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刑露直直地望着画,好一会儿都没说话。
这幅画多么美啊!
刑露做梦也没想到徐承勋仿佛看到了她的内心。她一直以为自己在他面前隐藏得很好。她总是显示出很快活和一副了无牵挂的样子,经常挤出一张笑脸去掩饰内心的秘密。徐承勋却看出了她的孤单和忧伤。她那双美丽的大眼睛闪着泪光,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感动。
徐承勋不解的目光看着她,问她说:
“你刚刚怎么了?”
刑露朝他转过脸来,咬着嘴唇说:
“我很怕黑的。”
徐承勋笑开了: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刑露抿抿嘴唇,说:
“你会取笑我胆小的呢!”
徐承勋走过来,搂住她,用手背揩抹着她额上的汗水说:
“不,我会保护你。”
刑露仰脸望着他问:
“这张画你什么时候画的?”
徐承勋用狡黯的眼神凝视着她说:
“秘密。”
刑露撅撅嘴问:
“画了多久?为什么我没看见你画呢?”
徐承勋还是狡黯地说:
“一切秘密进行。”
刑露望着那张画,想起徐承勋这一阵子都有点神神秘秘,好像想在她面前藏起些什么。有一天,她事先没告诉他就跑上来,用他给她的钥匙开门。她一打开门,就发现他好像刚刚鬼鬼祟祟地藏起些什么东西似的。她一直很狐疑,原来,他要藏起来的,是未画完的画,想给她一个惊喜。她怪错了他。
她抬起徐承勋的手,那双手的手腕上还留着清晰的掐痕。她内疚地问:
“还痛吗?”
徐承勋摇摇头,回答说:
“不痛了。”
徐承勋问她:
“你喜欢这张画吗?”
刑露喃喃说:
“你画得太好了!”
刑露凝视着那张画,画中那个看起来淡漠而无奈的女人是她吗?她觉得好像不认识自己了。她改变太多了。她想起她曾经对人生满怀憧憬,她是那么相信自己可以抓住幸福和快乐,她羡慕花团锦簇的日子,羡慕繁华热闹的生活,这一切却在远方嘲笑她。
她仰起脸,望着徐承勋,有一刻,她心想着:
“他是爱我的。”
幻灭
十一月的一个星期天,阳光明媚的午后,刑露和徐承勋坐船来到梅窝。徐承勋一个做陶艺的朋友在岛上的祖屋举办作品展。
那幢祖屋位于长沙的山腰下,经过一片农田和一条溪涧,抄小路就到。房子只有一层高,看来已经很老了,大门的两旁,挂着一副旧的新春对联和一对红灯笼,门槛是木造的。
徐承勋牵着刑露的手走进屋里去,他们穿过一个宽阔的中庭时,几只懒洋洋的老黄狗趴在那儿睡午觉,看到陌生人,头也不抬一下。
许多朋友已经到了,三三两两挤在一起高谈阔论,其中有一些是刑露见过的。徐承勋把刑露介绍给女主人。她皮肤黝黑,身材很高,身上穿一袭白色的宽松裙子,赤着一双脚,眼睛周围长满雀斑,厚厚的嘴唇笑起来往上翘,一把长发挽成一个髻,耳背上随意地C着一朵兰花。这是一张奇怪的脸,五官都不漂亮,合起来却充满野性的吸引力。
女主人跟刑露握手,那个性感的嘴巴笑着说:
“我从没见过徐承勋带女朋友出来,还以为他是不喜欢女人呢!原来他要求这么高!”
刑露客气地笑笑。
这位女主人瞥了徐承勋一眼,对刑露说:
“他是个好男人,要是你哪天不要他,通知我一声!他可是很枪手的呀!”
刑露心里想着:
“这个女人说话很无礼呢!”
不过,刑露还是露出一张笑脸。
然后,他们走入人群里,跟朋友打招呼,欣赏女主人的作品,也去看看屋后那个用来烧陶的巨大的土窑。
到了接近黄昏的时候,大家都有一点懒洋洋了,坐到一边吃着糕点喝着下午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徐承勋在刑露耳边说:
“我们出去走走!”
于是,他们悄悄溜了出去。
他们沿着一条小路漫无目的地往山上走。
刑露看了看徐承勋说:
“主人家好像很喜欢你呢!”
徐承勋笑开了,说:
“怎么可能?”
刑露说:
“人家都说得那么明白了,只有你不知道!”
徐承勋说:
“她闹着玩的。她这个人,性格像男孩子!”
刑露酸溜溜地说:
“是吗?”
突然之间,她不说话了,默默地走着。她为什么要妒忌呢?妒忌是危险的,就像一段乐章的留白,留白之后,必然是更激扬的感情。
徐承勋握住她的手,紧张地问:
“你怎么了?我跟她真的什么也没有!”
