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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疲劳-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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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10 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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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少妻,阳不举,从民间打听到偏方,便是这牛角精。手下的狗腿子们,强行要各

    县及省属农场进贡未去势的未交配过的健壮青年公牛,运进一个秘密场所,割角

    抽精,敲骨咂髓,供这高官食用,果然白发转乌,皱纹平复,YJ与日俱增,直

    如一挺歪把子机关枪,横草千女如卷席。

    该说说我爹了,我爹伤未愈,视物本来就一片红模糊,突遭此变故,一时竞

    不知天南地北身在何处,只能先是趔趄奔跑,后来干脆团身抱头,如同绣球,在

    牛下翻滚。好在他穿着棉衣,耐得磕碰,没受什么大伤害。牛角被砍,牛停脚立

    住,我爹借机站起来,迅速将腰间麻绳子解开,脱离了与牛的牵连。但我爹随即

    就看到地上的半根牛角和牛头上的惨状,大叫一声,几乎昏晕过去。因为我爹已

    经说过,此牛是他唯一的亲人。亲人受此伤害,他心中如何不急,如何不痛,如

    何不气?他看到了杀猪人朱九戒:那张红光油光光光光的肥脸,全中国人民肚子

    里缺油水的年代里,只有这些当官的和杀猪的吃得如此油光满面,如此趾高气扬,

    如此洋洋得意,如此享受着幸福的生活,我爹单干,本来从不关心人民公社里的

    事,但这个人民公社的杀猪人,竟然一刀劈断我家的牛角,我爹大叫一声:我的

    牛啊——昏晕过去。我知道,我爹如果不是及时地昏晕过去,他要做的第一件事

    就是捡起那把沉重的厚背砍刀,奋力向杀猪人那颗胖大的头颅劈去,接下来的后

    果将不堪设想。我爹晕得好。我爹虽然晕了,但牛苏醒了。牛角被砍断,其痛疼

    可以想象。牛哞吼一声,低着头,猛力往前,朝着那胖大的屠户冲去。在那一瞬

    间,吸引了我目光的,是牛肚皮上的脐口,那里有一束长约二十厘米的毛儿,宛

    如一枝狼毫巨笔,摇摆抖动,起承转合,仿佛在书写着梅花篆字。当我的目光离

    开这支神笔时,我看到,牛歪着头,把那只未被斩断的铁角,斜着刺人了朱九戒

    肥大的肚子。牛头不停地拱动着,牛角没到根部,然后它猛一甩头,如一座R山

    委地,朱九戒肚子上那个窟窿里,咕嘟咕嘟地涌出了一团团米黄色的脂肪。

    当众人逃散后,我的爹苏醒过来。我爹苏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捡起那柄大

    砍刀,护卫着独角牛,不言语,但那决绝的姿态,鲜明地向围拢上来的红卫兵们

    表示:誓与牛共存亡。红卫兵看着朱九戒那满肚子脂肪,回忆起这人倚仗着权势

    横行霸道的恶劣行径,心中其实都高兴得不行。

    于是,我爹得以牵着牛,提着刀,如同一条劫了法场的好汉,一步步走回家。

    此时,灿烂的阳光跑了,灰色的云团来了,一片片雪花,在小北风里飞舞着,降

    落到高密东北乡的大地上。

    第十八章巧手整衣互助示爱大雪封村金龙称王

    在那个三日一场小雪、五日一场大雪的漫长冬季里,我们西门屯通往公社与

    县城的电话线被大雪压断,那时县里的有线广播使用的是电话线路,电话不通,

    广播也就成了哑巴。道路被雪封住,报纸更没人来送。西门屯成了与世隔绝之地。

    你应该记得那年冬天的大雪。我爹每天早晨,都要牵着你到屯外去遛弯。如

    果碰上晴天,太阳冒红时,覆盖着冰雪的大地一片辉煌。我爹右手牵着缰绳,左

    手提着那把从杀猪人那里抢来的大砍刀。你们的嘴巴和鼻孔里喷吐着粉红色的热

    气,你嘴边的毛上、我爹的胡子和眉毛上,都结着霜花。你们迎着太阳向原野走

    去,地上的雪,被你们践踏,发出咯咯吱吱的响声。

    我的重山兄弟西门金龙,凭着一股革命热情,充分发挥了他的想象力,领导

    孙家四兄弟——“四大金刚”——和一大群闲得无聊的毛头小子——虾兵蟹将—

    —当然也有许多爱看热闹的成年人,独立自主地把文化大革命进行到了第二年春

