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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他还在寻觅?
为谁风露立中宵?
云海月落不离天。
──难道,他还在寻回他往日的梦?或者,他在等谁?
“清光满院恩情见
寒色临门笑语谐”
他轻轻的诵了这句诗,然后就听到有人“哈”了一声。语音十分清亮可喜。
无情并不诧讶。
他眼里微微有了笑意。
“你来了。”
“我一早已经来了。”
“我刚才听闻你哈了一声,多担心你会给人发现啊。”
“发现便发现,没啥大不了的。我听他们说话,老是只会占人便宜,忍不住笑了一声。”
“刚才这儿有打斗,很凶险,你不该来的。”
“我就是发现有打斗声才过来的。”
“为什么?”无情忍不住问了一句。
“因为你在这里啊。”
无情胸里一股血气翻腾。
“我不凶险,我在墙里啊。”那女子语音清脆丽亮,说,“你在墙外。是你凶险,我不。”
无情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回了一句:“我也在墙内。”
“是的,我们都给墙挡住了。”那女子又喜孜孜的说,“都是因为这栋墙。”
无情不知怎的,听这几句话,心里忭忭的跳跃着,应答了一句:“不过,这儿还有窗。”
“就是呀哈,因为有这窗,”女子开心的道,“我才能看见你平安无事,还把敌人放倒了,你好厉害哦!”
少年无情 … 第六章 窗
窗。
每扇窗都是睁开的一只眼,可以让你看到外面的世界。
也可以让你看到眼里的世界。
但窗只是窗,不是门,也不是户,更不是全宅。
它只能让你看到一个方向的世界。
当夜间的窗,点起了灯,街上的行人,总是匆匆而过,很少人去抬头看窗内的倩影,帘内的世界。
但每扇窗都有它的世界。
每扇窗都有它的故事。
每扇窗内的人,都有它的哀怨缠绵、悲欢离合事。
然而窗只是窗,它不能离开它的位置:外面走过不管是得得的花香马蹄,或掠过的是美丽的杨柳依依,但它只是存在于窗内,主子的眼街之中,本身并无是非对错。
窗内若有倩影晃动,也只是映流丽而不放艳色。
窗外掠过惊鸿俪影,也不过是食绝句而不吐艳。
当窗对着窗,眼对着眼,暮色对着黄昏,就像潮汐吞吐着长长的白色沙滩,谁要在那儿印下深深浅浅的脚印?
──是谁说过:沙滩太长;本是不该走出足印的。
就像一个个或深或浅的梦?
──好梦太短,本是不该醒后深记的。
你说呢?
──当窗对着窗,无限对着无限,无限哀愁,尽在心头……
至少无情就留在这儿。
窗下。
他坚持要守候、等待。
他要寻回他往日的梦。
他的心打开了一口窗。
窗口里有一个流丽无端,巧丽千绪的女子,明其眸而皓其齿的对着他,像一个细緻而恰到好处的剪纸,正不偏不倚的,贴在他的心窗上。
“我是会回来看你的,不然,我不会安心的。”那女子语音很清丽,这么婉转柔丽的语调,可以想像她L露时的肩膊一定很圆润美好的,可是,她的话也说的很坚清有一股儿英劲,“我已用笛声告诉你,我会过来的。“
“我知道。可是,”无情仰望着窗,“我也用箫声告诉你,叫你不要到这儿来。”
“为什么不让我来?”
女子有点怨怪。
“因为这儿有交锋、战斗、危险啊!”无情答,“万一波及了你,那就不好了。”
“波及我?嘻嘻,”那女子在窗棂里摇首,笑得有点像在月色下花枝乱颤;可就在那一刹,无情忽然有一个模糊的意识:
──这女子常在月色下出现,像是一缕幽魂,美得那么无尽风流不沾尘,莫非她不是人!
她不是人!?
那么,她是……
──她是谁呢?
无情心中,隐隐掠过一阵箫声,像一个软弱的惊叹,一个哀艳的自尽。
此时此际,对着一个活色生香、巧笑倩兮的女子,他心头竟生起了这样个念头:
(莫不是……莫不是人……她那么美,难道不是人!?如果她不是人,那么,我呢?)
