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的白点。大家庆幸多亏甲胄浸水结冰,不然在刚才被追袭之时早已死在箭下。
青琴点燃一堆火,让大家烤火吃饭。火光照亮了众军士的脸,多日来头一次见到米,没有一个人说话。众人向三星城拜过之后才开吃,而且吃得非常慢,每次在牙间只嚼几粒米。米粒破碎的声响很特别,很多人边吃边垂泪。
吃完,取汤哭出声来,士卒们也随之大哭不已。
我也跟着号啕大哭。他们是为死里逃生而哭,为能吃上米而哭,为城上的铁锤军还在饥饿中被围困而哭。我哭,但不止这些。我为铁锤将军而哭,为终于可以重返石窟而哭,为从此以后的命运而哭。
这时青琴才猛然发现士卒中的我。
他立即跪倒:
〃原来公主在此!〃
接着便说:
〃这回我家主人有救了,公主请随我来!〃
他脚步很快,我几乎赶不上。D内冷风嗖嗖,冰甲尚未化开,裹在身上寒凉刺骨,我一连打了三个冷颤。
我焦急地问:
〃你家主人怎么了?〃
青琴一边飞走,一边说:
〃他说最后一尊雕像已完成,活着已再无意义。他已命我备下干柴,要用自己燔祭雕像!〃
听罢此言,我如五雷轰顶,身上的冷意顷刻全无,只剩下心在猛烈跳动。我拉着青琴的手飞跑,仿佛又回到了刚才的水中,头顶着厚厚的冰盖,露不出头,无法呼吸。
往日熟悉的路径此时变得何其陌生!
D,怎么这么多!路,怎么这么长!如此迂回曲折!如此迷离扑朔!
我最后一口气即将用尽,才发现跑错了路。多亏青琴用力拉我,才又找对了方向。如果再不到,我的心就会炸开。穿过百神殿,经蜀王宫,过将军营向里,经过若干个小石室向前,再过三道石门,前面就是石匠的密室。
最后一道门开启,青琴跪在地上向我拜别。
我进入室内,石门关闭。绕过那个曾经长满蕨类此刻已光秃的小丘,便看见了那个冰封的潭。潭面的冰好像刚刚被铁锤砸过,上面有一处三米见方的开口。石匠端坐在一堆火旁,背对着我,出神地盯着手上的铁锤。一只长脚蚂蚁在锤身纹路的沟里快速爬行,可怎么也爬不出去。
石匠的身影倒映在水中,他的头发披散着垂在身后,发梢沾满了白色的灰屑。一动不动,俨然一位入静的老人。听到我的脚步,他缓缓地回过头来。我在瞬间产生了个错觉,仿佛看到了那次在骷髅地里出现在我面前的老铁锤将军。他们的神情是那么惊人的相似,目光中闪耀着婴孩眼中才有的水色,完全像是一个隔世的人。
〃你来了,我知道你会来。〃
他说罢吹掉了锤上的蚂蚁。
〃身体不来,魂魄也会来。〃
说罢,他向西侧一指:
〃她们在等你。〃
那里一片漆黑,我什么都没看见。
石匠起身,从火里抽出一根燃烧的柴。他来到我身边,引领我向前走去。
火光中,六尊雕像开始隐现,如同六个刚刚来到尘世的仙子。这六尊我原已见过,但都是分别在各自的位置,这么并列出现还是头一次。她们依照完工的先后顺序站在那里,姿态和神情完全不同。我惊讶地发现,她们一个比一个高,一个比一个有丰韵。事实上,我初到三星城时,还是个孩子,我一直在增长,这些雕像记录了我在三星城的全部变化。看着她们,我又一次对我的年龄产生了强烈的怀疑。我在三星城究竟住了多少岁月?仅仅一年,还是十年?我此时到底有多大?十五,还是二十五?
