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三十七八岁,身高体健,虽然长相一般,却很忠厚端方。
慕容垂叛秦起兵,慕容一族便是族诛之罪。前秦的张掖太守将慕容德留在张掖的所有亲人斩首,只有两人逃过了这劫难。一是公孙氏,以年老获免。另一个便是慕容纳之妻段氏,我现在知道了她叫段娉婷。当时段氏有孕,未曾立刻处决,囚禁在郡牢里。
呼延平是狱吏,曾经做过慕容德的手下。据史书记载,呼延平曾经得过死罪,被慕容德赦免。为报答慕容德之恩,所以冒满门抄斩之罪,救了段氏。呼延平带着公孙氏和段氏,还有自己的小女儿逃到羌人部落。幸好前秦已经大乱,无暇追捕他们,段氏便在羌人那里生下遗腹子慕容超。
可是,根据我在破庙里听到的对话,我能感觉出呼延平冒死相救绝对不只是为报恩,更重要的原因,是他爱上了美丽温柔又有气质的段娉婷。我不知道他们是否有婚姻之实,但段娉婷对呼延平的感恩之心可从她日后让慕容超娶呼延静上看出。
我跟呼延平和段娉婷站在窑D外,向他们说明了来意:“妾身乃龟兹法师鸠摩罗什之妻。法师悲悯,愿舍粮救灾。但灾民众多,为免拥乱,需要人手帮忙。不知这位大哥可否招募十几个力壮一些的男子,这位夫人是否可助妾身分粮。工钱怕是无法出,但是一定让帮忙之人能吃饱。”
他们诧异地对视,再看向我,满脸感动。呼延平双手抱拳单膝下跪:“法师与夫人如此慷慨助人,呼……严平感激不尽。严某定尽全力,任法师与夫人差遣。”
我一边低头思考明天如何赈灾,一边快步走回王宫。这个时候,应该是罗什下班时间了,我得赶在他回去之前到我们的住所。已经跟呼延平说好,他会去找人,明天一早我先到破庙跟他集合,然后我们去馒头店提货。我已经根据灾民数量向城里所有馒头店下了订单,一下子把我带在身上的钱都化完了。因为灾荒,这几天粮价涨得厉害,比平常贵了一倍,而我知道,现在的粮价还远未到历史记载的最高价。史书上并未记载吕光是否开仓放粮,但愿罗什能说服他。否则,以我们自己的财力,毕竟有限。
我正闷头想着,没注意前面的状况,在宫门拐角处突然撞上一个人。他胸口硬邦邦的护甲撞得我头疼。我搓揉着脑门呲牙咧嘴地抬头看,然后我和那人一同呆住。
方阔张扬的脸,鹰隼一般深不见底的眼,居然是沮渠蒙逊,带着一队人正要出宫。心里正暗叫不好,整个人已经被一只狼臂拖到宽阔的胸前。他的个子比罗什稍矮一些,却孔武有力多了。
“小美人,居然在这里碰上你!正想着如何找你呢。”他只用一只手臂便圈住了我,绷紧的肌R铁钳一般掐得我生疼。我像只可怜的蚂蚁,无谓的挣扎只是给他搔痒痒。
“放开我,我早已嫁人了!”
“哦?是么?真是可惜。”他嘴角带着嘲弄,仰头大笑,“不过我们匈奴人可不在意这些,嫁人又如何?抢过来便是了。你男人要有本事,我等着他来抢回去!”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我往外拖,我挣不脱,已经被他拖到了宫门口。我急中生智,贴近他耳边低声说:“上次在街头戏已做足,这次又想做给谁看呢?”
他整个身体一凝,脚步滞顿,蹙眉看我,Y霾的眼底流出不置信的神情。这会儿我可不能示弱,回瞪着他,毫不避忌地跟他对视。他把我拉近,满面带笑地佯装要吻我,却在我耳边用低不可闻的声音问:“你到底是谁?”
我正为他语气里的Y冷觉出脊背的寒意,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低沉稳重的声音:“不知沮渠小将军对拙荆有何指教?”
西凉国主(修改)
罗什站在不远处,僧衣迭迭,清雅淡定。沮渠蒙逊回头看看我,再看看罗什,眉头拢住,一脸惊讶。我乘着他失神,挣脱他的手臂,快步走到罗什身后。
蒙逊大张着嘴,有些语结:“法师乃化外之人,居然学俗子娶妻……”
罗什对着他双手合十,微微鞠躬:“明心见性,然后五蕴皆成佛性。欲界诸行为缘所生,罗什与妻,便是因缘之果。”
蒙逊嗤笑,满眼不屑:“以因缘二字,便可沉湎幻化世界,法师何以服众?”
