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啊!”胖子猛的叫了起来,意识到什么又把声音压低:“这柄剑至少也值纹银百两,老道士穷得叮当响,岂有杀人后把宝剑扔掉的道理?这农户家境再好,也不像有上百两银子放在家里的,为抢几两银子反而把宝剑扔掉,天底下没这种笨人!”
秦林轻轻把七星宝剑放回原处,又四下观察了一番,当看到尸体周围呈喷溅状和滴落状的各式血迹,那种古怪的笑容就再一次出现在了他的脸上。
最后他才小心翼翼的检查尸体。
死者马唐氏年纪大约三十岁出头,皮肤白皙,容貌算得上标致,脸上施着层薄薄的脂粉,秦林将她的手掌抻开,发现掌心并没有常年做农活形成的老茧。
牛大力在旁边解释:“俺们全村人都沾亲带故,马家大哥还是我表哥呢,他是个桐油贩子,常年跑川东一带买了桐油,沿长江运到下游贩售,家里也不做农活,在小门小户里面算过得不错的。
俺这嫂子心眼挺好,平日里斋僧敬道的,只可惜到现在还没生下一男半女,反倒糊里糊涂的送掉了性命。唉,马大哥在外面跑生意,还不知道家里媳妇被害死了……”
说话间一对老夫妻从门口抢进来,呼天抢地的痛哭,原来是马唐氏的公公婆婆。
老两口清晨去邻村走亲戚,半道上得了消息说儿媳妇被人杀了,赶紧回家一看,早晨还活生生的儿媳妇已经变成具冷冰冰的尸体,登时心痛如绞,要和杀人凶手拼命。
“天杀的贼道士,害了媳妇儿的性命,俺们这条老命和你拼了!”老两口吼着就去挠威灵仙。
可怜威灵仙身上那件道袍本来就是缝补过的,被老两口一抓登时四分五裂,披一块荡一块的搭在身上,又得竭尽全力躲避两个发急拼命的老人,闹了个手忙脚乱。
空青子见师父处境不妙,赶紧弟子服其劳,上前解劝:“大伯大婶,你家媳妇真不是家师害的,有话好说不要动手啊。现在你媳妇已经死了,自然没法活过来,咱师徒替她念几卷经,好让她魂归西天早登极乐,岂不是好?”
“师兄不对吧,”云华子眉头紧皱,打岔道:“西天极乐世界要和尚念经才能去的,咱们道士打忏是祈福消灾……哎呀!”
话还没说完,马家老公公气不打一出来,已经把草鞋脱下来砸他嘴上了。
秦林皱了皱眉头,现场勘察的思路被这番吵闹打断了,使个眼色,牛大力过去好说歹说才把老两口安抚住,让他们到门外去等着,静待官府前来查办,到查清案情自会有个公道。
威灵仙胡子被扯掉了几绺,束好的头发披散下来,左眼处乌青一片成了熊猫眼,道袍也扯得和抹布没多大区别了,实在狼狈不堪。
他好不容易才挤出个笑容,朝秦林拱拱手,谢他再一次相助。
秦林没理会威灵仙,动手把尸首的衣服揭开一点儿,发现还没有形成尸斑。
人死后,在尸体低下部位皮肤出现的紫红色斑块,称为尸斑,是人死后血液循环停止,心血管内的血液缺乏动力而沿着血管网坠积于尸体低下部位,尸体高位血管空虚、尸体低下位血管充血的结果,尸体低下部位的毛细血管及小静脉内充满血液,透过皮肤呈现出来的暗红色到暗紫红色斑痕。
尸斑出现一般是在时候两到四个小时,既然暂时没有发现尸斑,说明死亡时间的确就是在威灵仙师徒在马家吃早饭到牛扁毛、陈皮匠发现尸体这个阶段,威灵仙师徒具有作案时间,不能由此摆脱嫌疑。
见秦林把死者的衣服揭起来,院门口站着的几人都面带愤怒之色,那拿鱼叉愣头青喊道:“喂,你怎么把三婶的衣服揭开了?”
秦林笑笑:“我看看伤处,找找线索。”
“你又不是仵作!”愣头青撇撇嘴,不过身为民壮班头的牛大力在村中威望很高,有他支持秦林,旁人只好把埋怨装肚子里。
秦林仔细观察伤处,忽地眼睛一亮,神色与寻常大为不同,伸手招了招小胖墩。
陆远志看见尸体胸腹处大大小小若干处伤口,喷涌出来的鲜血已开始由鲜红向暗红转变——他当然不知道这是暴露于空气中,血红蛋白中的亚铁离子被氧化为正铁离子之后,血液颜色的改变。
至于伤口本身,似乎并没有什么异常,陆远志困惑的摇了摇头。
嘿然冷笑了两声,秦林手指着其中一处约摸一寸多长的伤口:“胖子,你仔细看看,这处伤口有什么古怪?”
陆远志睁大了眼睛仔细瞧去,立刻奇道:“咦,不对,这是死后才拿剑刺的!”
这下轮到秦林吃惊了,打个手势让胖子小声点不要被别人听见。
法医学上有个术语叫生活反应,是指机体在生前,即机体的循环和呼吸机能存在时受到刺激后发生的反应,在侦破杀人案件时往往成为全案的关键线索。
譬如活生生被烧死的人,因为吸进含烟尘的热空气,肺部会有烧灼伤形成的水肿,并且有烟尘存留,如果是死后再由罪犯放火试图毁灭罪证,那么尸体外面虽然烧焦,肺部却不会有这种生活反应。
现在这位被害者马唐氏,她如果是死于七星剑下,那么被刺的伤口就应该有生活反应,至少包括大量出血和伤口豁开。
活人被刺杀或者割伤除了出血之外,皮肤、肌肉、肌腱、血管、神经等**组织都有一定的弹性,形成创伤时,两边的这些**组织要发生收缩,把伤口向两边牵拉,使伤口豁开。
秦林所指的这处伤口,不仅出血量极少,伤口本身也不像其他伤处那么肌肉翻卷,显然是死后形成的。
不过,陆远志没学过法医,他怎么知道的?
