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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疲劳-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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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12 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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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样的凶狠啊!西门牛啊,我不忍心对你描述他施加到你身上的暴行,你已经在牛

    世之后又轮回了四次,Y阳界里穿梭往来,许多细节也许都已经忘记,但那日的

    情景我牢记不忘,假如那日的整个过程是一株枝繁叶茂的大树,我不但记得住这

    株树的主要枝杈,连每一根细枝,连每一片树叶都没有忘记。西门牛,你听我说,

    我必须说,因为这是发生过的事情,发生过的事情就是历史,复述历史给遗忘了

    细节的当事者听,是我的责任。

    那天你一到地头,就卧在了地上。耕地的人都是屯里的老把式,都是亲见过

    你独自一个拉着犁子健步如飞、使犁铧翻开的泥土犹如波浪的人。见你竟然卧地

    罢工,都感到好奇,又感到疑惑。这头牛,这是怎么啦?那天我爹也在地里劳动,

    我爹没了牛,就用一柄大镢头,刨着他那狭长的一亩六分地。我爹弯着腰,专心

    致志,目不斜视,一镢头接着一镢头。有人说:“这牛,恋旧呢,还想跟着蓝脸

    单干呢!”

    金龙撤后几步,将搭在肩头的使牛大鞭扯下,抡圆,猛地抽到牛背上。你的

    背上随即鼓起了一道白色的鞭痕。你是正当盛年的牛,皮结实柔韧,富有弹性,

    抗打,如果换一头年老体弱的老牛或是骨骼未发育好的小牛,金龙这一鞭,保准

    会使它皮开R绽。

    金龙其实算个能人,只要他想干的事情,就会比别人干得漂亮。能把长达四

    米的使牛大鞭打好的人,屯子里也就是几个人,但金龙一上手就很内行。鞭子抽

    在你身上,沉闷的响声传向四野。我想我爹肯定听到了金龙鞭打你的声音,但他

    弯腰低头,刨地不止。我知道我爹对你的感情很深,你受这样的鞭挞,他心中一

    定难过,但他只顾刨地,没有冲上来护卫你。我爹啊,也是在忍受鞭挞啊。

    金龙连抽了你二十鞭,累得气喘吁吁,额头冒汗,但你卧在地上,下巴触着

    地面,紧闭着双眼,流着滚滚的热泪,眼泪使你脸上的皮毛变得颜色很深。你不

    动一动,一声不吭,皮肤上那些搐动的波纹说明你还活着,如果没有这证明,说

    你是条死牛保准没有人怀疑。我哥骂骂咧咧地走到你面前,在你的腮帮子上踢了

    你一脚,说:“你给我起来!你给我起来!”

    但你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金龙狂暴地吼叫着,两脚轮番踢着你的头,你

    的脸,你的嘴巴,你的肚腹,远远地看起来,他好像一个手舞足蹈的神汉在跳大

    神。你任凭他踢,纹丝不动。在他疯狂地踢你的过程中,那头站在你身侧的蒙古

    蛇尾母牛,也就是你的妈,浑身打着哆嗦,弯曲的尾巴僵硬,犹如冻僵了的大蛇。

    我的爹在他的地里,用劲更加迅速地刨着深厚的大地。

    另外的那些使牛汉子,犁完了一圈转了回来。见金龙的牛还在原地打卧,都

    感到奇怪,逐一围拢上来。心地良善的富农伍元说:“这牛,是不是得了什么病?”

    一贯伪装进步的田贵说:“浑身是膘,油光水滑,去年还给蓝脸拉独犁,今

    年卧地装死,这牛,是反对人民公社呢!”

    洪泰岳瞄一眼埋头刨地的我爹,冷冷地说:“真是有什么样的主人,就有什

    么样的牛!物肖其主啊!”

    “打,不信打不起来它!”叛徒张大壮提议,众人响应。

    于是,七八个使牛汉子,站成一个圆圈,都将长鞭下肩,鞭子长长地顺在身

    后,鞭杆紧握在手中。正要开打,那条蒙古母牛如同一堵朽墙,扑地便倒。但它

    倒地之后随即就四条腿紧着蹬踢,马上又站起来。它浑身颤抖,目光畏缩,弯曲

    的尾巴紧紧地夹在双腿间。众人笑了,有人说:“看,还没开打,把这一头吓瘫

    了。”