罗什璀然一笑,朗声道:“直照空有,行空不证,涉有不著,故名方便。万事万物皆有因缘,真空俗有两面,无不是万物之本来性相。只要D察诸法空和诸法有,便能居五尘而不染,处众秽而常净。入生死而无所谓,于诸荣辱心无忧喜。”
蒙逊面无表情的脸上有些许动容,沉思片刻,又对我瞥来意味深长的一眼,微微颌首:“入生死而无所谓,于诸荣辱心无忧喜。法师果然是睿智之人,难怪能出尘入世而保持佛心,蒙逊受教了。”
我心中一动,蒙逊果然是熟读文史,心思机敏,跟其它单靠蛮力的匈奴人不是同一档次。难怪男成、段业,还有吕光都忌惮他。
罗什再寒暄几句,便与蒙逊告辞。蒙逊一直转着犀利的眼珠看我,那种探究的眼神让我很不舒服。罗什带着我回到住处,看见周围无人后便沉着脸说:“艾晴,莫要再去招惹这样的男子。”
“我没有啊……”有些委屈,两次都不是我去招惹的。蒙逊也只是演戏,碰巧对象是我而已。
他的脸色依旧不太好看,想到他应该看到了蒙逊故意装样子亲吻我的那一幕,心里惴惴:“嗯,罗什,你看到的不是你想像的那样。我跟他没有任何……”
“艾晴!”他柔声打断我,“你是我妻,怎会不信任你?”
心里真没底,咕哝着:“那你还板着脸……”
他满脸倦色地坐下,伸手拿茶壶:“艾晴,吕光不肯开仓放粮。”
原来是为这事烦恼。嘘口气,帮他倒茶:“为什么?他不知道流民饥饿,*急了便会动乱,于他有何益处?”
“他当然知道。”他重重吐出一口气,眉头拢起,郁闷地说,“酒泉太守宋皓,南郡太守索泮,西平太守康宁,还有先前逃脱的王穆,均已反。吕光称王不到两月,便叛乱四起,他要留着粮打仗。河西鲜卑秃发部,卢水匈奴沮渠部,带领几万部族前来投奔,条件之一也是要粮。吕光为了招抚这两部,已答应拨粮。流民在他眼里,根本无暇顾及。”
看他愁容满面,郁结于胸。依他的脾气,今天朝堂之上肯定又跟吕光发生争执。温柔地为他按摩太阳X,轻声说:“吕光不给粮,我们就自己解决吧。先用我们自己的财物抵挡一阵,然后想办法让城中大户捐粮赈灾。”
他点头,回身望着我:“明日我便去说服文武官员,让他们捐钱。”
握住我的手,眼光灼灼:“艾晴,不要让一个灾民饿死。”
我呆住,这不可能。可是……
我依旧点点头,心情瞬间变得沉重。
那个破庙经过收拾,成了我的临时赈灾点。每天呼延平和段娉婷都来帮忙,呼延平组织了十几个男人,用以维持秩序。他当过小头目,管理工作做的井井有条。小慕容超也很喜欢黏着我,帮我一起给灾民派发食物。空闲时他最喜欢跟我玩剪刀石头布,缠着让我讲秦末刘邦项羽的故事。那首《亲亲我的宝贝》,做为我的保留曲目,又一次发挥了作用。
发觉自己还真是有小孩缘,可能是我不摆大人架子,有层出不穷的游戏逗他们玩吧。慕容超现在虽然才三岁,却经历过太多流亡的苦难,脸上神情比弗沙提婆的儿子求思老成许多。不过终究只是个孩子,玩起来还是很疯。而比他大五岁的呼延静却人如其名,腼腆安静,每天静静地看着慕容超跟我玩,很少参与。
粮食是刚开始一天派一次,每人领一个馒头。几天后发现化钱如流水,为了节约,我只能买更便宜的小米和高粱自己做,在破庙里让段娉婷带着几个女人熬小米粥和高粱糊糊,加入菜叶和盐巴。当然不好吃,仅能果腹。我的目标,便是不让一个人饿死。
可是,我越来越担心,不知道要用我们自己的财物抵挡到什么时候。随着冬天到来,灾民越来越多,粗略估计总在上万。幸好罗什劝服了一些达官贵人捐钱,数目虽然不多,总还能拖一阵。可是,现在还没有一个强有力的支持者,所以我想到了一个人。与罗什商量后,我走进了城里最气派的大门。
墙上的水墨山水,细致的屏风,精雕的桌椅,整个大厅布置得十分雅致,不愧为凉州第一大户。我注意到他家里已经出现桌椅。本来这个时代与汉代一样,是席地而坐。但凉州地处中原最西北,受西域影响,桌、椅、凳这些高型坐具已经开始流行。
正在以专业眼光打量,看到一个儒雅的中年男子跨进屋,眼光敏锐地扫视我,微微作揖:“在下便是李暠,这位夫人便是名满西域的大法师鸠摩罗什之妻么?不知找在下何事?”