刑露淡然地笑了,说:
“你看你,用得着这么认真吗?跟你玩玩罢了!”
不知不觉间,他们爬到山顶了,一幢漂亮的白色英式平房出现在面前。只有一层高的房子,屋顶伸出了一个烟囱,是山上唯一的一座建筑物,房子用白色的木栅栏围了起来,栏栅里种满了花。一条傻头傻脑的黑色卷毛小狗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朝刑露猛摇着尾巴。刑露眯着眼睛笑了。
她停住脚说:
“奇怪!这里怎么会有一幢房子呢?”
徐承勋在她身边说:
“你看!”
刑露转过身去,在这里,可以俯瞰山下一片野树林,辽阔的天际挂着一轮落日,刑露看到了大海和大海那边默然无语的浪花。
她以前向往的是月光下的大宅,铺上大理石的回廊和华丽的水晶吊灯下的繁华缤纷,从来就没羡慕过田园的幽静和树林里的虫鸣。然而,这幢白色平房和眼前的景色,让她惊叹。
那头小黑狗朝刑露汪汪地叫。刑露低下头去看它,它撒娇似的趴在她脚背上,水汪汪的黑眼睛抬起来看她。她终于把它抱了起来。
有一个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
“它最喜欢缠住美丽的女孩子!”
刑露和徐承勋同时转过脸去,发现一个慈祥的老人站在栏栅里,手上拎着一个浇花用的大水桶,看来是这里的花匠。
徐承勋首先开口问:
“老伯伯,这里有人住的吗?”
老人回答说:
“主人一家只有夏天来避暑。这里的山风很凉快!”
老人接着又说:
“你们要不要进来参观一下?”
刑露和徐承勋对望一笑,几乎同时说:
“好啊!”
老人领他们经过屋前的花园进屋里去。屋里的陈设很朴素,挑高的天花板垂挂着几把白色的吊扇,地板是木造的,家具全都是藤织的,墙上有一个古老的壁炉。穿过客厅的一排落地玻璃门,来到回廊上,那儿吊着一个藤秋千。他们脚下就是那片山和海。
刑露雀跃地坐到藤秋千里,荡着秋千叹息着说:
“这里好美啊!”
看到刑露那么快乐,徐承勋说:
“等我将来成了名,我要把这幢平房买下来送给你!我们一块儿住在这里!在这里画画。”
刑露抬起脸来,看着徐承勋说:
“你有没有听过一个穷画家和一幢房子的故事?”
徐承勋皱了皱眉,表示他没听过。
刑露摩挲着俯伏在她怀中的小黑狗,脚尖踩在地上说: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穷画家。一天,这个穷画家和他的妻子来到一个幽静的小岛,发现了一幢两个人都很喜欢的房子。
“那个穷画家跟妻子说:‘将来等我成了名,有很多钱,我要把这幢房子买下来,我们就住在这里,一直到老。’
“许多年后,这位穷画家真的成名了,赚到很多钱。他跟妻子住在市中心一间豪华的公寓里,不时忙着应酬。
“一天,妻子跟他说:‘我们不是说过要把小岛上那幢房子买下来,住在那儿的吗?’画家回答说:‘我们现在不是很好吗?谁要住在那个什么都没有的小岛上!’”
徐承勋抓住秋千,弯下身去,凝视着刑露说:
“你为什么不相信我?”
刑露说:
“你真的从来没听过这故事吗?人是会改变的。”
徐承勋望着刑露说:
“我说到就会做到!”
刑露茫然的大眼睛越过他的头顶,看到天边一抹橘子色的残云,觉得有些凉意。于是,她把怀里的小狗放走,站起来说:
“太阳下山了,我们走吧!”
离开这幢白色平房时,那条小黑狗在她身后追赶着,刑露并没有回头多看一眼。
第二天,刑露生病了。这种痛楚几乎每个月那几天都来折磨她,可这一次却特别严重。从早上开始,她就觉得肚子痉挛,浑身发冷。她蜷缩在被窝里,额上冒出细细的汗珠。
她打了一通电话回去咖啡店请假,以为睡一会儿就会好过来。然而,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小声地呻吟着,那种痛苦愈来愈剧烈。她想起曾经读过一本书,说狗儿能够闻到血的味道、病人的味道和即将死去的人身上的味道,她终于明白昨天那头卷毛小黑狗为什么老是追赶着她了。
她虚弱地走下床,想找些药。但是,医生上次开给她的药已经吃完了。她走到明真的房间,想请她带她去看医生。床上没有人,刑露看看床头的那个钟,原来已经是午后一点钟,明真上班去了。
她本来想换件衣服去看医生,可是,想到要走下三层楼的楼梯,回来的时候又要爬上三层楼的楼梯,根本不可能做得到。
她回到床上,忍受着小腹的抽痛,屈曲着两条腿,在被窝里有如受伤小动物般发着抖。模模糊糊的时候,床边的电话响起铃声,她伸手去抓起话筒,说了一声:
“喂?”
