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林奉旨督师云南,所恃既非万历皇帝那道圣旨,亦不是本任提督东厂的职权,而是夹袋中贴身收藏的一封信,被废黜的上代黔国公沐朝弼的亲笔信!
当年沐朝弼横行不法,将云南文武官员视为家奴,府中蓄养锐士上万,大肆搜刮云南商民,是张居正用李代桃僵之计,抓捕沐朝弼的同时令其子沐昌祚袭爵,使沐家乖乖就范,从此沐朝弼被软禁于南京。
这封信是沐朝弼写给儿子沐昌祚的,说他老人家软禁在南京,有魏国公徐邦瑞上下打点照应,rì子过得很舒服,请妻子儿女不必挂怀。南京将军山的祖宗坟墓,魏国公也派人守得很好,将来他百年之后还是葬在那里。前些年他生了场大病,亏得神医李时珍妙手回chūn,如今身体硬朗,吃得下睡得着,没事逛逛秦淮河……
沐朝弼只是软禁,南京城内的行动还是zì yóu的,以前也没少写信给云南的妻子儿女,但这封信的分量,里头藏着的东西,那就与众不同。
沐昌祚虽然不是什么智谋多端的人物,可也一点都不傻啊,看到这封信立马就明白了。
哪怕信上连半个秦字都没提到,更不曾讲钦差巡视云南的事情,但意思是明摆着的:魏国公徐邦瑞是秦林的老泰山,李时珍是秦林的太岳丈,这封信又是托秦林拿来的,沐昌祚再闹不清楚情况,只除非丫真是个弱智。
什么李时珍治愈病情,好歹只是个情分,托词也说不定,那魏国公徐邦瑞的照应可就不同了,沐朝弼软禁南京,正好徐公爷做着南京守备。看在祖辈交情和同为勋贵的份上。要照应他那自然不消说,万一翻起脸来,真是要他扁就扁。要他圆就圆!
沐家在云南威风八面,到了南京却也成了虎落平阳龙困浅滩……
这信上虽然没明说,沐昌祚家学渊源。还能不明白武勋世家之间的这点事儿?这封信虽是老爹沐朝弼写的,只怕里头每个字都是徐邦瑞看过的。
当年张居正抓走沐朝弼,同时让沐昌祚袭爵,沐家为了家族利益没有反抗,在勋贵圈子里几乎成了笑柄,说沐昌祚要爵位不要亲爹,现而今老爹亲自写信过来,沐公爷如果还不俯首帖耳照意思办,那可真就禽兽不如。为天下笑啦!
再者,要是秦林事情不顺,南京那位魏国公还不知要出什么幺蛾子呢……
沐王府这号世镇云南的头等勋贵武臣。权阉吓不倒他们——皇室家奴而已。文臣唬不住他们——酸丁老夫子罢了,倒是同为勋贵的魏国公出面。互相之间还买账。
于是沐昌祚见信之后,立马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从秦林言听计从,依他所言假装两人水火不容,骗过所有的云南文武官员,这才有了后来的一出好戏。
点将台上,秦林以巡阅钦差身份受了总兵官沐昌祚的军礼,笑盈盈的双手扶他起来。
想到昨rì沐昌祚见到他老子亲笔信之后的表情,秦林就禁不住心底好笑,那才叫jīng彩绝伦,笔墨难以形容啊!
时间回到奉旨离京前一天的晚上,张紫萱怀抱沉睡中的秦泽,连夜与秦林分说云南官场形势,商议此行的成败利钝。
“云南官场局面,与内地颇为不同,”张紫萱轻抚沉睡中的婴儿,一双美眸在烛光下熠熠生辉:“内地文贵武贱已成大势,从朝堂九卿事直到地方政务,武勋贵戚们非奉旨不得置喙;然而云南地处边陲汉夷杂处,沐王府镇边二百年矣,素来威福自专,朝廷为弹压诸夷的缘故也对沐家格外容忍,本省巡抚、巡按、都司、布政等官,皆受黔国公辖制。”
秦林看着灯火下清丽中略带少妇妩媚风情的张紫萱有些出神,直到她嗔怪的哼了一声,才讪讪的道:“所以你的意思是,我这趟差事与其对付饶仁侃、苏酂,不如全力争取沐昌祚?”
“不错,何况如今云南的乱局,还以兵事为重,沐家掌兵便显得格外关键,”张紫萱说到这里顿了顿,又看着秦林眼睛:“所谓纲举目张,只要拿下沐家,事情便成功一半。”
秦林仔细的把妻子打量一番,突然笑起来:“小妹一定有了计较,却还来和愚兄打哑谜!”
“秦兄何出此言?”张紫萱说着就禁不住笑起来,她的什么事情总是瞒不住秦林。
秦林嘿嘿的坏笑,当年张太师轻松收拾沐朝弼,现在张小姐要对付沐昌祚,还不手到擒来?