    我哥金龙,解下蒙古母牛,牵到一边。那母牛如获大赦,站在一边,还是抖,

    但目光宁静多了。

    西门牛啊,你还是那么静卧着,仿佛一道沙梁。使牛汉子们拉开架势,一个

    接着一个,比赛似的,炫技般的,挥动长鞭,扣在你身上。一鞭接着一鞭,一声

    追着一声。牛身上,鞭痕纵横交叉,终于渗出血迹。鞭梢沾了血,打出来的声音

    更加清脆,打下去的力道更加凶狠,你的脊梁、肚腹,犹如剁R的案板,血R模

    糊。

    从他们打你时,我的眼泪就开始流淌,我哭喊着,哀求着,想扑上去救你,

    想伏在你的背上,分担你的痛苦,但我的双臂,被云集在此看热闹的人紧紧拽住,

    他们忍受着我脚踢、牙啃的痛苦,不放松我,他们要看这流血的悲剧。我不明白,

    这些善良乡亲,这些叔叔大爷,这些大哥大嫂,这些小孩子们,为什么都变得这

    样心如铁石……

    他们终于打累了,揉着酸麻的手脖子,上前察看。死了吗?没死。你紧紧地

    闭着眼睛,腮上有被鞭梢撕裂的血口子,血染红了土地。你大声喘息,嘴巴扎在

    泥土里。你的肚腹剧烈颤抖,仿佛临产的母牛。

    从来没见过这样倔强的牛,那些打你的人,发自内心地感叹着。他们脸上的

    表情都有些不自然,都有些羞愧之意。如果他们打的是一头猛烈反抗的牛,他们

    会心安理得,但他们打的是一头逆来顺受的牛,这就使他们心中生出疑惑,许多

    古老的道德准则,许多神鬼的传说,在他们心里翻动起来。这还是头牛吗?这也

    许是一个神,也许是一个佛,它这样忍受痛苦,是不是要点化身陷迷途的人,让

    他们觉悟?人们,不要对他人施暴,对牛也不要;不要强迫别人干他不愿意干的

    事情,对牛也不要。

    那些打牛的人,似乎都动了恻隐之情,劝说金龙罢休,但金龙不罢休,他性

    格中与牛相同的那一面,犹如毒辣的火焰熊熊燃烧,烧红了他的眼睛,使他的五

    官都变化了位置。他嘴巴歪斜着,喷吐出臭气,身体打着颤,脚步轻飘飘,犹如

    一个醉汉。他不是醉汉,但他丧失了理智,邪恶的魔鬼控制了他。就像牛要用宁

    死也不站起来证明自己的意志、捍卫自己的尊严一样,我哥金龙,要不惜一切代

    价,动用一切手段把牛弄起来以证明自己的意志,捍卫他的尊严。这真是不是冤

    家不聚头,真是倔的碰上了更倔的。我哥他,把蒙古蛇尾母牛牵到西门牛前边,

    把连接着西门牛新扎铜鼻环的缰绳拴在了蒙古母牛套索后边的横G上。老天爷哪,

    我哥是要用一牛之力,牵拉西门牛的鼻子啊。谁都知道,牛鼻子是牛身上最脆弱

    的地方,牛之所以能够被人役使,就是因为鼻子上被钻了孔拴了环。无论多么蛮

    横的牛,一旦被控制了鼻子,顷刻间就会变得服服帖帖。西门牛,你赶快起来吧,

    你已经忍受了一般牛无法忍受的痛苦,现在起来,也不会辱没你的英名啊,但是

    你不起来,我知道你不会起来的,如果你起来了,你就不是西门牛了。

    我哥对着那头浑身颤抖的蒙古蛇尾母牛的P股猛擂了一拳,那母牛,腰杆子

    扭动着往前蹿去。绳套被抻紧,那鼻环自然被抻紧,你的鼻子,呜呼,西门牛啊!

    金龙,你这个伤天害理的魔鬼,放了我的牛吧!我挣扎着,但那些抓住我的人仿

    佛成了冰凉的石头人。西门牛的鼻子被拉得长长的,犹如一块灰白的胶皮。我的

    滋润的、犹如淡紫色苜蓿花瓣的西门牛之鼻啊,眼见着就要被撕裂了。蒙古蛇尾

    母牛啊,你退缩啊,你反抗啊,你难道不知道卧在地上的西门牛是你亲生的儿子

    吗?你不要助金龙做恶啊,你抗暴吧,将你的生着两只锋利罩角的头歪一下,就

    可以顶在金龙的胸脯上,就可以中止这场暴行啊!但是那蒙古蛇尾母牛,这个无

    心肝的畜生,在金龙的打击下,使出全身的力气往前冲。西门牛的头被迫昂起来,

    但它的身体依然不动,我看到它的两条前腿似乎要屈起了,但那是我的错觉,你

    没有要站起来的意思。你的鼻孔里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声音,这声音令我心肝欲裂,

