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s: 忽然就觉得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谁赢谁输谁杀了谁,官大官小官做到头,北伐南征战功累累,沉浮兴衰国灭国立,这些都是人在折腾,不是老天爷。梅树不因为一个将军没了就谢绝开花,春风也不因为一支军队危机重重就止步,江河不因为关中内忧外患就永远封冻。
都随他去。
现在我要在一个梅香环绕的温暖屋子里,守着我美丽的女人。
新坟立了起来,没有墓碑。
郭旭虽然痛恨沈田子杀害王镇恶,但现在沈田子已经身首异处,无声无息地埋在冰冷的黄土之下,生前的一切恩怨纠葛,都随着刽子手的飒然一刀了结了。念他曾经是叱咤风云的百战名将,曾经以过人智谋和勇毅,在灭秦之战中偏师而收主力之功,不能不在墓前鞠躬致意。
处决沈田子没有费多大功夫。人押送到长安时,傅弘之已经做好铺垫,王修和刘义真不惟知道了事情的大致经过,而且也迅速推演出了此事将掀起多么糟糕的后续波澜:被害的是王镇恶,离心离德的是北府兵,愤懑不平的是关中百姓,岌岌可危的是北伐成果。
尽管沈田子如今是落水凤凰,长安方面依然如临大敌。入城的时候,北门官员拼命瞭望,确认远处没有军队跟着,才把这一小队人放进去。从城门到府门,一路上岗哨林立,专有一队骑兵跟随。沈田子虽然已经失势。却依然有大将风度,自嘲说我当初打了大胜仗。也不曾有这样的欢迎规格。
沈田子杀王镇恶,情节并不复杂。长安方面不在乎他私底下是怎么运筹谋划的,也真正不在乎他为什么这样做。刘义真和王修真正切齿的,是凶手野心毕露,竟然敢动用只有最高统帅才能动用的专杀之权,而且不是上级专权处决下级,而是方向相反,想想都觉得可怕,沈田子因此更加可恨。
沈田子至此也已经清醒,自己那点争功嫉妒的意气。根本摆不到桌面上;所谓王镇恶要杀尽南人、自立关中的谣言,也根本经不起诘责。所以当王修质问他为什么要杀害王司马时,他说不用问了,我讨厌他所以就杀他!
王修说你疯了吗?
沈田子淡然一笑。那就算我疯癫好了。
刘义真说我看你不是疯癫,是疯魔。你满心只想凌驾于众人之上,容不得有人在你上头。
沈田子说刺史英明,这就是我的病根。此病已经发作,无药可救,只能干脆一刀。断了脖颈也断了心魔。王镇恶已经死了,现在回头想他没那么可恨。杀他是我的大错,我有罪,我赔他一条命。要杀要剐随你们,只是恳请不要株连到我的族人。
他屠杀了王镇恶胞弟堂弟,此刻担心这种命运会落到自己头上。
认罪既然痛快。判决也就麻利,其实沈田子还没到的时候。刘义真已经和王修商量好,那就是这个人必须处死。但一不株连,二不枭首示众,三不立碑。一言以蔽之,只能秘密处决,悄悄下葬,不能让长安军民,尤其是关中百姓知道详情。至于王镇恶之死,能瞒多久就瞒多久,等击退大夏军,危机过去后,可以宣布王将军积劳成疾,在前线病逝了。一场风光大葬,一口楠木棺材,谁能知道里面是尸体是否囫囵。
王修宣布判决后,问沈田子还有什么话说。后者沉吟片刻,说事已至此,我不能说自己没错,但我忠于朝廷,追随太尉多年,还望史官落笔时,不要把我这些年的辛劳一笔抹杀。王修说这个你放心,你的战功,朝野口耳相传,华夏无人不知,岂是史官一支笔可以抹杀的。动手杀王司马的沈敬宗已经死了,你身后不会有株连攀扯,再说沈林子将军在太尉那里还是很得宠的,你只管放心去,你的家人自有人关照。
刘义真一直不吭声,至此突然对王修说你一定要买来长安最好的棺材,让沈将军睡安生一点。再安排一桌酒宴,让将军吃饱。说完一挥手,示意把人带走。
沈田子骨头真硬,吃饭喝酒,风卷残云,浑然不像死囚,倒像是要奉命出征,怡然享用壮行宴。
没有月亮,也没有云,抬眼看北斗,星星大得像拳头。
风吹着火把,一行人的影子摇摇晃晃,似六神无主的魂灵在东张西望。
一路走到校场,沈田子没有丝毫腿软的迹象。
斛律征本来是憎恨沈田子杀害同袍的,但现在看他如此坦然受死,禁不住大为感佩,不忍心一代名将就这样猝然受刑,乃上前拉了一下他的胳膊,说你要不要再多喝些酒。
孰料沈田子把眼睛一瞪:
“鲜卑人以为沈田子怕疼吗?大丈夫有功领功,有罪受死!脑袋掉了,速速超生,转眼又是无人能敌的大将军!我这一辈子受过各种伤,还没领教过砍头,如此难得经历,哪能浑浑噩噩过去!”
