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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天门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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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7 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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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气一天比一天凉。傅朗西的咳嗽声从早到晚都没断过,那张潮红的脸很快就因咳嗽变得嘎白。太阳落山,地上一Y,傅朗西身上早早就起了J皮疙瘩。

    舍不得穿夹衣服的常天亮趁机说:“不在外面说书吧?”

    连日来心情一直不好的傅朗西忍着咳嗽气势汹汹地说:“你这样子一点也不像是受苦的人,简直比雪家的女人还娇气。天晓得月亮会不会将你身上晒出疱来!”

    董重里在一旁打圆场:“小阳春来了,不会太凉的,在外面说书可以省几个灯油钱。”

    傅朗西还没消火,继续冲着常天亮说:“只要没人吩咐,哪怕是天上落着鹅毛大雪,你也得将鼓架在门外。”

    一向对常天亮呵护有加的董重里有点不乐意了:“傅表弟,你这样说话就是过分了。麻城那边的暴动败得再惨,也不该冲着孩子撒气。东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北方有南方。别处失败了,我们换个地方接着干不就行了!不是我说你,越是这样越要沉得住气,别让马脚露出来。

    你不是很信任常守义吗?说不定这两天他就会回来。”

    常天亮掇出那面漆成红色的小鼓,出门放在鼓架上,右手拿鼓槌,左手拿鼓板,一板一眼地敲击起来。从上街口传来一阵S动。有人大声地嚷嚷:“去时山上的毛栗子树还是青色的,到现也没变红变黄,为什么就回来了!”好比北风刮过来,街上很快就被这些人吵翻了天。有人一声不吭地走上来将自己的手塞在常天亮的手里。

    圣天门口 一三(2)

    旁边还有人叫:“若是你摸错了,今晚就该我们白听说书了!”常天亮不搭话,他将另一只手拿过来,托的托,摸的摸,一会儿工夫就叫出名字:“杭九枫,你口口声声说是出门打野猪,毛都没捞着一根,还好意思回来!”

    听说书的人已经来了不少,常天亮一开口,大家便笑起来:“九枫,天亮猜得这样准,你得给他一块银元才行。”

    杭九枫也笑:“我这手糙成了石头,你摸得出来?”

    杭九枫什么东西也没带来。常天亮说:“你将麻城那边的情形说说就行!”“换了别人,像我这么大,肯定会害怕!我不怕,我比好多大人看得都清楚。那边的人都被反水的富人杀光了,死尸扔在稻场上,就像粪缸里的肥蛆,数都数不过来。”说了半天,见常天亮那里没有任何反应,杭九枫不禁大声问:“你要我说,又不想听。”“我听见了。我在想死人与活人有哪些不同。”

    杭九枫将自己的手放在常天亮的脖子上:“这是我亲眼见到的,好多人被别人从这儿下刀,卸下头来挂在路边的南瓜架上。那些没有头的脖子往外喷血时的样子,就像一到河南就长得特别肥大的J冠花。你晓得J冠花?”

    “我晓得J冠花。谁若是被刀枪伤了,将J冠花晒干,碾成粉,用酒调一些内服,再留一些用做外敷,就可以诊治好。”

    常天亮借口说鼓板上的绳子要断了,回到屋里告诉傅朗西和董重里:“去麻城打野猪的人全都P滚N流地逃回来了。他们说,那边闹暴动后成立的苏维埃被消灭了。所有被苏维埃斗争过的人,个个都像吃了朱砂,只要看谁不顺眼,二话不说,挥刀就砍,拿枪就戳。”董重里刚才还劝傅朗西不要着急,这时候自己先紧张起来,嘴唇一哆嗦,突然冒出一段说书的鼓词,要常天亮等听说书的人都到齐了,先上去说说:“北方吹来十月的风,盘泥巴的穷人闹暴动,富人上武汉搬救兵,不许小蛇变大龙。”

    “好汉不吃眼前亏。”董重里还要往下说,傅朗西拦住他。有了确切消息后,二人的情形正好倒了过来。在劝阻了董重里后,傅朗西打起精神,吩咐常天亮:“往日如何开场,今日还是如何开场。”

    常天亮出门时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冷噤。

    天色黑了好久。早来的那些人当中有人比常天亮穿得还要少,夜风接二连三地吹过来,几个抱着膀子站在人群后面的男人猛烈地打了一串喷嚏。

    “董先生变得势利了,非得雪大爹到场,才开始打闹台。”

    有人躲在黑暗中声音不大不小地说,其他人胆子也大起来:

    “雪家什么都有,可以请董先生去开堂会,和我们争个P的高下!”