    呜呼,西门牛。然后,西门牛的鼻子,伴随着一声脆响,从中间豁开。昂起的牛

    头,沉重地砸在地上。蒙古蛇尾母牛前腿扑地跌倒,但它随即就爬了起来。

    西门金龙,你就此罢休吧。但是他不罢休。他已经彻底疯了。他像一匹受了

    伤的狼一样哀嚎着,跑到沟边,扛来了几捆玉米秸秆,架在了牛的P股后边,这

    个恶徒,他想烧牛吗?是的,他想烧牛。他点着了火,白烟升起,散发出一股清

    香,这是燃烧玉米秸秆特有的香气。人们都屏住了呼吸,都瞪大了眼睛,但没人

    上前制止这暴烈的行为。呜呼,西门牛。呜呼,宁愿被烧死也不站起来为人民公

    社拉犁的西门牛。我看到,我爹扔掉了镢头,趴在地上,双手深深地C进泥土,

    脸也扎在了泥土里,浑身抖着,犹如疟疾发作。我知道我爹与牛忍受着同样的酷

    刑。

    牛的皮R被烧焦了,臭气发散,令人作呕,但没人呕。西门牛,你的嘴巴拱

    到土里,你的脊梁骨如同一条头被钉住的蛇,拧着,发出啪啪的声响。套在牛身

    上的套绳被烧断,这是集体财产,不能损坏,一个人跑上去,把槐木制成的锁头

    从牛肩上解下来扔到一旁,跳着脚踩灭了绳索上的火。火焰渐渐熄灭,白烟还在

    缭绕,臭气弥漫四野,连天空中的鸟儿都逃避到远处。呜呼,西门牛,你的后半

    截,已经被烧得惨不忍睹了。

    “我要烧死你……”金龙嗷叫着,又往玉米秸垛那边跑去,依然没人拦截他,

    人们存心要金龙把孽做大,连觉悟很高、一向教导人们要爱护集体财产的洪泰岳

    也冷眼旁观,其实,入了社的西门牛也是集体财产啊,牛是大家畜,是重要的生

    产资料啊,屠杀耕牛是严重的罪行啊,人们,为什么忍着这罪行发生而不制止呢?

    金龙又拖着几捆玉米秸秆跌跌撞撞跑过来,我这重山哥哥,已经半疯了。金

    龙,金龙,如果你知道牛是你爹转世你作何感想呢?西门牛,西门牛,亲生儿子

    用这样残暴的方式对待你你作何感想?嗨,茫茫人世,积累了多少恩怨情仇。但

    就在这时候,令人震惊的事情发生了,西门牛,你抖抖颤颤地站立起来,你肩上

    没有套索、鼻孔里没有铜环、脖子上没有绳索,你作为一头完全摆脱了人类奴役

    羁绊的自由之牛站立起来。你艰难地往前走,四肢软弱,支撑不住身体,你的身

    体摇摇晃晃,你的被撕裂的鼻子滴着蓝色的血、黑色的血汇集到你的肚皮上,像

    凝滞的焦油一样滴到地上。总之你体无完肤,一条体无完肤的牛能够站起来行走

    是个奇迹,是一种伟大的信念支撑着你,是精神在行走,是理念在行走。看热闹

    的群众都睁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没有声音,云雀的一串尖叫,在云端里,是

    那样的凄楚、悲凉。牛,一步步地向我爹走去。牛走出了人民公社的土地,走进

    全中国唯一的单干户蓝脸那一亩六分地里,然后,像一堵墙壁,沉重地倒下了。

    西门牛死在我爹的土地上,它的表现,令在文化大革命的浪潮中晕头转向的

    人们清醒了许多。西门牛啊,你的事迹,成了传奇,成了神话。你死之后,曾有

    几个人,想把你的R吃掉,但当他们拿着刀子赶来时,看到我爹双眼流出的血泪

    和他满嘴的泥土。便悄悄地溜走了。

    我爹把你埋在了他的土地中央,堆起一个巨大的坟头,这就是如今成为高密

    东北乡一景的“义牛之冢”。

    作为一头牛,你很可能流芳百世。

    第二十一章再鸣冤重登阎罗殿又受瞒降生母猪窝

    摆脱了牛的皮囊,我不屈的灵魂,在蓝脸那一亩六分地的上空盘旋。做牛的

    一世,又是如此悲壮。为驴之后,阎王曾当堂宣判我转世为人,可我竞从那头蛇

    尾母牛的产道里钻出来。我急于去面见阎王,斥责他耍弄了我;但我又久久地在

    蓝脸上空盘旋,不忍离去。我看着那头牛血R模糊的身体,看着趴在牛头上痛哭

    哀嚎的蓝脸那颗头颅,看着我那身材高大的儿子西门金龙那张表情痴呆的脸,看

    着我的妾迎春所生的那个小蓝脸,看着小蓝脸的朋友莫言那张沾满了鼻涕和眼泪

    的脏脸,还有那许许多多的似曾相识的面孔。随着灵魂脱离牛体,牛的记忆逐渐

    丧失,西门闹的记忆重新明晰,我是一个本不该死却被枪杀了的好人啊,连阎王

    也不得不承认我是被枪杀了的好人,但这错误难以挽回。阎王冷淡地问我:“是

    的,错了,你自己说,想怎么办?我没有权力让你作为西门闹重生,你已轮回两

    遭,应该清楚,西门闹的时代早已结束,西门闹的子女都已长大成人,西门闹的

    尸骨已经腐烂成泥,西门闹的案卷,早已焚化成灰,陈年旧账,早已一笔勾销。

    你为什么不能忘记这些不愉快的往事,去享受幸福的生活呢?”

    “大王殿下,”我跪在阎罗大殿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痛苦地说,“殿下,

    我也想忘记过去,但我忘不了。那些沉痛的记忆像附骨之疽,如顽固病毒,死死

    地缠绕着我,使我当了驴,犹念西门闹之仇;做了牛,难忘西门闹之冤。这些陈

    年的记忆,折磨得我好苦啊,殿下。”

    “难道那比蒙汗药还要峻烈千倍的孟婆忘魂汤,竟然对你没有作用吗?”阎

    王不解地问,“你是不是没喝那汤就冲下了望乡台?”