我不知道。
我记不起了。
我恍惚,我迷顿。
仿佛我昨天才来,也好像来了已有百年。
石匠的手将我唤回到现在。那神秘的第七尊雕像位于六尊雕像中间,被一块印有金色神鸟图案的红绸盖着。他向雕像躬身下拜,然后用火点燃了红绸的一角。火苗在红绸上跳动着,那红绸宛若一件天衣向上褪去。洁白的躯体在眼前显现,如同浴火凤凰所化的女神,她的光照亮了D内的每一个角落。
她的体内也有一轮圆月,她的光辉完全压住了我的光辉。与之相比,我体内的月就像一面生锈的铜镜。精美绝伦的她在火中向我走来,亦真亦幻,灵光四S,比其他的雕像都要高大丰腴,俨然一个公主中的公主,左右六尊雕像仿佛只是和她形容相近的影子。
我在她面前久久地伫立,感到自己从未如此美丽和丑陋。她集我往昔所有美于一体,坦然、羞怯但不加掩饰。这种美让我感到震惊,不由自主地怀疑它是否真的在自己身上存在过。然而,更让我震惊的却不是她的美,而是她的痛苦。那是一种掩藏在这难以形容的美之后的难以形容的痛苦。是我往日每次的渴望没有得到满足而遗忘的痛苦,是我那纤柔的灵魂被岁月无情地一次一次煎熬所沉积的痛苦,是刚刚在雕像面前映照出的那些埋藏在心底自己都不曾发现也未曾体味过的最最隐秘的痛苦。
合暖(4)
我被这巨大的痛苦深深地击中了。
像锤,猛烈地敲击着我的心。
我后退了两步,不敢再正视她,身体剧烈地抖动,好似一个战战兢兢、笨手笨脚的侍女,在她膝前匍匐下来,放声痛哭。
〃公主,你怎么了?〃
〃我可以死了。〃
〃你说什么?〃
〃我说我可以死了,她取代了我。〃
〃公主……〃
〃给我锤!〃
〃干什么?〃
〃我要砸碎它!〃
〃不,不可!〃
〃要么砸碎我,动手吧!〃
〃能再次见到你,我可以瞑目而死!你,我的公主,你要活下去!〃
〃有她活下去足矣!〃
〃你还有别的使命。〃
〃别的使命已经结束,这七尊雕像就是我一生的始终。〃
〃要死就一起死!〃
〃那点火吧!〃
堆在七尊雕像前的柴如一座尖塔,还有三堆备柴堆在潭边。石匠身后,本来就有一堆火在燃着。他从中取出一根木棒,准备去点雕像前的柴堆。
〃慢!我不能这样湿淋淋地去死,我要把自己烤干。〃
我来到火堆旁,除去冰冷的甲胄和衣衫。
火突突地跳着,暖融融的,我的身体渐渐变暖。石匠在一旁一手提锤,一手举火,定定地看着,既不前进,也不后退。
脚踩在冰上,告诉我还在人间。
我用清冽的潭水洗过脸,梳理头发,围着火跑着跳着,肌肤逐渐恢复了原来的活力,周身的血Y在飞快地奔流。我体内的月由于饥饿和严寒生命已经止息,此刻又被重新点燃。它的光从我的体内带着滋滋的水声透S出来,我不得不将自己全身浸在潭中才让它不至于迅速蔓延。这是它与生俱来的深埋在我心里的原始的火焰,我的身体已经变红。石匠把我拉出水面,这时我的身体才恢复正常的颜色。
有火星从头上落下,烧到了他的手。
他一抖,手中的柴火掉到地上。
我一把拉住了他。
〃将军,请入浴。让我为你梳头,我们都要干干净净地去死。〃
石匠犹豫了一下,照我的话做了。隔着泉水,我能看见他健硕的体格,肌R如鹅卵石平铺的小径,有着它们特有的节律和秩序。我在雕像之间来跑来跑去,像只欢快的百灵。我拥抱着那些雕像,感觉到了她们强弱不同的呼吸。
那些美丽的雕像啊,在我面前是那么自信!
这七个狡猾的精灵,分别从我身上偷走了七份最为珍贵的美丽,在物主面前居然如此坦然!
她们用无限柔美的肌体抚摸着我的肌体,就像在安慰一个孩子。七尊雕像,七种抚慰。在我与雕像的爱抚过程中,石匠始终在看着我,无论我跑到哪里,目光一刻也不曾离开。他仔细地洗着身体,也把锤洗了。两样均一尘不染,闪着同样的光,现在都立在我面前。
我把手叠在胸前,兴奋地说:
〃看出我们的不同了吧?我是会动的,还能说话!〃
他走上岸,提锤来到我身边,浑身往下滴着水。他一句话没说,把我揽到怀里,开始吻我。他的眸子有两堆火焰在跳动,吻着吻着,我突然发现他的每只眼睛都已经变成了双瞳孔,火焰倾刻间变成四堆!
在这四个瞳孔四堆火焰的注视下,我听见了我的骨头和灵魂燃烧所发出的脆响。还是第一次这么近,没有任何遮拦地欣赏我的匠人。D内光线很暗,火熊熊地燃烧着,在我们身体边缘铺上一层橘红色的光,那光随着我们的呼吸浪涛般跳动着。我体内那轮沉睡的月又被唤醒了,比往昔明亮十倍,照得我的身体也比往昔洁白十倍。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将我们胸前的光挤得无处可逃,化成我们唇间的烈焰,在我们交织的唇上蔓延开来。
〃你是谁?你究竟是谁?〃
〃我不知道,我没有名字。〃
〃你有重瞳子,你是虞舜的后裔!〃
据我所知,从古至今,只有方面龙颜、大口名曰重华的虞舜才长着这样的眼睛。
〃折杀我了,我是无名之辈。〃
〃我知道了,你是……〃
他不让我说,但我还是要说:
〃你是铁锤将军!〃
〃不,我不是,我是石匠。〃
他不承认!
