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峡之战第一日。
天气晴。
宜行丧,余事勿取。
相对于原野间不时响起的惨呼和堕落声,青峡出口前一直很安静,琴弦颤,箫管鸣,始终都没有发出声音。
就在这时,安静的篷下,忽然响起一声呜咽。
那是箫声。
四师兄霍然抬首,望向西门不惑,看着他苍白的脸色,看着他额上黄豆般的汗珠,握着木笔的右手微颤,神情渐趋凝重。
铮的一声。
又有琴声响起。
七师姐抬起头来,拈着绣花针的手指开始颤抖,看着北宫未央,看着他身前已经被血染红的琴弦,脸上流露出担忧的神情。
渐渐的,琴箫之声偶尔会再次响起。
这代表着北宫与西门真的累了,再没有办法像先前那样,精神饱满地从头到尾奏出大音希声的乐曲,控制无法再精确,而越是如此,他们想要应对那些冲锋而至的战马,便需要消耗更多的念力与精神。
篷下的人们都抬起头来,沉默看着弹琴吹箫的北宫与西门,脸上写满了担心。
站在篷外原野间的二师兄没有回头,他的右手伸向铁剑的剑柄。
北宫与西门并不知道同门的目光正落在自已身上,他们的精神与注意力,甚至是全部的灵魂都在琴与箫之间。
他们自已最先发现了问题。
他们不愿意撤出这场战斗。
篷下的书院弟子们都清楚,西陵神殿联军不顾死伤惨重,也要不间断发起自杀式的攻击,为的便是要拖垮自已这些人,更准确来说是要拖垮二师兄。
因为守青峡,最终还是要看二师兄。
所以他们这些师弟师妹要做的便是尽可能地替师兄多撑一段时间,让师兄能够多休息一段时间,去应对马上可能便要到来的真正的攻击。
北宫和西门确实已经累了,他们的身体很累,手指很累,自指间流出的血,涂染在琴弦与箫管上,便是琴与箫的声音都开始变得嘶哑起来。
但他们的心不累。
至少在这一刻,他们的心还足够坚定与坚强。
北宫未央抚琴的手指忽然停住。
他抬起头来望向原野间正源源不断冲来的联军骑兵,洒然一笑。
然后他一声清啸,手腕一挥。
流血的手指,在琴弦上自后而前拂出,动作极为潇洒。
一道清冽的琴声,如泉水般响起。
西门不惑听到了真实的琴声,脸上露出一丝毅然的笑容箫管顿时迸出一道真实的明亮有如牧童吹叶的箫声!
琴箫此时,不再奏无声之乐,而出了真音。
泉水叮咚,渐成金击!
牧童吹叶,渐成凄啸!
琴箫声带着一往无前的壮烈气息,向原野间传出。
那是金戈那是铁马!
暴烈的琴箫声,让那些冲锋而至的战马都暴烈起来,而对于那些骑在战马上的神殿或南晋骑兵来说,这些乐声就像是无数把锋利的刀子,直接刺进他们的脑海!
数名冲在最前方的骑兵惨呼着摔下马去,脚被马蹬拖住,身体被拖着在原野间不停前行片刻后便浑身鲜血不知断了多少根骨头。
他们的双手明明空着,却没有去解开自已的脚,只是死死捂着自已的耳朵。对他们来说,那道琴箫声带来的痛苦要比此时被战马拖着在地面前行,断骨挫肉的痛苦大无数倍!
更多的骑兵在听到琴箫声的那一刻,脸色骤然苍白,本能里把绝对不应该脱手的兵器全部扔了出去然后死死地捂住自已的耳朵。
然而即便如此,他们依然无法阻止琴音箫声像冥王的呢喃般钻进自已的耳朵里,钻进自已深深地脑海里,把自已的意识割成了无数痛苦地碎片。
痛嚎声,痛呼声,痛哭声,在原野间不停响起。本来极具纪律性的骑兵,此时全部变成了疯子,他们捂着耳朵,痛苦地面容扭曲。
在这种情况下,骑兵自然无法当起什么冲锋,失去指挥的战马们,不安地停下脚跳,在原野间来回踱步,显得格外惶恐茫然。
琴箫先前无声,对的是马。
此时北宫未央和西门不惑终于动了真火,于是琴箫之声渐现,开始对人。
就在琴箫声响起的那一刻,篷下的书院诸弟子,脸色骤然一变。
因为他们很清楚,对于北宫和西门来说,这种乐声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四师兄仲手,想要阻止北宫奏琴,但看着他不停挥舞的湿漉黑发,看着他如癫如狂,潇洒快意的模样,竟是不忍阻止。
青峡外有一片百丈的半圆区域。
二师兄站在里面。
在半圆之外,倒着无数西陵神殿联军的骑兵,黑压压一片,就像是宋国风暴海畔著名的防浪堤,只是这座黑堤里不停响着惨嚎与痛呼。
不知道有多少匹战马堕地而死,不知有多少骑兵被沉重的战马压死,不知道有多少战马和骑兵还活着,却骨折肉离生不如死。
隐约可以看到有些战马和骑兵的耳中塞着棉团,但很明显,这些棉团没有起到意想中的效果,染着红色的血渍,大概竟是耳膜都被震碎了。
这真是一幕惨烈至极的画面。
过往无数年来,这个世界上不知发生过多少惨烈的战争,但都很少会出现这样的画面,而这些竟然只是因为一方古琴,一把洞箫。
即便是篷下的书院弟子,看着这幕画面,都有些不忍。
站在最前方,距离这些重骑兵尸骸最近的二师兄,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他的神情依然是那般平静,他的双眉依然是那般挺。
西陵神殿联军的骑兵还在试图向青峡发起冲锋,然而此时的地势,已经被同伴和战马的尸体填满,很难找到空隙。
便在这时,那些惨嚎不断的尸体堆里,忽然响起一声闷响!