    “雪家人个个脑满肠肥,从年头到年尾,四季衣裳一样也不少,就是不落雪也有皮袄穿,当然不怕半夜三更风像刀子割R。”

    “这话算是说到点子上了,我们上半年在田里忙,下半年在地里忙,到头来得到的棉花不够做一双棉鞋,得到的粮食不够吃一餐年饭。”杭九枫听着好笑,他用巴掌在鼓上猛地一拍:“往年冬天,你们赤着脚在雪地里跑来跑去,也没有责怪谁,现在怎么无缘无故就变娇气了!”

    杭大爹坐在前排,笑眯眯地夸奖杭九枫越来越会说话了:“从说话的语气就能看清一个人。再过两三年,杭家的事就可以全部交给你管。”

    杭九枫受到鼓励,说话更有力气:“大家心里是不是觉得暴动很有意思?真想暴动,你们得先问问自己,是不是可以一抹脸,无情地将左邻右舍的富人赶尽杀绝。只要心里有丁点硬不起来的地方,就不要有非分之想。类似这种舞刀弄枪的事,杭家人放个P也比你们闹暴动的动静大。杭家都没拿定主意,你们就不要做梦了。”

    正说着,雪大爹带着雪大奶和阿彩,加上杨桃等几个下人,前呼后拥地挤到杭大爹近旁,吵吵嚷嚷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雪大爹一坐下就对杭大爹说,自己一时兴起,画了两幅小品,所以来晚了。

    杭大爹神情冷漠地笑一笑,一个多余的字也没说,冲着常天亮大叫:“快去对董先生说,莫老让小徒弟在外面敲空鼓,留着一肚子鼓词也当不得胎儿!”

    常天亮不敢怠慢,进门就叫:“董先生、傅先生,雪大爹到了!”

    常天亮正要叫第二声,傅朗西就在身边低声责备起来:“说了多少回,你就是不改,天生一个小奴才!你不要一见到雪家人就激动,你和他们是平等的,脸对脸时叫雪大爹还情有可原,隔着老鼻子远,他又听不见,还这样叫就是没骨气。”

    “谁佩服雪家人都没用,抵不过傅先生的宣传呀!”

    董重里又出面替常天亮打圆场。

    圣天门口 一三(3)

    小教堂外面吵吵闹闹时说的话,董重里都听见了,他在天门口呆了这么久,从没听见有人说雪家的坏话,就是发牢S也不会将雪家作为对象。一旦亲耳听见了,董重里也不免高兴,常常夸奖傅朗西,说这些年自己也没少花过心血,动过心思,可就是没人听,傅朗西才来几个月,广大民众就被他的宣传鼓动起来。

    傅朗西也就难得高兴地说:“可以在天门口搞大动作了!”

    紧接着他往往又会说:“关键还是杭家!”

    董重里还没有出门说书的意思,他要常天亮先出去,拣大家爱听的说书帽子说上几段。傅朗西轻轻拍了一下桌子,不让常天亮再说那些公公与媳妇扒灰、嫂子和小叔子偷情的内容。

    他怕有朝一日一切明了时,民众会小看他们。听到这话,董重里立即吩咐常天亮,往日那些东西不要再说了,等敲起鼓点后,按照书场上的情形,随口编些水词儿逗杭大爹高兴就行。

    董重里刚说完,傅朗西又补上几句,还要多说些杭家人往日的英雄故事。常天亮上了书场,一声不响地取了鼓板和鼓槌,急急地敲了一通后,猛喊一声:“说一个姓杭的不是人——他是天上二郎神下凡尘!”虽然是老套子,听说书的人还是笑了。

    杭大爹依然恼着脸:“这个细瞎子,董先生的真传没学到家,只会用花言巧话哄老人家,小心提起两只脚,倒劈了你!”

