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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京城小吃还是如数年前尝过的一般可口,让东方觉着怡然得很,又要了一碗杏仁茶喝着。耳朵没注意漏了点风,就听见身后桌上一个女子幽幽叹道:“那街角绸缎铺的王掌柜,近日缠得我没完没了,真让人心烦。”这女子声音低沉,有些喑哑,倒也不乏温柔,只是造作得很。
另一个女子轻言道:“姐姐何必理他那样俗物。又不是别无他选。”
那先前说话的女子似是有些羞怯自得之意:“妹妹真是,怎么取笑起我来。”说着,把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家的公子都数了一遍,听起来是人人追捧,只是卖弄之嫌甚大。那旁的女子只略略应付两句,凑她的趣。
东方慢慢吃完,也听了不少,站起来打算走人,有意无意也就朝那边桌上望了一眼。这一望,任是他涵养再好,也没忍住笑了一笑。
那说话的女子大约二十七八,长相实在是抱歉得很,却偏描画得浓翠欲滴。那脸和脖子的颜色大不相同,白哇哇的脸上胭脂倒还擦得合宜,只那嘴唇红得像才吃了人。首饰也俗艳得紧。再配上她一副捧心皱眉的模样,东方笑她一笑却也不为过。
然而东方这一笑也没算好时候,偏被那女子看见了。她娇弱的表情一顿,瞪着东方道:“你笑什么?!”
东方被她咄咄*人的气势一震,竟情不自禁地退了半步,口里笑道:“没什么,想笑而已。”说完,放下钱在桌上,便转身出了小店。
刚走出去,那丑女在身后施施然道:“哎,这些登徒子,真是讨厌得很。”
东方耳闻之下,脚后跟软了一软,就听见那旁边原和她一起说话的女子,嗤嗤而笑。
东方走了好几条街才算是把这奇遇带来的郁闷给抚平了。走到皇宫西门时,他上去买了一张宫门钞。那小吏收了钱,漫不经心刷了一张给他,字迹模糊得很。
所谓宫门钞,就是古时没有报纸杂志,信息渠道匮乏。朝廷每一旬会出一份文书,记载些政令时事之类,只是十个铜钱一张纸,百姓觉得贵,少有去买的。
东方把那纸钞拿在手里,且不忙看。那边宫墙下站了三五个人,围着一张褴褛的黄纸看着。东方过去,仰头一看,却是张罪己诏,怕是贴了有些日子了。
上面写道:“联御极以来,孜孜以求,期于上合天心,下安黎庶。然京畿之野忽现异兽,嗜戮生灵,使民生不安,皆因联功不德,治政未协,上下臣工弗能恪共职守,以致灾异示儆……”
东方大略看了一遍,便转身朝王府去。他数年前本到过京城,这几日也把街巷认明了,所以一边走着,也一边展开那张宫门钞来看。上面写了承铎旬日前破胡之事,吏部的三个任免令,春耕勤农事宜,一位老太妃病重皇帝释囚祈安等等等等。
东方也大略看了一遍,折入衣襟。他向西穿入一条小巷,远远的已能看见靖远王府的房舍楼阁。走到一个巷口,左边路上转来两个人,却是一个少女携着一个小婢。东方与她二人照面。那少女脸上戴着纱,只露出一双眼睛,然而只是那一双眼睛,也足以让人过目不忘。
那是一双十分美丽的眼睛。茶茶的眼睛也让人见之忘俗,移不开目光。只是茶茶的眼神沉敛,像深水碧波映着蓝天白云,而这少女的眼神却像涓涓溪流,带着欢快明畅的色调。
那少女携了婢女右转进了另一个巷口,东方恰巧也往那个巷子走,便跟了过去。少女身边的婢女与她嘀咕了两句,她又回头扫了东方两眼,明显加快了脚步。东方四面一看,这窄巷并无他人,她莫要以为自己故意尾随她。索性放慢了步子,让那少女先往前去了。
又转了两转,已近王府正街,不似方才那般少人了。东方转过一个巷口,竟又看见那少女,走在前面衣袂翩跹。小婢发现身后有人,回头一看,连忙告诉了少女。少女频回了两次头,眉头皱了起来。
东方见了她这种神色,不由得扪心自问:难道我长得像歹人?还是专门调戏妇女的那种?
这样一想,十分惆怅,一分神的工夫,那少女就不见了。东方忽然警觉,方一停步,四周已跃下四个黑衣男子,当街而立。
其中一人指他道:“大胆狂徒,光天化日之下,你跟着我家小姐要做什么?”