果然,张紫萱便出了主意,让徐辛夷给徐邦瑞写信,说云南之行极多险阻,自己如何如何担忧,请老爹想办法照应一二,托秦林带到南京。
厉害呀厉害!秦林叹服之余,揪了揪熟睡中的儿子那嫩嫩的脸蛋儿:“火娃啊火娃,将来你要像你娘这么多心眼,那可就了不得啦!”
张紫萱瞥了他一眼,哼,你心眼很少么?
南京那位魏国公徐邦瑞也是个闻弦歌而知雅意的妙人,见信之后晓得自己女儿徐辛夷是个粗心肠,断不会想到里头这许多弯弯绕,略作思忖便笑着骂一句“张家父女两代都是这般狡猾”,到底还是请软禁在南京的沐朝弼给儿子沐昌祚写了这封信。
照说沐家也够悲催了,老子挨张居正收拾,儿子又被张紫萱算计,形格势禁之下,沐昌祚只好乖乖就范。
当然,秦林又另外许了他一点好处……
沐昌祚站起来,挺胸凸肚的朝着点将台下大声喝道:“众兵将听令,各各打点jīng神,刘綎!”
“末将在!”刘綎踏前三步,朝着将台单膝跪下。
沐昌祚厉声喝道:“呔,念尔颇具勇力,有为国效忠之心,特命尔为金腾游击将军,率大军奔赴永昌助战!又有都督佥事邓子龙老当益壮,特命为永昌参将,率所部自顺宁调往永昌!两路大军皆受钦差秦督主节制,火速进兵、迎头痛击,将莽应里、岳凤等跳梁鼠辈献阙京师!凯旋之rì,朝廷不吝封赏,本国公也有嘉勉!”
刘綎昨rì已得了沐昌祚的密嘱,并不感到意外,双手抱拳呼喝着接令。
众官兵却喜出望外,这些能征惯战的川军,被李材调到云南助战,结果李材被逮捕进京下了诏狱,川军便困在昆明进退两难,本地支应的粮草饷银渐渐克扣,又回不得四川的原驻地,正在人心惶惶时得了命令,真是人人奋勇争先。
官兵们嗡的一声议论纷纷:“哪怕死在永昌前线,也比困在昆明强!”
“说什么死不死,太不吉利啦,爷爷是去揍那些缅兵龟儿子!”
“好了好了,这次奉命出征,老子在昆明也磨够了,上了前线好歹一刀一枪搏个封妻荫子!”
本来就是川军jīng锐,被调到云南憋了半年,人人装了满肚子火气,现在好像找到了破口,一下子全都喷发出来,谁都摩拳擦掌,发誓要大干一场。
将台上的秦林和沐昌祚笑容满面,稍远处相陪的饶仁侃和苏酂,那副脸sè就难看得很了,两位官员大眼瞪小眼,嘴巴微微张开,半天吐不出一个字。
便是你jīng似鬼,也得喝秦督主的洗脚水!
本来吧,虽然黔国公权势极大,但文官也不是没有掣肘的地方,粮草、手续、给沿途州县调动民夫的命令……很多东西都要巡抚和三司配合,所以即使沐昌祚决意出兵,饶仁侃和苏酂也能想办法处处掣肘,把他活活拖上三五天。
哪晓得沐昌祚和秦林做了场好戏,把两位官场老手骗得晕头转向,为了让秦林和沐昌祚死磕,昨天忙了一下午把出兵前所有应该由文官办理的事情,通通办得一清二楚,连半点纰漏都找不出来!
他俩的算盘打得噼啪响啊,黔国公也不是傻的,但凡有什么篓子,他一定要捡起来搪塞秦林,这就成了云南文武之间踢皮球,秦林的矛头并不会只针对沐昌祚。
现在多好,文官的事情办得完美无缺,是黔国公拖着不肯出兵,秦林和沐昌祚应该闹得沸反盈天了吧?
结果沐昌祚出人意料的和秦林穿了一条裤子,饶仁侃和苏酂真是哭都来不及,想到昨天忙得脚后跟打屁股就为了替秦林和沐昌祚调集粮草、征用民夫、完善手续,他们真想朝自己脸上狠狠的来几巴掌!
“饶老哥,切勿自乱阵脚,”高瘦的苏酂略呵呵腰,皱着眉头道:“事到如今,看来也只能……”
饶仁侃听着听着,神sèyīn晴不定。
别的云南官员不知道个中缘由,但差不多都能猜到三五分,料想是饶大老爷和苏巡按被骗得晕头转向,只是人人心中都疑惑不解:没听说秦督主和黔国公有什么交情,他们俩怎么搭上线的?
他老丈人多呗!
徐光启和孙承宗讨论之后,得出了这个结论。
可不是嘛,前线要救的李建中是老丈人,得罪过沐家的张居正也是他老丈人,化解冤仇、令沐昌祚就范的徐邦瑞还是他老丈人!
秦林坏笑着撇撇嘴:夫人多,总有点好处的,嘿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