到现在他还不承认!
我想挣脱出来,可做不到。他的手紧箍着我的腰,整个人在他宽阔的身体严密的围裹之中,嘴被他吸吮着,脚已经离地。
一个声音在我身边呼唤:
〃公主!〃
〃我不是公主!〃
〃那你是谁?〃
〃我是雕像,我是你的雕像!〃
〃公主,我的公主,今生和来生的公主!你来之前,我已经变成神了,一个会舞锤雕凿神像的神,是你把我又变回人!一个有欲望和情感的人!我本来就是人,也终究只能是人!〃
〃将军,我的铁锤将军啊!我是月瑶,我原本就这个名字,但它没有意义,它是空的。直到有了你的雕凿,月瑶方可称之为月瑶!我才找回我的名字,并用这七尊雕像把它填满,我这才活出了真正的自己!〃
〃我就是石匠,雕凿月瑶的石匠。〃
〃月瑶谁也不是,她就是你手中的雕像。〃
〃让我们就火吧,我此生已无憾!〃
合暖(5)
〃还有一件,才真正无憾!〃
〃公主……〃
〃人死,只有魂灵相亲,骨R已不在。你我此时还活着,请你进入你的雕像,最后一次雕凿她吧!〃
我在七尊雕像前的一块青石上躺下,张开了双臂。他在我两腿之间俯下身来,向我深施一礼,就像在对明月拜祭。我欠身向他还礼,四片嘴唇就连在了一起。我的两R是一双私奔的瑞鸟,他的双手是一对连枝的爱巢。经过漫长的飞行,这两个青梅竹马的恋人比翼来到精神的故园,她们欢快地拍打着翅膀,互诉温情的蜜语,将香居的围栏匆匆合拢。此时此刻,我的舌再也无法离开他的舌,离开了我就会立即停止呼吸。我看见他的眼球开始外凸,变成长长的纵目抵在我的脑门上。
强烈的热。
强烈的硬。
强烈的热和硬在交替,然后是无尽的飞梦。
在梦中,我看见三星城远近山谷中布满了石窟。每个石窟的墙壁上都出现了密密麻麻的石龛,每个石龛里都出现了我的雕像。她们形态万端,风情千种,涵盖了我一生的每一天,每一天的每一刻!
像铁锤一样坚硬!
像铁锤将军的铁锤一样坚硬!
锤,令人心醉的锤,不要停息!永远不要停息!
幽困在体内的月,请你尽情地欢唱飞荡!不要有丝毫保留,请你发出今生今世所有的光芒!
我的雕像在异常迅猛地增加,沿着巫提山蜿蜒的山脉,翻过那高高的雪峰,一直向远方伸展开去。
火依旧燃烧着。
D窟的外面人喊马嘶。
里边,我在给石匠默默地梳头。
他已穿戴整齐,盘龙的额饰,金漆的纵目头,黑色的甲胄,黑色的铁锤,提在他手中。我依旧赤L着,把他上上下下打扮完毕;就像一个温婉顺美的妻子,为她即将出征的夫君饯行。
〃公主,你也穿衣吧。〃
〃不,我不想穿着士卒的衣服去死。〃
我手持火把,赤身坐在七尊雕像前的柴堆之上。我向他伸出了手。石匠用一双纵目望着我,目光中兴奋夹杂着忧郁。他来了,一纵身就提锤跳上来了。他在我身后盘腿坐好,将我搂在怀中。隔着甲胄,我听见了他怦怦的心跳。这样的心跳真好,如同我出嫁时送行的锣鼓。
我闭上了眼睛,准备点火。突然,他抱着我跳下了柴堆。他把一块细麻布平铺在雕像前的那块青石上,将我放在上面。他接过我手中的火,随手点燃了旁边的一堆备柴。
他跪倒在地,冲我磕了三个响头:
〃还有一尊雕像没有雕!〃
〃将军……〃
〃我要雕一尊会说话的雕像,一尊柔软的雕像!〃
他跑到七尊雕像左侧的石壁前,又迅速地跑回来,双手将我托起,重新回到那里。这时,我看见石壁上的一块巨大的水苍玉犹如一面漆黑的镜子,我的身体被石匠的一双大手托着映在里面。
石匠的声音在石窟内响起:
〃你看到了吧,我的新娘就在那里,我要把她迎娶出来!〃
他将我放回原处,然后取了钎,右脚踏前,左脚紧绷,好似一个从天国里刚刚下界的力神。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就疾风般地敲击起来。
石壁在颤动。
外面的石窟里喊杀声一片,马和人的躯体撞击着雕像,我能清楚地听见他们倒塌的声音。身下的青石如同一艘航行在水上的船,不停地摇晃着。他挥汗如雨,最后将盔甲和衣衫甩掉,只将一条灰褐色的细麻衣系在腰间,赤膊继续敲击。
一堆火熄灭了,又一堆火点燃了。
冷与热,这个疯狂的精灵在我体内开始舞蹈。
〃将军,你听,敌人在进攻,我们来不及了。〃
他没有听见我的声音,石头的粉尘将他浓浓地笼罩。
〃将军,我冷……〃
他无比专注,向黑色的石头发起猛攻,发梢上飞出的汗珠像一颗颗闪亮的星星撒落在空中。我剧烈地咳嗽着,抽搐成一团。而他毫不理会,锤雨点般向前砸去。