    归大地之时。

    他们在那棵大杏树上用木板搭了一个平台,杏树的枝权上拴上数千根红布条,

    犹如满树繁花。每天晚上,孙家老四名彪者就爬上平台,鼓着腮帮子吹号集合群

    众。那是一只很美的小铜号,号把上拴着红色缨络。孙彪初得了这支号时,天天

    鼓着腮帮子练吹,声音如同牛叫。到了春节前夕,他已经吹得很好。号声婉转抒

    情,多是民问流行的曲调。这是一个天才少年,学什么成什么。我哥指挥人在平

    台上架设了一门红锈斑斑的土炮,还在大院的围墙上挖出了数十个S击孔,S击

    孔旁边堆着卵石。虽然没有火器,但每天都会有手持红缨枪的少年站在枪眼旁边

    严阵以待。每隔几个小时,金龙就会爬上平台,用一架自制的望远镜向四处张望,

    俨然是一个观察敌情的高级将领。天气严寒,他的手指冻得犹如刚从冰水中洗出

    来的胡萝卜;腮帮子通红,恰似两个深秋的苹果。为了保持风度,他只穿着那件

    军装上衣和那条单裤,高高地挽着袖子,只是头上多了一顶土黄色的假军帽。他

    的耳朵上起了冻疮,流脓淌血;鼻子通红,不停地流鼻涕。他的身体状况不佳,

    但精神极佳;两只眼睛,始终放S着灼热的光彩。

    我娘看他冻成了这样,连夜给他缝了棉袄,为了保有司令的风度,棉袄是让

    互助帮助裁剪成军服样式。衣领上还用白丝线勾上了花边。但我哥拒绝穿棉衣。

    他严肃地说:娘,你不要婆婆妈妈的了,敌人随时都会进攻,我的战士们都在趴

    冰卧雪,我能自己先穿上棉衣吗?我娘往四周一看,发现我哥的“四大金刚”和

    那些铁杆喽哕们,也都穿着用染黄土布制成的假军装,一个个流着清鼻涕,鼻头

    冻得如山楂果儿。但那些小脸上,都是神圣庄严的表情。

    每天上午,我哥都会站在平台上,手拿着铁皮卷成的喇叭筒子,对着台下的

    喽哕,对着前来看热闹的村民,对着被冰雪覆盖的村庄,拖着从“大叫驴”那里

    学来的伟人腔调,发表演说,号召革命小将们,贫下中农们,擦亮眼睛,提高警

    惕,坚守阵地,坚持到最后一分钟,等待到明年春暖花开时,与常总司令率领的

    主力部队会师。他的演说,不时被剧烈的咳嗽打断,他的胸腔里发出J鸣般的声

    音,咽喉里嚓啦啦地响,我们知道那是痰涌了上来,但司令站在平台上往下吐痰

    显然大煞风景,于是我哥就令人恶心地把涌上来的痰强咽下去。我哥的演讲,除

    了被他自己的咳嗽打断之外,还不时地被台下的口号声打断。领头喊口号的是孙

    家老二名虎者,他嗓门洪亮,略有文化,知道应该在哪些地方喊口号才能最得力

    地营造出热火朝天的革命气氛。

    有一天,大雪飘飘,犹如半空中撕开了一万只鹅毛枕头。我哥爬上平台,举

    起喇叭,刚要喊叫,突然摇晃起来,铁皮喇叭脱手,掉在平台上,弹落在雪地,

    紧接着,我哥一头就栽了下来,发出沉闷的一声巨响。众人愣了片刻,然后齐声

    尖叫,围上去,七嘴八舌地问候:司令怎么啦,司令怎么啦……我娘哭喊着从屋

    子里扑出来,天气寒冷,我娘披着一件破旧的羊皮袄,身体庞大,看上去如同一

    个粮食囤子。

    这件皮衣,是“文革”前夕我们屯那个当过治保主任的杨七,从内蒙古贩来

    的那批破皮衣中的一件。皮衣上沾着牛粪和羊奶干渍,散发着扑鼻的膻气。杨七

    贩卖皮衣,涉嫌投机倒把,被洪泰岳派民兵押送到公社派出所管教,皮衣被锁进

    大队仓库,等候公社前来处理。“文革”爆发,杨七开释回家,跟着金龙造反,

    成为批斗洪泰岳时最英勇的斗士。杨七极力巴结我哥,妄想担当西门屯红卫兵支

    队的副司令,遭到我哥的拒绝,我哥斩钉截铁地说:西门屯红卫兵支队实行一元

    化领导,不设副职。我哥内心里瞧不起杨七。杨七獐头鼠目,眼珠子骨碌碌乱转,

    满肚子坏水,属于流氓无产者一类,破坏性极大,只能利用,但不能重用。这是

    我哥躲在他的司令部里与他的亲信密谈时说的话,是我亲耳听到的。杨七谋职不

    成,情绪低落,勾结着锁匠韩六撬开大队仓库,把他那批皮袄搬了出来,摆在大

    街上拍卖。风高雪猛,房檐下的冰挂犹如锯齿獠牙,正是穿皮衣的天气。屯里的

    人聚集街头,翻弄着那些肮脏的皮衣,羊毛脱落,耗子屎滚出,腥臊烂臭,污染

    了冰雪和空气。杨七巧舌如簧,把一件件烂皮袄说成皇上穿过的轻裘。他捡起一

    件黑山羊皮的短袄,拍打着油腻的光板子,发出啪啪声响:听一听,看一看,摸

    一摸,穿一穿。一听如同铜锣声,二看如同绫罗缎,三看毛色赛黑漆,穿到身上

    冒大汗。这样的皮袄披上身,爬冰卧雪不觉寒!这样一件八成新的黑山羊皮袄,

    只要十兀钱,跟白拣有什么区别?张大叔,穿上试试,哎哟我的个亲娘舅,这皮