东方四顾,街左偏后王府的院墙上有道侧门是他方才走过的。右首偏前是间客栈,檐下有小贩鬻物,如今见了这几人都站起来张望。
东方不由笑道:“天下路天下人行,你家小姐走得,我也走得,如何就成了跟着?”
那人冷哼了一声,道:“如此你到官府分辨去吧。”言罢,就要动手。
东方倒不料他说官府,忽然想到是了,这里是街上,好歹百姓往来,闹得不好传扬出去,就成了某人以势压人,权大于法,随意欺民……
东方想想便不再玩笑,直接伸出左手握拳,竖起拇指道:“我与你家主子有约在先,此物为信。你若认不得,叫你上头的人来认。”
那方才说话之人看他手上有一枚白玉扳指,玉色润泽是上乘之物。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半晌方抬手道:“请。”东方见他往那来路上让,扬头道:“我生平磊落,不喜走旁门左道,你家主子府上没大门么?”
那黑衣男子分明一怒,但见东方气定神闲,便一语不发地往前走了。东方也不说话,随他走出那条后街,再一拐,便是王府正街。人来人往,顿时有了几分热闹。方才那四个黑衣人,只剩下领路这一个,其余三人未发一语,如影见光一般不知去向。
到了正门,梁柱巍峨,站了一班执戟的侍卫。那黑衣男子领了东方上前,从偏门而入。门内便有王府的主簿,因问东方要拜帖。东方说没有,那主簿白了他一眼,便要他签上姓名。东方签了,随那黑衣人再往前。
因为承铎掌兵权,王府里站的侍从全是京畿戍卫营的军士。两人走到一间开阁抱厦里,那黑衣男子对上首坐着的一个半老不老的老头行了一礼,示意东方跟他交涉,便退了下去。那老头抬头打量了东方两眼,便问:“何事?”
东方上前,摘下那扳指,放在案上,道:“我与五王有约,今日特来拜见。”老头拿起那扳指看了一看,站起身,双手还给东方,不卑不亢道:“下官姓余,乃是王府内丞,专管内外府事物。王爷现下正会客,请公子随我这边稍等。”承铎的王府内丞是朝廷正六品的官职,东方便也客气了两句。
那老头一路走去,穿过一个月D门,到了一处正殿上,方才看见殿内走出两个婢女。那些执着刀枪的军士都不进那墙来。东方心知这是王府内院,便实实跟在那内丞身后,目不斜视。
到了正殿上,里面都立了些粗使下人,那内丞老头向一个三十来岁的管家娘子道:“李嬷嬷可在?”那妇人回道:“方才往膳食堂去了,一会儿就回。” 内丞老头道:“这位公子是王爷邀见的客人,一会儿劳烦禀明嬷嬷,我先出去了。”那妇人应了,便将东方让到耳房里,斟了茶上来。
东方一口没喝,只觉得见他一面真是麻烦,不觉心意烦躁起来。忽听见外面说了声:“李嬷嬷来了。”大家便都走过来,齐齐站好。那殿门口便缓缓走上来一个老太婆。
说是老太婆其实也不甚老,只四十多岁五十岁光景,只是她穿着件老气横秋的衣服。脸上的表情太过严肃,仿佛她有多大的辈分了。她往那殿上一站,这几个下人便大气儿也不敢出。
东方忽瞥见她身后跟上来一个鹅黄色的身影,却是茶茶端了个托盘跟在后面。晃了这半日,总算看见个熟人,到底要舒服些。茶茶那白衣服在王府是穿不得的,若非守丧,没人许穿白衣。她换了这鹅黄白纱的衣衫却也浓淡相宜,好看得很。东方不由得多看了一眼,没想到承铎把她也带回来了。
茶茶抬头看见东方,诧异之后虽没笑,眼里到底有了点笑的意思。便听见那李嬷嬷咳了一声,狠瞪了她一眼。茶茶连忙识趣地低头。东方想这下不好,茶茶虽然没有名分,身份低贱,好歹也是承铎的人,自己是一眼也不该看的。他倒没什么,只怕给茶茶惹了麻烦,便率先对那严肃的嬷嬷行礼。
方才那个给他斟茶的妇人上前禀明了东方的事。李嬷嬷道:“那你便带了他去王爷的茶室候着。”她说话不徐不急,却不怒而威。说完径直往那殿后走了,茶茶眼睛都没敢再抬一下,端着盘子跟她去了。
等她走过去,那斟茶的妇人才引了东方出去,又踩着林石小径穿花拂柳,走了半日穿过一道垂花门,便是几间正房的侧廊。
才一近那廊下,便听见一个女子声音笑道:“你没看见皇兄当日那神情,恨不能把我C上翅膀立刻送回到胡狄去。我心里就气不过,都是兄长,他怎么那样。我说来不及了,五哥现在已经打起来了。”那女子声音轻柔婉转,款款道来,听着十分舒服。
又听另一人道:“二哥最近事情也忙乱得很,你不用怪他。都是下面那些老东西撺掇的。”这个声音是承铎的。
那妇人把东方让在廊下,悄向廊下侍立的大丫鬟交代了几句,也折转身走了。那丫鬟便请东方到耳房去坐,东方却不去,只在廊下站着。大丫鬟左右为难,又不敢贸然进去禀报,只得容他站了。