火已经熄了,他还在一如既往地雕凿。
〃将军,我冷……〃
我的声音细若游丝。
〃我冷……〃
他一锤砸在手上,这才注意到此时室内没有了光亮。他的手陡然垂下,已然精疲力竭。锤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无声地滚动着。
一堆余烬还在闪着火星,一旁是我在石头上泛着青色的身体。
他摇摇晃晃地走了两步,瘫倒在地。黑暗中,他的重瞳子闪着绿光。他的呼吸格外沉重,我听见了膝盖与石头摩擦的声音。绿色的光点近了,再近了,但还没有到达。我的身体被死亡的鬼魅用冰冷的铁钩钩着,眼看就要离去了。
〃将军……〃
他爬到我面前,握住了我冰冷的手。那些死亡的鬼魅遁入黑暗,面目狰狞地窥视着。我嘴唇黑紫,无法言语。他手忙脚乱地点燃了最后一堆柴,然后爬到我身边,将我紧紧搂在怀里。〃将军……〃
他的身体像一团火,Y霾被他的热力阻断,我再次感到了光明。我抖动不止的身体有了庇护,初生婴儿般在他阳光似的羽翼下蜷缩成一团。
他吻我的唇,不停地说:
〃我在这儿,我在这儿!〃
石壁上他雕凿过的地方处在一片暗影之中,我看不清。那些白色的斑点组成的图案,好似一幅古代的崖画。
合暖(6)
〃不要离开我,我冷。〃
〃不会的,我再也不会和你分离。〃
外面交战更加激烈,我们都听到了铁锤落地的声音。不过,那些世外的声响已和我们无关。渐渐地,我们的耳朵,我们的心里,只剩下了对方的心跳。那是一种天地撞击所发出的声响,胜于任何锤声。
他附在我耳边,喃喃自语:
〃当年家父说,他在战场的锤声中看到了祖先的身影,我还不信。刚才我也看到了。他的形象很模糊,像一只飞翔的鸟,在春草萌动的山谷里孤零零地寻觅着,它的叫声格外哀伤。山谷里全是金黄金黄的油菜花,它飞得很低很低,但就是不肯落下,疲惫哀伤地一路叫着,叫着,叫得人心都碎了。但是在最后的刹那,空中有个女童的声音在喊,好像的声音,'别追了,那不是你的祖先,那是月瑶公主夫君的祖先!'然后我就把锤砸在了手上。它听见了锤声,惊得一抖毛,飞走了。〃
〃你快起身去雕凿吧,或许还能追上问个究竟。〃
〃不,我动不了了。〃
〃我去帮你拿锤。〃
〃不用了,我的锤在你心里,让我仔细听听。〃
〃你听到了什么?〃
〃我听到了永久的安宁。〃
他侧了一下身,将头枕在我的手臂上,把脸深埋在我胸前。这时,伴随室外沉重的坍塌声,粉尘从D顶簌簌而下。
〃你听,敌人就在外面。〃
〃不怕,这里隔着三道石门。〃
〃你的雕像还没完。〃
〃我已力尽气绝。〃
〃就让我们这样相拥着睡吧。〃
〃睡吧,我的雕像。〃
〃我的心里暖和极了。〃
〃睡吧。〃
火焰渐熄。
D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大战即将来临,哪怕流血没谷,天地崩陷,我愿已成。在七尊雕像无声地注视下,我们安然睡去。
攻谷(1)
我的魂魄在巫提山上徘徊。
石匠的魂魄还流连在他体内,向他渐弱的心作最后的告白。这窃窃的低语持续了很长时间,我的魂魄在D窟上空回旋了九圈,他们还没有结束的迹象。
浓云之下,巴国军队围着三星城在紧张地布阵。
我的魂魄掠过云雾,踏着敌人的猎猎旌旗,降到城上。在与石匠的魂魄共赴黄泉之前,我要看一眼我人间的夫君……那个父王册封的巫提侯,三星城的城主,铁锤军的统帅,那个把我从二十二公主变成铁锤将军夫人的人。
通往将军府的路曾经是那么平整,此时为何突然长满了荒草?定睛再看,还是昨天的路,只是又落了一层清雪。魂魄的脚步可真沉重,每前进一步都很艰难,但路上并没有留下任何脚印。
府门的侍卫如同青铜雕像,一动不动地伫立着,没有发觉我已经从他们身边走过。两棵榕树出现在眼前,它们在庭院里向我悄声摆手,躯干和枝条都是白色的,如同两个赤条条的兄弟。我刹时间产生了错觉,好像看到了石匠和铁锤将军,他们满身霜雪,并排而立,各有千万条细小的手臂在空中挥舞。它们的姿势很特别,有的向内摆,有的向外挥,不知是让我快进来还是立即出去。
这时,一个问题带着隆隆的锤声冲到近前:
如若守城的不是铁锤将军而是石匠,雕凿雕像的不是石匠而是铁锤将军,两人的位置刚好互换,你已经嫁给了石匠,那你还会不会去找铁锤将军?