    常天亮冲着杭大爹翻了一个白眼,继续击打鼓板。常天亮讲的是杭大爹当年如何考上县里的武童,小小年纪上阵杀长毛的事。随口编的说书帽子一说完,听书的人齐声喝彩,都说常天亮虽然有眼无珠,看起东西来比谁都清楚。

    杭大爹终于欠着身子站起来:“没想到不动不静地,你就学会说书了,董先生算是没白栽培你!你这段说书帽子说得虽好,却不全。天门口除了出武童,还出了雪大爹这个文童。有文有武才是双全。你就再替董先生打个闹台,也为雪大爹来一段。”

    雪大爹连忙说:“斯文读书,比不上冲锋陷阵,荡气回肠。”

    “斯文好!我就想斯文,人一斯文满肚子就开始长儿女情肠。常天亮,你这个细怪种儿,若是将雪家的斯文说得像那回事,雪大爹一定会将你亲娘从武汉接回来,你就不用老想着别人的R葫芦了。”杭大爹从兜里摸出一把零钱,慢吞吞地放进鼓架旁的布袋里。

    好久没有露面的常守义突然出现在黑黝黝的墙根下:“杭大爹,天亮将你说得这么好,你不往布袋里放一块袁大头,也该放一块孙大头。”

    杭大爹不高兴地站起来,朝着暗处狠狠盯了一眼,有人怕受连带赶紧说:“常守义,好汉做事好汉当,话都说了,你就莫像根卵子,只往女人裤裆里钻。”

    几双手一齐用力,早将常守义推到杭大爹面前。常守义显得很不耐烦,一只手往腰里摸去。

    杭九枫眼明手快,一个箭步冲上去,拧住常守义,硬是将他的手从腰里扯出来。常守义长得还算强壮,仍然吃不消杭九枫的手劲。他嗷嗷叫个不停,就像富人家的女子在外面玩水,被蚂蟥咬了,只顾用力甩着手:“不要这样,我不是刺客。”挣了一阵,总算脱了手。常守义变戏法一样掏出一只手电筒。他用手电筒对着杭九枫照了一下,书场上的人一齐惊呼起来。常守义得意地将手电筒塞给常天亮,让他对着人群好好照一照。被手电筒照着的人吓得连忙弯下腰。远处的还没照着的人,喊着常天亮,要他快往自己身上照,等到真的照过去了,也是一样地躲个不停。有人大惊小怪,说自己的眼睛被手电筒晃瞎了,看不见对面的人。坐在雪杭两家后面的马镇长的妻子尖叫一声:“常守义!你出去半年回来就摆阔气,说说这样贵重的东西是从哪儿来的?莫不是你也去武汉给人做了上门女婿?”常守义收起手电筒:“你没听人挖古,我也是士别三日哟!”雪大爹接上了话:“挖古的人爱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半年你在外面读书了?”常守义有所保留地说:“雪大爹是不是觉得,雪家一代接一代地读书,这手电筒应该是你们的!”不等雪大爹说话,杭大爹抢先开口将常守义骂了一顿:“莫以为手里多了一件新东西就可以神气,三百六十行里守桥的照旧排不进去。我把话说在前头,你若是再不将这狗卵子一样的东西收起来,明日早上它就不是你的了!”

    常守义收起了手电筒:“雪大爹、杭大爹,你们二位如今可不是金口玉言了,这东西是我那婆娘托我带给董先生的,感谢董先生这几年如此照顾我们的瞎儿子!”

    说着话,董重里已经出来了。常守义将手电筒递过去。

    “这么金贵的东西我玩不起。”董重里摊开五指不接手。

    圣天门口 一三(4)

    突然间,常天亮紧紧凑凑地敲了一通鼓点,亮开嗓子唱起来:“自古文官磨墨武官出血,从来君子动口小人动手。只有贤文说得好,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莫看天门口地方小,知书识理就能傲视强豪!”

    “咚——”杭大爹忽地抬脚踢翻杭九枫的凳子,不待跌坐在地上的杭九枫发出惊叫,杭大爹已经高声叫起来,“快说正传!”

    常天亮捂着鼓,不让它发出声音:“是你让我说说雪家的。”

    一只脚站在门里的常守义回转身来:“我懂杭大爹的意思。天亮,你这几句词儿虽然有文采,却犯了抬一个压一个的忌讳。读书高当然是说的雪家,除了杭家谁也不敢称强豪。”

    杭大爹更不高兴:“你这话像从没长牙的P眼里说出来的!”

    常守义顺手将董重里推到鼓前:“不说这些闲话了,还是听董先生说正传吧,这半年我在外头瞎跑,没听到你说书,心里早就痒起疱来了。”

    杭大爹仍旧不肯罢休:“你这个没长眼睛的瞎子——”

    到这时,杭大爹满脸皱纹已没有一根是和善的,蛮蛮地尽在那里横来横去。

    一阵山风顺势蹿了进来,小街上发出阵阵呜鸣。

    雪大爹裹了裹身上的长袍:“风太冷了,直往骨头里钻。”

    雪大奶心领神会:“莫吹出毛病来,少听一场吧!”