便听那屋里女子取笑承铎道:“你莫不是说萧大人吧?”人人都知道,萧相国乃是承铎的岳父大人。虽然萧妃亡故,到底承铎没有立继妃,这翁婿关系也抹不开去。但萧、铎二人和不来,这也是朝上众所周知的。
承铎似乎不想谈这个问题,反而笑道:“你也算是京城一大祸害了。这回看看能去远,不想又回来,要惹多少王孙公子悲喜两难。”
东方略略猜着了,这说话的女子便是那前时要和亲的十三公主承锦;当然他更猜着了,这女子便是先前在府外让家丁对他发难的戴纱少女了。
承锦失笑道:“两难便两难,又不是我过错。可恨那沈尚书的二公子竟拿那等酸诗给我看。真让我笑也不是,怒也不是。”
承铎道:“他说不定找了好些枪手才写出那般文采。你不体恤也罢了,不该嘲笑人。”
“我已很客气了,还装不知道是谁写的。”
承铎笑:“这些人你不理他便是,和他理论反失了身份。”
承锦分辩道:“五哥,不是我轻狂,是看得多了,委实让人厌烦。我若不应声,他还不知道要怎么想呢。回头见了,那形容着实猥琐得紧。”
承铎朗声笑道:“我猜他们断不至如此自作多情吧。”
东方听得这些言语,皱眉,心中暗忖:这京城女子何以这般自命不凡之至!
承铎笑犹未了,前廊下转过一人来,正是哲义。哲义见东方立在廊下,对他抱拳,转身进了里面,那两兄妹的谈笑便止了。承铎说了句:“是么?”,起身就往外面来。承锦也跟着他出来。
她面纱已除,水眸漾漪,顾盼生辉,那长坠的明珠耳环在她腮边摇动,衬得她白皙可人。略一抿唇,一对酒窝便浮上脸颊,似能盛下无限春光。
承锦忽一眼看到廊下立着的那人,明显地一愣,那人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却又深深施了一个过分恭敬的礼,便听见承铎热烈地说:“怎么是你?!我说谁立在廊下良久,竟不来人通报!”
*
东方原想在街上赁间房子,承铎不让,一定让他住在府上。且明姬随承铎回京时,已住在府上西北角一个单独的院落里。东方也只好客随主便,住了进去,只是把承铎安排的侍女都退了。只留了一个小丫头侍侯明姬,实则是怕明姬无聊,给她解闷的。
第二天承铎上朝时,便邀东方同去。东方不想去,承铎说就是带给皇上见见面,大家认识认识,没有什么别的意思。
东方在朝房里等着,才真正见识了承铎的权威。像他这样一个无名之辈,只因为是承铎引荐而来,文臣武官竟没有一个敢怠慢。至于承铎本人,那更是人人都要矮着头说话,承铎还爱理不理的。
东方想起水镜说的“将军谋王”,心里思量承铎之志,比起那平遥镇上冒雪同行的赶路人,究竟哪一个是他真意。又或者,他本是一个纵横天地的人,上可为王,下可为民,只要他愿意。
东方足等了一个时辰,早朝才罢,皇帝留了内阁大臣北书房议事。承铎便差哲义来叫了他去。东方跟着一个侍卫,走过一路雕梁画栋,便到了那北书房。
内监禀过之后,东方趋入,下拜行礼,自呈名姓。耳听一个声音,低沉道:“平身吧。”东方只一听,便觉这人话音里中气似是不足。站起身来,抬头一看,上面书案后坐着承铎同母的二兄承铄,明黄锦袍上绣着五爪团龙,头戴方天蝉羽帽,四十左右年纪,倒也自有一番天子气象。
承铎站在案左,下面左右列了几个官员,都是一二品服色。东方看了一眼,收回目光。承铎便向承铄道:“皇兄,这就是我说的那个东方互。”承铄点头道:“确是一表人才。”承铎道:“臣弟荐他来此,并非因为此人与弟相似,好勇争先,陈兵扬武。相反,他民生国计上更有智术些。方今我朝国力未强,亟需治理,所以才引他来见。”
承铄似乎感兴趣了,向东方道:“如今国家积弱,库中粮米钱银都不丰裕,而征税又屡生官民龃龉。朕听说你在乡里也颇有声名。可为朕说一说民间实情,解决之道。”
东方原本游走四方,也见过不少疾症,听承铄多说了两句话,便觉得他必有隐疾,以致内脾虚弱。但皇帝的身体健康是不能随便乱说的,且眼下也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东方便答道:“是。草民以前在边陲乡野耕种度日。然而兵革荒乱,胡马蹂躏,多不能种,种不能保收,是以边陲百姓生活难以为继。若要国家黎民长治久安,则必伐胡。”
“然而南徐战乱方平,国中又连受旱涝之灾。接连征战,钱粮人马都不能继。而朝廷征钱粮兵士,若过度,又易激起事端。以往征税,定以户额,这种方式,草民以为稍欠变通。”
东方说到这里停下来思索,承铄默不作声,那一旁的户部官员便忍不住了:“依你之见,征税不定户额,让百姓爱交多少就交多少才是变通不成?”