作为夫君,铁锤将军并无丝毫过犯。那些曾经有过的疏忽,作为一个贤德的妻子也应该理解。他只不过尽职守城,无暇分心旁骛。无论是作为一个男人还是三星城城主,他都是人中之龙。
女人啊,你是需要一个爱你的夫君,还是一个雕塑你生命的人?
对自己,你是更在乎别人眼中的名,还是你心中的名?
你已身有所属,他才出现,你还敢不敢出城?
如果两人的武功相当,还要不要比?
我的魂魄在两棵洁白的榕树下打转。她仔细地查看着这两棵一模一样的树,将两棵都揽在怀里。突然,她松开了其中的一棵,向另一棵猛踢。踢完这棵又去踢另一棵,然后分别抱着它们哭泣。树上的雪如梨花飘落,她在哭泣中听到了她内心的答案。这声音只有她和那两棵树能听得见:
要出,要出,要出,哪怕粉身碎骨!要比,要比,要比,不然我心永世难宁!
谁也不能替我活,哪怕只是一天!
我就是我!
就是我!
世人眼里的愚蠢是我行动的勇气,既然拒绝平淡,就要选择刻骨铭心!我愿将今生的荣耀和来生的幸福一同抛弃,只为了那短暂的相会!榕树听罢她的回答,愤怒地将她抓起。冰冷的枝条像皮鞭,打着呼哨抽在我的魂魄上。自责、愧疚和迷茫一起涌来,我可怜的魂魄在绝望地哀号,她柔弱的心在滴血。
抽吧!
你们狠狠地抽吧!
抽这个不忠不贞的女人吧!
狠些,再狠些,总比地狱里带火的鞭要好!
不,我没有背叛,也没有不忠,我的心始终如一。如果不比武,根本不知道谁才是真正的铁锤将军;如果不出城,根本不会发现雕塑自己生命的人。若是强颜欢笑,得过且过,了此一生,那才是自欺欺人,才是最大的背叛和最大的不忠!
我的魂魄不再挣扎,任凭它们抽打。它们打累了,抓起支离破碎的她丢在窗沿下。这些晶莹的碎片坦荡地聚合到一处,倔强地抬起了头。透过窗棂,她看见和妩媛婆婆跪在铁锤将军和铁锤黑星面前,面如土色。铁锤将军来回踱步,怒气冲冲。弦音和众将在一旁叹息连连,神情焦虑。
正准备解释,被铁锤将军止住:
〃不要说了。眼下是如何出城!如何出城!〃
铁锤黑星说:
〃水路已用过,不可再用;只能走北道,却有矛弩,出门即送死。〃
弦音嚷道:
〃万一公主有个闪失,该如何是好!〃
泣不成声,早已成泪人。
此时,她止住了哭泣,牙咬着嘴唇道:
〃只恨奴婢不是铜人,若是,即可出城寻公主!〃
铁锤将军听罢,叹了口气。但他突然间双眸一亮,跪倒在面前,叩首便拜。吓得面如土色,跳将起来,躲在一旁。
众将不明其意。
铁锤将军说:
〃多谢教我!果如卦中所言,处子出迎敌奇策!〃
铁锤黑星问:
〃奇策何在?〃
铁锤将军道:
〃R身惧矛弩,铜身何惧?以铁链将铜人缚于身上,并排而出,矛弩可破!〃
众将听了,幡然醒悟,一同向拜谢。趴在地上,不敢抬头。
于是铁锤将军在七星殿内举行祭礼,请古蜀王和老铁锤将军等八尊铜像出征。古蜀王的铜像身披鎏金甲胄,持金杖。老铁锤将军铜像戴鎏金额饰头盔,提有金回纹的铁锤。其余铜像也都穿上其生前的铠甲,手持当年的铁锤。
铁锤将军居中,铁锤黑星和弦音分列左右,众将依级次在后,向面前的八个铜人敬酒下拜。
当日城中战马饿死已达高峰,共近五百匹倒下。铁锤将军命将其一次全煮,供全军食用,尽出藏酒,让士卒痛饮。
攻谷(2)
全军于城上集结完毕。
铁锤将军命铁锤黑星留守,自己和弦音率领本部军出战。六名身高体健的上将军已选出,加上铁锤将军和弦音,一共八人,以铁链将八个铜人绑在身上,位于队伍前列。
鼓响。
城门大开。
门D上方的外墙上,铁锤搔耳的尸体犹如一尊饱经风霜的铜像,分外肃穆。晨曦之中,八个铜人并排而出,旗幡飘扬,后面是一支黑甲黑锤的彪军。行走间,铁锤如震震惊雷,填填作响。纷纷细雪里,铜人熠熠闪光。