如果说,无情唯一可以捉摸的,只有在那女子出现之际,那一缕芳香了。
沁人的烈香,悠悠送了过来,好像是月桂开在他椅上、发上、衣上……
心上。
“我不怕。”
那女子说,带点执拗。
带点任性。
“你不知道我是谁哪,”她眼眸儿流转着,那儿有无情许多悠悠转转的梦,,“我才不怕给波及……我,我怕只怕牵累了你。”
“怕连累我?……”无情一听,脑里轰的一声,提高了一些声调说:“连累我?我才不怕呢!你可知道我是谁,哼,哼!”说着,还坐得耸直了一些,挺着腰脊,很有点气慨!
那女子看到他那小孩子的样子,逗她笑说:“是呀是呀,哈!我怎会不知道你是谁……哈!你是盛小捕头哈!”
无情鼓着腮帮子说:“就是呀,我说什么都是个捕快,我虽然……”说到这儿,语音有点颓落,“……但万一因为我行动……不方便,当不成捕头、内侍,但哪怕我只当个县衙马快、禁卒、马夫、膳夫、库子、皂隶、轿夫、伞夫、门子、衙役、差役,我也是喫公门饭的……敢吃这口饭的,还怕连累,还能不敢担当的!”
那女子见他认真,掩嘴笑道:“对呀对呀,谁敢看不起盛哥哥……”
忽瞥见盛崖餘胸前衣襟起伏,脸色有点苍白,情绪似有点波动,便粉脸一寒,肃容道:“我是说实在的。你现在虽然年纪还小,行动也不方便,但在我心目中,你已经是名动武林的侠客,名震天下的好汉,名盖京师的大捕头!我心中真的是这样想的。”
她的语音忽尔幽幽若梦,但仍然清脆好听,而且语音里的语气意志,是非常坚定的:
“我说实在话哈。我不是骗你,也不诓你。之前,你打退蔡氏兄弟,易如反掌。刚才,你重创舒州落魄道人花煞张怀素,气定神闲,光是这种气势,当世高手,已得算你一份。”
那女子充满怜惜的向下凝睇,看着月下的他。
两人一个在窗口。
一个在窗下。
月正好跨过墙脊。
他们的影子,却是叠合的。
“在我的想像里,你将会是名成天下的侠士。”
“在我心中,你已经是名震天下的人物。”
“在我眼里,你就是一代名捕。”
她如是说。
无情垂下头去。
没有作声。
他大概是看到了她和他的影子吧?大概园子里的月桂花真的盛开了,那一种沁人的香,还带点透人的凉。
那就像一个美得不可置信的女子,用冰凉的小手指尖,在你耳下颈间轻轻一触一样。
“我……”
那女子秀眉一蹙,没听清楚。
“嗯?”
“我……”
无情还是垂着头,好像在看自己衣襟的毛线有没有脱落,话,也没有一气说下去。
“你什么?女子怪有趣往下望落,“你说呀。”
忽然,这女子发现:无情的衣衫很有点泛白。他外面套了件宽袍大袖的长服,许是为了方便收藏暗器,或可以掩盖他的双腿不灵便的缺乏,但也愈发显出他的清瘦和伶仃,但那清瘦是竹的菊的,也是莲的,很有点孤芳自赏的味道,而伶仃的感觉却因为他刻意掩饰,而成了傲岸与遗世。
这女子心里就油然生起一种怜惜的感觉,觉得这男子如果没有人来爱护他,很容易,就会真的遗世了、孤立了,本来是撑竹帘的竿子,愈磨愈削,愈尖愈锐,终于就得变成杀人的利器,就像打研一把尖刃一样。
寒光浸夺。
无人敢攫其锋。
近之则伤。
终不可赏玩。
她其实还十分年少,但生起这种怜惜之意,却是与生俱来的,就像对小猫小狗,觉得牠们可怜和可爱一样。但除了这样,这男子却还有别的什么的,使她干冒奇险,明知不宜这样过来,还是一而再、再而三的过来看他了,可是这感觉到底是什么,她可也说不上来。
她现在却在想:这孩子,大概是没有老妈子特别照顾他的吧?这袭长服,是有点宽,有点不合身段,是他没长胖,还是洗多了,色也泛白了,衣就宽了?虽然是很旧的衣服,却找不到一点脏,连肩膊、袖边、腰间的那几片泥痕,都是刚才翻身时所印下、粘上的。
忽然间,她很想为他洗濯那服饰。
少年无情 … 第七章 墙
“我想你知道……”无情仍望着墙里墙外,刚好交缠在一起的影子,终于鼓起勇气,说:“你叫什么名字?”