“你怎么了?没去上班吗?”是徐承勋的声音。
刑露回答说:
“我……不……舒……服……”
徐承勋紧张地问:
“你哪里不舒服?严重吗?”
刑露发哑的声音说:
“我睡一会儿就好。”
徐承勋说:
“我过来带你去看医生!”
刑露昏昏沉沉地说:
“不……用……了。”
然而,十几分钟之后,门铃响了。
刑露从枕头上转过脸来。她脸庞周围的头发湿了,身上穿一袭白色的睡裙,汗湿了的裙子粘着背。她颤抖着坐起来,双手摸着脸,心里想着:
“不能让他看到我这个样子,他会不爱我的!”
她想擦点口红,可是,她已经一点儿气力也没有了。
门铃又再催促着,她跋着床边的一双粉红色毛拖鞋,扶着墙壁缓缓走去开门。门一打开,她看到徐承勋站在那儿,他上气不接下气地,一张脸变得通红,一定是一口气从楼下奔跑上来的。
徐承勋扶着她,问她:
“你怎么了?”
她怪他说:
“不是叫你不要来吗?只是痛经罢了,躺一会儿就没事。”
她有气无力地回到床上,徐承勋坐到床边,抚摸她的双手,给那双冰冷的手吓了一跳。她披散头发,软瘫在那儿,怕他看到她苍白的脸,她背朝着他屈曲着身体。他看到她白色睡裙后面染了一摊血迹。
他吃惊地叫道:
“你流血了。”
刑露摸摸裙子后面,果然湿了一大片。她尴尬地扭转过身来,拉上被子生气地骂道:
“走呀,你走呀!”
徐承勋冲出房间,在浴室的镜柜里找到一包卫生棉。他拿着那包卫生棉跑回来,走到床边,掀开她盖在身上的被子,温柔地把她扶起来,说:
“快点换衣服,我带你看医生。你用的是不是这个?”
她看到他手里拿着卫生棉,心里突然觉得说不出的难过。
“你的衣服放在哪里?我替你拿!”他说。
她看了一眼床边的衣柜。徐承勋连忙走过去打开衣柜,随手挑出一件大衣和一条裙子,放在床边,对她说:
“我在外面等你。”
刑露虚弱地点了点头。徐承勋走出去,带上了门。
刑露禁不住用那条手帕掩着嘴巴啜泣起来。
随后她抹干眼泪,换上了干净的内衣裤和他挑的裙子与大衣,趿着拖鞋蹒跚地走出房间找鞋子。
徐承勋抓住她的手说:
“别找了,我背你下去。”
刑露说:
“我自己可以走路!”
徐承勋弯下腰去,命令道:
“快爬上来!”
刑露只好爬到他背上。
徐承勋背着她走下楼梯,她头倚在他背上,迷迷糊糊地呻吟着。
徐承勋问:
“很痛吗?”
刑露咬着唇摇了摇头。
两个人终于抵达医院。医生给刑露开了止痛药。
徐承勋倒了一杯温水给她,看着她把药吞下去,像哄孩子似的说:
“吃了药就不痛了。”
刑露抬起依然苍白的脸问他:
“我现在是不是很难看?”
徐承勋摩挲着她的头发说:
“你最漂亮了!”
回去的时候,他背着她爬上楼梯。
刑露说:
“我自己可以走。”
徐承勋说:
“不,你还很虚弱。”
刑露在他背上喃喃地说:
“不过是痛经罢了!看你紧张成这个样子!”
爬上那条昏黄的楼梯时,他问:
“这种痛有办法医好的吗?”
刑露回答说:
“医生说,生过孩子就不会再通了。”
徐承勋说:
“那么,我们生一个孩子吧!”
她凝视着他的侧脸,低声说:
“疯了呀你!”
徐承勋认真地说:
“只要你愿意。”
刑露没回答他。她心里想着:
“这是没可能的。”
徐承勋说:
“以后有什么不舒服,一定要告诉我!今天要不是我打电话过来,你也不说。”
刑露说:
“你说今天要去见一个画商,我不想让你担心啊!对了,他看了你的画怎么说?”
徐承勋雀跃地回答:
“我带了几张画去,他很喜欢,他说很有把握可以卖出去,还要我把以后的作品都交给他卖。他在行内名气很大的呀!”