敌人矛弩齐发,斩断风雪,在铜人身上击出铜钱大小的白点。铁锤军踏雪寸步而行,矛弩在脚下铺路,口中呼喝而歌,山岳摇动:
三星城兮,
粮粟绝。
定生死兮,
卜策问。
士慷慨兮,
酒将尽。
铜人出兮,
矛弩毁!
已至敌军阵前。
矛弩手震恐,但仍在发S。
铁锤将军怀拥古蜀王铜人,踏步向前,迎面的一辆矛弩车人车尽毁。只见铁锤翻飞,敌人军阵烟尘四起。昔日威力无比的矛弩车如同纸车,顷刻间分崩离析。车阵里的敌军溃散奔逃,相互践踏,死伤无数。敌人于惊慌之中连忙在前方重新布阵,铁锤军却调转方向往山谷奔去。
我的魂魄飘飘摇摇跟在铁锤将军身后,快到山谷时我跑到了前头。
D窟入口,么虎、取汤、青琴及十余个士卒也在激战之中。樊眺指挥将九辆矛弩车推到D窟入口的小路上,路的正中三辆,路两侧树林里各三辆,从不同角度向D口发S。么虎等人躲在岩石之后,周围散落着无数支矛弩,敌人的数十具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前方。
么虎命取汤和青琴去搬救兵,两人说什么也不肯走。么虎纵目火红,似乎马上要裂开,大声吼叫,催促他们快行。两少年磕头出血,提锤而去。他们从石窟经秘道绕到后山,在密林中纵马疾驰。
潜渡而来的十余个士卒留下来与么虎共同坚守D口。
不多时,敌人向D口分梯队发起了猛攻。
一批进去了,倒下了,尸体像柴火一样被抛出来。又一批进去,也统统倒下,更多的尸体被抛出来。巴人的尸体在D口前堆起小山。后退的士卒被愤怒的樊眺统统杀死,敌军踏着同胞的尸体往里冲。
铁锤将军率领军队杀到D口时看见了一幅骇人的景象。敌人的尸体几乎将D口填满,大批的敌军退守在两侧的林中,只是呼喊,不敢露头。尸体堆上,横躺着数匹死马。么虎坐在一匹奄奄一息的白马身上,搂着樊眺坍塌的肩膀。锤在一旁拄着,支撑着身体,头枕在樊眺的肩上,嘴张着。樊眺的脖筋已被咬断,喉咙上有个大D,脑袋只有一层皮R连着,垂在背后。么虎腰板笔直,目视前方,身下有一股殷红的血流在白马身上。
那是樊眺的血。
铁锤将军从么虎身边经过时,他才向前倒下,好像在给铁锤将军行礼。铁锤将军一脚踢翻樊眺的尸首,扶起么虎。他全身上下没有伤,但已气绝身亡。D口内那十几个潜渡而来的士卒也都全部死去,他们的身上也没有致命的伤口。很多人嘴上有血,有的还叨着敌人的手指和耳朵。
他们都是力竭而死。
弦音率人把敌人的死尸抛下山谷。铁锤军重新清理出D口的通道,将八个铜人立在两块被血染红的巨石之间。
铁锤将军提锤来到D内。里边空荡荡,两匹马在石窟之间东跑西窜。几具敌将尸体僵卧在那些威严的神像面前。铁锤将军呼喊着,他的喊声在D窟内回响。
〃公主……〃
〃公主……〃
〃公主……〃
五帝肃立,众神侧目。
他从一个D窟跑到另一个D窟,就是不见我的踪影,青琴和石匠也不见。他高声喊着我的名字,只有回声撞击着四壁。
〃月瑶……〃
〃月瑶……〃
〃月瑶……〃
他口喘粗气,依在一面墙上。这时他闻到一股烟味,那是木炭的气息。他用锤狠命地砸着岩壁,那股灰味更重了。蓦地,岩壁D开,一条通道出现在面前。
他沿着甬道飞走。
一道石门挡住了去路。
石门很厚,铁锤将军怎么砸都无济于事。这时他发现门旁有两个勇士像,面带嘲讽的笑意。他挥锤向它们打去,勇士像面目全毁,与此同时,石门开了。他穿过浓浓的烟雾,前面又出现了一道石门,隐隐的微光从石门下边透S过来。他这次没有去砸石门,只将锤向两侧的雕像落去,直到它们全部化为粉尘才收手。
他从粉尘中向前走去,石门早已打开。
灰烟渐散,黑暗之中七尊雕像映入他的眼帘。