(应该怎么替他洗这衣服呢?
再怎么干净,刚才还是在地上翻倒过,也玷污了几处。
但总不能冒冒然就说:“你脱下来,我替你洗……”
那怎么说的出口!
──可是,的确,又好想跟他洗衣服……
他一个人,身体又不大好,这样濯洗衣服,一定很不方便的了,何况,他又那么孤独。
──他为我打斗,我替他洗衣服,那也很应该啊!
可是,总不能说洗就洗,叫他脱就脱……)
想到这儿,她脸儿有点热。
所以,一时没会意,无情那鼓起勇气说的话。
无情见她没反应,以为她已拒绝自己了。一下子,那种颓废和挫折感,使他的头垂的更低。
忽然,他发现地上的影子,多了一只角。
与其说那是一只角,不如说是一枝尖刺。刺身上,串连了很多薄块。
往影子里看,一时间,还真弄不懂、分不清是啥事物。
无情只好抬头。
不看影子。
看人。
人在墙头。
墙上有窗。
窗里的人巧笑倩兮,正递给他一物:
一串莲藕。
烤的,还沾了孜然、丁香、辛粉,还未完全冷却。
“给你的。”女子笑盈盈的说:“吃呀。”
无情以为那女子不告诉自己名字,就是生气自己了,现在看来,好象不是的。
他心中就有了点宽慰,嗅着那莲藕的烤香味,心中忽然像升起一株紫色莲花的激动感觉,很想膜拜、祁愿。
“你这么瘦。”那女子见他不接,也以为他不好意思:“不多吃,快饿成藤条了。”
无情看着那串莲藕,喉咙骨咕了一声,讪讪然。
那女子将手伸的很长。月亮照着她的皓腕。
她的指尖。
尤其是大拇指,很弯,很翘,拇指座峰的弧型很优悠美,就像那窗口女子柔和的茹房;拇指腰节很细,就像那窗里女子的腰。
那女子尽量伸手,所以,像舞蹈一般的美姿,尽显月下。
月色那么清亮,把园子浸成了R河。
那时,那串着莲藕的竹枝,顶尖是非常锐利的,就像一支针。
如果这是一支针,现在,这针头就向着无情的额头,距离不到三寸。
对眼瞳的距离,大概也只多上一两分。
无情一抬头,眼睛就对着刺尖。
他却不觉得刺目。
只觉得幸福。
在这一刻,就算那女子把玉腕一迭,向前一伸,这尖刺C在无情眼里,恐怕,他也不会有什么悲怨之意。
这一刻。
这一刹。
──可是,刹那是不是永恒?
我们只知道:永恒就是无数个刹那构成的。
──永恒是不是恒久不变的?
我们只知道,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恒久不变的。
永远不变的,就是变。
不然,永远就没有永远。
也许,变,就是永恒。
所以,你现在、身边、拥有的一切就得去珍爱它,因为当下就是永恒。
那女子没有刺下去,见无情傻乎乎的在那儿抬头看着她,怔了一怔,问:
“你饿傻啦?不喜欢莲藕片片?”她有点奇怪,初以为无情嫌弃:“我本来也烤得个热乎乎的,飞也似的拿过来给你,但等你们全打完了架,这藕藕也全冷了……我再烤过给你,好不?”
无情这才省过神来,连忙摇头。
女子也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你不嗜素?喜欢吃R?还是吃鱼?或是只喜欢吃糖?吃饭?”
无情只听得一味傻笑。
“我喜欢。”
然后伸手接过。
“那你吃呀。”那女子笑盈盈地道:“吃饱了,吃胖了,下次好好给我当大捕头、大侠士去。”
无情啃了两口,女子又偏着头,问他:“怎样?”
这次到无情不明白她何所指:“什么?”
女子伸手指了指他手里的莲藕:“味道好不?”
无情点点头。味道的确好好,但吃在嘴里,嚼在口里,更有说不出的滋味在心头。“你呢?”