他的声音沉稳,衣着考究,唇上留着精心梳理的髭须。眉庭开阔,尽显英武之气,举手投足间却是雅量十足。此时的他跟罗什年纪一样,仍然保持着很好的身材,看得出平日定是勤习武艺。
“妾身不请自来,万望李公子原谅妾身的莽撞。”我盈盈一拜,开门见山地告诉他,“妾身特为赈灾一事来此与李公子相商。”
他没立刻回答,先请我坐下,让仆人上茶。慢慢抿一口,然后看向我:“法师与夫人连日来以一己之财力设施粥点,姑臧城内到处流传法师之德。李某自然有所耳闻,心中钦佩至极。在下略有薄财,也愿为流亡百姓尽心。只是一己之力,终是杯水车薪。而凉王平叛不暇,李某此举无人赏识啊……”
看他顿住,又抿口茶,我即刻明白。赈灾对他来说,是政治资本,他是个典型的商人兼政治家,要看成本与回报之比。我笑一笑,缓缓说道:“若是妾身没记错,李公子可是汉代令匈奴闻风丧胆的飞将军李广之后?”
我知道他不光有个名垂千古的祖先——李广。他的祖父是前凉张轨的将军、侯爵。父亲也很有名望,可惜死得早,李暠是遗腹子。不过这些与他的后人相比,也不算什么。因为他的后人,两百年后,将开创中国历史上最恢宏的盛世——大唐!(注:李唐建立者李渊自称为李暠七世孙,到底是不是,学术界仍有争议)
提起祖先,他露出一丝自豪的微笑:“在下确系飞将军李广十六世孙。先祖在汉初奉命到陇西征讨羌人,不幸战死。后世前来奔丧,将先祖葬于陇西,并迁全家于此。已历四百余年。”
我点头,正色道:“李广将军一生征战却不得志,终不得封侯。年六十兵败,因不能复对刀笔之吏而自刎,实在令人扼腕。只是……”
我停顿下来,引得他有些好奇,对我抱拳:“李某愿闻夫人高见。”
“妾身冒犯,万望李公子恕妾身直言。”我欠身一鞠。
看他脸色并无不妥,继续说:“李广将军爱兵如子,身先士卒,兵士甘效死力,故而军中威德甚高。可惜自负其才,不讲谋略,一人神勇,却非统帅之能。心胸狭窄,公报私仇。又喜欢铤而走险,虽能立奇功,却也易招至大败。而最致命的,乃是不听调令,不为上司所喜,更与卫青甚至武帝处恶。李广难封,固然是命运作弄,却也是自身之过啊。”
我一边说,一边观察。他终于忍不住了,沉下脸,想说什么,又顿住。再喝口茶,不一会儿面色便恢复如常,微微颌首:“夫人见解深刻,李某受教了。”
心下赞叹,果然是个能成就大事的人,轻易不动声色,城府很深。而且器量极大,能屈能伸。史书记载他文武双全,喜好结交名士。性格沈敏宽和,年轻时便被人一致看好会有所作为。这样的人,在前秦还有吕光统治时期,一直蹉跎青春,郁郁不得志,必定是件痛苦的事。
“李公子不为妾身一番胡言乱语动怒,这般肚量,难怪李公子早负盛名,只是可惜了……”
我斜眼看看他。对这样有雄心又有城府的人,我不能像对待段业一样,用谶纬就可以蒙混过关。要让他心甘情愿地拿钱出来赈灾,必得分析利益,用民心所向以及日后的历史发展来打动他。
“哦?可惜什么呢?”他挑眉,语气依旧沉稳。
我微微一笑,朗声说:“李广将军一生令人扼腕,但若李公子能吸取乃祖之过,自可更胜一筹。李公子心思机敏,雄才大略,若是张氏前凉仍在,李公子出身名门,必会如令祖父一般,封候进爵。可惜吕氏乘大秦混乱,相机行事,占得凉州。李家未曾对吕氏做过一丝贡献,吕氏父子自然不会将李家纳入心腹。‘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本是好男儿之志。只是……”
我故意停顿住,慢悠悠喝一口茶。此刻的他再也按耐不住,身子前倾,诚恳地说:“请夫人不吝赐教。”
我紧盯他的眼,略微压低声音:“若此帝王家自身根基不稳无德无才,失却民心指日可待。吕光此人,昏庸谗信,子侄们更是不肖。公子坐等吕氏诸人纳贤,怕是要失望了。公子已年近四十,虽坐拥巨产,却无法乘此乱世建立万世基业。李公子,可是深以为憾否?”