    雪家人正要走,常守义在一旁说:“杭大爹才说几句话,你们就不想听了。大家都在一个镇上,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雪大爹盯着常守义:“是呀,一条街上住了多少年,没见过谁把炮药当饭吃!”

    常守义抢着开口:“贵人P多,小人气多嘛!”

    雪大爹急了,他不想惹得杭大爹更加生气:“常守义,你不要跟着别人呼风唤雨!”

    在黑暗中站着的人也都跟着吆喝:听说书要紧,想要说别的话,另外找时间。见董重里C起鼓槌鼓板,雪大爹一家重新坐了下来。董重里还没说出词儿,光是几声鼓响,听的人就喝起彩来。董重里一会儿低下头,一会儿仰着脖子,一会儿闭上眼睛,一会儿又将两只眼珠子瞪得老大。右手的鼓槌,左手的鼓板,也跟着或急或缓或紧或松。开场鼓点响了又响,震得人人心神不定。头顶上的风吹了又吹,闹得大家意志惶惶。躲在人影里的阿彩,脸上涨得绯红,不停地用目光往杭九枫身上扫。杭九枫的眼睛虽然动个不停,可十回当中只有一回是对着阿彩,其余九回全给了董重里。好不容易盼到董重里将鼓板往前一送,然后停下鼓槌,嚓——嚓——嚓——连击三下鼓板。一见到这个动作,杭九枫的嘴巴就不由自主地张得老大。他和大家一样熟悉,闹台已经结束,石破天惊般的开场白要来了。

    就在这时,杭大爹突然站起来:“杭家的儿孙都回去!”

    他一只手端起躺椅,抡了半个圆,放在自己的肩上。

    站在小教堂门后的傅朗西暗中窃喜,恨不能马上对常守义说,这半年的训练没白费,刚一回来就将杭家的人发动得差不多了。

    圣天门口 一四(1)

    都说那女人是柳叶绒花,不起风也要去婷婷婀娜。昨一日众听官怪我心狠,为什么娇牡丹结个苦瓜?此天命由不得你我想法,行蛮力也难让板凳长大。今夜里秋风细慈悲浩荡,且听我再表一番那那那——

    董重里的说书声没有留住杭家人。他们不像雪家人,犹犹豫豫地欲走还留。杭家人噼里啪啦地往回搬东西时,眼睛还在盯着雪大爹。雪家人听说书的样子越专注,他们就离开得越 坚决。

    常守义被这几句开场的鼓词儿迷住了:“董先生,听你说书就像喝喜酒,好醉人!”

    正在击板敲鼓的董重里说:“醉人先醉己!多谢各位捧场。”

    常守义说:“若是能说荤一点,就更那那那了!”

    听说书的人全都笑起来。雪大爹也跟着嘿嘿地笑了几声。常天亮没有笑,伸手拿过那只鼓囊囊的布袋,转身进屋,将袋里的东西尽数倒在一只簸箕里,摸索着将种种不相同的东西一一

    分开。听到动静,傅朗西在最里面的睡房里问,是不是有人送了花生。常天亮刚说声是的,傅朗西便三步两步地蹿了过来,腰还没有弯到位,就将那包花生拿在手里,解开,寻出一颗最大的放在手指间使劲挤压。听着一阵接一阵的咀嚼声,常天亮忍不住说话了。

    “你也不问花生是谁送的?”

    “我晓得,包花生的手帕上面绣着雪字哩!”

    “你不是不喜欢雪家吗,为什么还要吃他们家的东西?”

    “我不喜欢的是雪家所代表的阶级。这个阶级必须消灭!”

    “什么叫消灭?我不懂。”

    常守义悄然走过来,代替傅朗西回答:

    “消灭就是强行剥夺他们的生存权利。”

    “我怕死人。若是有人死在我面前,我会吓死的。”

    “你不要怕。”

    “我已经怕了。你一说死人,我就怕。”

    “我说不要怕你就不要怕。万一像麻城那边一样形势不好,董先生就会将这小教堂送给你。

    你明里说书,暗地要为我们通风报信。”

    常守义同常天亮说了几句后,就将他支到门口守着,不让别人进来打扰自己同傅朗西说话。

    别的人都没有察觉,只有正在说书的董重里察觉了,他推说晚饭时辣椒吃多了,嗓子痛得要命,将好好的一场说书弄得断断续续地尽是咳嗽声。加上心神不定的雪大爹也想早点回家,只到了往日一半的时间,就散场了。

    董重里回到里屋时,常守义已经将这半年的种种过程全对傅朗西说了,董重里也不客气:“常守义,你还真的回来同我们接头了?”

