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浔被人从逃难的队伍里推出来,这时他才知道,原来守军搜刮了全城百姓的粮食充作军用之后,并不打算把所有的难民赶出城去,还要把其中尚能行动的人都留下,补充守军兵力的不足。
这时候尚有气力或者身体异常健壮,灌上几口热粥就还能继续出力的百姓都被赶到了一边。像夏浔这样孤家寡人的还好办,有那一家几口要一齐逃出城去的,却独独把丈夫,或者父亲、儿子留下,一家人都是哭喊哀求。
两个月的苦战死守,似乎所有人都变成了铁石心肠,没有一个军兵理会他们的乞求,急于出城的百姓很快就推搡着那些哭泣的家人向前走去,他们之中很多人,或许就此一别,一生也难再相见了。
夏浔无奈地站定身子,向那些和他一样倒霉的百姓们看去,忽然,他的目光落在一个人身上。
那是一个有些瘦弱的男孩,很漂亮的瘦弱男孩。说他瘦弱,是因为他的骨架十分纤细,身材对一个少年来说显得过于纤细。不过哪怕是与他身边许多面有菜色的百姓们相比,他的气色要好得多,白白净净的,一双眼睛尤其灵动、慧黠,这种眼神是在那些饱受饥饿和死亡折磨的人身上看不到的。
夏浔一看到他,整个人就呆在那里。
那个瘦削的少年没看夏浔,他躲在两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背后,从他们的肩膀间微微露出一张小脸,一双机灵慧黠的眼睛盯着城门方向,骨碌碌地乱转,好象在打什么坏主意。
烈日下,夏浔盯着隐在城墙阴影下的那个少年,一股莫名的暖流突然充溢了胸膛,天上的阳光好象更亮了,亮得叫人有种天旋地转的感觉,不知不觉,他的眼睛热热的,有些湿润起来。
那个瘦削的、瓜子脸的少年,就像一只土拨鼠似的探头探脑,然后机警地一扫监视的官兵,脚步开始向后移动,也不知道他在打什么注意,他的目光从呆立的夏浔身上飞快地掠过去了,然后又飞快地移回来,定定地看在夏浔身上,那双漂亮的眼睛先是惊讶,继而惊喜,慢慢张大、张大……
夏浔快步走了上去,那人也情不自禁地分开两个绝望呆立的大汉,站到了夏浔的面前,小嘴微微张成O形,两行激动的泪水不知不觉地爬下了脸颊“谢谢……”
夏浔声音发哽,声带有些嘶哑。
谢雨霏颤声道:“旭哥哥,你……你怎么在这儿?”
“我正要问你,你怎么在这儿,梓祺没有和你在一起?两个多月啊,老天爷!你……你一个女孩儿家,是怎么活下来的!”
谢雨霏没有再问,夏浔也没有再问,他们已激动地抱在一起,抱得紧紧的,似乎生怕一撒手,他(她)就会凭空消失。
两个多月,他们亲眼看着无数的人死去,那些饥饿而死的老弱妇孺、到处弃置无人过问的腐烂尸体,把整个济南城变成了人间炼狱。
两个月,饿死的平民百姓比攻城的燕军和守城的明军伤亡总和还要多上几倍。
经历过这么多生离死别,人间惨剧,陡然间看到自己朝思暮想的人,而且就好端端地站在自己面前,什么语言都乏味无力了,什么好奇都无所谓了,只要紧紧地抱住他,只要知道他还活着,就已是最大的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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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汤!金汤!快泼金汤!”
督战队挥刀厉喝,夏浔和谢雨霏合力抬着一口耳柄的大锅,屏住呼吸奔上城头,硬着头皮泼下城墙。所谓金汤,就是粪汤,粪汤和普通的沸水不同,它相当于一种生化武器,被沸水烫伤还有得救,被粪汤烫得皮开肉绽,十有**就要感染,而在这个年代,一个感染,生还的希望微乎其微。
这粪汤一俟加热,那臭味儿几乎能迎风臭出十里。不过这种臭味同饿死街头腐烂变臭的尸体味道比起来,简直要媲美芝兰之芬芳了,从炼狱中活着走出来的两人还受得了。可是,他们熬过了饥荒,看这样子,却未必能熬过战场。
箭矢横飞,一块巨石被抛石机抛上城头,就落在他们身旁大约四丈远的地方,轰然砸下激溅的石屑刮在脸上生疼,那巨石堪堪把一个背着药匣救治伤兵的的郎中砸在石下,整个儿的砸成肉糜,露在外面的只有两只脚,看着叫人怵目惊心,可是城头其他的人都在忙碌,对这司空见惯的情形早就无人理会了。
“小心!”