那女子以为他问她为何不吃,所以答:“我吃过了。我跟你说过,我很会烧菜,我也很会配药,我还很会……”
无情道:“不。我不是问这个。你将来想做什么呢?我也觉得你将来是个很不凡的女子。”
他以为问她名字,是不会有答案的,所以就问她别的事,至少,引她把话说下去,他可不愿意话题结了,她就走了,等她,又不知何时再来。
何时在这窗棂上出现。
──她刚才着实鼓励过他,所以无情也对她的前程充满了期许。
“我?你问我?”那女子笑了,从春水一片,笑成一片春风。“倒是从来没有人这样问过我。好!你问对了!我答,但你不准笑人的!”
她忽然敛容,道:“我?要嘛,我找到个好婆家,觅着个好夫婿,那我就满足了,一辈子这样幸福着,也是过得很开心的,那就好了。”
她越说下去,笑意越敛,到了末了,无情望去,竟不油然有些寒意:“可是,我身上还有大仇未报,还有大事未了,心事未平。我先得把这三件事摆平方休。若解决不了,或不得解,那我只有摒弃一切,抛开一切,去达到我的目的,做我最能做的。我若不能主掌京城,也要名动天下,不然,也要成一方宗主,至少,在江湖上,无人可以替代,在我门派里,我要成独一无二的尊主。”
无情向上望着。
带点吃惊。
在窗户上的剪影,依然明丽,但更明利,甚至,不像是一直递东西给他吃的那位女子。
他甚至有点不认得她了。
他真的有点认不出她来。
那女子忽然又笑了起来,像是春水一片的漾荡,倒后来又漾回春光无限。
“你可知道我也是有点名堂,有点来历的女子?”那女子笑靥若桃,“你可别小看我哦。”
无情正想问:你是谁啊?还未开声,忽听有人喃喃自语,近乎悲鸣地道:“真的是你吗?我终于找到你了吗?还是我被你找到了?”
说话的人在树后。
原来“寻梦园”里还有人。
那是一个身着月白布衣的公子,原来,刚才他是跟大家一起来的,却没跟着大家一起走,诡异的是,谁也没发现他没有走,而且还留在这里。
留在一棵树后。
然后,他好像就变成了一棵树,谁也浑忘了他的存在,直至他现在好像从树里“走”了出来,还一直呢呢喃喃的对着那棵树在自言自语:
“我是人?还是树?为啥我站在这儿?就像一棵树?花为绝色我为叶。我命由我否?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风为绝响我为树。天命由我否?我到底是树?还是人?”
这人这样寻索。
自问。
向天。
少年无情 … 第十四部:依稀往梦似曾见
第五十三集 但愿人长久
第五十四集 此事古难全
第五十五集 可怜白发生
第五十六集 伸舌尖女子
少年无情 … 第五十三集 但愿人长久
第一章 富贵浮云两无定
第二章 残山剩水总无情
第三章 秋风吹醒英雄梦
第四章 成败起落不关心
第五章 情之所系,一念之间
第六章此情可待,教人发呆
第七章 入侵一点堂
第八章 月下刀锋寒
少年无情 … 第一章 富贵浮云两无定
这个人悠悠晃晃的向院子里走了过来。
院子里,就是墙角的小黄花绿草地上。
无情就端坐在墙边、窗下。
窗里有一张俏艳的脸。
这时候,见那公子一摇三晃的走了过来,无情不禁微微皱了皱眉头。
窗棂上的女子,也蹙了蹙眉心。
那公子一面行来,一面吟咏:“富贵浮云两无定,残山剩水总无情,秋风吹醒英雄梦,成败起落不关心……”
这样听了,那女子不禁微微叹了一声。
在墙这边的无情,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两人不约而同,都皱了眉,都叹了气。
两人发现对方都不经意做了同一动作,不由自主的相视一笑。
那白衣公子走到阶前,陡然站住了,看看无情,笑了笑,笑容很有点诡异,然后,抬头,望向窗框,失神唤了一声:
“……小白……?”