    常守义听了听外面的动静:“不只是接头,还有任务。前不久,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在武汉开了一次紧急会议,号召各级组织同工农大众一齐起来暴动。”常守义将那封从鞋里抠出的臭气熏天的信递给董重里,“我是从六安赶回来的,组织上已将从六安到本县一带划为第一暴动区,要借大别山的天时地利人和,搞武装割据。”

    屋里灯光有些暗,看过信的董重里全身上下灿烂无比。

    常守义抖了抖嘴角:“我最喜欢革命,它太适合我了。”

    常守义主动同董重里握手。董重里虽然迎了上来,动作却有些迟疑:“没想到你进步得这样快!”

    傅朗西在一旁及时地说:“对革命来说,朴素的感情比高深的理论更可靠。”

    三个人在里屋说着一些暂时对其他人保密的事情。

    常天亮一直在放着许多长椅的大屋里练鼓。

    “天亮,你又糊涂了。我都记得董先生教的口诀,少敲空鼓,多说书文,只图温饱,莫贪金银。”

    隔着大门,杭九枫的声音格外响亮。常天亮吓了一跳:

    “你是练了轻功吗,走起路来像只影子。”

    杭九枫特地过来要常天亮莫再敲鼓了,杭大爹听得心烦,正在屋里发火,要将小教堂的瓦全揭了,捐到后山关老爷庙里去。

    “再敲三声我就不敲了。”常天亮用力挥着鼓槌,给里屋的人发了暗号,“我晓得,杭大爹还在不满我说的那段鼓词儿。文武文武,不管是说还是写,这文总是在前面。武将虽有高头大马,终归逃不脱被人砍杀。”

    “我家的老人家说大话是为了消气,若是小教堂真的没了,这夜里的日子还不明白如何过。

    就说刚才,虽然赌气回去了,一家人全守在门后,不清不白地将董先生的说书听完。过完今夜,到了明日,还不是一样要坐书场上最好的位置。”

    “那好,我再学一段董先生的说书给杭大爹听听!”

    轩辕原是有熊君,如今河南有定城。蚩尤作乱胆真大,铜头铁额兴人马,要与轩辕争高下。

    圣天门口 一四(2)

    上阵就是烟雾起,层层瘴气遮天地,白日犹如黑夜里。轩辕战败心中闷,夜得一梦好惊人,狂风一阵卷沙尘,一只猛虎驱群羊。黄帝醒来自思量,必有高贤在此方,原是风后和力牧,二人本事果然强。轩辕造起指南车,风后力牧各显能,摆下八卦无极阵,烟雾不再迷大军,蚩尤困在阵中心,涿鹿之野丧残生。轩辕本是仁德君,无数作为定乾坤,又命大桡造甲子,又命隶首作算术,又命伶伦作律吕,又命车区制衣襟,又命歧伯作《内经》。轩辕将崩有龙迎,他就骑龙上天庭,在位却有一百载,少昊接位管乾坤。少昊本是轩辕子,黄帝原配 嫘母生。少昊登位坐天下,正是身衰鬼弄人,民间白日出鬼怪,龙头金睛怪迷人,东家也把鬼来讲,西家也把怪来论,王母娘娘降凡尘,教化民间收妖精,也是少昊福分浅,天降奇怪害黎民。少昊驾崩八十四,又出颛顼把位登。

    杭九枫在窗外消失了很久,常守义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小教堂。

    常守义本不想走,他愿意同常天亮一道睡在长椅上。往日蓝眼睛的法国传教士痴心地做了那么多的长椅,睡上一百人也不会太挤。更重要的是,常守义认为自己已将一切交给了组织,不想再回那久无人烟的破屋。傅朗西也有留下他的意思。董重里态度一直不肯改变,他将常守义连拉带推弄过门槛,关上门就与傅朗西低声争吵起来。若不是镇上的马镇长深更半夜地跑来敲门,二人也许会彻夜不眠地论战。

    马镇长敲门时,芦花公J已在J埘里拍打翅膀准备叫更了。

    敲门前马镇长先在窗外窥探了一阵。睡在长椅上的常天亮惊醒地喝问起来,马镇长才举手敲门。几个人在新点亮的梓油灯下见了面。

    “都什么天气了,还在外面说书!”马镇长有意打出自卫队的招牌,“马鹞子带信来将我的军,说我不听军令,局势这样混乱,还在当街聚众听说书。这种时候,你就是将书场挪回屋里,也是给我添麻烦呀!”“我也不想老在外面,夜里的风特别呛喉咙,可大家喜欢这样。”董重里小心翼翼地找了个理由,“要不你帮我问问雪杭两家,他们若是也有这种意思,我就往屋里搬。”