    “殿下,实话实说,为驴时我确实没喝那老婆子的汤,但为牛时,那两个鬼

    差捏着我的鼻子硬给我灌了一碗,怕我呕吐,他们还用破布堵住了我的嘴巴。”

    “这倒奇了,”阎王对身边的判官说,“难道孟婆子也敢造假?”

    判官们摇头否定阎王的猜测。

    “西门闹,你要知道,我对你已经忍无可忍,如果每个鬼魂都像你这样难缠,

    那我这阎王殿就彻底乱了套。念你前世为人时多有善举,为驴为牛时又吃了不少

    苦头,本殿这次法外开恩,安排你到一个遥远的国度去投胎,那里社会安定,人

    民富足,山明水秀,四季如春。你的父亲现年三十六岁,是那个国家里最年轻的

    市长。你的母亲,是一个温柔美丽的歌唱演员,获得过多次国际性大奖。你将成

    为这两个人的独生儿子,一出生就是掌上明珠。你的父亲官运亨通,四十八岁时

    就会当上省长。你的母亲,呻年之后会弃艺从商,成为一家著名化妆品公司的老

    板。你爹的车是奥迪,你娘的车是宝马,你的车是奔驰。你这一辈子享不尽的荣

    华富贵,交不完的桃花红运,足可以抵消你前几次轮回所受的那点痛苦和委屈,”

    阎王用手指敲敲案桌,略加停顿,眼睛仰望着大殿黑黝黝的穹隆,意味深长地说,

    “这样安排,你总该满意了吧?”

    但是,阎王老子又一次耍弄了我。

    这次投生,一出大厅他们就用黑布蒙上了我的眼睛。在望乡台上,挟带着地

    狱腥臭的Y风,吹得我周身凉彻。那个老婆子哑着嗓子痛骂我在阎王那里告了她

    的刁状。她用一柄邦硬的乌木勺子,响亮地敲打着我的脑壳,然后扯着我的耳朵,

    一勺一勺地往我嘴里灌汤。那种汤味道古怪,似乎是用蝙蝠的粪便和胡椒熬成。

    “灌死你这头笨猪,竟敢说我的汤里掺假!灌死你,灌死你的记忆,灌死你的前

    生前世,让你只记得泔水和粪便的味道!”在这刁婆子折磨我时,押送我的鬼差

    始终牢牢地抓住我的胳膊,并发出幸灾乐祸的冷笑。

    跌跌撞撞地走下这高台后,我被鬼差们挟持着,脚不点地地奔跑,速度极快,

    仿佛凌空飞行。我脚踩着软绵绵的东西,仿佛踩着云絮。我几次想开口问讯,但

    刚一张嘴,就有一只毛茸茸的爪子将一丸腥臭难闻的东西塞进口中。我突然嗅到

    了一股酸溜溜的气味,仿佛是陈年的酒糟,亦或是发酵的豆饼,这正是西门屯大

    队饲养棚里的气味啊,天啊,当牛时的记忆犹存,难道我还是一头牛,前边发生

    的一切都是梦境?好像要摆脱梦魇一样我拼命挣扎着,嘴巴里发出吱吱的声音。

    我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发现在身体周围,蠕动着十几个R团子。

    R团子里有黑,有白,有黄,有黑白相间成花。在R团子前面,横卧着一头白色

    的母猪。我听到一个极其熟悉的女子声音在惊喜地喊叫:“第十六个!老天爷,

    我们的老母猪一胎生了十六只小猪!”

    我用力眨巴眼睛,将眼睛里的黏Y排除,这时,虽然我还没看到自己的形象,

    但我知道自己已经投胎为猪,在我面前那些颤抖着、蠕动着、吱吱乱叫的小家伙,

    都是我的哥哥姐姐,看到了它们的形象,我也就知道了自己的形象。我的心中充

    满怒火,恨老J巨猾的阎王又一次耍弄了我。我憎恨猪,这肮脏的畜生。我宁愿

    再次为驴、为牛,也不愿意做一只在粪便上打滚的猪。我决心绝食饿死,好尽快

    地赶赴Y曹地府找阎王算账。

    那是个炎热的日子,根据猪圈墙边那几株叶片肥大、尚未开花的向日葵,我

    判断这应该是农历六月里的一天。猪圈里有成群的苍蝇飞舞,猪圈上空有成群的

    蜻蜓盘旋。我感到自己的四肢很快坚硬起来,眼睛的视力也迅速提高。我看清了

    那两个为母猪接生的人:一个是黄瞳的大女儿互助,一个是我的儿子西门金龙。

    一看到儿子那张熟悉的脸,我就感到周身的皮肤紧绷、脑壳子膨胀生痛,仿佛有

    一个硕大的人体、仿佛有一个狂野的灵魂、被禁锢在这小小的猪体里。憋屈啊憋

    屈,痛苦啊痛苦,让我释放,让我伸展,让我把这肮脏的、可憎的猪的躯壳撑破、

    胀开,恢复我堂堂男儿西门闹的形状,但这一切显然是不可能的。我虽极力挣扎

    但还是被黄互助一只手就托了起来。她用手指拨弄着我的耳朵说:“金龙,这只

    小猪好像在抽疯。”

