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雕像

首页
关灯
护眼
字体:
正文 第 6 部分
书架管理 返回目录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跛拿补睾跆附拿u庋图姿闶裁矗亢笕怂灯鹄此阍趺椿厥拢坑谑撬峙沙龈嗟氖孔淙ヂ钫螅墒橙匀幻挥谐隼础?br />

    一连骂了三天,里边都没有应声。一拨士卒喊哑了嗓子,便换上另一拨。

    铁锤将军铁青着脸说:

    〃骂,继续骂!〃

    〃他比也得比,不比也得比!〃

    〃他要不是父亲大人的义子,我早进去把他杀了!〃

    他将几案上的棋子拂到地上,又推倒兵书,摔掉妩媛婆婆端来的晚饭,不接我举给他的杯盏。我明白了他恼怒的另一层意思,开始垂泪。

    他托起我的下颚说道:

    〃真正的铁锤将军应该守城,效命沙场,不是石头上那些雕虫小技!〃

    停顿一下又说:

    〃比,一定要比!我要让他们心服口服,也要让你心服口服!〃

    第二天清晨,我停止了哭泣,对提锤要走的铁锤将军说:

    〃好,我去把他给你叫出来!〃

    我来到山谷。

    远远地就听见士卒们在列阵叫骂,声音均已嘶哑。军阵的前边,十几个被摔伤的士卒在草丛扭曲着,表情十分痛苦。就在我接近D口时,又有两个士卒被从D内抛出来,摔得很惨。么虎在D口一晃便消失在里边了。

    我要上前去,被搔耳拦住:

    〃公主止步,他们已经疯了,进去一个扔出来一个。〃

    我望了一眼城上。校场内,铁锤将军持锤而立,他的旁边站着铁锤黑星。只有两小队人马还在他们身边,剩下的全在这里了。

    我对士卒们说:

    〃骂,继续骂!〃

    骂声在整个山谷回荡,D内寂静如初。

    我命令士卒们暂停,上前一步冲着D口高喊:

    〃战场弃婴!〃

    〃胆小鼠辈!〃

    〃不敢应战!〃

    每个树梢都在传递着我的声音。我看见铁锤将军和城上的士卒们一同竖起了耳朵,翘首聆听。D内依然没有动静,我的声音三起三落,消散在云中。

    我对山坡上的军阵振臂一挥,我们同声高喊:

    〃战场弃婴!〃

    〃胆小鼠辈!〃

    〃不敢应战!〃

    我们接连喊了九次。

    最后一遍话音未落,D口腾起一片烟尘,三匹马奔将而出。两匹分列D口两侧,第三匹居中。三人都披挂整齐,两边马上之人都已将纵目头拉下。从身形上看得出一个是么虎,一个是青琴,中间之人正是石匠。他手提铁锤举目环望,似乎对外面的光线十分敏感。他把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线,他的目光透过这条细线闪电一样照在我脸上。我有一种被灼伤的感觉,趔趔趄趄后退了数步。

    军阵也后退了数步,然后让开一条通道。

    石匠拉下了纵目头,三匹战马嘶鸣着从我身边呼啸而过。

    我赶到校场时,石匠、么虎和青琴三人正对着老铁锤将军铜人参拜。队伍很快就位,三面排定,齐如绳墨,露出中间开阔的比武场地。铁锤将军与黑星、弦音、搔耳等向三人行礼,三人还礼。

    鼓响。

    么虎抢在前面策马而出,口中道:

    〃要想和我家主人比武,先过我这关!〃

    铁锤黑星一听这话也冲将出来,怒道:

    〃那你也先过我这关!〃

    石匠和铁锤将军同时沉吟了一声,两将退下。

    铁锤将军提马上前一步说道:

    〃今天就我们比。〃

    石匠也提马上前一步答道:

    〃好。〃

    由于石匠戴着头,他的声音听起来与往常不同,好像是另一个人在说话。

    他说:

    〃比之前我有几句话要问。〃

    铁锤将军说:

    〃请讲。〃

    〃胜败如何论定?〃

    〃按老城主的规矩,锤先落地者败。〃

    〃胜者如何?〃

    〃胜者就甲,继铁锤将军之名,为三星城城主。〃

    〃还有呢?〃

    〃还有什么?〃

    〃王的赏赐呢?〃

    铁锤将军一愣,随即明白了:

    〃谁胜谁为巫提侯。取圣旨和彤弓、金枇箭,放到台上。〃

    〃还有呢?〃

    铁锤将军又一愣:

    〃还有什么?〃

    石匠的纵目望向了我。

    铁锤将军的纵目也望向了我。

    就甲(3)

    众将和士卒们的纵目也都望向了我。

    铁锤将军大笑,石匠也大笑。他们的笑声被头笼着,增加了神秘的回音效果,听起来好似整个巫提山都在笑。那笑声好像不是来自人,而是来自迷津里的精灵。

    铁锤将军说:

    〃王赐公主为铁锤将军夫人,谁胜谁是铁锤将军,她便是谁的夫人!〃

    这真是荒唐,到现在我才明白,铁锤将军只是个壳子,而不是一个实体的人!谁胜谁就可以钻到这个壳子里,我只不过是嫁给了壳子!谁在壳子里我就是谁的,天下哪有这样的婚配!