二人望见那公子,两人在心里都浮升了两个共同的感觉:
一,这公子远远望去,看其衣着打扮,以为他甚为年轻儒雅,而且仪容庄重,不过,近前一看,遂发现他整个人看去仍甚年青,但却满脸风霜,皱纹遍布,好象历尽苍桑,也就是说,若不细看他的脸容五官,会错觉他是十七、八岁,但看清楚了,那一张皱纹纵横交错、残山剩水的脸,又似是五十开外以上的人了,看去很不均衡,也不合衬,更觉诡奇。这样看来,这是一条汉子,算不上“公子”了。
二,初看去,这汉子目光很清澈。很清,很澈。清得让你望得清清楚楚,澈得令你看得澈澈底底。可是,这种明亮、灵俐和清澈,决不似他的年纪,或者说,他脸上所刻划出来的风霜、苍桑等同的,也就是说,一张早衰的脸容配上一对童真的双瞳,令诡异的感觉,更加暧昧。
无情和女子只望了那么一眼,已觉得眼睛不舒服。
然后,是心里不舒服。
两人都是同时升起了这样异样的感觉。
“好香。”那汉子徐行、微怔、立定,竟然淌下了两行清泪。
“所以像小白。”他茫茫然的说,“可是你不是小白,小白是桔花的香……很淡,很清……你是大雪后的梅香,很烈,很澈……不过,现在可还是消夏近秋之时啊……”
两人都不知他说的是什么,只知他说女子很香。
这点无情是深感同意的。
“你是跟他们一道的?”
无情觉得此人神智似有点不清不楚,所以,他问的也无比温和,还捎了两分同情。
“是一道的。”那汉子答,“也不是一道的。”
无情冷笑:“要是阁下不打算答实话,不如不回答。”
那汉子答:“我说的是真话,你们听不懂,所以以为假话。”
无情道:“这世上有人把假话说得就似真话一样。”
那汉子说:“因为这世上的俗人,把自己看不懂的东西,听不懂的话,就当作是假话、废话,而从不检讨自己是否假人、废人。”
无情目中精光一闪,敛容道:“请示以道。”
那汉子道:“是一道如何?不在一道又如何?”
无情道:“跟J臣贼子同在一道,那就是无道,是我之敌。如是我同道,要以礼相待,共同退敌。”
“你是分了你我,分了正邪,这样一分,就很危险。王荆公认为自己改革完全是正确的,所以他最后还是垮了台。司马温公认为自己维护体制保护传统,完全是正义的,所以他遗害后人。蔡元长之所以可怕,因为他一时新党,一时旧党,惟利是图,无法分类。诸葛以其人之道,以诡治诡,所以才能在朝中唯一与之抗衡。”汉子说的话,居然十分条理分明,但到了后面一段,语气又吊诡了起来,道:“问题是:道可道,非常道,时势造英雄,时势也杀英雄。乱世出枭雄,但枭雄造乱世。明君用忠臣,但愈是昏君,也愈多忠臣,不然怎显其昏?忠言对昏君逆耳,对明君也一样逆耳。富贵浮云总无定,但人生在世,有富能贵总比一穷二白好。穷得清白,又比活得不开心的好。我们有共同的敌人,但不见得我们就是朋友。我们成了朋友,也不见得就不是敌人。人死于敌手者少,丧于朋友手上者多。……我就是一个例子。”
汉子说到这里,垂下了头,神色黯然。这人样子虽然苍桑,但还是容色清奇,人也十分清瘦。
无情回味着他的话,却道:“至少,你还活着,没有死。”
汉子忽然语音悲怆起来:“我的人虽然没有死,但我的心,已快死了。我活着,已生不如死!”
无情正想问他为何事而哀莫大于心死?却听汉子截道:“我的悲喜与你无关。我是跟他们一道儿来的。蔡家有人见识过我的武功,知我有能力可以铲平一点堂,所以千方百计哄了我过来。”
无情听了,冷笑一声,心忖:你这人口气也未免太托大一点了吧!