夏浔合身扑到谢谢身上,轰然一声巨响,城外筑起的几与城高的土墙上一门火炮怒吼了,这时的火炮威力有限,对城池的破坏力还不如抛石机抛射的巨石,方才那块巨石砸在城头,砸出一个大坑,十几条铺设城头的巨大青石被砸碎翘起,可这火炮只把城头碟墙的青砖墙面射得马蜂窝一般许多细孔罢了。
因为火炮里边充塞的大多是铁砂,这时还没有开花弹,实心弹不过是一枚铁球,威力不及抛石机,但是铁砂大面积地溅射出去,对人员的杀伤作用却特别明显。
夏浔把谢谢及时扑到,一大片铁砂从他们头顶一掠而过,正站在后面持刀督战的一名士兵狂叫一声,整张脸都被铁砂打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团,他丢了刀,嘶吼着去抓自己的脸,只抓了一手的烂肉,然后便仰面倒下去。
“谢谢相公,谢谢的相公!”
谢谢环住夏浔的脖子,在十三娘嘴上深情地吻了一下,这才爬起身来。
“谢谢的相公!”
虽然满脸泥痕,却是笑靥如花。
这是她现在私底下与夏浔在一起时,最喜欢说的一句话,大概是生离死别见的太多了,她现在特别喜欢向他申明彼此的拥有和归属。上一刻还是一个活蹦乱跳的生命,下一刻可能就会成为一具不成人形的尸体,这也令得她不再那么羞涩忸怩,如果他们的生命注定终结在济南城头,至少,她是和自己的男人在一起!
夏浔咧嘴一笑,翻身站起,大炮清膛、填塞火药,时间比较缓慢,燕军的火炮是从德州运来的战利器,不算很多,这堵城墙外只安排了一口铜火炮,暂时不用担心这扫杀一切的杀人利器了。
可他刚刚站起,冷不防又是一箭射来,幸亏这枝箭抛射至此力道已将近,可他身上没有护甲,这支箭还是深深地贯进了肩头,夏浔闷哼一声,险些跌倒。谢雨霏花容失色,连忙扶住他,猫腰就往城下跑。
“站住!回去,怯战者死!”
一个督战队的士兵冷不防从掩体后冒出来,拔刀大喝。
“他……他中箭了!”
“不是还能走吗,自己下去找人疗治,你,回去守城!”
“噗!”
又是一箭飞来,正中他的眉心,锋利的箭簇穿透颅骨,插龘进去半尺多深,那督战士兵一声没吭,仰面便往后倒,谢雨霏趁机扶着夏浔沿运兵道向城下跑去。城下贴着城墙躺了许多伤兵,正有一个自别处找来的郎中带着药僮匆匆赶来。谢雨霏喜极唤道:“郎中,他中了箭矢,请快施救……”
谢雨霏还没喊完,声音便戛然而止,她定定地盯着那郎中和他身边的小药僮,整个人都呆在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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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宽从德州押运着粮草,匆匆赶到了济南城下。这房宽本是燕军后军指挥,白沟河畔,平安、瞿能抢在朱棣发起进攻以前袭击他的军营,朱棣不愿被敌军牵着鼻子走,放弃后军,全力攻击李景隆的中军,房宽只得独自支撑,力战当世两大猛将,结果伤亡惨重,燕王后军几乎已不成编制。
此战大捷之后,又补充了降兵进去,这才凑足了人数,如今燕王困济南,他就承担了输运粮草的军需责任。可是这一次他运粮草,平保儿派了许多游骑,破坏了粮道上的桥梁,他一路遇水搭桥,费尽周折,这才赶到济南城下,比规定的时间迟了三天贴吧锦衣夜行吧首发房宽素知殿下治军严谨,所以心中忐忑不安,一身泥泞地进入中军后,只是算盘着如何请罪。
此时,朱棣正与众将议事,他烦躁不安地道:“城中饥民已经放光了,现在只留下一些青壮,凭着这些人和他们的粮草,再这么打下去,支撑三个月当无问题,而平保儿、陈晖、吴杰等人已收拢残兵,分别驻扎于单家桥等地,时时分兵袭我军营、劫我粮道,我军在此徒增伤损,如此下去,怎生是好?”
房宽正欲请罪,一听这话,忽地灵机一动。他这一路押运粮草回来,可是吃足了水的苦头,此时一听燕言所言,房宽不禁喜道:“殿下,末将有一计,或可破城。”
“哦!”
朱棣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急声道:“快讲,你有什么办法,可助本王破城?”
房宽笑容满面地道:“殿下可记得宋太祖水淹晋阳城么?但凡大城,必依大河而建,这济南城外就是黄河啊,这样的天兵如何不用?咱们若引水攻城,何愁济南不灭?”
朱棣先是一喜,继而摇头道:“不妥,水淹晋阳,晋阳如今安在?济南若也成了一片泽国,城没了,人也没了,本王取济南何用?”
张玉欣然道:“殿下,水攻之计虽不可用,却可用以危吓敌军啊。城中守军所恃者,就是城高墙厚,我军一时半晌取之不下,坚持下去,终有将我们耗走之日。不如把这消息晓谕城中守军知道,迫其投降献城。”
朱棣拍案道:“妙啊,此计可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