    雪峰在无声地注视着三星城主城的校场,我感到众人那一双双眼睛都在纵目后面看着我。我看见城楼上空的雪峰在摇晃,我一阵晕眩,身子一歪压在身上。这时侍卫已经将圣旨和彤弓、金枇箭取来,放在高台上。

    铁锤将军过来,指着台上老铁锤将军的坐榻说:

    〃公主请!〃

    我鬼使神差地坐到了上面,身后便是老铁锤将军铜人。我的头更晕了,几乎看不清眼前的景物。

    他们把比赛的结果说得太明了了。虽然这也是我内心深处的某种最为隐秘的期待,但当它以这种方式清清楚楚地摆在我面前时,还是超出了我的承受范围。我更后悔坐到这个宽阔的榻上,它四面不着边,没有任何一方可以依靠。坐上之后我才意识到,我已经和那些甲胄、铁锤、圣旨一道成了比赛的筹码。此时,就在此时,我已不再是那个已经把我变成妇人的人的夫人了。

    他刚才叫我公主而不是夫人!

    我最后的归属要由这场比赛来确定。

    不行,不能这样。我想站起来,可一点力气都没有。

    铁锤将军和石匠在我面前施礼。他们端坐在马上,一样的铠甲,一样的铁锤,一样的纵目,一样的额饰;真是难分彼此,只是铁锤将军的马是红色的,石匠的马是白色的。

    他们相互行礼,然后盖上了纵目上的盖子。

    纵目的顶端有个铜盖,可以开合。若盖上,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见。据说这盖子的设计始于首任城主,因为冲入敌阵时一锤下去脑浆迸裂,血R横飞,往往模糊视线,还不如提前盖上。铁锤军个个会辨锤的声音,带锤声的是自己人,持其他兵器的一律格杀勿论。完全闻声而动,凭意而行,这是一种至高的境界。老铁锤将军在世时,夺甲赛中已不严格限定非得盖上纵目不可。

    但是他俩坚持这一传统。我想除了上述原因外,就是不愿看到自己兄弟在锤下死伤的惨状;或者,仅仅是为了一种骄傲的心理和古老的荣誉。

    当他两人合上纵目的盖子时,我的眼前一片漆黑。

    鼓声已经停止。可我听着为什么还在继续?原来是马蹄踏在青石板上的回声。战马已经驻足,可我听着为什么还有马蹄声?原来是铁锤交锋的回响。两人已经分开,各在校场一边,可我听着为什么还有铁锤的颤音?原来是我心跳的余波。

    我从指缝里向外观瞧,两匹马战作一团,一红一白,像交织的两片云。再看,锤影如雨,好像有数不清的锤在空中飞舞。他们两人也变幻出无数个身形,分不清哪个是真身,哪个是幻影。铁锤相碰,纵目的头在火花的照耀下显得更加神秘恐怖。那火花看上去不像是铁锤碰出的,而更像是从纵目里喷出来的。伴着威猛的吼声,纵目似乎突然增加了长度;头上的额饰夔龙也在火花中舞动起来,俨然复活了一般。

    突然有人喊:

    〃三星锤法!〃

    是铁锤黑星的声音:

    〃原来他们都参透了古蜀王的三星锤法!〃

    伴随一声闷响,两锤再次相碰。他们的脸刹时离得很近,四只纵目几乎连到了一块。

    军士们半张着嘴,泥塑一般站立着。铁锤黑星、搔耳、弦音、么虎、青琴、义子和长猿狼等人各个虎目圆睁,鼻翼两侧的肌R抖动,如同风中的旌旗。

    突然,铁锤将军的铁锤像是往前砸,却忽地撒手,锤头在前,锤柄在后,直奔石匠胸口。然而令人惊诧的是,石匠也同时使出这一招飞锤。在同一刹那,两锤同时出手,同时击中对方胸口。

    两马交错而过。

    二人从马背上沿着马前进相反的方向飞出。他们的身体飞过了马背,马尾巴从裆下掠过,打得甲片哗啷啷响。他们同时抓住了对方的锤,身体旋转着落地,双手持锤过肩,目视对方,作出了铜人持锤的标准姿势。