押送他的所有人都不能不肃然起敬。
押到校场,刽子手叫他跪下,沈田子说我不能跪着。斛律征叫人找来一张胡床。沈田子坐定后,挺直腰板,看了看四周的天,突然朗声念出一句:
“跃马二百州,挥戈鬼神愁,一朝归尘埃,荣名百战休。”
言罢闭眼,人如石雕。
刽子手的刀划了一个弧线。
郭旭指挥人把沈田子埋了,回去向刘义真复命。此刻刘义真和王修正在绞尽脑汁,琢磨着怎么向刘裕禀报这件事。眼看着五九六九到了,春风浩荡,大河由南向北渐次解冻,水路即将打开。但此事等不到行船,必须即刻上报。道理很简单:同时损失王镇恶和沈田子两员大将,关中防卫格局残破。人事序列亟待重整,而这样的决策。绝非刘义真和王修可以代劳。这一份奏报给刘裕的文书,难点不在说清楚谋杀。而是怎样才能不显得这是刘义真失察,更不能有一星半点暗示刘裕临走前善后不妥。
进退取舍许久,王修决定剑走偏锋,不纠缠于沈田子的阴谋,而是堂堂皇皇写一份王镇恶的赞歌,说他如何忧国如身,如何夙夜劳瘁,如何确定一份击退大夏的作战方略,如何义正词严谴责沈田子的临阵退却。如何亲赴前线指挥。至于他横遭杀害,则只说事情经过,不加一字评说,不去描述沈田子的动机,尤其不能提到沈田子自称奉有太尉密令。
刘义真虽然是个小孩子,但经王修一解释,也觉得这样看似简单,却有大机巧在里面,要害是将褒贬臧否的空间留给刘裕。不因为故作聪明而言多必失,招致不必要的麻烦。
刘义真没把郭旭当粗人,把王修的意图跟他说了,问他这样是否妥当。郭旭此刻已经从愤怒中平静下来。他听出王修的主要努力。不是裁定是非赏善罚恶,而是一意为尊者开脱,避免影射刘裕是这场火并的始作俑者。但他事后细想沈田子所谓密令。觉得不完全是此人瞎说,很可能实际情况是刘裕不会明着鼓励部下自相残杀。但应该也没有坚决打压沈田子的嫉妒心,甚至有默许部下内斗之嫌。而沈田子恰恰把这理解为刘裕的一种无声授权。再想想刘裕任命他为王镇恶的门下督,但又秘密地让陈嵩护卫沈田子,好像也对王沈之争做壁上观,并隐然埋有伏笔。他肯定不希望部众斗到你死我活的程度,但同样不希望关中诸将都对王镇恶服服帖帖,唯其马首是瞻。
一股寒意从脊梁骨上升起。
“一朝归尘埃,荣名百战休”。沈田子临死前的这句话,现在回味,似乎有无尽没法说出来的隐恨。
现在王、沈尸骨未寒,活着的人已经不关心他们,只在乎如何摘干净自己,摘干净太尉。
一种压不住的厌憎慢慢涌上来。
就想赶快离开这个空气污浊的府邸,到长安寒冷的街市上去,让寒风洗洗肺腑。
沉思片刻,说我不懂文书,就说大实话。如果给太尉的奏报里只赞美王司马而不声讨沈田子,那就是对王司马不公,甚至就是在回护沈田子。如果只说他们而不说我们这些人的失职,就显得我们太小气。太尉是聪明人,我们要是有小算盘,他不可能看不出来。别的不说,我作为王司马的门下督,就没能尽到贴身护卫之责。要是我站得再近一些,沈敬宗也许就不能得手。
他没有提及王修和刘义真,但王修的脸已经涨红。默然片刻,说郭幢主有胸怀。照他这个意思,我们原定的想法要大大压缩。这篇奏报,三三开,一成写沈田子谋杀王司马,一成向太尉请罪,还有一成是请太尉定夺关中人事安排。
告辞出来,寒风吹脸一瞬间,突然有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疲劳。
这不是过去打恶战那种肢体酸困,而是从内心深处弥散开的无力感。
但另一个念头,瞬间就把这种颓废冲洗掉了。
这里是长安。
他的家就在长安。
家里有他的女人。
女人肚子里有他的下一代。
这一次敲门,小俏没有醒来,她应该根本不会料到郭旭会突然回到长安来。
一进院门,闻到一股香。忍不住问开门的使女,你们点了什么香,这么好闻。
使女睡眼惺忪地笑。
世人哪能做出这样的香来!
是院子里的梅花开了。
果然,越走近梅树,香气越是真切。郭旭站在树下,闭上眼睛,任由那一丝清香慢慢流进肺里,把这些天淤积的阴暗陈腐的东西全都排挤出去。
忽然就觉得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谁赢谁输谁杀了谁,官大官小官做到头,北伐南征战功累累,沉浮兴衰国灭国立,这些都是人在折腾,不是老天爷。梅树不因为一个将军没了就谢绝开花,春风也不因为一支军队危机重重就止步,江河不因为关中内忧外患就永远封冻。
都随他去。
现在我要在一个梅香环绕的温暖屋子里,守着我美丽的女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