刑露脸抵住他的肩膀说:
“那不是很好吗?”
“说不定我们很快就有钱把山上那幢平房买下来了。”徐承勋把她背紧了一些。
刑露双手搂住他的脖子,一句话也没说。
那天夜晚,刑露起床吃第三次药,那种折磨她的痛楚已经渐渐消退,徐承勋也听她的话回家去了。
她用枕头隆起身子,弓起两个膝盖坐在床上,拉开床边一个上了锁的抽屉,那儿放着一个文件袋。她从文件袋里拿出一张已经发黄的旧报纸来。
有时候她会想:
“我现在做的是什么呀?”
跟杨振民分手后,她转到了中环置地广场另一家高级时装店上班,那只是另一个浮华世界。可她已经不一样了,以前爱看的那些小说,她如今全都不看了。她悔恨委身给他,却发觉自己对他再没有感觉。也许是心中的柴薪已经燃烧殆尽,化为飞灰了。
现在,她想要许多许多的钱,那是生命中唯一值得追寻的事物,也是唯一可以相信的。然后,她会离开这个使她绝望和痛苦的地方,跑到遥远的他乡。在那儿,没有人认识她。
于是,刑露拼命工作,没多久之后就升职了。后来,她为了多赚一点钱,转到一家珠宝店上班。然而,就在这时,父亲却雄心壮志起来,跟一个朋友合作做小买卖,结果却亏了本,欠了一P股的债,刑露只得把她咬着牙辛苦储在银行里的钱拿出来替他还债。
刑露对这个她曾经崇拜,也爱过的男人突然感到说不出的厌恶。那天,她回到家里,把钱扔在饭桌上,恨恨地朝他吼道: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要是父亲骂她,她也许还会高兴些,可他却一言不发,走过去捡起那些钱。现实已经彻底把他打垮了。
刑露心里骂道:“真是窝囊!真是窝囊!”
刑露不再跟父亲说话了。
一天,她无意中在报纸上一个不起眼的位置,看到一则奇怪的广告。
广告上这么写着:
一位富有而孤独的老夫人,想找一位年轻人陪她环游世界。
酬劳优厚,应征者只限女性。
相貌端正,中英文良好。
广告上只有一个邮政信箱的号码。
这则广告出现的时候,刑露正对自己的人生感到绝望。
因此,她把相片和履历寄出去了。
第二天醒过来后,刑露身上仍然穿着睡裙。她推开窗户,清晨的街道空荡荡的,只有一排瘦树的枝吖在风中摇曳。她仰望天上的云彩,一片澄蓝的颜色映入她那双清亮的大眼睛。
她不由得微笑了,沉浸在一种新的喜悦之中。
她踢掉脚上那双蓬蓬松松的粉红色毛拖鞋,在衣柜里挑了喜欢的衣服穿上,回头却又把那双拖鞋摆齐在床边;这双拖鞋昨天唯一踩过的只是医院急诊室的白色地板。
随后她离开公寓,在那位老姑娘的花店买了一大束新鲜的玫瑰花。
老姑娘说:
“你今天的脸色很好啊!平常有点苍白呢!”
刑露带着一个甜美的浅笑,说:
“你也很好看呀!”
她付了钱,老姑娘另外送了她一束满天星。她微笑着走出花店,抬起头的时候突然发现那个光头的矮小男人。他就站在对面人行道的一块路牌旁边,身上穿一套寒酸的西装和大衣,头戴便帽,口里叼着一根烟,怀里揣着一份报纸。看到她时,他转过身去背对着她,打开手上那份报纸,装着在看报纸。
刑露已经发现他许多次了,他一直在监视她的一举一动。但是,这一刻,她突然觉得忍无可忍了,她朝他冲过去。那个男人用眼角的余光看到她时,急急地往前走。她不肯罢休,追上去拦在他面前,生气地问:
“你为什么老是跟着我?”
那人*不得已停下了脚步。他约莫四十岁,藏在粗黑框眼镜后面的那双锐利的小眼睛看起来愁眉不展,给人一种深藏不露的感觉。
他看了刑露一眼,歉意地说:“刑小姐,早!”
刑露没领情,有点激动地说:
“你干吗成天监视着我?”
男人眯细着眼,很有礼貌地说:
“我是来协助你的,不是监视。”
刑露瞅了他一眼,悻悻地说:
“我自己可以搞定!”
男人没回答,露出一副不置可否的神情,接着他说:
“他对你挺好啊!”
刑露吃惊地想:
“原来昨天他也跟着我!”
她冷冷地说:
“这不关你的事!”