    袄,简直是那蒙古裁缝比量着您的身体做的,添一寸则长,减一寸则短。怎么着,

    热不热?不热?您摸摸脑门子,汗珠子都冒出来了,还说不热!八块?八块不行,

    不是看在老街坊的面子上,十五块我也不卖!就八块钱?大叔,让我说您句什么

    好呢?去年秋天我还抽了您两锅子旱烟,欠着您的人情呢!欠情不还,寝食不安。

    得了吧,九块钱,赔本大甩卖,九块钱,您穿走,回家先找条毛巾把头上的汗擦

    擦,别闪了风感了冒。就八块?八块五!我让让,您长长,谁让您大我一辈呢?

    换了别人,我一个大耳刮子把他扇到河里去!就八块,嗨,碰上您这样的生古角

    色,天王老子也没脾气,天王老子都没脾气,我杨七有啥脾气?算我输给您一玻

    璃管子鲜血,我是0 型血,跟白求恩大夫一个血型,八块就八块吧,张老汉,这

    次你可欠下我的情了。点数着那几张黏糊糊的钞票:五块,六块,七块,八块,

    好,皮袄是您的了。快穿回家给老婶子看看吧。我担保您在家里坐半个时辰,您

    家房顶上那厚厚的雪就化了,远看您家,房顶上热气腾腾,您家院子里,雪水淌

    成了小河,您家房檐上那些冰凌子,噼里啪啦地就掉下来了。这件皮袄,小绵羊

    羔皮,瞧,外边还挂着缎子表儿,这可是内蒙古最漂亮的那个姑娘贴R穿过的小

    皮袄,把鼻子靠近嗅嗅,什么味?一股大闺女味儿!蓝解放,回家去把你那个单

    干户老爹的钱包摸来,把这件皮袄买回家,送给你那个重山姐姐宝凤,她要穿上

    这样一件小羔皮,背着药箱子出诊,想想看,那是什么派头?漫天的飞雪,在距

    离她头顶三尺处就化了!这样的羔皮,简直就是一个小火炉子,把J蛋包在里边,

    用不了一袋烟工夫就熟了。十二块钱,蓝解放,看在你姐给我老婆接过生的份儿

    上,这件小羔皮,半价卖给你,换了别人,没有二十五块钱,连一根毛也拔不走。

    怎么?不想买?哈哈,蓝解放,我一直把你当小孩,其实你也是大小伙子了,看

    看,嘴唇上冒出胡子来了,下边呢?男孩十七八,D毛胡子一起扎。男孩十七八,

    J巴如牛角!我知道你对黄家那对姊妹花有意思,但新社会新国家,一夫一妻是

    国法,互助合作你只能选一,不可能同时娶俩。如果是西门闹的年代当然可以,

    西门闹一夫三妻,外边还有相好的。脸红什么?噢,牵扯到你娘了,没事没事,

    你娘也是受害者。你娘养大你不容易,我看,你就把这件小羊羔皮袄买回去孝敬

    你娘吧。你娘是个善良人,想当年身为西门家的姨太太,叫花子上门都是她亲自

    打发,出手大方,一次两个白面饽饽。这事儿上点年纪的人都知道。如果是买给

    你娘,我再落落价,十块钱,小点声,别让他们听到,十块钱,跑着回家拿钱,

    我给你留住这件。小老弟,要是换上金龙那个杂种来买,我一百也不卖。什么支

    队司令,这是关着大门起国号,自己封自己!老子稀罕他那个破副司令?老子自

    封为天下兵马大元帅,横扫千军如卷席!人群外一声呐喊:红卫兵来了!

    我哥金龙在前雄赳赳,“四大金刚”两旁护卫气昂昂,后边簇拥着一群红卫

    兵闹嚷嚷。我哥腰问多了一件兵器,从小学校体育教师那里征来的发令枪,镀镍

    的枪身银光闪闪,枪身的形状像个狗J巴。“四大金刚”也都扎着皮带,用生产

    大队里那头刚刚饿死的鲁西牛的皮制成,生牛皮,半干不湿,带着牛毛,散着腥

    气。“四大金刚”的牛皮腰带上悬挂着四支盒子枪,是我们村戏班子演戏用过的,

    是巧手木匠杜鲁班用榆木雕刻而成,外面刷了黑漆,形象十分*真,如果落到土

    匪手里,完全可以用来劫道。孙龙腰问悬挂那支,后部被掏空,安装了一根弹簧,

    一根撞针,装上黄色火药制成的火帽,可以发出比真枪还要清脆的响声。我哥那

    支枪,使用火药纸,一勾扳机,连发两响。在“四大金刚”背后,那些喽哕们,

    都扛着红缨枪,枪头子都用砂轮打磨得锃亮,锋利无比,扎到树里,费很大的劲

    才能拔出来。我哥率领队伍,快速推进。大雪洁白,红缨艳丽,形成一幅美丽图

    画。队伍距离杨七的烂皮货拍卖场所约有五十米时,我哥从腰问拔出发令枪,对

    空击发,啪!啪!两股白烟在空中飘散。我哥下令:冲啊,同志们!一群红卫兵

    就端着红缨枪,口喊杀杀杀,响声震云霄,路上的雪被踩成泥浆,发出噗哧噗哧

    的声响,转眼间就冲到眼前。我哥做了一个手势,红卫兵就把杨七和十几个想买

    皮袄的人包围在核心。

    金龙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也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我其实内心寂寞,很想加