胖子不好意思的笑了:“我家开肉铺子杀猪,一刀下去,刀口就和这尸首别的几处伤口差不多,皮肉朝两边翻卷,血迹也多;到猪杀死了,放血褪毛最后开膛破肚,这时候再割的刀口就和秦哥你指着的那处一样,伤口平顺,皮肉不翻卷,也没什么血了。”
秦林恍然大悟,陆远志是从生活中吸取的经验,确实猪的生理反应和人极其相近,后世为了器官移植还弄了一种专门的转基因猪,准备用这种猪的器官来替换病人生病的器官,便是因为猪的生理结构与人相差不大。
不过能从杀猪触类旁通到杀人,也太强大了,谁说胖子笨?人家那是“诚朴”,喵了个咪!
得到秦林的首肯,陆远志更加笃定:“哼哼,就是那牛扁毛杀的人。”
既然尸首上有一处剑伤是死后弄的,那么案件的经过似乎可以认定是牛扁毛杀害了马唐氏,然后在逃离过程中发现陈皮匠经过案发现场,害怕案件立刻曝光,牛扁毛又假装和陈皮匠一块发现尸首,以报案人的身份掩盖其罪行——这种做法是屡见不鲜的。
待听得村民议论早晨有道士在马家吃饭,牛扁毛又灵机一动想把罪责推卸到威灵仙师徒身上,悄悄拿来宝剑,往马唐氏的尸首上刺了一剑使剑上带血,然后再装作找到“凶器”,至此便成功嫁祸于人。
将这番推理说了出来,陆远志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看着秦林。
“你这番推理算得上及格,但仍有一个无法解释的漏洞,”秦林拍了拍胖子的肩膀,“现在不告诉你,等你自己慢慢想。”
陆远志苦着脸,嘟嘟囔囔的抱怨:“秦哥就爱卖关子……”
外面传来鸣锣开道的声音,老远就听见一个公鸭嗓子在大声抱怨:
“你是怎么当的地保,嗯?刚摁平了白莲教,这又是人命大案,大老爷我在蕲州是一天也不想待下去了,幸亏还有石大人帮忙……石大人,今天您无论如何得拉晚生一把,咱考皇上家的举人进士,讲的是圣人之学,修的是正心诚意,这杀人越货的事儿,打小没见过啊!”
情知是知州大老爷来了,陆远志拉拉秦林的衣襟示意他退出去,秦林本拔脚走了两步,想了想又停下来,靠院子的墙边站着。
知州张公鱼是万历元年癸酉科三甲出身,户部观政后外放知县,六年间升通判,升知州,仕途虽不算青云直上,也称得上一帆风顺了。
不料到了蕲州任上,先是白莲教骚乱,好不容易平息下来,又发生了人命案子,张公鱼登时急火攻心,坐在轿子里屁颠屁颠的赶来现场。
俗话说人命关天,大明朝的地方官最怕两件事,其一是税赋征收不上来,其二便是人命案子破不了,而且比起第一条,人命官司尤其可恶。
因为税赋征收不足虽然会影响考绩,尚且能得个“惜恤民力”的清名,临走时地方绅士还会洒几滴眼泪,再送把万民伞,搞搞脱靴留任之类的把戏;而人命案子结不清,非但每三年一次的“外察”要落下个“断案不明”的考语,大大影响仕途,卸任时地方绅士还会当面背后的骂你是个糊涂官,弄得里外不是人。
所以冲进案发现场的张公鱼张大老爷的脑门上,就挂了层油津津的汗水。
秦林只看了他一眼,注意力就被大老爷抓着不放的人吸引了——那人身材雄伟,满脸络腮胡子,穿着明黄色飞鱼服,正是本城锦衣卫百户石韦石大人。
石韦奇怪秦林为什么会在这里,不过秦林好整以暇的向他点点头,石韦便也笑着把手一拱。
张公鱼正猜秦林是什么来路,连自己手下的民壮班头都对他谦恭有礼,这下瞧见石韦和他打招呼,只当是锦衣卫系统的人物。
“哼,锦衣卫里面魑魅魍魉的事情太多了,这人不知道什么来路,石韦既不引见,本官还懒得问哩。”
张公鱼就朝秦林点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
石韦却又会错了意,既然知州和这年轻人认得,态度还很自然随意,那自己的判断就没错,多半是哪家的王孙公子了,命案现场无暇去问张公鱼,再者身为锦衣卫,他也毋须太过在意这位年轻的“贵公子”。
张公鱼本来心急火燎,到了这里一看,好嘛,杀人凶手抓住了,凶器也有了,人证物证俱在,破案实不费吹灰之力,立马转忧为喜,对石韦道:“石大人,今天累你白跑一趟,改日本官请你喝酒看戏。”
石韦点点头没说什么,他本来在州衙吃酒,突然遇上这事被张公鱼强拉了来,本来锦衣卫就只负责谋反谋逆大奸恶等事,地方上的普通案件是不归他管的。
张公鱼抖起威风,双眼圆睁,神色凛然,像足了戏台上的包龙图、狄仁杰,把官袍宽大的袖子一甩,卯足了劲儿喝道:
“来人呐,把这三个行凶杀人的贼道士给本官拿下!”
威灵仙吓得菊花一紧,也憋出了窦娥喊冤的劲头,拖长了声音凄厉叫道:“青天大老爷在上,贫道冤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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