    此时如果没有马在身后作为标志,真是难以区分。他们两个完全一模一样,一个人就好像另一个人的影子。他们沿着九宫的方位开始行走,起初很慢,然后越来越快。为了聆听对方的动向,他们的头都一动不动,准确无误地盯着对方脚步。

    马已被拉开,这时人们已经无法分清他们谁是谁了。

    当一人踏到震位时,另一人猛然出击。

    我一口血险些喷出来。我连忙用手捂住嘴,同时吓得闭上眼睛。当我睁开时,他们已经分开,一人秋毫无损,一人头盔上的额饰已经被击落在地上。

    完好无损的那人的脚踏在额饰上,他听到金属的声音,一惊。无额饰的锤已到,他将额饰迎着来锤一踢,闪身躲过。让我看不明白的是,尽管无额饰的锤很快,但都能被他化解。他的锤像野藤一样缠着无额饰的锤,在无额饰的身体上游动,表面上看是奔一个方向,实则是另一个方向,恰似无数条绳索,将无额饰的越缠越紧。无额饰的将军虽然依旧出锤迅猛,但已明显迷失了方向。

    就甲(4)

    那人已在他一侧高高举起了锤。

    我失声尖叫起来。

    那人的纵目在看着我。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他不看对手,也不去看对手的锤,却来看我!不知何时,我已从榻上站了起来,空气中好像有另一个我在呼喊。

    锤在中途改变了方向。

    那人的纵目死死地盯着我,像是在向我诉说改变锤方向的原因,又像是想要把那从青铜里S出的目光穿过我惊愕的眼睛抵达我心的最深处,将我彻底看个通透。

    另一个的锤也在飞速运动。

    我的尖叫在继续。

    此时我如置身于半空之中,完全听不见自己的喊声。身后的榻垫已经翻倒,没有任何声响,校场上的士卒们在惊呼,也没有任何声响。所有的一切都在瞬间静止了,我多么希望这静止可以永远持续下去!锤,停住吧,求你快停住吧!要砸就砸向我!

    但是那锤并没有听从我的命令。我看见了,我们都看见了,那只大铁锤还在无声地运行,它驱赶着风,横着击中那人的左肋。

    那人倒在了地上,溅起一片尘埃。

    探视(1)

    身披盔甲的老铁锤将军铜人还有铜人手中的鎏金铁锤已搬进将军府的正殿,一同回来的还有册封巫提侯的圣旨和彤弓、金枇箭以及作为铁锤将军夫人的我。似乎只有这样才是合理的,一切都恢复了原有的秩序。

    他们都回到了各自所属的世界,给世人观看的仪式已经结束。

    他为什么在最后一刻以那样一种目光注视我?尽管他的眼睛躲在头的纵目之后,但我能感觉到那是他最渴望的、最大胆的注视。或许正因为隔着头,反而用不着羞怯,直接源于他的内心,不加掩饰。我的目光透过青铜的阻碍与它们相接,感觉到了它们炽热的能量。在决定胜负的刹那,以这样一种目光注视着我,到底是在传递怎样的讯息?

    我的惊呼出于本能,但我是为谁在惊呼?我究竟期待着谁的胜利?是我的惊呼吸引了他的目光,使他产生了片刻的迟疑,还是他在取胜的当口突然改变了主意?……难道是在那一刻,在我的世俗世界与他的神幻世界之间,他做出了最后的选择?他若认为我不值得拥有,为什么在头下说出那样的话?抑或是他的放弃是为了成全?

    当他们从马上落地,同样的铠甲,同样的锤,同样的身形,已经分不清谁是谁时,我的判断出于直觉。直觉往往和错觉只有一步之遥,如果不是固执一念,很难在他们旗鼓相当的对决中分出谁是胜者。假如我真的完全相信我的直觉而不顾事实,为什么在他倒地后第一个扑倒在他身旁,并且呼喊:

    〃将军!将军!〃

    我呼喊的究竟是哪一个将军?

    当站立持锤者取下头……面如水洗,举目四顾……全场高呼铁锤将军的时候,我为什么突然昏厥?是因为激动还是悲伤?是在意料之中还是在期待之外?