“铲平──一──点──堂────?”无情微微笑着,似乎没有什么恶意,“很多人都说过,要狙杀诸葛、敕平一点堂、格杀神侯子弟、义子、门徒……这样的话,据说也说了十几年以上了,但一点堂只有一天一天的壮大,当今圣上,还御赐一座神侯府,正在修葺建造中,只不过因世叔一再推辞,才久未成事。而今,世叔还是好好的,弟子也已收到三位了,我的两位义兄,都在江湖耀耀大名,两位义妹妹,也在武林中扬名立万──一点堂,可不是一点就给人捺倒当堂的。”
他不是争拗。
他只是讥诮。
──一种出于自负的极之讥诮。
“说的也是。我也不打算铲平一点堂。要铲平,就往大的来较量,我宁可去挑战韦青青青,铲平自在门。自在门是否我一人之能可以铲平?想来,如果我是人,那就还不可以。假如我不是人,那就可能办到。光是铲平一点堂,那么,哪怕一点堂给灭绝了,还是有个神侯府出来。树活,迟早到春天总见绿芽的。”
那汉子很清瘦。
说的话也很清晰有力,头头是道。
──但不知怎的,他总有几句话,或几个字,令无情和那女子听得不明不白、不清不楚,不大对劲,不是味儿的。
例如这一句:“如果我是人,那就还不可以。假如我不是人,那就可能办到……”难道,这“人”居然“不是人”来呗?
真可谓莫名其妙。
“我也是这样说,与其灭绝、铲平,不如联结、吞并。你看我那盟里,到我手上渐成气候之后,已罕见屠杀、灭门、侵占,而是用联合、结盟之策,较少有人狗急跳墙,临危反扑。像“黄泉帮”那一伙人,除其中一两个头领是别有居心,怀有私怨,也不得利用帮众灭杀我那坛子以获权利,我要是像初创时期一样,一气之下把他们全杀光了,那也还真是不念上天有好生之德,何况,黄泉帮内,还真有些忠耿之士,博识之才,他们只不过自以为聪明,自视太高,却不知就里,受人利用,尚以为持正卫道,代人身死了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那些人,有很多是很可爱的,很忠贞的,很有才干的,为几个手段卑鄙的幕后黑手,他们把干了丧尽天良的事往咱盟里推,然而若为了这个把他们都赶尽杀绝,那就未免有伤天和。”那汉子说话很奇特,他言辞理路分明,也不算太痴霸失衡,但每讲到重点,忽如其来的一句话,就把他原来的理论,全反驳了回去:
“不过,有些确实是怙恶不悛,摆明了助纣为虐的,留着无益,还是一记打杀了事。”那汉子喃喃之际,修长有力的十指不住弹动,像他人在说话,心在说话,手指也在说话,而就只他脑子在思考似的。
──由于他脑里思考得太快太速了,所以,他只能用三个或以上的“方式”表达他的思路奇速、千言万语。
“我是个忙人。我忙着联结这儿正邪双方、黑白两道的力量,成为最强大团结的帮会,这样万一朝廷积弱难返,我们才能将之扭转乾坤,退敌逐寇。我忙着把所有的武功、武学,找出根源,我只取其精要,得其神髓,成为天下第一高手……”
那女子在窗棂上,忽然问了一句话:“你成为天下第一高手之后,又待怎地?”
少年无情 … 第二章 残山剩水总无情
那清瘦苍桑的汉子一怔。
一下子,他那异与常人的大眸子,忽然像在内瞳里转了几个圈,又忽然泛出几种绚丽的颜色来,反问:
“我成为天下第一高手后………那又怎地……?
“对,”那女子盈盈笑道:“那又如何?”“对,“那汉子一下子像又坠入苦思中。“那又如何?……我……”
女子与无情相视一笑。
两人心中同时会意。
这人,就算还没真正全疯了,至少,也是濒临疯狂的边缘,就像一个正往投水自尽、自堕深渊的路上走去。
这汉子仿佛也D透了他们所思,猛抬头,各看了他们一眼:深深的一眼。
不过,两人心里又有一种很特异的感觉:
那女子在听汉子这样喃喃自语的时候,却也好像看见一个怵目惊心的映象:天荒地老,海枯石烂,剩下的奇特耸立的高楼、巨厦、繁华闹市,全在燃烧毁败,这人背向废都,正在向一深夜色的沙滩走去,那怒海像泥泞混胶而成的稠浓黑油,这人正散发狂歌,要步入海中,没顶而殁。
这个披发狂人还不但回目顾盼,目中充满不舍,仿佛还眼下流了两行血。
女子一恍惚间,乍见这种情境,不觉一呆,但定过神来,只见明月依然,花草依然,无情依然,寻梦的庭院依然犹在梦中。
无情却在跟清瘦汉子对望一眼后,心里一震,眼前出现了一个楚服御冠,披发而歌的人影,在拱辔抚袖,力谏他的君主未逮之后,走到水穷之处,咏出绝命之诗,问君,问地,问天,问山问水问自己。
然而,只是残山剩水。
那人走向江心,灭顶不见。
只剩下一方头巾,蓦然回首,泪流满脸,之后,步入江中,遂像一朵花,开在江心,又似一个苍白的掌心,作无力的告别手势。
无情这样见了,心中一震:怎会见到这等情景呢?