东方道:“非也。征战所用者,人力与物力。天下人有贫富,若以一定的额度去规定每一个人,则过上或过下之人都生怨望。草民以为,不妨让富人出钱,穷人出力。可制定一条律令,使钱粮布匹的捐税与服役相通。多交钱粮可免役,钱粮不足可服役代税,如此,可充分调集人力物资。”
那户部官员细细一想,眼睛一亮,向承铄道:“以往的法子,富贵人家多贿赂官员免役,底下官员又*迫穷人交租。此法若行,可使官吏难于暴敛,人民难于瞒税。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承铄笑道:“不错,只是还需精细其数目。你叫东方互?”
“是。”
“朕且封你为五品散骑常侍。这是个闲职,你回去好好想想你的法子,写一个章程,让五弟递上来。你们户部也议一议,同策同力。”
“是。”众人一齐道。东方觉得承铄行事颇类承铎,只要有用便可任以职责,但这样子也容易给人压力。
大家意思着就要散了,不料承铎突然道:“皇兄,前时相国大人以粮资不接为由力劝和亲,臣弟以为眼下伐胡之战必也。我朝立国数十载,如今四方皆服,所余者,北狄。今其被我重创,正可毙其根本,一劳永逸。”
“如若求和,便如一人负债谋生,债利日重,而后世愈艰。不若无债,即使当下困苦,也必能图强。臣弟不顾北地严寒,甚至冒渎皇命,远靖胡狄,正是为了社稷长治久安。如东方所言,调天下人力物力,待决战过后,四方平靖,便可与民休养生息,创我朝盛世升平。”
承铎突然整衣拜倒道:“臣弟力荐东方互留京,为臣弟筹措粮草,招募兵勇,与胡狄决一胜负。”
东方恍然看他,不禁咬起牙来。
承铄蹙额道:“五弟,彼强我弱,且他们现在退缩都城,并未越境。我军又……”
“现今春夏之际,北方回暖,正是用兵之时。臣弟措集军马,五月后回燕,以三月为期破敌,若不能胜,臣愿停战、革职、治罪!”承铎抛出这一句,就见那一众官员,抽气的抽气,皱眉的皱眉。东方反有了点幸灾乐祸的意思。
承铄还没来得及答,就听见窗外一个人大声道:“不可!”
*
注:东方所说的那个法子,创意是来源于唐律租庸调制。
第十二章 诗寓
承铄还没来得及答,就听见窗外一个人大声道:“不可!”
说着就见一个长髯白须的老者,穿着深紫色朝服,一脸梗介之气,举着象笏冲了进来,对承铄深施一礼。承铄忍不住笑,忙道:“萧相请起。”承铎却皱了眉。
萧云山立起身,便指着承铎疾言厉色道:“你不持内政,不知我民生疾苦,而军资开费劳民伤财。无有黎民,何以为国!?”
承铎暗叹了一口气,不紧不慢道:“国相大人不主外战,不知我山河壮丽,而外虏匪邦虎视觊觎。无有国土,何以为民啊?”
承铄看看要僵,连忙止住萧云山,对承铎道:“五弟方才说的也不无道理,他即折下问罪之说,且依他所言。他荐的这位东方常侍自去为他筹军资钱粮,他三月之内若不能破敌,朕定重重治他。”
萧云山正要再说,承铄忙道:“你必是来议昨日之事,来来来。”承铎得了眼色,便略施了一礼,退了出来。东方也一一施礼,萧云山恶狠狠瞪了他一眼,东方作揖而出。
两人出来一转过那暖阁,承铎很是郑重地对东方说:“现下这重责就是你的了,担不起这日子可就不好过了。”说完,拍拍他肩膀道:“我看好你!”