    “只怕我那犟脾气的侄儿不明情况,就将士兵派来了。”

    董重里忙说:“你为地方做了事,大家都记得。”

    “是呀,外面的世道在变,恶人歹人越来越吃香,得一块净土不容易,得一块福地更难。”

    马镇长语重心长起来,“董先生可要好好珍惜自己的名誉,多带一两个徒弟没事,千万莫将不明不白的人留在身边。”

    马镇长如此含沙S影已不是头一回了,其实只要去他家里说一场堂会就万事大吉。董重里有意不主动:“傅表弟的事不是早就说清楚了吗,上次马鹞子来,我还请他喝醉了酒。他也看出来了,傅表弟肺上的病不是一般的重,能保住性命就不错。他家里有个很不贤德的继母,他不想回去,我也没有办法撵他走。”

    马镇长的回答有些出乎意料:“我也没有说傅表弟的意思,你是聪明人,应该想得到,我说的是常守义。半年时间不见人影,一回来就敢上你的书场胡搅蛮缠。”

    梓油灯芯上正好结了一朵灯花,掩盖住董重里脸上的惊慌:

    “不会吧,一个看桥人能闹出惊天大事,除非出鬼!”

    “董先生有所不知,上半年,我在县国民政府碰见一位从武汉来的王参议。王参议可是个高人,他说麻城一带很快要出事,果然就应验了。他还说,在两湖两广之地,任何一处乡下只要有农民闹事,带头的一定是当地的痞子。如果没有这样的痞子,有点风波起来,也不会形成蔓延之势。所以呀,我才特别注意常守义。”

    傅朗西披着上衣走出来:“要说痞,常守义还不是头名状元。”他坐下又站了起来,故意让马镇长多想一会儿:“在天门口,最痞的恐怕是杭九枫。他同雪家儿媳妇阿彩有私情,你们听说了吗?”

    傅朗西将杭九枫亲口所说的如何给阿彩治癞痢、如何在河边的柳林里给阿彩开苞,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马镇长。

    马镇长惊得半天没做声:“这样做可不行!雪杭两家本来就是面和心不和,这种戴绿帽子的事,放在别人家可以不当回事,雪家可不同了,宁可不要财钱,也不能丢失颜面。一旦两家闹起来,就没个管束了!”

    马镇长要董重里和傅朗西不要往外说,他俩答应了。

    临走时,马镇长装模作样地笑了一下:“过些时,我家有点事,请你帮个忙,去家里说一场书吧!”

    马镇长刚走开,傅朗西就低声骂道:“吸血鬼!”

    估计马镇长已经走远,董重里便开始冲着傅朗西发脾气。董重里认为傅朗西这时候提起阿彩完全是别有用心。傅朗西坦白地承认,他早就想将这个秘密说出来,之所以拖到今天,是因为时机不成熟。现在说正是时候,雪家人一旦得知阿彩与杭九枫的J情,一定会想办法报复杭家,以雪家在当地的影响,是有可能得手的。到那时,莫说杭九枫,就是杭大爹和杭天甲,都只能跟着我们走,再无投机取巧的机会。董重里还是不肯放过傅朗西,他觉得这样做太不光明磊落。

    圣天门口 一五(1)

    打过霜的地上,眼看着就要结冰了。一棵棵孤立在田畈上的木梓树要么变得金黄金黄,要么变得红赤红赤。打霜的日子可以从深秋一直延续到初春,因为霜花掩映而异常美丽的木梓树叶,如同野外偷情的露水夫妻,相依相伴的时间注定有限。木梓树叶越是好看,飘落的时间就越早。打霜日子一天比一天多,同往年一样,落得最快的是那些金黄的叶子。只要夜里起风,天亮后地上肯定是一片灿烂。风来风去一共刮了三天,如此长时间足以将金黄的木梓树叶从高高的枝头一片不剩地扫落在地。黄叶沦落时,红叶若无其事地在一旁看着。头 一场风过后,需要十来天时间,第二场风才有力气刮起来。失去了做伴的黄叶,一树树孤单的红叶反而更难对付。攒着老大力气吹过来的一阵风,就算将树梢吹歪了,落下来的叶子也没有多少。