    校场上的胜负已经决出,铁锤将军已经就甲,可我心中还很难如此定论。

    夜里,铁锤将军戴着鎏金的青铜头上床,边运动边说:

    〃你不是问我是谁吗?今天你亲眼看到了吧,我才是真正的铁锤将军!〃

    纵目前的扣环悠来荡去,纵目的窟窿像两条漆黑的孔D,深不见底。我就那么盯着他,直到他慌了神,中途溜下我身体,到床的一侧去了。

    我在纵目的黑D里看到了山谷,看到了半山处的石窟,看到了石窟里的石匠……那个左肋受伤的人,此时正奄奄一息地躺在石窟里,在他的石雕妻子杜鹃的身边,独自忍受伤痛。

    这次对纵目的凝视与白天在校场上的凝视所持续的时间差不多。在这两次凝视中,我好像经历了某种背叛与不忠。我几乎在同一刻内希望纵目后的面孔千万不要变,又希望它变。这种想法把我自己吓出了一身冷汗。我,另一个我,居然在极度狂喜和极度悬心中想象着纵目后面同时出现两个人的面庞!虽然这种想象只是瞬间,但它却像闪电一样击中了我的心,顿时令我面如纸色!

    铁锤将军抱歉地拍拍我说:

    〃今天我们都累了,睡吧。〃

    自从我嫁到三星城,写给父王和母后的信,只回了一封。母后的这封长信是铁锤将军和石匠比武的第二天早上到达的,带来了我五个哥哥的噩耗。

    信中说,武担事后不久,秦惠王得知父王好色,便在秦地挑选了五个绝色美女准备献给父王。父王大喜,派五丁力士前去迎接。我那五个憨头憨脑忠诚无比的哥哥奉命而行,接上五个美女。回来路上,行至梓潼,见一巨M,长数十丈,尾比人头粗,口跳紫须,皮如绿石,腹有白花,森森然盘于两山之间,堵住道路。五丁力士上前与蛇交战,蛇力竭不能敌,钻入DX。五丁力士中一人抓住了它的尾巴,却拖不出来。于是五人一齐上,十只手共同抓牢,大呼拖蛇,就在此时山岭却突然崩塌,将我那五个哥哥和五个秦女以及他们的随行人等一同压在了下面,统统殒命。DX所处的山体由此分为五岭,顶上平坦如镜。父王十分伤痛,跑到那里登顶而嚎,将那新成的五岭命名为五妇冢,以山顶上的平石为望妇堠,修筑思妻台。

    我哭,一直在哭,为没有良心的父王而哭,为我那五个一生劳苦临了却遭此不幸的哥哥而哭。他们一生都在为别人建宫筑陵,自己却死在山石之下,连尸首也找不见。父王为那五个秦女立堠筑台,却不为他的亲生儿子修墓。可悲呀,可恨!

    读这样的信,就像是在梦游,五个哥哥亡死的每一个情景都历历在目,好似亲临一般。我不敢相信信中所述的事件是真的。但它的确是真的,母后的字一行行就在我手中的书简上,如同哭诉。

    书简已经被我咬得字迹模糊,我哭得死去活来,直到分不清哪是现实,哪是梦境。我梦见我的父王也在哭,他全身赤L从那两个武都女人的墓X里走出来,一路哭到思妻台,在台上高唱他的《东平之歌》,思念未曾谋面的秦国美人,一点也不为死去的五个儿子悲伤。父王的哭声越来越大,身体也越来越重。我看见山底下五丁力士的尸体在重压下被巨石碾碎,与五个秦女的尸体和着巨M流出的红色浆Y糅在一处,起初是一个血R模糊的大R球,后来逐渐变化,最终竟变成了石匠,左肋有一个大D,一动不动地躺在石X中。

    我大叫数声醒来,仍无法呼吸,胸口憋闷异常,仿佛那只巨M就盘横在我的体内,那巍巍的五岭此时就压在我的身上。

    探视(2)

    呼唤我,我无法回应。妩媛婆婆掐我的人中,不停地拍打我的后背,我这才重新有了气息。

    我在病榻上天天盼着信使,可是城的南门却始终紧闭着,没有人来造访。城的北门一直开着,也没有人来。

    我的身体十分虚弱,好像铁锤将军昨天那一锤不是砸在石匠身上而是砸在我身上一样,好像死去的不是我的五个哥哥而是我自己。我动不了,一点也动不了。五个哥哥已死,父母不可见;石匠生死未知,也不可见。都像是梦,但都是真的。两面都没有新的音讯,只有一样东西可以作为我的使者:

    琴,那把从成都带来的古琴。

    我命在主城敌楼的阙台上备琴,扶我过去。我相信琴声可以穿过护城河,到达石匠所在的山谷,也可以翻过巫提山的雪峰直抵远方的都城,传到父王和母后的耳中。

    山谷冥冥,

    潭中之萍。

    湛湛青露,

    抚琴临城。

    青丝卷卷,

    旆旆棘横!旆,古代末端形状像燕尾的旗。旆旆,飘扬状。棘横,纷乱交错的样子。《诗经·小雅·鹿鸣》中有〃彼斯,胡不旆旆〃之句。

    苍梧作歌,

    萧萧西风。

    我的琴声里充满凉意。

    当年黄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音抑郁,帝禁不止,故破其瑟为二十五弦。眼前这面琴,传自神农,只有五弦,却发出瑟的声音;在我手下却好似有二十五弦,或者五十弦都不止,弦弦悲凄。我的心悠荡荡飘在空中,比琴弦还乱。