东方哭笑不得,觑他道:“你这如意算盘打了多久了?我知道,贵岳丈大人与你很不合契。他又是先帝旧臣,说个不字,朝中没有敢说是。你要打,他又不允,这军资谁还筹得来?你自己说说话就回燕云去了,把这个棘手的差事硬塞在我手里,让我拿着烫手,丢又不成,啧啧,习鉴兄真是好义气。”
承铎笑道:“我从来不喜欢嘴上高谈阔论,办事一无是处的人。更不会以私人关系举荐无用之辈。你办得好时,是你的功劳;办不好时,那也怪不得我。”
东方也笑道:“看在你也立了军令状,就不同你计较了。习鉴兄既有难题,我当然得帮你一帮,勉为其难和这些大人们打打交道吧。”
承铎觉得这话十分对胃口,攀着东方肩膀小混混似的说:“就是嘛,我是那拈轻避重,自己躲边的人么?咱们有难同当,谁也跑不掉。”
东方但笑不语。
只听身后一人期期艾艾道:“五皇叔。”
承铎贵为亲王,这样勾肩搭背实在不庄重得很,他连忙放下手,转身。东方也回头看去,却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公子,穿着锦锻夹袄,那衣衫没有一丝绣花,人倒也清秀,正对着承铎躬身施礼。他身后两个跟从的婢女宫监原本睁大眼睛看着承铎东方二人,见他转身,也忙低头对承铎施礼。
承铎半天想起来:“是……允宁啊。好些日子不见,长这么高了。”
允宁还是恭谨道:“是。叔王征尘未洗,侄儿不敢叨唠。方才来书房给父皇请安,因为议论政事,一直不敢冒进,候在这里。”
承铎淡淡笑道:“难得你如此。”想来想去也没什么话好说。
允宁却又抬手对东方躬身一拜,东方不防他这样,连忙回了一礼。允宁道:“东方大人方才说的甚有道理,且广历民间。我才识浅陋,愿闻教诲,还望大人不吝赐教。”
东方答称不敢。承铎对东方道:“这是我皇兄第三子。”言下之意,你自己看着办。
东方便答礼道:“如有闲暇,定当拜访。”
允宁便也不多说,彼此告退。
*
晚上承铄在宫里摆宴,说是承铎奇兵初胜,又逢国庆,宜乎小庆。
然而这小庆却也委实不小。随朝的官员,乃至王公贵族,全都参加了。东方倒也占了个末席。他本着看热闹的心情也去坐了坐,却被这热闹闹得有些受不了了。台上是丝竹不绝,台下是觥酬交错。上上下下,东方看不出一点那罪己诏上的痛切心情,也只得笑笑。
好在席上酒味甚好,他便只管喝酒。偶一转头看见了赵隼,赵隼对他举举杯子,东方便也举杯,两人隔席饮尽。赵隼此次跟承铎一起回来,往常总在他自己府上,并不曾见着。
喝到一半时,承铄心情一好,便让文臣赋诗,武将击剑。这种娱乐大众的事,有头有脸有名位的人大抵是不会出手的。于是下面有几个三四品职的武将轮番擎木剑作舞,却也看得过去。一时间乐声大作。
东方看着这般狂歌飞盏,脂莹粉艳,觉得十分的不入耳。那一起深宫女子更是对他媚眼翻飞。他忽地想到平遥镇西无名谷那片幽静田园,如今看着这繁华世俗,心中暗忖:难道这就是我所求的?
一念及此,烦闷起来,抬头看见承锦在那上座自斟自饮,也不与人契谈,只觉她十分地故作清高。忽然想起她在靖远王府外那般看自己,后来又嘲笑那给她写诗文的人,东方便提起笔来信手作了一首长诗,交了上去凑数。
宫监将各人所作诗赋呈了上去。承铄略看了看,大抵是些歌功颂德之作,只点头道:“不错。各位爱卿皆好才思。”说着递了给一旁皇后赏看。看了一回,传到各王公贵胄手中。
承锦却也拣起来看了看,忽看到内中有一首《咏柳》,题目虽旧,诗意却细密出新,拣了出来读。诗是十三元韵,描绘那杨柳风絮,颇有意思,只是赞得柳树太过清贵非凡,反倒显得有些假模假样。那末句写道:“……晴晖暖得枝头翠,秀色新洗不着尘。碧玉为妆袅娜影,缘何青眸不向人?”
