇亲,另一份是姚讃带来的自家亲族。
刘裕指了指名册,冲着郭旭笑了笑:
“如果我授权你处置这些人,允许你杀你想杀的人,你会杀哪样的?”
郭旭一愣,他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
“都投降了,干嘛还要杀?”
刘裕也是一愣,他没想到郭旭会这样回答:
“你果然是打铁的死脑瓜,当兵这么久了,还不懂得不能反问上司!直接回答问题!”
郭旭想了想:
“如果非要杀,就查查谁干的坏事多,欺负过老百姓,或者祸害过忠臣。”
“为什么呢?”
“杀了这样的人,替秦国老百姓出口气,他们会更拥戴我们!”
刘裕大笑着摇了摇头:
“你呀你,终究还是铁匠脑瓜。你说对了一半。杀了秦国坏人,秦国好人会喜欢我们。可是要我选,我要杀的,一种是秦国的坏人,另一种是死心塌地的秦国忠臣!不杀前一种人,不能赢得民心;不杀后一种人,不能站稳脚跟。前一种人没有节操,有奶便是娘,容易收买,威胁不大;后一种人,很难用珍宝官位笼络,他们时时刻刻想着重建秦国,只要一有机会,就会反扑过来。与其将来化十倍力气来平定,不如现在花一个刽子手之力扑灭!”
郭旭已经听明白刘裕要大开杀戒了。灭燕国之战,刘裕杀了慕容家族大小三千余口,当时郭旭还没有参军。事后听说过。现在看到刘裕声音里杀气隐隐,不仅后背冒凉气:
“这个姚泓也要杀?”
“他轮不到我杀。他是皇帝。要送到建康去,就像当年慕容超那样。说实话。我倒是希望皇帝赦免他。毕竟是个书生,留着起不了什么风浪。但是朝里那帮打仗没本事的贵戚们,打死老虎是有足够勇气的,他们一定不会放过他,只会把他的脑袋挂在朱雀桥桥柱上示众,以此炫耀大晋朝的威风。”
郭旭已经听出刘裕口气里的讥讽之意:
“那么其余的人,要挑一些出来杀么?”
刘裕摇了摇头:
“刚才所谓好人坏人,只是说说道理。实际上我哪有功夫去一一甄别?后方朝廷杀了姚泓,我在前方却刀下留人收买人心。这岂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没什么好说的,只要落在网里,沾个姚字的,一概不留,全都杀掉。兄弟,你别觉得我们嗜杀。当皇帝的,有本事富国强兵,就天下臣服过好日子;没本事守住江山的,就人头落地殃及家人。这是规矩,没什么好手软的。话说回来,你应该听说过胡人当年打入长安,是怎么对付汉人皇族的!”
饶是如此。郭旭一想到外面那些跪着的妇人和小孩儿都要瞬间一刀两段,还是满心不忍:
“这满满两册子,就找不出一个可以留下的人吗?”
刘裕本想骂两句。说你怎么还婆婆妈妈的。突然心一动,想到一个人。乃叫来一个幕僚,叫他逐一读名字。读到一个人时,他叫住了。
夏侯嫣。
大秦殉国大将军姚绍的未亡人,皇帝姚泓的婶婶。
夏侯嫣一身素服,款款进来,不跪,也不坐,高昂着头。
刘裕也不勉强,仔细打量这个不卑不亢的妇人:
“姚绍将军忠勇为国,是值得我们尊敬的对手。姚秦已经亡国,妇人不必跟着殉葬,回家去吧。”
夏侯嫣面无表情,一动不动。
“夫人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夏侯嫣本来昂着头,目光看着帐篷顶,此时冷冷地看了一眼刘裕:
“刘太尉是要夏侯嫣遭婆家亲族诅咒,遭秦国官民唾骂吗?”
刘裕伸手捋了捋胡子,有点尴尬:
“刘裕一片好心,夫人不要误解。”
夏侯嫣冷笑一声:
“太尉杀一族,却留我一个,夏侯嫣眼拙,看不出这是什么好心。你若是真有好心,不妨就放过这些已经投降的人,不要靠砍头来立威!”
郭旭看着这个面若冰霜的美妇人,由不得肃然起敬。想起姚泓的皇后高氏一路上哭哭啼啼,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样子,顿时明白了真正的贵妇人是什么样子。
刘裕本意是网开一面,遭此冷水浇头,不仅又气又笑,想了想好事做到底,不能和妇人争义气:
“夫人怎么说都行,不过刘裕已经决计不杀夫人,你要是不走,我就只能让手下抬你走了。”
说完一摆手,两个卫兵走过来,准备把夏侯嫣架出去。夏侯嫣那双秀丽清澈的眼睛突然瞪圆,大喊一声你们别碰我!