    其实,琴声哪里也没去,没有出三星城半步。它没有离开城,没有离开琴,没有离开琴的弦,甚至没有离开琴弦上的手。它只在我心里徘徊、行吟,我的心都被它绞碎了。

    人生的门本来有很多道,哪一扇都可以随便走,可到了一定时候,就在身后逐一关闭了,让人无法回头。脚下的道路本来也有多条,可以任意选择,但当一些事情发生以后,就只剩下一条,别的路已远去,必须沿着眼前的这条往前走,直到成为本该成为的那个人。我清楚地意识到,我、铁锤将军、石匠,三个人都一样,我们都无法回到以往,眼前的门只有一扇,路只有一条,虽然不知道前面是什么,但都必须走过去。

    的笛声还在继续。她站在城垛之上,风吹着她的衣衫扑扑作响。那笛声好像一只离群的孤雁在陌生的空谷中徜徉,不知身在何处,亦不知将要魂归何方,每个颤音里都透出无限的寂寥与哀伤。

    琴声止时,我的眼里盈满泪花。这是一首新曲,尚未命名。清晨和黄昏,我反复演练,曲境心境,远人近人,逐渐融合归一。

    铁锤将军依旧穿着自己以前的衣甲,提当年的铁锤。老铁锤将军的甲胄他只在就甲仪式上穿过一次,现在它们依旧披挂在铜人身上。老铁锤将军的铁锤他也是在那天接受参拜时持了一次,以后再也没用过,如今也C在铜人手中。铁锤军的将士对装束依旧的铁锤将军更加敬重,见面的礼仪完全是对老铁锤将军的礼仪。

    转眼又到了四邻小国和游牧部落朝贡的时节。

    这天,北门城下一片S动,守门的士卒高喊:

    〃有人来啦!〃

    停止了吹奏,我和她一同跑到城墙边向下眺望。

    长猿狼带领一队铁骑冲出北门,不一会儿便一脸失望地回来,禀告说:

    〃夜郎来送贡品的。〃

    铁锤将军问:

    〃他们人呢?〃

    长猿狼道:

    〃跑了。和往年一样,放下文书和贡品就跑了。〃

    铁锤将军顿足道:

    〃唉,跑什么。我准备今年和他们吃酒呢。〃

    后来我听说,自从发生了二十年前那场战争,周围小国的人都吓破了胆,从此不敢接近三星城,一则害怕铁锤军,二则更怕铁锤下的鬼魂。除了夜郎之外,其他几个小国和游牧部落也是如此,放下贡品就离开,不敢和三星城的人见面。最可怜的要数夜郎,古时候西南郡长中有一时期它为最大,曾建中央大城柯洛倮姆,后日益弱小,漂泊不定。先在楚,后在黔,如今在巴蜀之间的山地里游荡,两面都朝贡,两面都不讨好。这次贡品大多是金银,加在一起有十几车。铁锤将军已经发文书给境内离三星城最近一城的守备,让派人来搬运。可信都递出一个多月了,还是没有人来。

    三星城是一个有金子让人来拿都没人来的城。

    铁锤将军带我来到第三城的地下仓库,偌大的仓库内堆满近年来收到的贡品。仓库呈阶梯状向下,最下几层堆满了成箱成箱的金子。

    他指着那些金子说:

    〃若不是城上军士太少,我真想派人将这些贡品送到都城。那些地方官吏何其狡猾,因为这些东西都是送给你父王的,我们均已造册登记;他们不敢私吞,嫌路途遥远,怕运失了不好交代,便不肯来,该杀!〃

    铁锤将军命令将城北路上的荒草烧光,以便来人时能够看清楚。军士们在路的两侧各割一条通道后才点火,生怕火势蔓延到两边的山坡上。火是从城门口点燃的,道路上腾起一条游走的火龙。空气好像浮动的水面,透过它看山上的树都是弯曲的,城上城下都弥漫着焦糊的蒿草气味。

    几天以后,搔耳率领士卒回报说:

    探视(3)

    〃道路清理完毕,向北十五里,宽七米,平整如新,车辆畅通无阻。〃

    铁锤将军说:

    〃好,这样敌人来时可以省些力气,我们好决一死战!〃

    说罢大笑,众将也与他一同大笑起来。铁锤将军笑着笑着,脸色突然陷入悲怆的Y郁之中。他自言自语地叹道:

    〃唉,可他们何时才来呢?再向北开出十五里!〃

    此时正值深秋,漫山黄叶。

    城北门的道路像条黑色的线,蜿蜒地伸向北方。这条布满草灰的路黑得出奇,在人世间还没有这么黑的路。清晨,我和走在上面,我突然有种极为不祥的预感:这是通往Y间的路,是供亡魂行走的路,也是引导新的死亡的路。

    正出神的时候,义子抱着一捆柴火与我们擦肩而过,一根枯骨落在了路上。路面如同黑色的海,那根白骨在上面飘动着,好半天才被义子的手抓住。

    他仰脸冲我们笑了。

    我听见了风的声音,紧接着看见一支亡魂的队伍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好像期待多年,第一次找到回家的路,向北方狼狈地窜去。

    挎篮里的汤罐震动着,一些汤汁已经流淌出来。

    我没有理睬义子,拉了,快速离开了这条恐怖的路。我们斜穿树林,向山谷里走去,可是无论走得多快,身后总好像有黑气跟着我们。

    到了D口,我一低头,这才发现鞋底是黑的,裙脚也是黑的,的也是。我们掸了掸了灰尘,将鞋子脱在石窟外面。里边是众神所在之地,我不想把这死亡的黑色带进去。脚踩在石地上,明显地能感觉到凉意,好在捧在手里的汤罐是热的。由于我们赤足,所以走起路来没有声音。我们都走到石匠住的石室门口了,里面的人还没有发觉。

    石匠平躺在石榻上,身上盖着被子,面色苍白,眼睛闭着,仍在昏迷。么虎和青琴打坐在榻前,手里都持着锤。看来他们在此守夜,都累坏了,现已睡熟。那副和铁锤将军一模一样的铠甲挂在墙角。铠甲旁是一盏灯,火苗突突跳跃。

    我把汤罐放在地上。

    这声响惊动了么虎和青琴。他们同时醒来,将锤后引,习惯性地做好了战斗的姿势。他们的头像狮子抖毛一样摇动起来,口中同声道:

    〃什么人?〃

    我和都被他们的动作吓了一跳。我的胳膊不小心碰到灯盏,袖子上的丝带一下子燃起来,我连忙将它扑灭了。两人看清是我们,躬身行礼,但么虎的脸色煞是难看。我将袖口遮好,把脚缩到裙子底下。等恢复了仪态,与一道向他们致意。

    么虎口气生硬地问:

    〃铁锤将军夫人来此何事?〃

    〃我来送汤。〃

    这时,石匠剧烈地咳嗽起来,青琴连忙拿帕子给他擦拭。帕子上有几块血迹,像一簇紫红的杜鹃。石匠咳后,头一歪又平静了。

    我问:

    〃他伤得怎么样?〃

    么虎说:

    〃你不都看见了吗?还没死。〃

    我要掀开被子瞅瞅,被么虎粗暴地制止了。他用锤挡开了我的手,然后横在我和石匠中间。他向我把头一点道:

    〃公主请回吧!〃

    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使劲想把他拉开,结果没拉动,我抓着的完全不是人,而是树。他一抖手,我便向后飞去,幸好被扶住。

    我愤怒地喊道:

    〃走开!我要给他喂汤!〃

    他冷冷地说:

    〃他喝草药,不喝汤!〃

    我冲将起来,再次抓住他。他这次没有用手推我,而是用铁锤开了我的手。他没用力,可我的手臂却一阵酸麻,我又跌倒在地。我对么虎更加恼怒,抓住他的锤,借势忽地站起来,绕过他的身体,一下子跳到榻上,迈过石匠,在里边紧贴着杜鹃雕像的地方蹲了下来。这一连串的动作他始料不及。他和青琴面面相觑,刚想喊我下来,石匠懵懵懂懂地说话了。

    他的声音很微弱:

    〃水。〃

    我对说:

    〃勺子。〃

    将勺子递给我。

    我盛了一勺汤送到石匠嘴里。石匠没睁眼,但把汤咽下了。我挑战似地看么虎和青琴,他们都伏下头。

    我低声喝道:

    〃还不退下!〃

    他们生怕惊醒了石匠,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退出了石室。我让捧着汤罐,继续给石匠喂汤。室内光线柔和,我一勺一勺把汤送到石匠嘴里。灯芯不时炸出火花,么虎和青琴在门口徘徊,一高一矮像两个交替的影子,他们的脚步在外间宽阔的石窟中发出回声。

    石匠喝完了汤,面颊开始有了血色。他闭着眼睛安详地躺在那儿,此时他的整个面部都在我的视线之下,没有头遮着,但我仍看不透。

    我又想起他对我说过的一句话:

    〃走吧,都走吧!都回到各自的城里去吧!〃

    这样的男人,他选择的生命之城居然是石窟。

    我掀开被子,去查看他的伤。他的左肋处有人脑袋大小的一块血淤,上面厚厚地涂着么虎采来的草药。草药味很是刺鼻,他的身体也没有血色,白得可怕。我凝视着那块青紫的血淤,眼泪在眼圈转,难道他为了回到自己这幽暗的孤独之城宁可断肋也在所不惜吗?我怀疑他的肋骨可能真的被铁锤将军打断了,从此再也无法痊愈。受到这种想法催促,我的手指下意识地触到了他的肌肤。就在这时,他轻微地呻吟了一声。

    探视(4)

    么虎和青琴从门口探进头来。

    我刷地盖上了被子,将空罐举给他们说:

    〃看,他喝汤,全喝光了。〃

    我离开石榻,让把汤罐放在篮子里收好,然后对他们说:

    〃往后我天天来,每天一罐。〃

    又对道:

    〃明天你要记着带束香来,这儿的药味真难闻。〃

    我和回来的时候,心情舒畅了许多。我手拂在草梢上,快步走着。那些即将凋谢的花都已干枯,经过轻轻一拂花瓣就纷纷散落,一些细小的花X碎屑便飞舞在空中。我没有改变,我还是我。两个男人都在,一个站着,了去了心中的一个大愿;一个躺着,成全了别人的一个大愿。可他自己的大愿呢?是什么,又如何实现呢?

    山坡上有一朵奇特的野花。

    它孤零零地立在一片枯黄的矮草之中,依然怒放着。蓝色的花瓣上有很多绒毛,花瓣下面有一个果实状的圆球。这已经是秋天了,其他的花都落了,它为什么才开呢?

    我们端详了许久,连连称奇。我把手放在绒毛边缘,轻轻地抚慰着。

    既然现在开,如何还这么鲜艳呢?

    我问:

    〃这是什么花?〃

    看着我,诡诈地笑道:

    〃铁锤将军!〃

    我也笑了,随手把它摘下来,在头上捶了一下。

    〃吃铁锤将军一锤!〃

    我们欢快地向前走着。大概走了七步,前面又出现了一朵一模一样的花。我们此时正在半山中的一处高坡上,举目四望,远近全是黄色和褐色,再也没有别的花了。

    我围着这朵花开始转圈。

    〃两朵同样的花,这朵叫铁锤将军,这朵叫什么?〃

    面露惊色,半晌才回答:

    〃也叫铁锤将军。〃

    我恨恨地说:

    〃不行!他们两个一模一样!〃

    纳罕道:

    〃一样才同名啊。〃

    我怒不可遏,叫道:

    〃铁锤将军只能有一个!〃

    脱口道:

    〃那这个就是石匠。〃

    她说罢立即知道错了,脸色惨白,跪倒在地。

    月在我体内像炉火一样燃烧,烈焰般的气流在噼啪作响。我的手在颤抖,本想给一耳光,却最终改变了方向,将那朵蓝花一把揪了下来。

    现在两朵蓝花都在我手上了。

    我抓着它们,紧紧地抓着它们,慢慢地放在我剧烈起伏的胸口前。我看见它们红色的汁Y从花梗的断口处汩汩涌出,滴到我的衣襟上。

    使节(1)

    我的心里有一团火,体内的月夜夜烘烤着,使得它越来越旺。每日清晨,太阳尚未升起,我便从城上跃入河里,清凉的河水能暂时让它冷却。从双脚离开城砖到双手触及水面这一过程虽然很短,但却是我每日最为愉快的旅程。我的身体在雾气中飞翔,身后的崖壁是凉的,风是凉的,而且越临近水面越凉。水里更凉,但还不够,我需要比这水还要猛烈的凉。像冰,能够刹那间刺透我的肌肤和骨头。

    什么时节了,河水怎么还不结冰呢?我从河里上来,浑身往下滴水,衣衫湿漉漉地贴在身上。拾级而上,脚窝是湿的,石板也是湿的。

    石板很冰。

    冰好,冰使我忘忧。

    琴在城上放了这许多日,琴弦也是冰的。我在石墩上坐下来,弹的还是我自创的那首乐曲,我把它命名为《秋水之凉》。

    那两朵花谢了,居然在同一天谢了!它们在同一瓶中,颜色未改,花瓣一瓣也没落,但花J却已干枯。它们在我的注视下同时落地,就像两个折断的锤头。我把它们葬在主城校场,一个埋于东,一个埋于西,取扶桑若木之位,一个代表我的夫君,一个代表石匠。我对天上的神明祈祷,明年春天,早发芽者为真正的铁锤将军。祈祷已毕,感觉不对,应该是早作花者为真正的铁锤将军。于是又重新祈祷。我立于校场中间,与它们的坟冢距离相同,我向它们各施一礼,准备离开,忽然又觉得不对,应该是最后凋谢者为真正的铁锤将军。我再次匍匐于地,向巫提山的雪峰下拜,苍天为证,以此为识,告诉我谁是真正的铁锤将军!