男人恭敬地说:
“刑小姐,我们都有自己的职责。”
刑露一时无话。
男人又开口说:
“我得提醒你,你的时间不多了。”
说完这句话,男人嘴角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走开了。
刑露茫然地站在那儿,看着那个矮小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街上的人渐渐多了,天空更澄澈,她的心情却骤然变了。
这个男人的出现,就像给了她当头一G似的,提醒了她,她并不是一个恋爱中的女人。
一个星期四晚上,徐承勋说好了会来咖啡店接她下班,然后一起去看电影。然而,等到咖啡店打烊了,他还没出现。
刑露走出去,在玻璃门上挂上一块“休息”的告示牌,却发现徐承勋就在咖啡店外面,双手C在裤子的口袋里,神情有点落寞。
刑露惊讶地问:
“你为什么不进去?”
徐承勋看到了她,抬起头,沮丧地说:
“那个画商把我的画全都退回来了。”
刑露又问:
“他不是说很喜欢你的画吗?”
徐承勋回答说:
“他说找不到买家。”
刑露气恼地说:
“这怎么可能?你的画画得那么好!”
徐承勋苦笑说:
“没关系,反正他也不是第一个拒绝我!他说了很多抱歉的话,弄得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刑露愤恨地说:
“那些人到底懂不懂的!”
看到刑露那么激动,徐承勋反倒咧嘴笑了。他耸耸肩,一副不在乎的样子,潇洒地说:
“我还可以拿去给别的画商,总会有人懂得欣赏的!我们走吧!去看电影!去庆祝!”
刑露瞪大眼睛看着他问:
“庆祝什么?”
徐承勋脸上露出一个迷人的微笑,说:
“庆祝我们仍然活得好好的!庆祝我们在一起!庆祝我会继续画画!我是不会放弃的。”
那天以后,他把作品分别送去给几个画商,送去之后就没有任何下文。随后那些画跟几封信一起,陆续退回来了。
徐先生:
不要气馁。自古以来,艺术家往往比他身处的时代走得快一些。
诚心祝福你找到更有眼光的画商。
艺轩总经理
顾明光敬上
亲爱的徐先生:
感谢你的信任,把大作送来敝店。
敝店私下做过一些推广活动,惜反应未如理想。
此事万分抱歉。
艺星轩总经理
白约翰敬上
徐先生:
敝店无能,
大作奉还。
云丰轩总经理
鲁光敬上
徐承勋把所有的信全都收集在书柜里。他对刑露开玩笑说:
“将来我成了名,这些信全都会变得很有纪念价值啊!”
刑露那双美丽的大眼睛惊讶地看着这个男人。他完全出乎她意料之外,永远那么快活,任何的挫败仿佛都没法把他打垮,只能让他眉头轻皱一下。
她咬着牙说:
“这些人太没眼光了!”
徐承勋豁达地笑笑说:
“即使这些人全都不买我的画,我还可以拿到街上去,摆个摊子卖画,也挺好玩啊!放心吧!我不会饿死的!”
刑露难过地看着他,徐承勋倒过来安慰她说:
“只有穷的时候,你不介意跟我一起吃面包,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刑露笑着问:
“是火腿J蛋面包呢,还是白面包?”
徐承勋微笑着回答:
“开始的时候应该还可以吃到火腿J蛋面包,然后也许要吃白面包了!”
刑露仰起脸看他,皱了皱眼睛,说:
“那么,不如先从排骨面开始吧!”
徐承勋咯咯地笑了。他把她搂入怀里,说:
“我不会让你挨饿的。你身体不好,以后要多吃点东西。”
刑露的脸抵住徐承勋的肩膀,那双乌亮的眼睛若有所思地凝视着窗外茫茫的黑夜。那个光头矮小的男人的脸仿佛突然出现在远方。
徐承勋说:
“每次到那儿看电影,你都会去看看这颗戒指。我想你一定很喜欢,所以买下来了。”
刑露有如做梦般仰起脸来凝视他,心里想着:
“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会这样呢?”
她咬着嘴唇,问他:
“你哪来钱买?”
徐承勋笑笑说:
“我卖了一张画。”
刑露问:
“卖给谁?”
徐承勋回答说:
“就是姚阿姨啊!”
刑露狐疑地问:
“哪一张?”
她说完,转过头去看了一眼画室那边的画。突然之间,她想起来了,怪不得这几天她总觉得似乎少了一张画。
她缓缓回过头来,吃惊地说:
“你卖了那张泰晤士河畔?卖了多少钱?”
徐承勋笑着回答:
“刚好够买这颗戒指!”
刑露心痛地说:
“她占了你便宜啊!那张画画得那么好,不只值这个钱!况且你根本没钱!为什么还要买呢?”
徐承勋伸手过去温柔地握住她的手,望着她说:
“因为你喜欢!”