    “抽它娘的,反正老母猪也没那么多乃头,死几个正好。”金龙带着几分恨

    意说。

    “不,一个也不能死。”黄互助把我放在地上,用一块柔软的红布,揩擦着

    我的身体。她动作轻柔,我很舒服。我不由自主地发出哼哼声,这可恶的猪的声

    音。

    “生了吗?生了多少只?”一个人的高声大嗓在猪圈外响起,这熟悉的声音

    让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我不但听出了洪泰岳的声音,而且从他的声音里知道他

    已经官复了原职。阎王啊阎王,你花言巧语,说让我投胎异国的官宦之家做贵公

    子,却把我扔在西门屯的猪圈里当猪娃子!这是百分之百的欺骗,Y谋,无耻,

    J诈!我用力一打挺,从黄互助手里挣脱,跌落在地上。我听到自己发出一声尖

    叫,然后就昏了过去。

    等我醒过来时,发现自己正卧在一堆肥大的葫芦叶片上,在我的上方,一棵

    杏树繁茂的枝叶遮挡了强烈的阳光。我嗅到了碘酒的气味,看到了在我周围散乱

    着一些亮晶晶的安瓿。我感到耳朵上、P股上都有痛处,我知道他们适才抢救过

    我。他们不让我死。我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一个俏丽的面容,给我打针的肯定是她,

    果然是她,我的女儿西门宝凤。她学的本是人医,却经常为畜生治病。她穿着浅

    蓝色方格半袖衬衫,面色苍白,目光忧悒,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这是她的一贯

    表情。她伸出凉森森的手指,摸摸我的耳朵,对旁边的人说:“没有什么问题,

    可以把它放进圈里去吃奶了。”

    这时,洪泰岳凑了上来,用粗糙的大手摸着我光滑如绸缎的皮毛,说:“宝

    凤,你不要以为让你给猪治病是屈了你的才!”

    “书记,我没有这样想,”宝凤收拾着药箱子,不卑不亢地说,“在我的心

    里,畜生和人没什么区别。”

    “能有这种认识就好,”洪泰岳道,“毛主席号召大养其猪,养猪就是政治,

    把猪养好,就是向毛主席表忠心。金龙,互助,你们听明白了吗?”

    黄互助诺诺连声,金龙肩膀斜靠在柿子树干上,歪着脑袋抽那种九分钱一包

    的劣质香烟。

    “金龙,我问你呢!”洪泰岳不快地说。

    “我不是在侧耳聆听吗?”金龙歪着头说,“难道您还要我把毛主席有关养

    猪的最高指示一条一条地背给您听吗?”

    “金龙,”洪泰岳抚摸着我的背脊说,“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有气,但你要知

    道,太平屯那个李仁顺,用印有毛主席宝像的报纸包了一条咸鱼,就判了八年,

    现在还在沙滩农场劳改,你的事,比他严重得多!”

    “我是无意的,跟他的性质不一样!”

    “如果你是有意的,就该枪毙你!”洪泰岳恼怒地说,“知道我为什么保你?”

    洪泰岳看一眼黄互助,说,“是互助,还有你娘,跪在我面前为你求情!当然,

    最主要的,我对你有个基本判断,你虽然血统不好,但从小是在红旗下长大,‘

    文革’前就是我们的培养对象,你是初中生,有文化,我们干革命需要有文化的

    人。你不要觉得让你养猪是屈了你的材料,在当前这种形势下,养猪是最光荣、

    最艰巨的岗位,把你安排在这里,是党对你的考验,是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对你的

    考验!”

    金龙扔掉烟头,站直了身体,垂着头,听着洪泰岳的训斥。

    “你们的运气很好——无产阶级不讲运气,我们讲形势,”洪泰岳托着我的

    肚皮,把我高高举起,说,“我们屯的母猪一胎生了十六只猪娃,这在全县、全

    省都少见。县里正在寻找大养其猪的典型,”洪泰岳降低了调门,神秘地说,

    “典型,明白吗?典型的意义,明白吗?大寨修梯田成为典型,大庆钻石油成为

    典型,下丁家种果树是典型,徐家寨组织老太太跳舞成为典型,我们西门屯养猪

    为什么不能成为典型?你蓝金龙前几年排演样板戏,强拉着解放和你爹的牛入社,

    不也是想当典型吗?”