他起初还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这时,他的左手触到了一只冰凉的手臂,原来他已站在一块青石旁。我的魂魄比他更早适应了D内的光线,为眼前的所见大吃一惊。
石上,公主赤身露体,侧身而卧;石匠腰系短衫,依偎在公主怀中。我的魂魄想唤醒他们,可不管怎么摇动,他们却毫无反应。那手臂正是石匠的,就搭在我的肩膀上。铁锤将军手一抖,毛发倒竖,铁锤跌落在地上。我的魂魄被它重重地砸了一下,倏地钻进了公主的体内。在最初的刹那,他还以为他们被敌人所害。但他扫视了一眼那七尊雕像和地上的灰烬,立即明白了真相。
攻谷(3)
锤的落地声惊醒了石匠和我,我们两人都吓了一跳。
铁锤将军去找地上的锤,那锤不知滚到哪个角落里,一时寻不见。他抓起石匠的头往青石上一磕,飞起一脚将他踢到潭边。他一路踢去,石匠的身体在空中几起几落。最后,铁锤将军将他踢到那七尊雕像面前。石匠再也无法起身,瘫倒在雕像脚下。我没有叫喊,看着眼前的打斗,犹如置身梦境之中。铁锤将军在潭边找到了他的锤,他提锤向我走来。我依旧倒在石头上,神智无比清醒,但身体不能抬起。
眼前,铁锤将军的锤已经举起。
我说:
〃且慢!〃
铁锤将军说:
〃最好是你自行了断!〃
他将锤递给我,我没接。我已经没有力气了,就连五指开合的力气也没有。
我说:
〃我死已定,可临死前我要告诉你,我的心至今对你依然如初!〃
他冷笑道:
〃这话你穿着衣服说我信!〃
我也笑了:
〃我背叛了你,可我没有背叛我的心!〃
〃你的心,到底有几颗?〃
〃一颗。〃
〃一颗心能给几人?〃
〃一人。〃
〃你给了谁?〃
〃铁锤将军!〃
〃铁锤将军?哪一个铁锤将军?〃
〃你不要说了,你一锤砸死我吧!〃
〃好,我成全你!〃
〃等等,让我再看一眼我的雕像!〃
他犹豫了一下,锤依旧举着,把头扭向一旁说:
〃看吧,看看那些你吧!〃
我想抬头,但动弹不得。于是我请求道:
〃将军,请扶我起来!〃
我的胳膊被他粗暴地拉起,上半身离开了石板,可我根本无法坐定,旋即便向后倒去。
他用锤挡住了我的后背:
〃看吧!这回你有名了,你的名字就在上面!〃
他把锤一抽,我重新摔倒在青石上。他用锤在我身体边缘狠命地敲击着青石,火星四S,碎石纷飞。
他边敲边涕叹:
〃我的锤为何要碰这不洁的身体?〃
我感到身下的石头在他狂飙般的锤击之下在剧烈颤动,最后咔地一声裂为四半。我的身体滚落到一旁。他把左手放到石面上,一锤砸下,五指尽碎。
他声音嘶哑:
〃我的手为何要碰这不洁的身体?〃
说话间已在自己的左手上连下三锤,最后他把那只血R模糊的手举到我面前。殷红殷红的血,扑簌簌滴在我脸上,很热。他泣不成声,用那只面目全非的左手开始抚摸我的身体。
〃血,但愿我的血可以洗去你的罪!〃
我放声痛哭:
〃将军啊,你取我的命可以,为何要如此自残!〃
他的血在我身上流动。指头的残骨在我身上划出道道血痕。我试图去拉他,被他挡开,随之他把头枕在我的胸上。
〃你知道义子取汤之前,你是如何醒过来的吗?〃
我的记忆立即回到那次昏迷的时候,昏迷前的事情历历在目,昏迷后的事一概不知,至于怎么醒的,我的确记不起来了。他把那只残手举到我眼前,这时我看到他的手腕处有两条深深的尚未愈合的疤痕。
〃我的血,我给你喝我的血!……为你,我什么都肯!〃
〃将军,何必为我如此!你的手要用来守城!〃
〃你就是我的城!我的城……她……她已经陷了!〃
〃我的罪深了!〃
〃夫妻本是一体,我的血已在你体内,你死就是我死,哪还在乎一手!〃