刑露止住话,身体颤抖起来。
她凝视着徐承勋,想起她曾经追寻的爱情是怎么背叛她的,她曾经向往的温馨又是怎么嘲笑她。这一刻,她死心过的幸福,在她没有去要的时候,却又飞舞着会来,用尖尖的鸟喙在她那有如死灰的心里翻出了一朵尚未熄灭的蓝焰。
她那双悲伤的大眼睛望着面前这个男人,他是那么想让她快乐,但她是不值得的!
她眼睛一热,倏地从椅子上站起来,颤着声音说:
“我不要!你拿回去吧!”
徐承勋仰头望着她,惊愕地问:
“你怎么了?你不喜欢吗?”
刑露看着他,脸上凝固着一种让他猜不透的神情,回答说:
“是的,我不喜欢。”
徐承勋百思不解地望着她,拿起桌上的那个红丝绒盒子说:
“我以为你喜欢……”
没等他把话说完,刑露突然抓起了搁在门后面的大衣和皮包,冲出了那间屋子,奔跑到街上去。
她踉跄着脚步,一边走一边啜泣起来,心里悲叹着:
“他是爱我的!”
这时,一只手从后面抓住她一条手臂,她猛然扭过头去,看到了徐承勋,他迷惑地望着她说:
“我是不是做了什么让你生气?”
她含着泪凝视他,心里说着:
“……趁着我还有良知……”
徐承勋问她:
“你到底怎么了?”
她断然说:
“我们分手吧!”
徐承勋愕住了。他问:
“为什么?”
刑露咬住嘴唇说:
“我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好!”
徐承勋摇摇头说:
“怎么会呢?”
刑露抬手推开他的手,歇斯底里地吼道:
“你走吧!我是不值得你爱的!不要再来找我!我是不会再见你的!我们分开吧!”
徐承勋吃惊地问她:
“发生什么事了?告诉我吧!”
刑露激动地抽泣着,想把一切都告诉他,可是,她仿佛看到那个矮小男人正躲在远处Y暗的角落监视她。她终究开不了口。
她流泪的眼睛看着他说:
“总有一天,你不会再爱我!”
徐承勋松了一口气,这才明白她担心的原来是这个。他紧紧地把她抱入怀里说:
“我会永远爱你。”
而后,他把那个装着戒指的红丝绒盒子放到她手里,说:
“送给你的东西,我是不会收回的。”
刑露的眼泪扑簌簌地涌出来,搂着他,心里叹息说: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这是命运啊!”
后来有一天夜晚,刑露在咖啡店外面碰到姚阿姨,她正带着一个瘦小的男人和一个更瘦小的孕妇去看房子。
一见到刑露,姚阿姨就很热情地拉着她,扯大嗓门说:
“真巧呀!刚刚下班吗?”
根本没等刑露回答,姚阿姨自顾自说下去。她告诉刑露,那一男一女是小夫妻,太太已经有了五个月的身孕,经朋友介绍来看她在街角的一间出租公寓。他们是在附近上班的,一个是秘书,一个是文员。那对畏畏缩缩的夫妻就像两只呆鹅似的站在一旁,很无奈地等着。
刑露想找个办法摆脱她。突然之间,她想起了一件事。她问姚阿姨:
“你是不是买了徐承勋那张泰晤士河畔?”
姚阿姨一头雾水地回答:
“什么泰晤士河畔?”
刑露心里怏怏地说:
“她买了那张画,却不知道是泰晤士河!”
刑露告诉她:
“那张画画的是英国泰晤士河的黄昏景色。”
姚阿姨回答:
“我没有买过他的画啊!”
刑露生气地想:
“他为什么要说谎呢?”
姚阿姨突然“哎”一声叫了出来,说:
“他说我买了那张画?我知道是谁买了!”
刑露问:
“是谁?”
姚阿姨继续说:
“我不知道是谁……”
刑露说:
“你不是说你知道的吗?”
姚阿姨又继续说:
“我的意思是我知道他把那些画拿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前几天碰到他……他要我别告诉你……你千万别说是我说的……”
刑露狐疑地问:
“你在哪儿碰到他?”
姚阿姨回答:
“不就是弥敦道吗……那天我去探几个旧姐妹,看到他在那儿摆地摊卖画……看的人多,买的人少……可不是人人都懂得欣赏的呀……而且天气又这么冷……挺可怜的……”
刑露颤抖了一下。
姚阿姨凑近她问:
“你怎么了?”