一名身材魁梧的南晋军方将领,暴喝一声,推开压在身上的几具尸体双手持着铁枪,向二师兄冲了过去。
在后方,还有几名没有被琴箫声击倒的军中武道强者,听着那声暴喝,一踩马鞍便掠至空中,像飞石一般攻击二师兄。
那名南晋将领的实力最强,到的最快手中的铁枪暴烈刺出,在空中贯通一条笔直的直线,把里面所有的空气都逼了出去,枪头暴出雷般的巨响!
二师兄面无表情伸手,握住铁剑的剑柄。
然后他对着那名南晋将领便砸了下去。
不是砍,不是劈不是切,也不是削。
是砸。
铁剑方正宽直,看上去就像是一块很厚的铁块,被二师兄握在手中,向前一砸,便有大风起兮,地面的石砾畏惧乱滚而避。
铁剑砸到了铁枪的枪头上。
铁枪枪头被砸扁。
铁剑继续下砸。
铁枪的枪身被砸弯。
铁剑下砸之势未衰似乎永远不衰。
铁剑砸到了那名南晋将领的身上。
这名南晋将领身上的盔甲顿时变成了无数碎片。
二师兄不再理他,抬头望向破空而至的那几名武道强者。
他右臂一振,手中的铁剑从左向右挥出。
这一次不再是砸,而是拍。
拍苍蝇的拍。
那几名像飞石般破空而至的武道强者被铁剑的剑风触及,便变成了真正的石头,远远地飞向原野四处,然后重重落在地面上。
片刻后。
那几名武道强者坚强地以剑撑地,站起身来。
那名南晋将领重新握住了手中弯曲变形的铁枪。
二师兄面无表情看了他一眼。
那名南晋将领的眼睛里流露出绝望与不可思议的神情。
噗的一声他把胸腹里所有的血全部喷了出来。
然后就像被倒完后的水囊一般软软瘫倒。
倒在地上,瘫成一片。
南晋将领身上的所有骨头,都被铁剑砸碎了。
远处那几名武道强者,也先后倒下,他们也碎了。
二师兄浑身是血。
全部是敌人的血。
血水顺着盔甲的边缘向下滴着,渐渐汇成一条血流,流到插在原野间的那五柄剑处,然后顺着剑刺的地方,缓缓下渗。
那几把剑是他的战利品。
那些血也是他的战利品。
不知道这一场青峡之战,他要在身前种几把剑,又要用多少敌人的鲜血来浇灌。
他没有理会身上的血,只是静静看着前方的原野。
因为西陵神殿联军的攻击还在持续。
这真是一场无趣的战斗。
杀人,然后还是杀人。
战马的蹄声是那样的单调,联军骑兵的惨呼是那样的单调,不再美妙的箫声与琴声也是那般单调,所谓单调,就是重复。
天空上的日头渐渐西移,渐渐变得红润起来。
洒向原野间的光线,也变得红暖了很多,青峡外的原野上,堆积着不知多少具尸体,尸堆里的惨呼渐渐敛没,四周死寂一片。
暮色中的原野,如涂满了血。
事实上,也涂满了血。
从正午到暮时,西陵神殿联军至少填了一千多名骑兵进去。
琴箫声一直没有断绝过。
因为北宫和西门很清楚,只要琴箫之声不停,二师兄便可以不动。
二师兄确实没有动。
他一动不动。
他始终站在原地。
没有向后退一步。
因为他的身后就是青峡。
青峡后面便是大唐。
原野南方,忽然响起鸣金的声音。
西陵神殿联军终于召唤骑兵停止冲锋。
不是他们承受不起这种损失。
而是西陵神殿联军里的将士们觉得很累。
书院弟子们很累,累在指间。
神殿联军很累,累在心里。
这种累,叫做畏惧。
但也有人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畏惧。
宁缺一直认为她很适合进书院学习。
一抹血色衣影,出现在暮色中的原野间。
原野间响起叶红鱼的声音。
“君陌,与本座一战。”
二师兄看着南方那抹在暮色里仿佛要燃烧起来的血袍。
“你不是我的对手。”
说完这句话,他提着铁剑向青峡出口处走去。
青峡出口处,篷上残箭如草。
篷下炉上的锅里烧着水。
水快开了。
要吃晚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