承锦读了一遍,心里生疑,看那题款“员外散骑常侍东方互”。她便抬头末席上瞧了东方一眼。东方对她点头微笑。
承锦心中登时大怒:他暗讽自己眼高于顶,谁也看不上,却又拿杨柳一般水性之物做喻,岂不是说她轻佻,玩弄他人情意。偏他又没明说,也只她知道这意思罢了。一时拿着那诗笺,欲要怎样,又不好怎样,只得淡淡放下,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重重地搁下杯子。
一曲舞罢,笙箫俱止。
承锦忽站起来,向銮座道:“今日盛会,皇兄又有雅兴。小妹不才,也愿献丑赋诗,以博一哂。”
承铎听了暗暗奇怪:她平日不是这般张扬,今天怎么凑起这个热闹来。
承铄欣然应允,便让宫女呈上纸笔。一时各人都不言语,俱看承锦作诗。承铄便命以此宴为题。
承锦想也不想,提起笔来在那五彩流云纸上一挥而就,写成一首七绝:
“京华歌飞盛宴开,关山雪染捷报来。不是酸儒锦绣口,为有三军真将才。”
承铄命宫监念了,笑道:“十三皇妹果然是与五弟相厚啊。”承锦称谢。一众命妇妃嫔便一起恭维叫好。
东方心中暗笑:她明着赞她五哥,暗里骂我穷酸呢。
承铄兴致也起,便不令承锦收笔,又命以时令为题,再作一首。
承锦应声提笔,又占一绝:
“和风知意吹展绿,花柔无心染靥红。未许东风珍重久,岂共飞絮逐流中。”
承铄点头。几个文臣也极力称赞起来。
东方听了,再笑:自己方才说杨柳青眸,她便特意地辩白辩白。心下也暗赞她才思敏捷。
皇后柔声道:“小妹这诗甚有风骨。”说着就席上折了一枝瓶C桃花,传到承锦席上道:“这桃花是个旧物,十三妹妹可作出新意来?”
承锦看那桃花,心念一动,缓缓下笔,写道:
“上苑新红掩旧柳,庭前宴里付诗酒。使君不解花枝意,别来赠与他人手。”
东方这次听了,不笑了。
前两首诗虽只有他二人会得其意,这第三首诗承铎却也听出些道来。承锦以此瓶中之花自比,在这富丽皇室,自己不过是和诗就宴的摆设,有朝一日,下嫁臣属,和亲远邦都由不得她自己。比之飘萍飞絮,犹有不如。
当时席上一片称赞。承锦淡淡应对着,颇有些意兴阑珊,又饮了两杯,便告夜深露重,先退了席。承铎知她素来心气高傲,今日在众人面前却露出自怜之意,不知她是怎么回事。坐了坐便也离席往承锦处看她。
走到承锦寝宫,宫女回了进去。
承锦本来自小与承铎亲厚,每每相聚总是欢喜的。忽然想到今天这个可恶的东方互正是他带回来的,一肚子气没处发,便吩咐她的大丫鬟摇弦道:“你跟王爷说,我酒沉了些,才刚梳洗睡了。”
摇弦出来,依言跟承铎说了。承铎也只好嘱咐了她两句,转身出来。
回来时,宴已告散。东方正等着他。两人一起回府,东方一路不语,冷冷淡淡的。承铎奇怪,到了王府,一直陪东方走到他院落,看他还是不说话,正要开口,东方忽道:“你大老远的跑回来,不软玉温香抱美人去,立在我这儿做什么。”
承铎听他语气不佳,莫名其妙道:“我今天是撞了什么运了,到处讨人厌。”东方径自走到里面桌边,坐下倒了杯茶水。承铎无语,摇摇头道:“行。如你所言。”扭头走了两步又转过来:“我叫了哲修在这里,你有什么事就吩咐他。”东方应了声:“知道了。”承铎便一径去了。
走出那客房,行至中院,一路只觉万籁俱静,月色宜人。
风露乍起,他突然觉得这偌大的庭院十分陌生。承铎有时固然放浪,却决不□无度。相反他自律甚严。无论是R体或精神的放纵沉溺都是无益的,行之愈过愈觉寥落。他本来就很少回京,在王府的时候,大多在书房起居。女人大抵是一样的,近而不逊,远而生怨。而名分低微的女子,不会僭越,不用敷衍,可以废用自如。
那些柔弱娇贵的亲王夫人们,他娶她们,也娶她们的家势。他们的家庭和她们自己无一不渴望在他心底占有一席之地。有了这番计较,便难免没有算计。从皇宫到王府,这些庭院里的女人们远比她们的外表要坚忍,要决绝,要狠戾。这虽是生的本能,却容易超出善的尺度。站在局外的人可以欣赏,站在局内的男人决不会爱上。