    入他的红卫兵。他们神秘而庄严的行动,激动着我的心。尤其是“四大金刚”那

    四支驳壳枪,尽管是假的,但十分神气,令我心痒。我求姐姐帮我向金龙转达我

    想加入红卫兵的愿望。他对我姐说:单干户是革命的对象,没资格加入红卫兵;

    只要他牵着牛加入人民公社,我马上吸收他,并委任他为小队长。他的话声音很

    大,不用姐姐转达我也听得清清楚楚。但入社尤其是牵着牛入社,不是我一个人

    说了算的事。因为自从那天集市上出事之后,爹就没说过一句话。他的眼睛直直

    地,脸上的表情痴呆蛮横,提着把大砍刀,仿佛随时都要跟人拼命。牛被砍去半

    只角,也变得痴痴呆呆,Y沉着眼睛,斜着看人,肚腹起伏,低沉呜叫,仿佛随

    时都会用那根独角将人开膛破肚。爹和牛所居牛棚,成了大院里一个无人敢进去

    的角落。我哥领着红卫兵在院里天天折腾,敲锣打鼓,试验土炮,斗坏人喊口号,

    我爹和牛,似乎都充耳不闻。但我知道,只要有人,胆敢侵入牛棚,必将引出一

    场血案。在这种状况下,要我拉牛人社,爹答应了牛也不会答应。我跑到大街上

    看杨七拍卖皮袄,实在是闲得无聊。

    我哥抬起胳膊,用发令枪指着杨七的胸脯,打着哆嗦命令:把投机倒把分子

    抓起来!“四大金刚”奋勇上前,用驳壳枪从四个角度抵着杨七的脑袋,齐声喊

    :举起手来!杨七冷笑着说:爷们,弄了几块榆木疙瘩来吓唬谁呢?有本事你们

    就搂火,老子甘愿壮烈牺牲殉河山!孙龙勾了一下扳机,一声巨响,一股黄烟腾

    起,驳壳枪把子被震断,孙龙的虎口被震出了血,空气中弥漫着硝磺气味。杨七

    突受惊吓,小脸干黄,半晌,才打着牙巴鼓,看着胸前棉衣上被火药燎出的窟窿,

    说:爷们,你们还动了真格的了!我哥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是暴力。杨七道

    :我也是红卫兵。我哥说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你是杂牌红卫兵。杨七还要争

    辩,我哥让孙家四兄弟把他押回司令部批斗,然后又命令红卫兵,将杨七摆在路

    边草垛上的皮袄全部没收。

    批斗杨七的大会连夜举行,院子里点上了一堆劈柴,劈柴是强迫村里的坏人

    把自家的桌椅板凳劈碎送来。有许多珍贵的紫檀、花梨木家具就这样毁掉了。院

    子里每天晚上都点着篝火斗人,把房顶上的雪全都烤化了。地上流淌着乌黑的泥

    浆。我哥知道村里能征集的劈柴有限,突然心生一计,喜上眉梢。他曾经听屯子

    里闯过关东的虎疤脸冯驹说,松柏含油脂,鲜木头也能点燃。于是我哥就派红卫

    兵押着屯子里的坏人去小学校后面砍松树。一棵棵的松树,被屯子里那两匹瘦马

    拉着,拖到司令部外的大街上。

    斗杨七,批判他搞资本主义,批判他辱骂革命小将,批判他妄图成立反动组

    织,拳打脚踢一顿,轰出大院。那批皮袄,被我哥分发给值夜班的红卫兵。自从

    革命潮起,我哥就一直和衣睡在原大队办公室,即现在的司令部里。“四大金刚”