刑露说:
“没什么,只是觉得有点冷。”
姚阿姨又同情地补了一句:
“你见到他……就别说是我说的……他是怕你不喜欢……”
刑露点了点头。
姚阿姨终于带着那对呆呆地等了很久的小夫妻走了,一老两少的身影消失在街角的暗影里。
原来徐承勋偷偷瞒着她去摆地摊。刑露心里想:
“买戒指的钱是从那里赚回来的!他打算什么时候才告诉我呢?”
第二天夜晚,刑露来到弥敦道的地摊上,发现徐承勋果然在那儿。
她吃惊地躲在老远看他。徐承勋身上穿着她织的一件羊毛衫和颈巾,地上搁着一盏油灯,十几张画摆在那家已经关门的银行的台阶上。他一边卖画一边在画板上画画。天气严寒,行人都缩着脖子匆匆路过,只有几个好奇的游客偶尔停下了看看。
这时,起了一阵风,呼啸而过,更显得他高大的个儿衣衫单薄,他连一件大衣都没有,双脚在地上磨蹭着取暖,看上去那么寒碜,却又那么快活,脸上一径挂着微笑,口里还哼着歌,仿佛眼下这种生活并没有什么大不了。
刑露想起他曾经戏言说:
“即使他们都不买我的画……我还可以去摆摊子……”
她没料到徐承勋真的会这么做。
她静静地来到他面前。徐承勋看到她时,脸上露出惊讶又歉意的神情。
他试探着问:
“是姚阿姨告诉你的?”
刑露抿着嘴唇说:
“那张画你说卖给她了。”
徐承勋咧嘴笑笑说:
“是一个英国游客买走了,那个人是在博物馆工作的,他懂画!”
刑露说:
“这里一张画能卖多少钱呢?买不到一枚戒指。”
徐承勋雀跃地说:
“他一口气帮我买了三张。今天天气不好,天气好的时候,生意挺不错的!”
刑露板着脸问他:
“为什么不告诉我?”
徐承勋深情地望着她说:
“我不想你担心。”
刑露仰起脸来,那双又黑又大的眼睛凝视着徐承勋,带着几分苍凉,也带着几分失望,眼前这个男人已经沦落到这个地步了,永远也成不了名。
徐承勋摩掌着她冰凉的一双小手,轻轻说:
“回家去吧!这里的风很凉。”
刑露知道,自己再也不会留在他身边了。
第二天一整天,家里的电话不停地响,刑露坐在客厅的椅子上,静静地用手指翻阅着一本流行时装杂志,对铃声充耳不闻。她知道是徐承勋打来的。他一定已经发现她没去咖啡店上班。
到了傍晚,铃声终于停止了。明真下班回来,一拧开灯,发现刑露一个人坐在黑漆漆的客厅里,苍白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明真“哇”的一声叫了出来,问刑露:“为什么不开灯?你吓死我了!他现在就在楼下!”
刑露抬起头来问明真:
“你怎么说?”
明真把带回来的几本杂志放在桌子上说:
“我说你今天一大早出了门,只说去旅行,三天后回来,没说要去哪里。”
刑露说:
“谢谢你。”
随后她拿起那几本杂志翻阅,说:
“这是买给我的吗?”
明真回答:
“嗯,你看看是不是你要的那几本?你和他怎么了……他刚才的样子很紧张呢!”
明真说着走到窗子那边,从窗帘缝往下面看了一会儿,喃喃说:
“好像已经走了。”
刑露冷冷地问:
“他还说了什么?”
明真坐下来说:
“他问我你为什么会辞职。你辞职了吗?”
刑露点点头,又问:
“那你怎么说?”
明真双手托着头说:
“我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嘛!你们是不是吵架了?他对你挺好的呀!我还以为你很喜欢他!他长那么帅,你们很衬啊!有好几次我在楼下碰见他刚刚送你回来,脸上一径挂着微笑,甜得像块糖似的。说真的,那时候我还担心你会搬过去跟他住呢!”
刑露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杂志,什么也没说。
随后的三天,徐承勋的电话没有再打来了。到了第四天大清早,家里的电话铃声又再响个不停,刑露依然好像没听见似的,坐在客厅的椅子上,安静地读着手里的一本书。那是一本惊悚小说。
一直到了夜晚。刑露站起来,放下手里的书,换过一身衣服,对着镜子擦上口红,走到楼下,拦下一辆出租车。
车子开动了,她背靠在车厢的椅子里,脸上的神情冷若冰霜。
后来,车子停在徐承勋的公寓外面。刑露下了车,仰头看了一眼,十楼那扇熟悉的窗户亮着昏黄的灯。她咬着牙,走了进去。
上了楼,刑露用钥匙开了门。门一推开,她看见徐承勋站在画室里,正看向门的这一边。他憔悴了,脸上的胡子也没刮。
看到刑露时,徐承勋与其说是抱她,不如说是扑过来。他叫道:
“你去了哪里?为什么一声不响去旅行了?我很担心你!”