    金龙抬起头,眼睛闪烁着兴奋的光彩,我知道这儿子的秉性,知道他那天才

    的头脑一旦运转起来就会怪招迭出,创造出在今天看起来荒唐可笑但在那个时代

    里却能赢得一片喝彩的事迹。

    “我已经老了,”洪泰岳道,“这次重新站起来,只求能把屯里的事情干好,

    不辜负革命群众和上级的信任,但你们不一样,你们年轻,前途无量。好好干,

    干出成绩来是你们的,出了问题我兜着。”洪泰岳指指那些正在杏树林里掘坑筑

    墙的社员们说,“我们要在一个月内,兴建二百问花园式猪圈,实现一人五猪的

    目标,猪多肥多,肥多粮多,手中有粮,心里不慌,深挖D,广积粮,不称霸,

    支援世界革命,每一头猪,都是S向帝修反的一颗炮弹。所以,我们的老母猪一

    胎生了十六只猪娃,实际上是生了十六颗S向帝修反的炮弹,我们的这几头老母

    猪,实际上是向帝修反发起总攻的几艘航空母舰!现在,你们该明白我把你们这

    些年轻人放在这岗位的重要意义了吧?”

    我耳朵听着洪泰岳的豪言壮语,眼睛却一直盯着金龙。几经转世之后,我与

    他的父子关系,逐渐淡化成一种记忆,如同谱牒上模糊的字迹。洪泰岳的话如同

    峻猛的兴奋剂,刺激着金龙的大脑,使他心跳血热,使他摩拳擦掌。他搓着手走

    到洪泰岳面前,腮上那两条肌R习惯性地抽动着,带动着那两轮又薄又大的耳朵

    微微颤抖,我知道这是他发表长篇大论的前兆,但这次他没有发表长篇大论——

    人生路上的挫折显然使这家伙成熟了——他从洪泰岳手里将我接了过去,紧紧地

    抱在胸前,使我亲切地感到了他那颗野心疯狂跳动,他低下头在我耳朵上吻了一

    下——这一吻,在日后的典型材料中,被拔高成养猪模范蓝金龙先进事迹中的一

    个重要细节:为了抢救初生下来的窒息小猪,蓝金龙对小猪施行了口对口人工呼

    吸,使几乎死定了的、遍体紫疳的小猪重获生命,并发出吱吱的叫声,小猪得救

    了,但蓝金龙却因为过分疲倦而昏倒在猪棚里——斩钉截铁般地说:“洪书记,

    从今之后,公猪就是我的爹,母猪就是我的娘!”

    “这就对了!”洪泰岳欣喜地说,“我们需要的就是能把集体的猪当成爹娘

    伺候的青年。”