而承铎,甚至可以说是深恶痛绝的。这厌恶从很久之前便开始了。有一些恨,最终会烟消;有一些遗憾却永不能弥补。
上京的高官贵戚们无不知道靖远亲王战功赫赫却子息单薄。他的正妃萧氏便是因寤生而死,他的侍妾也有二三得孕的,却都小产。侧妃谢氏,曾诞有一子,一岁时又夭亡。于是传言四起,都说是因他征战太多,杀戮太重,所以天令其无后。
承铎笑笑,并不以为意。没有杀伐,又何来安定。太平盛世需内定,需外靖,无不是浴血而出的。他一年十二个月有十一个月都不在王府,若他的妻妾怀了孕,那才糟糕,多半得是他帽子变了颜色。
承铎回到他内院书房里。这书房其实是几间套间,内外相通,十分阔朗,不与一般屋院构造相似,只以承铎觉得怎么样方便好看,便怎样布置。书房之外连着卧室,再往后走一片竹林,便是承铎那著名的温泉池。这一片区域,是他个人独有,有侍卫守侯,如非他允许,内院之人是不许入内的。
其实一个人若要遮风避雨,一丈之室便足容身。承铎回到王府,所青睐的也不过就是他这所无名的书房与温泉。这王府其余的地方,倒显得多余了。
哲义候着他回来,承铎也没什么事了,将哲义遣去睡觉。自己推开门,外书房已是黑漆漆不见烛火,内室里还点着一盏五枝桐条灯,照在卧室还算明亮。茶茶伏在床角瞌睡。承铎再没见过比她更爱睡觉的人。
他脱掉外罩的大毛衣服。若是在燕州,他不会这么穿,可宫中赴宴一切便马虎不得,需得按品级服饰,不能随意穿个便服。承铎又解下里面袖口上的一圈黑狐皮袖衬,转顾内室,一片寂静。茶茶还趴着没醒。
茶茶有一项好处,就是你不高兴的时候完全可以当她不存在。然而承铎今天接连被人无视,迫切地想寻找一点存在感。于是他走上去,一巴掌把茶茶拍了起来。茶茶被他拍得昏头昏脑,抬头见是他,忙立起身。
承铎坐到床边上。这张床很大,实木做成,只刻成流波花边。承铎不喜欢琐碎的花纹,故而一丝雕花也没有。雕工虽简朴,质量却是上乘,翻云覆雨起来绝不会吱呀作响。承铎一手背在身后,便示意茶茶近前来。茶茶原本不甚清醒,挨到他身边。承铎便拿出背在身后的右手给她看。
他手上抓着个毛茸茸的小动物。承铎左手托在右手下,似乎怕捏着了它,凑近茶茶面前。茶茶便有些畏缩。承铎说:“你别怕,看看是个什么?”茶茶烛火下看着不太分明,正要研究,那小动物似乎挣扎了一下,承铎托着的左手一动,没抓住,那东西一下子蹿到了茶茶身上。
茶茶惊得跳起来,飞快地把它甩掉,转到承铎左边,抓着他袖子把他胳膊挡在前面。承铎忍不住哈哈大笑。于是那毛茸茸的东西展开来摊在地上,却是承铎的狐皮袖衬。茶茶猝然松手。
承铎也不去捡那袖衬,一把将她抱到膝盖上,问:“你今天做什么了?”茶茶当然没有回答。承铎说:“还在给李嬷嬷跟班呢?”茶茶点头。
“我看你两年后定然和她一样。”茶茶没反应。
“你看她那么严肃,你表情比她还要一成不变。今后定然是这样一个死硬不化,让人惧怕的老太婆。”茶茶很不赏脸,一派平静地望着他。
承铎不以为意,继续教育道:“一个人,无论处于何种境地,切不可整日委顿缄默,要死不活。否则活着还有什么意义,这样人还不如死了算了。”
茶茶淡定地望着他。
承铎补充道:“而那种明明心里精怪得很,偏要装得一脸冷淡的人尤其可恨!”茶茶张了张嘴,露出一个怔忪胆怯的表情,仿佛用以表明自己不是他说的那种人。
承铎也换上一点和煦的笑容道:“你悟性不错,人也机灵,幸好不会说话,不然牙尖嘴利就不大可爱了。”茶茶怀疑地看着他,难道这不会说话倒成了好处了?
承铎像看出她的意思来,一点头:“这是你比起其他女子来的一大好处,千万别小看了。”茶茶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当然她也什么都不能说。
承铎柔声问:“你是天生的哑巴么?”