刑露站着不动,说:
“我什么地方都没去。”
徐承勋吃惊地说:
“但是,明真说你——”
刑露回答:
“是我要她这么说的。”
徐承勋不解地问:
“为什么?”
刑露从他的怀抱中挣脱出来,直直地望着他,抿着嘴唇说:
“我不想见你。”
徐承勋怔住了,久久地说不出话来。
“我是来拿回我的东西的!”刑露说完了,径自走进睡房里,打开衣柜,把她留在这里的几件衣服塞进一个纸袋里。
徐承勋急得把她手里的纸袋抢了过来,说:
“你是不是气我对你撒谎?你不喜欢我摆摊子,我以后都不去好了!”
刑露把纸袋抢回来,看了他一眼说:
“你连吃饭交租的钱都没有了,不摆摊子行吗?”
徐承勋说:
“你不喜欢我就不去!”
刑露瞪着他说:
“你别那么天真好不好!你以为生活是什么?现实点吧!”
她叹了一口气说:
“反正你以后做什么都不关我的事!”
她砰的一声把衣柜门摔上,冷漠地对他说:
“我们分手吧!”
徐承勋惊呆了,急切地问道:
“为什么,我们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分手?你到底怎么了!我不明白!”
刑露回答说:
“我们合不来的!不要再浪费时间了!”
她说完,拎着那个纸袋走出睡房。徐承勋追出来,拉住她的手臂,近乎恳求地叫道:
“不要走!求你不要走!我做错了什么,你告诉我吧!”
刑露拽开他的手说:
“你放开我!我们完了!”
徐承勋没放手。他使劲地搂着她,泪水在眼眶里滚动,说:
“你知道我是爱你的,我什么都可以为你做!我不能没有你!不要离开我!”
刑露凝视着他,即使在生活最困难、最潦倒的日子,她也从没见过他像今天这么软弱。他的眼睛又红又肿,已经几天没睡了,那张曾经无忧无虑的脸给痛苦打败了。她鼻子发酸,带着悲哀的声音说:
“你根本不认识我!我们要的东西不一样!”
他感到她软化了,带着一丝希望哀求她说:
“我们再尝试好不好?”
她突然发现,徐承勋根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不要离开我!”他把她抱入怀里,濡湿的脸摩掌着她的头发,想要吻她。
刑露别过脸去,终于说:
“你给我一点时间吧!”
徐承勋仿佛看到了一丝希望的曙光,他搂着她说:
“今天晚上留下来吧!”
“不!”刑露说。她从他怀里睁开来。“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吧。我会找你。”
她的态度是那么坚决,以致他不敢再说话了,深怕自己纠缠下去会让她改变主意。
刑露走了出去,没回头看他一眼。
她从公寓出来,瞥见那个秃头矮小的男人躲在拐角的暗影下,她直挺挺地朝他走过去。经过那个人身边的时候,她没抬起眼睛看他。
随后的三个星期,家里的电话每天都响,全都是徐承勋打来的。刑露总是由得它响。明真在家的话,就叫明真接电话,说她出去了。只有几次,刑露亲自拿起话筒听听他说什么。
徐承勋变得像只可怜小狗似的向她摇尾乞怜,结结巴巴地说很想念她,很想见她。每一次,刑露都用一把没有感情的声音拒绝了。
这个被悲伤打垮了的男人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有时哀求她回来,有时试探她最近做什么,是不是爱上了别人,有时好像死心了,第二天却又若无其事地打来,希望事情会有转机。他有好几次喝得醉醺醺,半夜三更打来倾诉对她的爱。于是,刑露不再接那些午夜的来电了。
一天晚上,徐承勋在公寓楼下打电话上来,软弱地问刑露他可不可以上来见她。刑露回答说:
“要是你这么做,我连考虑都不会再考虑!”
说完之后,她挂上了电话。
半夜里她被一场雨吵醒。她下了床,从窗帘缝朝外面看,发现一个人站在对面灰蒙蒙的人行道上,被雨打得浑身湿透。他还没走,她看不见他的脸,看到的是那个身影的卑微和痛苦。
她对他的折磨已经到了尽头。
那场雨直到第二天夜晚才停了。徐承勋还没有走。她知道,看不见她,他是不会走的了。
刑露拿起话筒,拨了一个号码说:
“八点钟来接我。”
七点二十分的时候,刑露坐到梳妆台前面开始化妆。化完妆,她穿上花边胸衣和一袭胸口开得很低的黑色连身裙,在胸前洒上浓浓的香水。
八点二十分,她关掉屋里的灯,披了一袭红色 大衣,穿上一双黑色高跟鞋走出去。
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