    第二十二章猪十六独占母猪R白杏儿荣任饲养员

    尽管这些狂热的人,赋予了猪那么多光辉灿烂的意义,但猪毕竟还是猪。不

    管他们对我施以何等的厚爱,我还是决定以绝食来终结为猪的一生。我要去面见

    阎王,大闹公堂,争取做人的权利,获得体面的再生。

    他们把我抱回猪棚里时,那头老母猪已经躺在一摊碎草上,四腿伸展,肚腹

    前紧密地挤着一排小猪。每个小猪叼着一个乃头,发疯般地吮吸,发出呱唧呱唧

    声响。那几只没有抢占到乃头的小猪,焦急地尖叫着,从吃奶小猪的缝隙里,死

    命地往里钻。有的小猪钻进去,有的小猪被挤出来,有的爬到母猪的肚子上,跳

    着脚尖叫。母猪闭着眼睛,哼哼着,那样子让我感到可怜又感到可憎。

    金龙把我交到互助的手里,弯下腰,把一只正在吃奶的小猪拖了出来。那小

    家伙的嘴巴把母猪的乃头抻得像一根猴皮筋一样。空出来的乃头立即就被另一头

    小猪噙在嘴里。

    金龙将那些霸住乃头死不放的家伙一个个拖出来,放到圈墙的外边——这些

    家伙在外边哭闹不止,用尚不流畅的语言骂着人——母猪的肚腹前,只留下十只

    小猪,余出两只有效乃头。它们已经被其他的小猪嚼得肿胀发红,看到它们的样

    子我就感到恶心。金龙把我从互助怀里接过去,将我放在母猪腹前。我紧紧地闭

    上了眼睛,耳边,那些令我感到耻辱的兄弟姐妹们嘴里发出的噬咂声使我的肠胃

    搅动,欲呕无物。我说过,我要死,我绝不能把那肮脏的猪乃子噙进嘴巴。我知

    道,一旦噙住畜类的乃头,身上的人性就会丧失多半,就不可救药地滑进畜类的

    深渊。只要噙住了母猪的乃头,我就会被猪性擒获,猪的性情,猪的爱好,猪的

    欲望便会随着R汁灌注到我的血Y里,使我成为一头仅仅是残存着一点人类记忆

    的猪,完成这次肮脏、耻辱的轮回。

    “吃啊,吃啊!”金龙托着我的身体,将我的嘴巴触到一只肥大的乃头上,

    我的那些可耻的兄弟姐妹们吃奶时留下的黏Y沾到我的嘴巴上,令我恶心。我死

    死地闭着嘴巴,紧紧地咬住牙关,抵抗着乃头的撩拨。

    “这头笨猪,乃头放到嘴边也不知道开口。”金龙骂着我,在我的P股上轻

    轻地拍了一巴掌。

    “你的动作太粗暴了!”互助说着,把金龙搡到一边,接过我的身体,用柔

    软的手指,轻轻地搔着我的肚皮,极度的舒服,使我哼哼起来,想不哼哼都不行,

    虽然我发出的还是猪的声音,但听起来已经不是那么刺耳。互助呢呢喃喃地对我

    说,“小宝贝,猪十六,你这个小傻瓜,不知道妈妈的奶好吃,尝一尝,来,尝

    一尝,不吃奶你怎么能长大呢?”从她的絮叨中,我知道自己在十六个猪娃中排

    行第十六,也就是说我是最后一个从老母猪的肚子里钻出来的,尽管我有不平凡

    的经历和D察Y阳两界、横跨人畜两道的智慧,但在人的眼睛里,我只能是一头

    猪。这是多么巨大的悲哀,但更大的悲哀还在后头。

    互助用母猪的乃头撩拨着我的嘴唇和鼻孔。我感到鼻孔发痒,猛然打了一个

    喷嚏。我从互助的手上知道她吃了一惊,接着便听到她哈哈大笑。“想不到猪也

    会打喷嚏,”她说,“十六,猪十六,你会打喷嚏就应该会吃奶啊!”她拉住母

    猪的乃头,对准我的嘴巴,轻轻地挤了几下,一股温热的Y体,喷到了我的唇边,

    我不由地吧咂了几下舌头,呜呀,上帝,想不到猪的R汁,我的猪妈妈的R汁,

    竟是如此的甜美、芳香,犹如丝绸,犹如爱情,顷刻问让我忘记了耻辱,顷刻问

    改变了我对周围环境的印象,顷刻间使我感到这横躺在碎草上为我们这一群兄弟

    姐妹们哺R的猪妈妈是那样高尚、圣洁、庄严、美丽,我迫不及待地将那只乃头

    抢到嘴里,几乎把互助的手指也噙住了。然后一股股的R汁便濡湿了我的口腔进

    入我的肠胃,然后我便感到力量和对于母猪妈妈的热爱在每分每秒中增长,然后

    我听到互助和金龙欢喜拍手而笑,我用眼睛的余光看到他们年轻的脸膛犹如盛开

    的J冠花,看到他们的手紧紧地攥在一起,尽管我脑子里电光石火般地闪现出一

    些历史的记忆碎片,但此时我唯愿忘却,我闭上眼睛,体验着一头猪娃吃奶的快

    乐。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成了十六个猪娃中最霸蛮的一个。我的食欲大得让金

    龙和互助吃惊,我在吃的方面表现出了极大的天赋。我总是能用最迅速最准确的

    动作,抢占到母猪妈妈肚腹中央那个泌奶量最大的乃头。我那些愚蠢的兄弟姐妹

    们只要噙住乃头便会闭上眼睛,我却自始至终圆睁着双眼。我在疯狂地吮吸那个

    最大的乃头时,会用身体把另一只乃头遮蔽住。我眼睛警惕地看着两侧,每当有

    哪个可怜巴巴的家伙妄图上来抢食时,我的P股就会用力摆过去,把它撞到一边。

    我总是能用最快的速度把鼓胀的乃头嘬瘪,然后再去抢别的乃头。我很骄傲,当

    然也有些微的惭愧,在那些日子里,我自己吃下的R汁,比三只小猪吃到的R汁

    总量还多。我的奶没有白吃,对人类来说,我用快速增长的身体对他们进行了回

    报。我表现出来的智慧、勇气和日渐雄伟的身体,让他们对我另眼相看。我于是

    明白,作为一头猪,就是要疯吃、疯长,人类喜欢的就是这个。当然,把我生下

    来的猪妈妈也活该倒霉,我对它乃头的眷恋令它不胜厌烦。即使它站着进食时,

    我也会钻到它的腹下,仰起头叮住一个乃头。儿子啊,儿子,我的猪妈妈对我说,

    你让妈妈进点食吧,妈妈不进食,哪有R汁喂你们啊!你难道没有看到妈妈的身

    体已经瘦弱不堪,妈妈的后腿已经站立不稳了吗?

    出生七日后,金龙和互助就把我的兄弟姐妹们捉走八只,放到旁边的猪舍里,

    用小米粥喂养。负责喂养我那八个哥、姐的是一个女人,因为土墙间隔,我看不

    到她的形象,但能听到她的声音。她的声音那样熟悉,那样悦耳,但我却回忆不

    起她的容貌和名字。每当我想集中精力打开记忆通道时,一阵浓重的睡意便会袭

    来。能吃能睡能长R,这是好猪的三大标志,我全都具备。有时候,隔壁那个女

    人充满母爱的唠叨声也会成为我的催眠曲。她每天六次给那八只小猪喂食,香喷

    喷的玉米粥或是小米粥的气味溢过墙来。我听到我那些哥、姐们欢快地叫着、吃

    着,听到那个女人满嘴“小心肝儿、小宝贝儿”地唠叨着,便知道这女人心地善

    良,她把小猪当成了自己的孩子。

    出生一个月后,我的身体已经比我那些哥、姐们大出了不止一倍。母猪妈妈

    的十二个有效乃头,基本上被我独霸。偶有一个饿疯了的小家伙不顾死活地冲上

    来叼住一个乃头,我用嘴巴拱着它的肚子轻轻一掀,就使它翻滚到母猪身后的墙

    角上。母猪妈妈有气无力地呻吟着说:十六啊十六,你让它们也吃一点好不好?