    和十几个亲信喽哕一直陪着他。他们在办公室里打了一个地铺,地铺上铺了麦秸

    草和两张苇席。有了这几十件皮袄,他们夜里就舒坦多了。

    让我们接着前面扔下的话头说:我娘披着一件大皮袄,犹如一个粮食囤子移

    动出来。那件羊皮袄是我哥发给我姐穿的,因为我姐首先是红卫兵们的医生,然

    后才是屯里的医生。我姐孝顺,把这件皮袄给我娘御寒。我娘扑到我哥跟前,跪

    下,托着我哥的脖子哭叫:我的儿啊,你这是怎么啦?我哥满脸青紫,嘴唇干裂,

    耳朵上流脓淌血,仿佛是个烈士。你姐呢?你姐呢?我姐去给陈大福老婆接生去

    了。我娘哭嚎着:解放,好儿子,快去叫你姐姐回来……我看看金龙,看看那些

    群龙无首的红卫兵,心中涌起了一阵酸楚。毕竟我与他是一母所生,他耀武扬威,

    我有几分妒,但更多的是感到敬佩,我知道他是个天才,他死了,是我不情愿的。

    我飞跑出院子,在大街上,往正西方向,疾窜两百米,然后往北拐进一条胡同,

    急跑一百米,临近河堤,第一个院子,三间草屋,一圈土墙,就是陈大福家的院

    落。

    陈大福家那条瘦骨伶仃的小公狗对着我狂吠,我捡起一块砖头,猛地砸了过

    去。砖头砸中狗的腿,狗哭叫着,三条腿跳回家。陈大福拖着一根大棒虎虎地出

    来:谁打我的狗?——我打你的狗!我横眉竖眼地说。一见是我,这个黑铁塔般

    的汉子顿时软了,五官塌了架子,挤出一个暖昧模糊的笑容。他为什么怕我?因

    为他有把柄抓在我的手里。他和黄瞳的老婆吴秋香在河边的柳树丛中弄事被我看

    见过,吴秋香满脸通红弯着腰跑了,连河边的洗衣盆和棒槌都不要了,一件花格

    子衣服顺着河水往下漂。陈大福系好裤带,威胁我:你要是敢说,我就砸死你!

    我说:只怕没等到你砸死我,黄瞳就先把你砸死了。他马上软了,好言抚慰我,

    说要把他老婆的娘家侄女说给我做老婆。我脑子里立马就浮现出了个黄头发、小

    耳朵、唇上沾着黄鼻涕的女孩形象。我说,呸,我才不稀罕你老婆那黄毛侄女,

    我宁愿打一辈子光G也不会讨那样的丑老婆!嗨,小子,眼眶还挺高,但我非把

    这个丑丫头说给你不可!我说你找块石头把我砸死吧。他说,爷们儿,咱俩订个

    君子协定,你看到的事,不要对任何人说,我老婆的侄女。也不说给你当老婆。

    如果你违犯了,我马上就让我老婆带着她侄女跑到你家炕头上坐着,我让那丑丫

    头说你已经QG了她,看你怎么办!我一想,要是那又丑又傻的丫头坐在了我家

    炕头上,口口声声地说我QG了她,这事儿还真有点麻烦了。虽然俗言道“身正

    不怕影子斜,干屎抹不到墙皮上”,但这种事,又如何辩得清楚。于是我就与陈

    大福订下了君子协议。时问长了,从陈大福对待我的态度上,我悟到他其实更怕

    我,所以我敢用砖头砸瘸他家的狗腿,所以我才敢对他那样蛮横地说话。我说:

    我姐姐呢?我要找我姐姐!——爷们儿,他说,你姐姐正在给我老婆接生呢。我

    看着院子里那五个阶梯般的鼻涕丫头,嘲他道:你老婆真能,像母狗一样,一窝

    一窝地下。他龇着牙说:爷们,别这样说话,这样说话伤人心,你现在还小,等

    你长大了就知道了。我说:我没空与你磨牙了,我要找我姐姐。我对着他家的窗

    户大喊:姐姐,姐姐,娘让我来叫,金龙快要死了!这时屋子里传出响亮的婴啼,

    陈大福火烧P股般蹿到窗前,大声问:什么什么?屋子里传出一个女人微弱的声

    音:带丫把的。陈大福双手捂着脸,在窗前的雪地里转起圈来,一边转一边哭:

    呜~一呜~~老天爷,你这次开了眼了,我陈大福有了接续香火的了~~我姐姐

    风风火火地跑出来,着急问我怎么回事。我说,金龙要死了,从平台上一头栽下

    来,就伸了腿了。

    我姐分拨开众人,蹲在金龙身旁,先伸出手指试试他的鼻孔,又摸摸他的手,

    然后摸摸他的额头,站起来,威严地说:快把他抬到屋里去!“四大金刚”把我

    哥抬起来,往办公室走。我姐说,抬回家,放到热炕上!他们立即改变方向,把

    我哥抬到了我娘的热炕头上。我姐斜着眼看黄家互助和合作。她们的眼里都饱含

    着泪水,她们的腮上都起了冻疮。她们的面皮都很白,紫红的冻疮,像熟透的樱

    桃一样鲜艳。

    我姐解开我哥腰问那条白天黑夜都不解的牛皮带,把皮带连同皮带上的发令

    枪扔向墙角,有一只出来看热闹的小耗子被砸个正着,尖叫一声,鼻孔流血而死。

    我姐把我哥的裤子往下褪,露出了半个青紫的P股,成群的虱子熙熙攘攘。我姐

    皱着眉头,用镊子敲开安瓿,将药水吸进针管,然后,胡乱地戳到我哥P股上。

    我姐给我哥连打了两针,又给我哥挂上吊瓶。我姐技术好,扎静脉一针见血。这

    时,吴秋香端着一盆姜汤进来,要给我哥往嘴里灌。我娘用目光征询我姐的意见,

    我姐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吴秋香就给我哥灌姜汤。用一只汤匙子往嘴里灌。她的

    嘴随着我哥的嘴巴开合而翕动,这是一种典型的母亲表情,我见过很多给小孩子

    喂食时的母亲,当孩子张开大口时,她的嘴巴也下意识地跟着张开,小孩子嘴巴

    咀嚼时,她的嘴也跟着咀嚼。这是真情流露,无法伪装,于是我就知道,吴秋香

    已经把我哥当成她的孩子了。我知道吴秋香对我哥我姐的感情比较复杂,我们两

    家人也是那种J毛拌韭菜乱七八糟的关系,能让吴秋香的嘴巴跟着我哥嘴巴翕动

    的,不是因为我们两家的特殊关系,而是因为,她已经看出了她那两个女儿的心

    思,她也看到了我哥在这场革命中表现出的才华,她已经打定主意把两个女儿中

    的一个嫁给我哥,让我哥做她的乘龙快婿。想到此我心中一阵麻辣烫,早已不把

    我哥的死活放在心上。对吴秋香我一直没有好感,但自从发现她弯着腰从柳丛里

    溜跑之后,反而对她有了几分亲近之情,因为从那件事之后她每次与我见面,脸

    上都会突然地红一红,眼睛躲避着我的目光。我注意到她腰肢灵活,耳朵很白,

    耳垂上有颗红痣。她的笑声低沉,有磁性。有一天晚上,我在牛棚里帮我爹喂牛,

    她悄悄地溜进来,塞给我两个热乎乎的J蛋,然后把我的头搂到她的胸脯上揉搓

    着,低声说:好儿子,你什么都没看到,是不是?——牛在黑暗中用角撞柱子,

    牛眼如炬。她受了惊,把我推到一边,转身溜走了。我追寻着星光下她油滑的背

    影,心里涌起难言的感受。

    我坦白,吴秋香把我的头搂在她怀里揉搓时,我的小J巴硬了,我感到这是

    大罪,精神一直被此事折磨。我对黄互助的大辫子颇为痴迷,由迷恋她的辫子到

    迷恋她的人。我想入非非,希望吴秋香把留分头的合作嫁给金龙,把大辫子的互

    助嫁给我。但她很可能会把大辫子互助嫁给我哥。尽管互助比合作早出生不过十

    分钟,但早出来一分钟也是姐,要嫁自然是先嫁姐。我爱着吴秋香的女儿黄互助,

    但吴秋香在牛棚里抱过我,用她的乃子揉我的脸,使我的J巴硬起来,我们俩已

    经不清不白,她决不可能把女儿嫁给我——我感到痛苦、忧虑、罪疚,再加上跟

    着胡宾放牛时,从这个老流氓嘴里听到过的许多错误的性知识,什么“十滴汗一

    滴血,十滴血一滴精”啦,什么“男孩一旦S过精个头就再也不会长”啦,乌七

    八糟念头纠缠着我,我感到前途灰暗,看看金龙高大的身材,看看自己瘦小的身

    躯,看看互助丰满高挑的身躯,我绝望,连死的心都有了。当时我想,我要是一

    头没有思想的公牛有多么好啊,当然,现在我知道了,公牛,也是有思想的,不

    但有思想而且思想还极为复杂,你不但考虑人世的事,还要考虑Y问的事,不但

    考虑今世的事,还要考虑前世和来生。

    我哥大病初愈,面色灰白,支撑着出来领导革命。趁他昏迷不醒的那几日,

    我娘把他身上的衣裳剥下来放在开水里煮了,虱子被煮死了,但那件“的确良”

    美丽军装却变得皱皱巴巴,仿佛被牛咀嚼后又吐了出来。那顶伪军帽,褪色起皱,

    恰似一头阉牛的卵囊。我哥一见他的军装和军帽成了这模样就急了。他暴跳如雷,

    两股黑色的血从鼻孔里喷出来。娘,你还不如杀了我利索,我哥看着他的军装军

    帽说。娘十分歉疚,面红耳赤,有口难辩。我哥发过脾气,悲从中来,泪如泉涌,

    爬到炕上,用被子蒙着头,不吃饭不喝水,叫不答,唤不应,连续两天两夜。娘

    从屋里走到屋外,又从屋外走到屋里,嘴巴上急出了一串串燎泡,嘴里翻来覆去

    地念叨着:嗨,老糊涂了!嗨,老糊涂了!姐姐看不过去了,一把掀了被子,显

    出了一个形容枯槁、胡子扎煞、眼窝深陷的哥。哥,我姐气不忿儿地说:不就是

    一件破军装吗?难道为了这么一件衣裳让娘为你上吊?哥坐起来,目光呆滞,长

    叹一声,未曾开言泪两行,说:妹妹,你哪里知道这件衣服对于我的意义!俗言

    道“人凭衣衫,马靠雕鞍”,我能发号施令,压服坏人,靠的就是这件军装。姐

    说,事已如此,不可挽回,难道你趴在炕上装死,就能让那件军装复原?哥想了

    想:好吧,我起来,我要吃饭。娘听说我哥要吃饭,忙得团团转,擀面条,炒J

    蛋,香气满了院子。

    我哥狼吞虎咽时,黄互助羞羞答答地进了门。我娘兴奋地说:闺女,虽说是

    一家院里住着,你可是有十年没进大娘的家门了。娘上上下下地端详着互助,眼

    神里透出亲热。互助不看我哥,也不看我姐,也不看我娘,双眼盯着那件揉成一

    团的军装,说:大娘,我知道你把金龙哥的军装洗坏了,我学过裁缝,懂一点布

    料的知识,你们敢不敢“死马当成活马医”,把这军装交给我,让我试试,看能

    不能把它整好。——闺女,我娘一把抓住互助的手,眼里放着光说,好闺女亲闺

    女,你要是能把你金龙哥的军装复了原,大娘我给你三跪九叩首!