他眼露诧异,讶然地盯着我,面色Y晴不定。我将身子略微凑近他,声音压得更低:“公子赈灾,何须计较他人赏识,难道不可为自己日后创立霸业收拢人心么?”
十年后,他在段业、沮渠蒙逊举兵反叛吕光时响应,便是在找机会。他被段业封为敦煌太守,不过段业无能,根本控制不住他,李暠在敦煌势力越来越大,终于在公元400年自立为凉公,史称西凉,是十六国之一。而那时,他已经五十岁了。
他噌一下站起来,瞪着我,胸膛有些起伏。我拿起茶盏抿一口,镇定地迎上他喜怒难辨的双眼:“这些,皆是法师与妾身闲聊时所说。妾身卖弄,让李公子见笑了。”
他转着眼珠,对我看了半晌,郑重一揖:“难怪夫人能摒弃俗见,与高僧结得姻缘。法师的大智量,真乃莫测也。此处非说话之地,夫人若信任在下,请随李某入后堂。”
我兴高采烈地从李府出来,一路向我的施粥点走去。灾民们大都来自敦煌、酒泉一带,正是日后李暠割据的地方。吕光父子无道,在这场饥荒中不施与任何援手,迟早会彻底失去民心。此刻赈灾反而是个机会,为日后的民心相背打下基础。李暠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我略说了几句,他便点头答应施粮赈灾。与我商议了一番具体事项,便放心全权交与我处理。
我正开心地走着,听到身后有人叫:“公主!”
自从来到姑臧,已经没人再叫我公主了,除了一路与我们一起来的几位。回头,果真看到身穿铠甲的杜进带着几个随从大步朝我走来。看来,他又要出征了。
“正要去寻公主,不想在此得见。不知杜某可有幸请公主喝杯茶?”杜进对我抱拳一揖,铠甲在阳光下闪烁着冷光。
我被杜进请进一家茶楼。因为灾荒,客人稀少。在靠窗的雅间坐下,杜进虬髯横生的脸表情真挚,语气诚恳:“听说法师与公主倾尽自己财物赈济灾民,杜某实在既佩服又惭愧。”
我口里谦虚应答,心下却还是疑惑,不知杜进单独来找我是何意。他温厚一笑,从怀里掏出一个袋子,交到我手上:“这是杜某的一点心意,希望能帮到法师。”
赶紧道谢,接过有些沉甸甸的小袋子。
“还有,这是杜某购得的一处房产,在西门大街附近。虽然不大,内里器物还算齐全。”他从怀里掏出一串钥匙,放到我面前,“杜某出征在即,不知何日归来,也无暇打理此处。如法师与公主不弃,这屋便交与你们,但住无妨。”
我有些不解,我们不是被吕光安排住在宫里么?为何要送我们房产?
杜进看到我眼里的疑惑,叹了口气:“今日早朝,凉王为此次平叛分拨粮草,粮官禀报尚有部分余粮,法师便要凉王赈灾。凉王不肯,法师与凉王争执甚大。凉王一怒之下,将法师逐出王宫。”
我大惊,赶紧问:“法师有没有怎样?他现在何处?”
“凉王本来盛怒,终被百官劝阻。只是责令法师今日搬出王宫,不得再干朝政。法师此刻,该是在居所收拾行装。”
我嘘出一口气,看着眼前的钥匙,有点踌躇。
杜进双手一揖,言辞恳切:“杜某得法师夫妇相助甚多,早思报答。但若直接交与法师,怕法师心性,不会接纳。故而来寻公主。”
将钥匙再推近些,虬髯微颤:“姑臧城内佛法不兴,只有些许破败小庙。法师住那些地方,真真委屈了。法师自己的钱,还是留着接济灾民罢。”
我思量一下,接过钥匙,口里万般道谢。杜进说的没错,罗什高傲的性子,不会接受这样的馈赠。可是,我们自己的钱,有更大用途,的确支撑不起买房这么大项的花费了啊。
那天我先回粥点,把事情交代给呼延平和段娉婷,告诉他们我已经找到了更大的支持,明日便有更多粮食。然后我赶紧回去。
果真看见罗什在收拾行李,柜子里的衣物凌乱地摊在床上。他眉头紧锁,一直定定地思考什么。叠了一件衣服,又会无意识地打开。所以叠了半天,衣服依旧乱七八糟。我上前接过所有收拾的活计。他不会做家务,让他再继续做下去,只会越来越乱。
含糊地告诉罗什,杜进转手给我们一处房产,只需带着随身物品既可入住。一边收拾一边安慰他,我们能离开王宫也好。现在吕光忙着四处救火,不会再每天紧盯着他,他反而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