    你们都是我身上掉下来的R,饿着哪个我也心疼啊!我对妈妈的话感到反感,不

    予理睬,我用疯狂的吮吸使它直翻白眼。后来,我发现自己的两只后腿,竞可以

    像毛驴的蹄子一样灵活有力地弹起来。这样,就根本不需要我吐出乃头、腾出嘴

    巴对付那些抢食者,只要看到它们围拢上来,小眼通红,口里发出尖叫,我就会

    弓起身体,飞扬后腿——有时是一条,有时是两条——将我的像瓦片一样坚硬的

    蹄子蹬到它们的头上。这些挨了打的家伙只好满怀着嫉妒和仇恨,转着圈子嚎叫,

    詈骂,饿急了就舔一点母猪槽边的残渣剩食。

    这种情况很快就被金龙和互助发现,他们请来了洪泰岳和黄瞳,站在土墙外

    边观察着。我知道他们悄没声地不想让我发现,我也就佯装没有发现他们。我用

    特别夸张的动作吃奶,把母猪妈妈嘬得呻吟不绝,我用灵巧的单腿踢和威武的双

    腿踢,把我那些个可怜的兄、姐整得吱哇乱叫,遍地打滚。我听到了洪泰岳兴高

    采烈的声音:“妈的,这哪里是猪!简直是匹小毛驴儿!”

    “是的,竟然会打蹄子!”黄瞳附和着说。

    我吐出干瘪的乃头,站起来,大摇大摆地在棚子里散步,我仰起头,对着他

    们叫,我顿着喉咙,发出“哐哐”的声音,让他们更加吃惊。

    “把那七只小猪也挪出去吧,”洪泰岳说,“这个家伙,留做种猪,母猪的

    奶全给它一个吃,把胚子发壮。”

    金龙跳进猪圈,嘴巴里发出“哕哕”的声音,弯着腰,向那些小家伙靠拢。

    母猪妈妈昂着头,向金龙示威。金龙身手敏捷,转眼间就把两只小猪倒提在手中。

    母猪妈妈冲上去,被金龙一脚踢退。那两个小家伙在金龙手中倒悬着,咧着嘴,

    尖声哭叫。互助费劲地接过一只小猪,另一只小猪被黄瞳接过去。听声音我知道

    它们都被放到隔壁猪舍里,与先前被分出去的那八个蠢货合在了一群。我听到那

    八个小混蛋齐咬这两个小混蛋,心中只感到快意,毫无同情。金龙只用了洪泰岳

    吸完一支烟的工夫,就把七个蠢货全部抓了出去。隔壁的猪舍里,一片混乱,八

    个先到的,与七个后来的,厮咬成一团。只有我一个,在这边悠闲听音。我斜着

    眼看看猪妈妈,知道它心中悲凉,但又如释重负。它毕竟是一头普通的猪,不会

    像人类那样煽情。看,它已经把失去一批儿女的痛苦忘却,站在槽边闹食了。

    食物的气味飘了过来,很快*近。互助提着一桶饲料到达圈门。她戴着一片

    白色的遮胸巾,巾上绣着“西门屯大队杏园养猪场”的鲜红字样。她还戴着两只

    白色套袖,一顶白色软帽,那样子很像糕点店里的面案师傅。她用铁勺子舀着饲

    料往食槽里倒。母猪妈妈昂着头,前蹄站在槽里。饲料落在它的脸上,看上去像

    一摊摊的黄屎。这饲料散发着酸溜溜的腐败气味,令我极端厌恶。这就是西门屯

    大队的高级知识分子蓝金龙和黄互助共同研制的糖化饲料,用J屎、牛粪、绿色

    植物,加上曲种混合在大缸里发酵而成。金龙提起桶,将桶中的饲料全部倒进食

    槽。母猪无可奈何地吃着。

    “只吃这种饲料吗?”洪泰岳问。

    “前几天每次加两勺豆饼,”互助说,“从昨天起,金龙说不加豆饼了。”

    洪泰岳探身进圈,观察着母猪,说:“为了保证这头小种猪的发育,要给这

    头母猪开小灶,加足料。”

    “大队仓库里的饲料粮已经不多了。”黄瞳道。

    “不是还有一仓玉米吗?”洪泰岳问。

    “那是战备粮!”黄瞳道,“动用战备粮要报请公社革委会批准。”

    “我们养的是战备猪!”洪泰岳道,“真要打起仗来,解放军不吃R,如何

    能打胜仗?”见黄瞳还在犹豫,洪泰岳坚定地说,“开仓,出了问题我负责。下

    午我就去公社汇报请示,大养其猪,是压倒一切的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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