    半个月来,每天我都派去送汤,我留在城上反复弹奏我的《秋水之凉》。因为自从上次以后,么虎没日没夜守在D口,再也不放我进去。也不让进,每次将汤留下,然后将昨日盛汤的空罐取回。

    不见也好。

    见了还真不知该说什么。

    昨天告诉我,她去的时候么虎正在D口独自下棋。他面对一盘残局发愁,无论如何推演也解不开。看了一会儿,三下两下帮他解开了,么虎十分惊讶,想不到一个小小的侍女居然精于棋术,还给她敬了礼。被准入内,和青琴一道服侍石匠用汤。青琴私下对她说,这些天都是他来喂。石匠都喝了,就快康复了。说,石匠已经可以坐起来了。

    我望着对面山谷,趁着湿衣上的凉气尚未散去弹奏着。

    这天,我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D口一闪。

    不一会儿,山谷里传来了清凉的锤声。

    此时琴弦微热,我身上的衣衫已干。太阳从云雾中跳出来,非常突然。整个三星城都笼罩在它橘黄的光线之下。雪峰被它在瞬息之间点亮,晶莹剔透,周围山峰的边缘也被涂上耀眼的金色。

    铁锤将军不知何时悄然出现在我背后,他将一件外褂披在了我身上。

    〃小心着凉。〃

    他望着巫提山云海日出的奇异景色,关切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这时才注意到他的左手的中指在流血。

    〃砸着啦?〃

    〃他的锤我用不惯,在手中乱跳,我要换回我的锤。〃

    我和铁锤将军、长猿狼还有铁锤将军的两个随从来到石窟。见我和铁锤将军同来,么虎没有阻挡。百神殿内,分宾主落座之后,青琴奉上茶具倒茶。石匠一身白衣,面色平静,看上去比以前略显瘦削,但双目似乎更加有神。

    铁锤将军说:

    〃我听见山谷里有锤声,就知道你好了。〃

    石匠说:

    〃多谢你每日派侍女送汤。〃

    铁锤将军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在远处和青琴跪在一起的,立即明白了。他没有说什么,而是将铁锤往地上一墩,对石匠说:

    〃我此次前来,一是换锤,二是劝将军归帐。〃

    石匠吮一下右手的中指,他的中指也破了。这让我感到惊奇,一个是左手,一个是右手,都是中指,天下哪有这样巧合的事!互换的锤,左手与右手,流血的中指,它们之间这种看得见的神秘联系和背后看不见的神秘联系让我恐慌。我又想起日前那两朵被叫做铁锤将军的诡异的蓝花,我的脑海里好像有人在打着呼哨迅速地抡锤,两耳一个激灵。

    只听得石匠说:

    〃锤可以换。这两个锤虽看上去完全一样,用起来却大不相同。你的就是你的,不听我使唤。刚才试了试,砸了手。〃

    铁锤将军说:

    〃看来我们都用不惯对方的锤。〃

    石匠转头道:

    〃么虎,把将军的锤取来。〃

    么虎去了,不一会儿取锤回来。他向石匠敬了个礼,双手将铁锤托给铁锤将军。铁锤将军接了,把锤放到地上,然后把石匠的铁锤递给么虎。么虎向铁锤将军敬了个礼,双手托着铁锤递给它的主人。么虎退下,铁锤将军和石匠相互敬礼。礼毕,他们两人隔着两个并排倒立的铁锤继续说话。

    铁锤将军环顾了一下四周说:

    〃冷冷清清的全是石头,待在这里多孤单。〃

    石匠道:

    〃当年望帝禅位后就住在这样的DX里,独自面对自己和神明,忏悔一生的罪过。这里是幽暗的国,我和家父一同住在这儿,离祖先更近了,对自己的罪看得更清了。我就该住在这里,不要出去。〃

    使节(2)

    石匠的话听得我字字惊心。他说这些是什么意思?望帝杜宇一生有何过犯?不就是传言中的鳖灵外出治水时与其妻私通吗?是他把我们的关系与古时发生的事相类比,对我进行劝戒,还是仅仅出于他对自身的反省?如果他把自己比作杜宇,把治水比作守城,把铁锤将军比作鳖灵,把我比作鳖灵之妻,治与不治,守与不守,都是男人的事,又何来私通?如果他出此DX与铁锤将军比武是为我,我来探视是为他,没错,但也断不能沾得上私通二字。皇天后土,明鉴我心!

    我的目光冷冷地落在两把倒立的锤上。石匠和铁锤将军都安静地坐着,注视?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