等我收拾完,他已经完全回神,脸色也平缓了不少。出宫后,坐上杜进派来的马车,来到我们的新家。
命如蝼蚁
我们的新家是个面积不大的宅院,两边厢房各四间,中间是五开间的主屋,给我们俩住绰绰有余。而且一应用具皆全,看得出杜进颇费了番心思。也幸好有他,我们马上便有了落脚之处,不必再四处辛劳找寻住处。
我跟罗什商量后,收容了慕容超一家。呼延平是个有情有义的男人,对我们感激涕零,把家中所有力气活都包了。公孙氏为我们洗衣做饭,呼延平和段娉婷每天跟我一起煮小米粥、高粱糊糊救灾,晚上我空了便教小慕容超和呼延静读书。他们还是对我瞒着真正身份,我也不点破。
而罗什,自从不用再跟着吕光,他也跟我一起每日跑灾民聚集的地方,为他们看病讲经。身处天灾人祸中的百姓,经历了苦难,对今生的绝望,更易于接受佛教,期盼来生。他的信徒在流民间迅速扩大,而他,也更喜欢这样的生活,喜欢为人讲经说法。他每日忙碌,眉头反而舒展开来,不像前段时间那样郁郁了。
呼延平一个人住在库房里,他不爱多说话,小心翼翼地护着慕容超一家。只有无人注意时,才会对段娉婷流露出眷恋的眼神。而娉婷,我看得出她对呼延平也有情。两个人碍于身份,压抑着情感。我几次想劝他们,却不知该怎么劝。史书上并没有段氏再嫁一说,也许,他们会压抑一辈子。暗自感慨,这样的乱世,生存比情爱更重要。
十一月中旬时,二十四个满面尘土的龟兹僧人寻到了我们的住所。他们居然冒着危险,穿越沙漠,历经半年时间,终于来到姑臧,追随他们的上师——鸠摩罗什。别说罗什看到他们感动得热泪盈眶,连我,也为这群僧人们的执着触动。
姑臧没有正规寺庙,此刻也没有多余的钱让他们住到其他地方去。所以,我们的院子里一下子变得拥挤不堪。我们的家,我想想都觉得怪异。从人种上来说,有汉人,龟兹人,鲜卑人。从身份上来说,有僧人,有僧人的妻子,还有未来的亡国之君、皇后和太后。这样一群人,组合成一个奇特的家庭,每天的工作便是跑灾民聚居区,讲经罗什有时会让弟子代劳,他还有另外的工作:行医看病。
我根据自己读过的记载,知道粮价必定会不停上涨。所以说服李暠,先拿出钱囤积粮食。我自己也把绝大部分钱换成了三百斗高粱,两百斗小米,还有一百斗小麦,堆满了我们的杂物间。我以为有了李暠和我的这些存粮,可以接济流民一段时间。可是没想到,随着隆冬的到来,情况比我知道的还要糟糕。
十一月下旬天气骤然变冷,风似刀割,雪如絮下。灾民更多了,南郡西平一带本来灾荒不是太厉害,却因为吕光在跟这两地的原前秦太守打仗,为避战乱,又有不少人流亡到姑臧。每天有七八万面黄肌瘦的人排队在我们的施粥点外,雪花积在肩头,往往等排到了,早就成了雪人,巍颤颤的手伸出,冻烂的伤疤流着恶脓。排队时随时都会有体弱之人倒下,不再有呼吸。罗什说过,不让一个灾民饿死,可是,恐怕没到饿死,便已有人冻死了。
说服了李暠捐赠了一批棉衣,一千套,只够分给老弱病残。我们自己又添了两百套,可是,每日都有装着冻死者尸骨的板车往城外拉去。存粮以惊人的速度在减少,每天发完粥后还有大队人眼巴巴地看着我们。粥已经变得越来越稀,可是仍然不能让每个人分到一碗。再去买粮,价钱又翻了一倍。
虽然赈灾一事上,李暠出了绝大多数钱。可是看到每天粥不够分,不好意思让李暠再多加粮,我在罗什要求下把自己的存粮添入。这样,我们库房里的粮也在迅速减少。而我们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我们没有收入来源,每天坐吃山空。不管弗沙提婆给了多少钱,都抵不上要养这么一大家子。我这个财政大臣,每日犯愁什么时候我们自己也要开始变卖家产了。
罗什根本没有金钱概念,他身上压根就不能带钱,无论多少都会被他花光。不是施舍给乞丐,就是买书。多年供养优越的生活让他养成了典型的富贵病。比如,在吃饭问题上,他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喜欢精致的菜色。虽然他从不说,可我能看出他不爱吃高粱面糊糊。其实又有谁喜欢吃呢?小米粥还有清香,高粱面却又涩又梗。