门外一阵喧闹。郭旭正要出去看,两个白影子猛地撞进大帐,推开两个卫兵,死死地搂住夏侯嫣。
是两个男孩子,十五六岁上下。他们满脸大汗,怒目圆睁:
“不许你们动我妈妈!”
刘裕这才意识到,姚绍的两个儿子,姚泓的堂兄弟,也在纳降名单上。姚绍有三个儿子,长子和柔然作战时阵亡了,现在如果这两个也被杀,那就等于绝后了。
夏侯嫣抱住两个孩子:
“雉儿、桦儿,不要怕,记住妈妈说过的话,不能在外地面前示弱!”
刘裕看着两个孩子的脸,想起自己那几个差不多同龄的孩子,父性萌动,连声音都不觉放柔了:
“孩子,别怕,我只是跟你们的妈妈说说你们的父亲,他是好样的。”
而后冒出一个念头:
“夫人,你纵然顾忌名节,也要为姚绍将军保住一点骨血。依我看,你们不要呆在关中了,就到江南去,那里没人会指点你。孩子长大了,就在朝里做事,将来也一样功成名就!”
夏侯嫣的目光只是稍稍温润了一下,就瞬间恢复了冰冷:
“太尉,收起你的菩萨心肠,想杀就痛痛快快地杀吧,我全家绝不缩脖子。我若是把我家大将军的骨肉送到江南,在灭了我宗庙的敌人庇佑下偷生,替害死他们父亲的南蛮效力,我死后哪还有脸去和他团聚?两个孩子哪还有脸摆上香案祭祖?我宁肯毁掉大将军的骨血,也绝不会弄脏这点骨血!雉儿,桦儿,你们说句话!”
雉儿是哥哥,伸手指点着刘裕:
“我活着杀不了你,死了也要做厉鬼替大秦报仇,替我父亲报仇!”
桦儿一看哥哥说得够狠,乃一言不发,狠狠地朝地上吐了口痰。
一家人牵着手,头都不回地出去了!
刘裕楞楞地看着空空的帐篷门,良久不做声,最后轻叹一声:
“可惜呀!”
而后做了个手势。
卫兵出去传令。
就在大营外的渭河河滩上,已经投降的姚秦贵戚,宫内则除高皇后以外的所有嫔妃,除已自杀姚佛念以外的所有皇子,宫外则含东平公姚讃在内的所有亲族,共三百余口,全部被斩杀。
郭旭特意把夏侯嫣和两个孩子留到最后,想让他们吃点东西,但一门三人全都拒绝。他们一身白衣,排在队伍最后,缓缓向前走,听着刀斧斫断颈项的咔嚓声,听着男男女女的哀求哭泣声,听着渭河无情的哗哗声。
突然,夏侯嫣清丽而悠扬地唱起来:
我家渭滨兮,以水为镜。
面若桃花兮,十八妙龄。
公子下马兮,见我濯缨。
黄金锦缎兮,媒妁辚辚。
与君月下兮,盟誓私语。
三生长守兮,儿女满庭。
天地不仁兮,夺我夫君。
落花无神兮,从此伶仃。
痛失家国兮,烽烟四境。
诗书飘零兮,茵榻无宁。
白玉粉碎兮,宁死不辱。
将军缓步兮,贱妾随行。
举家重圆兮,欢笑盈盈。
生为贵胄兮,死为神灵。
郭旭呆呆地听着,泪水止不住地流。打仗的结果之一,是杀死这样美丽、聪慧而刚烈的女子,这让他感到一种揪心的痛。他目送着夏侯嫣母子渐渐走近河边,听到刽子手们大喊一声跪下,无法坐视刀斧落下,乃泪水满襟,转身大步离去。
姚泓味同嚼蜡地吃着饭,不知道渭河边已经在行刑。吃完饭后,他被带出帐篷,和高皇后分别押上两辆马车,他们要被送到渭河船上,走水路去江南。他料到会这样,一路闭目念佛。只是有点诧异,不知道刚才还跪在刘裕大营里的那些亲族都去哪了。车子沿着渭河河岸前进,突然他听到后一辆车上的高氏发出一声惊呼,继而失声大哭起来。他掀起马车上的窗帘向外看,只看了一眼,就昏倒在车上。
此后他再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一个多月后,他和高氏抵达建康。
南朝一些高僧向晋朝中枢求情,希望看在姚泓没有暴政、礼佛向善的份上,留他一命,让他入寺庙度过余生。
晋朝拒绝了。
他们被公开处决,人头挂在朱雀桥的桥柱上示众。
也许是那一年太干旱,也许是别的什么难以言说的原因,埋葬他的地方,方圆十几里的草木都枯死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