    互助只拿走了那件军装,那只伪军帽,被她一脚踢到墙角上的老鼠D边。互

    助走了,希望来了。我娘想去看看互助用何妙法复原我哥的军装,但走到杏树就

    没有勇气再往前走,因为那黄瞳,在他家门口,用一把十字镐,噼里啪啦地劈一

    个老榆树根盘。木片横飞,犹如弹片。更可怕的是黄瞳那张小脸上那副不Y不阳

    的表情。他是屯里的二号走资派,“文革”初起时被我哥修理过,现在已经靠边

    站,肚子里肯定窝着火,恨不得把我哥烧烤了。但我知道这厮心里也是矛盾重重,

    他在社会上混了几十年,惯于察言观色,不会看不出他那两个宝贝闺女对我哥的

    情意。我娘让我姐去探听消息,我姐嗤之以鼻。我不太清楚我姐和黄家二女的关

    系,从黄互助骂我姐那些咬牙切齿的话里可以听出她们之间怨仇很深。娘让我去

    看一看,说小孩子脸皮厚。娘还把我当成小孩子,真是我的悲哀。我心里确也想

    知道黄互助用何法修复我哥的衣服,便避避影影地往黄家靠拢,但一看到黄瞳劈

    树根时那股邪劲,我的腿先自软了。

    第二天上午,黄互助夹着一个小包袱到了我家。我哥兴奋地从炕上蹦下来,

    我娘嘴唇乱哆嗦但说不出话来。互助面色沉静,但得意的神情从嘴角眉梢上溢出。

    她将包袱放在炕上,揭开,显出叠得板板整整的军装和平放在军装上的一顶新军

    帽。那军帽虽然也是用染黄的白布仿制而成,但做工精细,几乎可以乱真。尤其

    显眼的是,她用红绒线在军帽的前脸上,绣上一颗五角红星。她将军帽递给我哥,

    接着抖开军装,虽然还能看出一些皱痕,但基本上恢复了原状。她低眉垂眼,粉

    红着脸,抱歉地说:大娘煮得时间太长了,只能恢复成这样了。天哪,这伟大的

    谦虚犹如重锤,猛击我娘和我哥的心脏。我娘的眼泪咕咕嘟嘟地冒了出来。我哥

    情不自禁地抓住了互助的手。她让他抓了一会儿,便慢慢地挣脱了,侧着身子坐

    在炕沿上。我娘掀开柜子,拿出了一块冰糖,用斧头砸碎,让互助吃。互助不吃,

    我娘就硬往人家嘴里塞。她含着冰糖,对着墙壁说,你穿戴上看看,有没有不合

    适的,可以改。我哥脱掉棉袄,穿上军装,戴上军帽,扎上牛皮腰带,挂上发令

    枪,司令员又虎虎有生气,似乎比先前更显气派。她像一个裁缝,更像一个妻子,

    在我哥身前身后转着,砘砘衣角,扯扯领子,又转到面前双手正正帽子,有些遗

    憾地说:帽子紧了一点,但只有这块布料了,将就着吧,明年开了春,到县里扯

    了几尺细布,再给你缝一顶。

    我知道我彻底没戏了。

    第十九章金龙排戏迎新年蓝脸宁死守旧志

    自从与黄互助好上之后,我哥身上的野性大大收敛。革命改造社会,女人改

    变男人。在大约一个月的时间里,他没有组织那种拳打脚踢的批斗会,却组织了

    十几次革命现代京剧演唱会。黄互助一改羞羞答答的做派,变得大胆泼辣,热情

    奔放。想不到她竟然有一条那样好的嗓子,想不到她竟然能演唱那么多的样板戏

    片段。她唱阿庆嫂的唱段,我哥就唱郭建光的唱段。她唱李铁梅的唱段,我哥就

    唱李玉和的唱段。他们两人真是珠联璧合,一对金童玉女。——我不得不承认,

    我对黄互助的幻想,是癞蛤蟆对天鹅R的幻想。许多年后,莫言那小子对我袒露

    心声,说他也对黄互助有幻想。大癞蛤蟆想吃天鹅R,想不到小癞蛤蟆也想吃天

    鹅R。——一时间,西门家大院里,胡琴与笛子合奏,男腔与女调共鸣。革命的

    指挥中心,蜕变成一个文艺俱乐部。天天批斗打人,一片鬼哭狼嚎,初始还觉刺

    激,日久便觉心烦。我哥突然变换革命形式,令人耳目一新,众人的脸上,都洋

    溢着喜气。

    会拉胡琴的富农伍元,被吸收进乐队。有过丰富的歌唱经验的洪泰岳,也被

    吸收进来。他敲打着那块光荣的牛胯骨,充当了乐队的指挥。那些在街上义务清

    除积雪的坏人,也都一边铲雪一边跟着大院里传出的音乐哼哼。

    新年前夕,我哥与互助顶风冒雪进了一趟县城。他们J叫二遍就动身,第二