我是江南人,从小吃惯水稻。在龟兹时每天吃面食,日子久了,也就习惯了。到姑臧后第一次吃到了高粱,才知道高粱的难吃,而且吃了高粱面窝头肚子容易发胀。可是高粱耐旱。在夏日的旱灾中,麦禾枯死,只有高粱还能有收成,所以是最便宜的粮食。我们赈灾主要靠的就是高粱和小米。而我们自己,我都是让公孙氏和段娉婷做好面、馒头、饼子,带到赈灾现场我们一家子自己吃。我没那么伟大,要跟灾民吃同样的东西。我们现在的经济条件,再拮据,也还没到这一步。
罗什在穿着上倒是还好,因为总是穿僧袍,打过些小补丁的衣服,只要不明显,他还是会穿。但却很爱整洁,甚至有些洁癖。这几天在灾民中间跑,他从没表现出嫌脏,但每天回到家便会换下衣服,第二天要穿浆洗过的干净衣服。
但他一项很大的花销,便是买书。他在龟兹的书无法全部带来,只挑了重要的,也已经是我们一路来最沉的行囊。到了姑臧,可以接触到更多汉文书籍,他更是如同海绵一般吸收着汉地的文化。看书成了他最大的业余爱好,而且这也是为他日后译经打基础,所以刚开始我也从来不限制他买书。可是,活字印刷还没有发明,纸张又贵,这个时代的书籍比日用品贵上几十倍。而他往往是看到喜欢的书,连价钱都不问就买下,剩下我尴尬地掏空口袋。
这个男人,唉,除了做精神领袖,他还真的不懂柴米油盐。我很庆幸的是,在龟兹时我已有意识地训练自己在古代的生活能力,不至于到现在束手无策。
十二月时,流民数目激增,已达十多万,抵得上姑臧城内的居民数目。城内经济萧条一片,什么都在跌价,除了粮食。很多人在门口摆摊变卖家产,一天下来也换不回一斗粮食。
城外灾民聚集的山头,整片山的树木皆被剥皮,大雪覆盖下的草根也被掘出。高粱杆、稻草、麦杆,甚至棉袄里的棉花,都成了救命的粮食。灾民们把它们碾碎,掺水熬大半天,能够熬出些淀粉来。每日还有人因为误食狼毒草中毒。往往等罗什得到消息,赶去救时,人已口吐白沫,满脸青紫,面目骇人地死去。
灾民中有人开始得浮肿病,一挤便出黄水,走路摇摇晃晃。还有许多人因为吃糠,吃观音土便秘,浑身瘦得皮包骨,却挺着奇怪的大肚子。我曾亲眼见到他们在破败的窑D里,翘着光P股,互相用树枝掏,鲜血长流。被掏的人一声高一声低地呻唤,无论我跌跌撞撞跑到多远,耳边依旧不时响起那些惨叫声。
吕光的平叛进展得并不顺利,于是街头张贴出了征兵告示,十五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特意说明,从军者可得温饱。就这几个字,让流民中但凡还有把力气的男人,皆报名参加,挤满了鼓楼一带。
我和罗什、呼延平、段娉婷,还有罗什二十多个龟兹弟子一起,经过鼓楼。吕光次子吕弘在负责征兵,看到我们时,偏过头故意不理。我心里来气,有什么好得意的?他在吕纂*死吕绍后也想自立,却被吕纂打败杀死。吕光的儿子们,除了窝里斗骨R相残,别的还有什么本事?
“军爷,先分个馒头吧。俺投军,就是想给俺娘吃个馒头。”
一个变声期的粗哑嗓子引起我们注意。才半大的孩子,看发育最多十三四岁,流着鼻涕,脸颊上冻得发紫。脚上一双烂鞋,脚趾头露在外面,黑呼呼一团,分不清趾头。
“馒头得等入了营才发,现在没有。”那个在忙着填名录的军官不耐烦地回答。
“那要啥时候有啊?”
“罗嗦,你到底投不投?下一个!”
“我投,我投。”大拇指在红色印泥上按一下,然后往纸上按。一条性命便这样贱卖出去了,还是个孩子啊。
“顺儿,娘不要你去投军啊,你才十三岁。”一个妇人跌跌撞撞跑来,一把扯着孩子嚎啕大哭。
“军爷,我有十五了,我娘舍不得才这么说的。”小孩看到军官皱眉,连忙讨好地说。来了几个士兵,把他娘的手拉开,带着小孩往后面的营帐走。
小孩回头对着妇人喊:“娘,等会儿发了馒头,顺儿就给你带来。”
辛酸得不忍看下去。这个顺儿太天真了,入了那营帐,他怎么还可能再出得来?看到身边的罗什在怀里掏,却什么都没掏出来,对着我耳语:“还有钱么?”