茶茶轻轻摇了摇头。
承铎抚摸她咽喉,莫名其妙问:“你最后一次说话时是什么情形?”
茶茶一愣,眼神黯淡了下去。
承铎自我解围地自语道:“定然不是什么好情形了,不想也罢。”
茶茶抬起一双剪水幽瞳,忽然发现承铎一贯自若的神情里有那么一丝丝不自然,恍然觉得他方才那番话或许大概约莫是想安慰她的意思。
可惜他实在不擅长得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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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承锦写的诗乃某青原创,低眉飘过……
第十三章 王府
王府的生活对于茶茶而言,并不无聊,甚至还有些丰富过余。承铎有大大小小的事务要办,从踏进王府的第一步就把她扔给了那个严肃的老太婆,人称李嬷嬷。
李嬷嬷究竟是什么来头,茶茶不知道,只知道这内府里大大小小的事都是她掌管着,这内府大大小小的人都怕她。茶茶不幸落了她的手,回来这几天过得小心翼翼。
茶茶第一次见着李嬷嬷时,就见她皱了眉头冷眼看着自己,大约是觉得承铎不该把这种流萤野草带回王府。茶茶第二次见到李嬷嬷,被她沉着脸改头换面地梳洗打扮了一番,成了王府侍女状。
茶茶第三次见到李嬷嬷时,这老太太虽没皱眉,却也冷着一张脸,教训她道:“你虽是王爷的人,毕竟是个下奴。王爷的意思,容你在书房起居,余事全不管你。王爷这般待你,已是很抬举你了,你别仗着王爷抬举,就得意起来。”
她说话并不高声,却断字清晰,带着股气势,让人自己不免要低了头。茶茶也就很配合的一副做小伏低状。
“王府有王府的规矩,不养那些无用的闲人。你是个哑巴,叫你使唤,你答不出一声来;叫你传话,你回不出一句来。你就跟在我身边。勤谨一点,别跟我耍小聪明!”李嬷嬷说完,转身就走。
茶茶埋头跟上,冷不防她突然又回身道:“你要伺候王爷就寝,早上许你晚起一个时辰。”
茶茶听得一窘,幸而李嬷嬷已经转身又走。
就这么老实跟了几天班,这天早上起来,茶茶走到西苑小厅里,李嬷嬷已候在那里了。见了她,打量了两眼道:“身上的伤没什么大碍了吧?”茶茶点头,心下奇怪,她怎么知道的?
“今天开始你跟着我下厨房。你来了好几天了,还没见过夫人。王妃早逝,内院里徐夫人品级最高,一会带你去叩头。” 李嬷嬷说着,一个小丫头端了个大托盘过来,盘上托着一壶茶水,几个茶盏,另有一碗药。
李嬷嬷便让茶茶端了药跟她走。茶茶并不知那药是新煮的,滚烫,伸手一捧,没有防备,手一松放在托盘上,却把边上一个茶盏碰到地上去了。
李嬷嬷痛心疾首地训道:“你是胡人奴隶,不比得一般婢女,连月银都没有,这毁坏了东西怎么赔呀!哎,少不得要我来赔上!”
那端托盘的小丫头忙劝她道:“嬷嬷别气,王爷怎会让您赔盏子。这……这姐姐也不是故意,下次必不敢了。”
李嬷嬷瞪她一眼:“就是王爷摔了盏子那也得从官中的银子拿出来补上。再说咱们做下人的,哪个还敢故意摔东西不成?”吓得那小丫头再不敢言语。
“真正没见过这样愚笨的人!你再摔一个盏子,我把你手指头切下来。”茶茶被她一吓,下意识地摸着自己那几根青葱玉指。
按律无论再富贵权势的人家,对家中奴仆都不能私刑。然而战场上得来的胡人奴隶,那是和犬马J豚相似,你就是把她煮来吃了,也不算犯律。
李嬷嬷大声道:“还不去换一个!这嘴巴说不来话,这脑子也慢么。”
茶茶连忙拾起那碎片,往茶房去。李嬷嬷悲痛地喊:“方向错了!”茶茶站住,四面一看,终于找对了方向,再不敢看李嬷嬷一眼,一溜烟跑了。
好半天换了一个来,难得配上了那套茶具,另有一个托盘。李嬷嬷哼一声,抬脚就走。茶茶用托盘端了药碗,跟在后面,越走越慢。只因为那药总要洒出来,她左端不是,右端也不是。李嬷嬷鄙视地看她一眼:“没端过盘子?”茶茶为难地看着她。
李嬷嬷一把接过托盘来,单手托了就走。走得比方才还快,那药碗里的药竟然平平稳稳,再不洒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