    天傍晚才回来。去时他们徒步,回来时却乘坐着一台洛阳造“东方红”牌链轨拖

    拉机。拖拉机马力巨大,本来是用来牵引犁铧犁地或是牵引收割机割麦的,现在

    却成了县城红卫兵的交通工具。有了这样的交通工具,再大的风雪、再泥泞的道

    路也难以阻挡。拖拉机没有走那座摇摇欲塌的石桥,而是从结冰的河道里驶过,

    翻过河堤,进入屯子,沿着屯中央的大道,飞快地驶向我们大院。它无牵无挂,

    挂着高档,加足油门,跑得飞快;强大的链轨压得雪泥四溅,车后留下两道深深

    的沟壑。车头上的烟囱里,一圈圈的青烟,强劲地冲上去,犹如一扇扇飞起的铜

    钹,旋转,碰撞,铿铿锵锵,激起一串串回声,吓得麻雀和乌鸦尖声惊叫,飞到

    不知哪里去。众人眼见着我哥和互助从拖拉机驾驶室跳下来。然后又有一个面孔

    瘦削、神情忧郁的青年人跳下来。此人留着短促的平头,鼻梁上架着一副黑边眼

    镜,腮上的肌R不时抽搐,耳朵冻得通红,身着一套洗得发了白的蓝制服棉衣,

    胸前佩戴着一枚硕大的毛主席像章,松松垮垮的、不是在大臂上而是在小臂上套

    着一个红袖标。一看这架势,就知此人是一个见过大场面的老牌红卫兵。

    我哥让孙彪赶紧吹号集合群众。吹紧急集合号。其实也用不着吹号了,屯里

    的人,能走的都来了。围着拖拉机,眼睛不够用,嘴巴忙着,议论这力大无穷的

    庞然大物。有懂行的人指点着说:这家伙,焊上个顶盖、装上门大炮就是坦克!

    天已擦黑,西边有晚霞,彤云一片,明天还将有雪。我哥紧急发令,点汽灯点篝

    火,将有大喜事发布。下完命令我哥又赶紧与那老红卫兵说话。黄互助跑回家,

    让她娘烧了两碗荷包蛋,邀请那人和始终坐在车里的驾驶员进屋吃蛋。摆手谢绝。

    让他们进办公室取暖也不去。不知深浅的吴秋香带领着黄合作,端着热气腾腾的

    荷包蛋出来了。娇声拿情,像电影里的坏女人。老红卫兵拒绝,脸上有厌恶之情。

    金龙低声呵斥她们:快端回去,像什么样子!

    汽灯出了问题,往外喷黄火,冒黑烟。篝火燃起来,火光熊熊,新鲜的松树

    枝干,滋滋地冒着油,散发着扑鼻的香气。我哥爬上平台,在抖动的火光中,情

    绪激昂,神采飞扬,宛如一只活捉了锦J的豹子。我哥说,我们在县城受到了县

    革命委员会副主任常天红同志的亲切接见,向他汇报了我们屯的革命形势。常副

    主任对我们的革命工作很满意。我哥说,常副主任委派县革委会政工组副组长罗

    京涛同志前来指导我们屯的革命工作并宣布我们西门屯革命委员会成员名单。同

    志们啊,我哥大喊,连我们银河公社都没成立革命委员会,我们屯的倒先成立了。

    这是常副主任伟大的创举,是我们屯的莫大光荣,下边请罗组长上台讲话,并宣

    布名单。

    我哥跳下,想扶持那罗副组长上台。罗副组长拒绝上台,站在距篝火约有五

    米远的地方,半边脸灿烂半边脸Y暗,从衣兜里掏出一张折叠成方块的白纸,抖

    开,用低沉嘶哑的声音念道:兹任命蓝金龙为高密县银河公社西门屯大队革命委

    员会主任,黄瞳、马良才为副主任……

    一团浓烟被风吹到罗副组长面前,他躲闪着那烟,连任命的日期都没念,就

    将那纸递给我哥,说声再见,胡乱地与我哥握握手,转身就走。我哥被罗副组长

    的行动搞得有些愣,一时无话可说,就那么咧着嘴,跟随着,看着那人跳上拖拉

    机,钻进驾驶室。拖拉机随即发出轰鸣,就地转圈掉头,向来路驰去。在它身后,

    留下一个大坑。我们目送着拖拉机,看到车前那两盏电眼,S出两道强烈的白光,

    把我们的大街,照成一条明亮的胡同;车后的两盏小灯,宛如两只通红的狐狸眼

    睛……

    革命委员会成立后第三天的傍晚,安装在杏树上的大喇叭喀啦啦地响了一阵,

    突然放出了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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