我点点头,摸出几个铜板,走到那个仍在哭泣的妇人身边,交给她。她抬头,脏得不成样子的脸上看不出肤色。她没有接,突然对着罗什跪下:“我不要钱。法师,求求你念经保佑我儿子平安回来吧。”
罗什动容,虚扶一下,我赶紧拉她起来。
“法师,也帮我儿子念经吧。”
“法师,还有我,我是孤儿,您就帮我念一次吧。”
“法师……”
队伍里响起越来越多的哽咽声,罗什抬头环顾,几千个衣衫褴褛的人,只为能得一顿饱饭,离开家人,去往那不知生死的战场。罗什嘴角抽动,眼底流出无尽悲伤。转头对弟子们叮嘱几句,众弟子散开,走到队伍中间,为要求祈福的人念平安咒。人群中绝大部分人都合掌闭眼,虔诚地接受佛祖的赐福。
雪片又开始飘落,簌簌的落雪声,喃喃的梵唱声,压低的哭泣声,一张又一张盖了红印的纸,迅速垒满了征兵台。
那天晚上,他久久不睡,外面泛着凄惨白光的雪地,映衬出他悲戚的神色:“艾晴,人活于世,受尽苦难,究竟是为什么?我又能为他们做什么?”
心里的哀戚不下于他。为他披上棉衣,拉过他的手,靠上他肩膀。
“你可以做很多的。佛教便是产生于苦难之中,佛陀见到尘世间一切皆苦,于是便有了佛教。这是让人暂时忘却苦难的精神慰籍,也是对未来的美好幻想。我记得一位西方大哲说过,‘宗教是被压迫心灵的叹息,是无情世界的感情’。” (语出马克思《黑格尔哲学批判导言》)
转身面对他,用力握住他的手:“罗什,尽你所能,让那些受苦之人有一丝精神慰籍吧。就算是最终无法逃过冻死饿死的命运,也起码让他们在死前,抱着对来世的期许满足地闭眼。”
他回望着我。为了节约,我们没有点灯,雪地的反光依旧照亮他眸子里的深沉悲恸。将我搅入怀中,他低喃着我的名字。而我,任由泪水沾湿他衣襟。这些日子看到的,对我,何尝不是一种心灵上的震撼呢?
吕弘的征兵在五日后结束,一共征召了三万余人。流民中除了老弱病残,已经见不到年轻一些的人了。三日后,吕弘带着新招募来的兵,还有大批粮食,出发去援助吕光。队伍开拔时,罗什带着弟子去为他们祈福,加入军队的流民总算是穿上了棉袄,草绳扎在腰间,背后一个大大的“卒”字。流脓的手执着弓矛,眼里满是迷茫。要靠杀死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才能得到馒头。更有甚者,在这种野蛮的大混战中,他们面对的敌人中也许就有自己的亲人。
那一整天,姑臧城内到处是哭声,仰头看天,任雪片飘落在脸上。想起北朝民歌中有一首《隔离谷》,描画了兄弟相残的惨象:
兄在城中弟在外,弓无弦,箭无括,食粮乏尽若何活!救我来!救我来!
没有这场穿越,我永远都不会切身体会到命如蝼蚁是什么意思。
我依旧在每天忙碌着,手脚平生第一次长出了冻疮,又疼又痒,擦姜片也无济于事。可这些都无暇顾及,一个噩耗打击得我们一蹶不振。
农历十二月中旬时,如我所知,粮食涨到每斗五百文,已达该段历史时期最高价。李暠沉着脸来找我们,说他已支撑不下去了。他所有的产业,诸如客栈,酒家,药铺等都无法再经营下去。田租也因为佃农的流亡根本收不到。他遭受了历年从未有过的损失。仓库里剩下的那些余粮,得保证整个李氏家族能安然渡过这个寒冬。
这对于我们不亚于晴天霹雳。失去了他的支持,我们自己能撑到什么时候?罗什和我苦苦哀求他,却是无用。李暠只是满脸歉意地告诉我们,这次他迫不得已食言,是他的不对。如果我们有除了赈灾以外任何要求,只要他能办到,他一定会办。
那天晚上,罗什默默地收拾着。将书,多余的衣物,一切他认为可以变卖的东西整理出来,交给我。
他目光炯炯,坚定地告诉我:“艾晴,我不会再买书,不用再每日换衣服,更不必隔十数日便吃R。灾民吃什么,我也吃什么。但凡能省出钱的地方必得省。倾家荡产,罗什也要救人。”
我一惊,手上的书洒落在地:“罗什,除去征兵之数,灾民仍有七八万。单凭我们自己的存粮,最多只够赈灾两三日。两三日后,我们自己怎么办?”