〃将军啊,我欠你的多了!你为我做的,月瑶今生已知;欠将军的,只有来生还报!〃
〃月瑶啊,我的夫人!我的公主,你怎会这般对我!〃
〃你立即杀了我吧,我一刻也不能活了!〃
铁锤将军从我身上起来,提锤茫然四顾。他突然抱起我向外飞奔,一口气冲到百神殿。他一手抱着L体的我,一手持锤,呆立在百神殿中央,就在黄帝像下,与众侍神像同排。众神的眼睛在注视着我们,两匹受伤的战马一红一黑在角落里蹬踏着地面。
铁锤将军的吼声在殿内响起:
〃天上的众神啊,你们都看到了吧!都看到了吧!〃
〃你们为何这般对我!为何这般对我!〃
〃都是他做的!全是假的!假的!〃
他将我丢在地上,来到神像面前举锤便砸。整个D窟都在摇晃,他愤怒地砸着。除了锤声,还有他风一般的呜咽。他在手持大钺的蓐收神像面前止住脚步,一锤砸断了他的大钺,接着再砸,泪水和锤一起下落。
〃主人间刑罚的神啊,你主的是什么刑罚!〃
他一路击打过去,来到被石匠击残双手的后土神像面前。
〃幽都的主宰啊,你管的是什么魂灵!〃
众神在哭泣。
都碎了。
除了黄帝身边的侍神,其他四帝的侍神也没能幸免,最后只剩下五帝像孤零零地伫立。铁锤将军一手拖着我,一手举锤,从一个D窟砸到另一个D窟,卷起的烟尘像一条刚被惊醒的千年古龙,呼啸着,盘旋着,弥漫了所有空间。
两匹马惊了,鬃毛倒竖。它们在烟尘里奔腾,如同红黑两色的云,打着响鼻,沉重的躯体撞击着四壁。有那么两次,它们四蹄蹬开,从我身体上方飞过。
攻谷(4)
我吓得尖声呼叫,双目紧闭。
铁锤将军全身落满粉尘,就像一个复活雕像。极度疯狂,极度失控,似乎惟一的使命就是毁灭D内其他的雕像。他的双眼已经外凸了三寸多长,而且还在增长,每一锤下去都往外再凸一截。锤头已经变红,锤柄把他的手烫起白烟,D里到处都可以闻到石头焦糊的气味。他还在砸着,仿佛等待了二十年,才在这里找到了真正的战场。
蜀王宫里的历代蜀王的臣子像已经碎裂,只有五位蜀王的雕像还端然而立,眼角里挂着深深的哀怜和蔑视。
铁锤将军手起锤落,我的先祖鳖灵雕像的一只手臂断裂,在地上摔得粉碎。但他的一只小指击中他的双脚,使他无法再次跳跃。他此时才发现鳖灵雕像的对面,鱼凫和柏灌的石像正愤怒地看着他。他不由得倒退了两步,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纵目和古蜀王蚕丛雕像的纵目已然瞪到了一处。他举起了红红的铁锤,砸断了古蜀王雕像的纵目。他的嘴角被石块的碎屑击中,血滴在锤上,立即化作一股青色的雾霭。大团的白气从铠甲缝隙里冒出,这个热气腾腾的人再也无法持锤。那把炙热的大铁锤从手中脱落,滚到将军营老铁锤将军像面前。铁锤将军愣了一下,似乎醒了。他将我丢开,跑到里边拿出了石匠的锤,眨眼间折返回来。
他感到锤柄的阵阵凉意,手也渐渐冷却下来。
红马倒在地上,口吐白气。黑马在它身旁,引颈悲鸣。
这时,他发现与停放石棺相连的一间大禹像所在的石窟里躲藏着一个人。那人头发如荒草,浑身是灰,蜷缩在一角瑟瑟发抖。他的身旁,数排石膏小像在东摇西晃。他用一双沾满尘土的手护着眼睛,从石室的一角窜到另一角,像一只惊慌失措的土拨鼠。
铁锤将军走过去,用锤挑起他的下巴,竟是安提诺。
〃原来贼人在这里!〃
安提诺跪倒在地,情急而口吃,但意思已表达出来:
〃我和他们……不认识,我来学……学……雕像。〃
〃雕像?你也来雕像!〃
铁锤将军一听雕像二字,原怒未息,又增新怒。一双纵目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