    为了这些红赤的木梓树叶,北风没日没夜地吹了又吹。

    趁着风,有木梓树的人家将锈了一整年的柯刀找出来,做着柯木梓的准备。贫穷人家的男男女女免不了要个个上阵。稍富一些的人家如果没有长工,也会请那些年轻力壮的夫妻做短工。男人将柯刀放在青石条做成的门槛上使劲地磨,性情乖巧的女人拿着碗站在一旁,及时地掬起碗里的水,通过时窄时宽的指缝,一滴滴一线线地顺着刀背浇下去。男人一只脚在门里,另一脚在门外,将身子半蹲半骑地架在门槛上,不时抬头看看自己的女人,心里有话也不说。偶尔一笑,那脸上的表情完全两样:一个是金黄金黄,一个是红赤红赤。柯刀磨好时,木梓树上的红叶正好落光。看着男人将腰直起来,女人赶紧从屋檐下取来长长的竹竿,又用浸了水的布条儿缠在顶端,小心翼翼地C进男人手中的刀柄。男人心安理得地看着女人一丝不差地做完这些,手一垂,马上将刀背抵在门槛与门框的夹角处。不管有没有人在旁边,女人的脸上立即堆起一团团的云霞,水汪汪的眼睛再也不看别处,羞羞地一动不动地瞅着男人。这时候,男人的眼睛也像一把火,除了女人什么也不看。就这样一来一去中,两个人和谐地用着力,起起伏伏,进进退退,直到竹竿深深C入刀柄里。春天摘茶叶,秋天柯木梓,有情的男女一年到头就盼着这两样。落光叶子的木梓树将一簇簇雪白的果实举在被风吹净的天空里,有红叶或黄叶铺着,木梓树下的土地同新丝想绸布店里的绸缎一样漂亮。男人或是站在矮小的树下,或是爬到高大的树上,举起长长的柯刀,柯下一簇簇木梓。坐在树下的女人,将那些带枝的木梓捡起来,采花一样一把把地扎在一起,不时地就会有抒情的小调从心里哼出来。

    柯木梓是一年中最后的农活。

    别人过得最快活时,围绕着常守义和杭九枫,董重里与傅朗西之间的争吵在持续中达到高C。

    董重里认为,常守义和杭九枫对革命既无感情又无理想,完全凭着利益的嗅觉,同那些到处带路剿灭苏维埃播种者的叛徒一样,是不折不扣的投机分子。虽然无法证实街上那些挖古的人所说的其他事情,常守义一回来就在河边调戏洗衣服的女子,夜里还去敲那些只有女人在家的公佬的后门,却是人所共知的事实。杭九枫与阿彩的风流之事更是铁证如山。这半个月,傅朗西三次有事找不着杭九枫,事实证明他是去阿彩屋里共度良宵的情形就有两次。特别是后一次,杭九枫从阿彩那里直接来小教堂时,渴得像是在地里干了一整天活的水牛,寻了一只水瓢正要舀缸里的冷水喝,又忽然缩回来,*着常天亮火速为他烧一锅开水。在等待冷水开锅的时候,杭九枫指着桌上热气腾腾的陶壶,一连三次问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董重里回答了一次,傅朗西回答了一次,常天亮回答了一次,众口一词说得清楚明白:那是董重里照着药书上的偏方,用鱼腥草煎的茶,想治好傅朗西的肺病。渴急了的杭九枫,硬是捏着鼻子将那鱼腥草水猛灌了一大口。喝完后他说,阿彩是团火,三层绸布衣服都隔不住她身子上的热和烫。董重里快二十五岁了,心里还是混沌一团,不谙性事,说书时撩人的词儿都是平时学来的,说一说没问题,做起来却不行。常守义曾经当面问他是不是见花谢,他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说自己对女人没有任何兴趣。这种缺陷并不妨碍董重里完全明白一对渴久了的男女初到一起时,会闹出多大的动静。即便是这样,雪家人仍旧浑然不觉。按照董重里的话说,这种情形,只能表明了雪大爹他们的忠厚。董重里的这些看法傅朗西完全不能同意。他还要求董重里一定要响应武汉会议的号召,动员一切可以动员的力量,发动一切可以发动的群众,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士,不如此就不可能走向胜利。

    傅朗西还以在武汉遇见的梅外公和雪茄为例,铿锵有力地说,有些人充其量只能是革命势力蓬勃发展时的同盟军,这种松散同盟的建立需要许多先决条件,稍有变化就会分道扬镳。

    圣天门口 一五(2)