──怎会看到这种异象呢!?
──到底,这是以前发生了的事?还是以后将会发生的事?
仿佛是依稀往梦,又好像是似曾相见过。到底是真是幻,是梦是实,却一时说不清。
这一迷茫间,那清瘦苍桑的汉子却笑了。“别无事。人生在世,本来死就是一个轮回。大家就活在当现,活在时间里。时间一旦倒错,七世三生,互相撞见,不期而遇,也是寻常事耳。”
他向窗口的少女认真的回答道:“刚才你问我……待成为天下第一高手之后……又待怎地!?这问题问得很好。我想,待我成为天下第一高手之后……再来回答吧……到时候,就算回答不出来,又待怎地?反正,人生在世,是做不了几件大事的。先得要专心、用心,持志、用力,才能完成三件事,那也不见得就很了不起的大事。我们是先有理想,再一步步去达成的。先得望见山峰,就拾步而上,要不,就手足并用的攀爬,待登得了绝顶,又待怎地?怎不成往下一跃吧?哈哈哈……那也不过是投入茫茫苍海,问一声故人何在!”
无情剑眉一扬:“你说的对。杀伐能灭种族,但不能享永祚。光凭杀戮,只有破坏,没有建设,不成为万世基业。不过,对一些人,拉拢招揽,只是自取灭亡。”
那汉子听得倒是用心:“例如?”
无情道:“本身就卑鄙恶毒的小人,你拉拢他,等于在五脏六腑内结了毒瘤,并任意它生长留存,足可丧家辱国,史上有明证。另外,是汉J、外寇,他们要我们灭种亡国,这种敌我,是生死成败,大关大节,也是大是大非,不可稍作转移、退让的。这一退让,就没有立场可言了。”
那汉子沉吟道:“有人劝过我八字真言。”
无情道:“哪八个字?”
汉子道:“有容乃大,无欲则刚。”
无情忍不住问:“谁劝你的?”
汉子哈哈一笑道:“倒跟你有些关系?”
无情迟疑了一下:“莫非是……?”
汉子依然笑道:“确是与你师门有关。”
无情眼前一亮:“是师伯?”
汉子道:“的确是天衣居士。”
无情抿嘴笑道:“他也曾请人捎来信息,劝过我这八个字。”
汉子道:“他是个好人。我从来没有看过一个那么精于心计的,却是心术仍是那么良善美好。”
无情颌首道:“天衣师伯天性聪悟,世叔说,若不是他负伤在身,元气难复,自在门的师兄弟谁的成就只怕都不如他。”
汉子道:“工于心计的人,不一定就是坏人。张良、孙膑,运谋为国辅政,也不一定只做坏事。要不是许笑一用药镇住我,我此际说不定已成疯子……不过,用多了他的药,也没啥好处。”
那窗上的女子清脆一笑:“我看,你现在也不是疯子吗?”
那汉子目中青光一现。
他的瞳仁睁得老大的,只目光一长,已有慑人煞气。
无情虽对此人语言,颇觉相投,但心中也自惕惧。
他心中不知怎地,生起一种:宁愿人伤了自己,也决不容人伤害那女子的感觉。
由于有这种意志,他薄红的唇也往下微拗,看起来,样子是非常的坚定,非常的坚决。可是,可能因为他身体比较单薄之故,越发使人怜惜。
那感觉就似是一个初学行路的婴儿,努力去拾起一条沉甸甸挡路的G子,生怕大人给绊着一样。就算不同意他的作为,也生起一种珍惜的感觉。
汉子目中炸出怒光,但没有真的动怒,却笑了起来。
他笑的时候,皱纹、沧桑、疲态……忽然都一扫而空。
很奇怪。
人笑的时候会有皱纹,但他笑的时候,纵错的皱纹似一下子都不见了,消失了,溶化了。
“疯子……在人间,疯子就是豪杰吧?”那汉子笑道:“我本来就是豪杰一样的疯子!”