他沉默着拣起书放到几案上,怔怔地盯着油灯微微跳动的灯芯,油灯照见他眼里的万般无奈与沉寂哀伤。我知他不忍,可我一定得说。
委婉小心地拉过他的手臂,柔声劝:“罗什,放弃吧,我们已经尽力了。这些粮,得留着我们自己过冬……”
“不可。”他打断我,澄澈灰眸里透出异乎寻常的执着,“我们还可变卖东西,我还可再去找达官显贵捐助。现在还未到穷途末路之时,我绝不放弃。”
想起《晋书》里那短短几句话,突然悲从中来。“可是,这场饥荒,本来就会……”
“明日,我去找吕绍。”他似乎根本没在意我说了什么,眼光熠熠生辉,整个人被昏黄的灯光剪出异样的光晕。此刻的他,如同悲悯的佛像般圣洁,一抹这黑暗中唯一的亮色。
将他的手贴在心上,凝视他清澈如泉的眸子,深吸一口气:“好,这是你选择的。我是你的妻,就该跟你同甘共苦。”
他抚着我的脸,温软的唇落在脸颊上:“艾晴,你瘦了……”
为我撩开发丝,眼底涌出晶光。喉结在优雅的颈项中起落,哽声说道:“你的时代多好,没有这样的灾荒,没有惨无人道的战争。来这里跟着我,让你一起受苦了……”
我拼命摇头,终于遏制不住,倒在他怀里哭。我的确从来没有受过这样苦,21世纪来的我,太习惯和平年代的物资富足。但是,我的时代也有这些苦难。非洲的饥荒,中东的战乱,灭绝种族的仇杀。只是它们离我太过遥远,我也就顶多唏嘘几句。没有来一千多年前的十六国,我怎能料想到自己三日后也要开始忍受饥饿。
而我哭,不是因为惧怕即将到来的饥肠辘辘,也不是因为要日日目睹那么多人死亡,而是因为我知道这场饥荒的结局。几次三番话到嘴边,却依旧吞了回去。何苦要提早让他知道这残忍的几句记载呢?我宁愿自己忍受知道结局的折磨,依着他的心愿,尽我之力支持他。
姑臧城内的难民营
第二天罗什在宫外等了一整日。目前姑臧城内最大的执政官,被吕光封为世子的吕绍,始终没有露面。罗什的脚,因为在雪地里站了太久,生出一圈冻疮。晚上用热水泡时,又痒又痛,额头直冒汗。心疼地为他擦姜片,他仍是努力笑着,告诉我没事。
我们按照往常一样,走向南城门,要去城门外灾民最集中的山坡。呼延平和罗什的弟子们背着十几袋粮食。今天一过,我们便再也无力赈灾了。库房里只剩下最后五袋小米,还是在我强烈坚持下留住的。
到了城门口发现不对劲。城门紧闭,几百个士兵在巡逻,门口贴了张告示,太多人挤着,看不清内容。只见有人从人堆里出来,我连忙上前请教。
“唉,说是为防流民闹事,从今日起关闭城门,驱逐城内所有流民。”老者拄着拐杖,摇头叹息,“天寒地冻的,这令一下,便是连一条活路都不给那些流民。可是,谁还有心思管他们呢,自己都不知什么时候饿死啊……”
我心中一凉,肯定是吕光世子吕绍下的命令。这招太绝了!七八万人啊,都是妇孺老幼,难道让他们活活冻饿而死么?正在悲愤中,看到罗什走向城门,大声要求他们开门。这些士兵对罗什还是很尊敬,却没有一个人敢私自打开城门。我走过去,拉住罗什的袖子,对着他摇头。他面色铁青地退了回来。身后传来哀号声,回头看,好几百个流民被驱赶着,跌跌撞撞走来。
沉重的城门咯拉拉打开,吊桥放下,流民们被鞭打着推搡着赶出城门。凄惨的气氛,让一旁的姑臧居民都偏过头不忍心看。
“这位施主,难道没有一丝怜悯之心么?”罗什上前抓住正在用鞭子抽打一个老妇人的士兵,悲愤地用凌厉语气责问。
“你没有母亲么?若是你自己母亲被这般折磨,你可忍心?”
那个士兵愣了一下,悻悻地停手。我叹息着与罗什对望一眼。他明白我的意思,沉重地点点头。眼下的情形,跟士兵,甚至这里的军官用硬的都没有用。我们唯一能做的,便是想法让吕绍撤了这条命令。
不提防间,突然有人朝我手里塞了个东西。等我回过神,发现自己抱着一个只有一两岁的小儿。孩子被包裹在发出恶臭的破布里。两眼无神,轻得如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