    反过来,常守义和杭九枫天生就是无产阶级分子,根基优越,必须改造的过程很简单,甚至只需改正一下就行。为了让董重里信服,傅朗西进一步将自己经历过的大小事变,以及各种暴动的发起作了阐述。无论哪一次,总是先由倡导者提出一种诱人的理想,而最积极最有兴趣并且有胆量将那些理想变为现实的,多是一些所谓游手好闲的人。比起那些埋头读书、埋头做工和埋头种地的人,这类人见多识广,又不安分守己,是任何新起的势力最方便使用的一股力量。如果没有这类人的领头,真正的苦大仇深者,是很难将自己的理想从菩萨那 里转移过来的。在实践革命理想的过程中,所有加入进来的人都不外乎有益无害、有益有害、无益无害和无益有害四种可能。就实际情况来讲,第一种人远没有后三种人加在一起多。如果按照教条主义的办法,非要等到这部分人占多数时再行革命,革命者就不是先锋队,而是西河两岸那些趁大水来时手拿竹竿,在浪渣里捞东西的人。或者是天门口外那些等别人田里的水稻收获完了,上去捡几根稻穗;等别人树上的木梓柯完了,上去捡一把木梓粒儿的人。总而言之,革命就是将一切搞得翻天覆地,就是将所谓的好人与坏人全都放进火炉里重新冶炼一通,再做新的结论。说到底,革命就是让大多数人过上好日子的强迫命令。正因为这样,革命的倡导者,对常守义和杭九枫这样有着充分积极性的人,是断断不可拒之门外的。如果那样做了,就是对革命理想的右倾。傅朗西没有直接对董重里提出批评,间接地却有此种意思。即使不算这样的总账,只从董重里信仰苏维埃时算起,也有四年时间了。在那些越来越爱听说书的人当中,董重里竟然连一个革命的同情者也没找到。革命者从来没有天生的,苏维埃更不是树上结的果子,只要有花开出来,到时候就可以提着竹篮、夹着布袋上树去摘。革命者是培养和训练出来的,就像狗皮,没硝之前只是一张糙料,既不能垫在身下当褥子,又不能做成袄子保暖挡风。只有到了杭九枫之类的手艺人手里,用芒硝水浸了又浸,泡了又泡,再用小刀刮,石头磨,功夫到了,才能穿,才能睡。董重里有些意气用事,他激动地诘问,万一用芒硝水泡过,用小刀刮过,再用石头磨过,常守义和杭九枫还是往日的样子,不就会坏了革命的大事吗?

    两个人争吵得最厉害时,马镇长扛着一把柯刀找到常守义,要他帮忙柯木梓。常守义不满意马镇长家只管午饭不给工钱,推说他没有女人打下手,这种活如果没有男女搭配,来年木梓树就不肯结籽。马镇长说,只要常守义来,他马上就在镇里找个女人与他配合。常守义说,光配合干活不行,起码夜里要陪着睡觉。马镇长当即翻脸,嘲笑常守义说,像他这样的人就是在外面找到靠山也没用。马镇长一生气,便不停地将柯刀往地里C,不轻不重地威胁说,常守义带回来的手电筒来路不明,如果被人报告给马鹞子,自卫队一来可就没有乡里乡亲的客气。常守义承认,手电筒比富人家的金银首饰还金贵,既然镇上最有钱的雪家都没有手电筒,由他来带头玩这种东西,的确太奇怪了。马镇长就是不发话将他送进县牢,他自己也会送R上砧。所幸手电筒只在自己手上过一过,从来就不是他的东西。马镇长这时变得特别蛮横,他死死认定,不管手电筒是不是董重里的师傅送给董重里的,单是别人敢将如此金贵的东西托付给常守义,他就有理由怀疑。早几个月,六安城里有家卖手电筒的店铺被抢,店里的手电筒后来陆续出现在山里山外闹暴动的暴民手里。县自卫队有密令下来,凡是见到有人突然玩起手电筒,一律不得放过。

    马镇长最后说:“你这样子是不是也想搞暴动?”

    常守义以歪就歪地说:“暴动时能抢女人吗?”

    已经走出大门的马镇长被这话吸引得往回退了一步,然后真心实意地告诉常守义:“天门口富人不多,在这儿搞暴动划不来。像雪家这样的富户,也是因为得了意外之财发的家,几年下来也耗得差不多了。这两年上门收税钱时,雪家也变得不爽快了。去武汉搞暴动多好,武汉三镇黄金多如牛屎,这里一堆,那里一堆。只要卖一下眼睛,就算右脚没有踩着,左脚无论如何也逃不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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