那女子笑嘻嘻的道“有容乃大,无欲则刚,却不知盛公子怎么个看法?这位大哥又怎么看法呢?”
无情见他没有动怒,也没有出手的意思,这才比较放了心。其实,无情也没见过他出手,却很担心这人的出手,甚至产生了一种感觉:就算这人出手帮他,他也宁可此人不出手,更何况如果这人出手是对付他们的话,那就更不可收拾了……
“不过,对师伯这句赠言,我明白他是为了我的志向将来是替老百姓惩恶锄J,公正执法,破案平冤,为民除害,所以,一定要能容、无欲,才能秉持良心做事。一旦不能容,就有偏见,有偏就有私,就会害人误事。清官伤民,有时尤甚于贪官,就是因为他自以为正,自以为是。这是有容。有容始能博大。如果我们心中想要升官,有所贪图,仰慕荣华逸乐,好掌大权高位,那么,必为各种欲望所乱其心志,到头来,只怕为了攫取富贵,而尽负初衷了。这是无欲。无欲才可刚可正。”无情娓娓道来,然后淡淡的附加一句:“不过,我只同意一半,不是全部都赞同的。”
“哦?”女子奇道,扬了一道秀眉,“哪一半?是有容?还是无欲?”
无情不直接回答,却去看那清瘦的汉子。那汉子在月下,忽然又像一座沉思的山羊。“您的看法呢?”
那汉子托着下颌,双瞳像两口深潭:“我也有意见。不过想先听听你的。”
无情不徐不疾地道:“二师伯有丰富的人生经验,有多少次舍生忘死的搏战,多少大情大义的坚持,而且,有多少过人、超凡的建树与智慧,都不是我辈所能企及的,我这儿决不是批评他的话,也不是怀疑他赠言的美意……”
那汉子看着他,眨了眨眼睛:“可是,你认为他的话不切实际?”
无情忍不住拊掌,道:“就是。人不是大海,要那么多川流汇入作甚?有容乃大,我看,容得太多,很容易会哽塞。不是人人肚里都可撑船的,也不是人人肚里都须要放舟的,正如不是人人都当宰相一样。你要世叔有容乃大,可以。可是蔡京能容你吗?蔡卞能容你吗?梁师成能容你吗?童贯能容你吗?人家在攻击你、批评你的时候,就叫你有容乃大,那是当你大笨瓜、你不信,反过来攻击、批评他一下,然后着他有容乃大,看他大不大!?大到哪儿去!”
少年无情 … 第三章 秋风吹醒英雄梦
“太高兴了,太高兴了。”那汉子拍起了手掌,高兴得瞳仁不住放大又缩小,“没想到我在这儿找小白,却找到你这样痛快的小侠!我当盟主的时候,很多敌对派系都遣人来进言,都要我有容乃大,海纳百川;谷纳万壑,无欲则刚。其实,我回心想一想,大抵他们就要我听他们的话,或者,重视他们的意见,到最后,好的话也不过夺取我们的利益,给他们侵占了地盘,或者,万一不好,甚至还得让他们吞并了我们。海纳百川?我又不是大海,为什么要那么大!我更不是女人,干吗要乃子那么大!?我──啊哈,对不起,我忘了……小姑娘在这儿那……”
无情听那汉子有点粗言秽语,本来也有点变了脸色,但那女孩倒不介意,反而笑得水波荡漾般的说:“你们都是妙人。你们这等言论,到外头去说,尽管人人心头都有这样见解,但就一定不能见容于世,当作邪魔外道,饱受批判,若发为文,则必给扣帽子,受到批判禁制。我……却喜欢听这种真话!过瘾哈,过瘾。认识你们真好。”
受到鼓舞,那汉子笑了。
一笑,就好年轻。
这人好象没啥年龄分际:笑,就年轻;愁,就年老。
“小姑娘叫啥名字?”那汉子自我引介:“我姓关,排行第七。”
“关七!?”
无情听了,忽然想起一名动京师的人物,遂震了一震。
脸色,也发了青。
还有点寒。
“关七?”那女子哈哈哈笑得铃铛也似的:“关一二三四五六七!?以后,会不会眇了一目,所以预先叫作‘关七’?其他关一二三四五六呢?”
那“关七”也不恼怒:“我怎么知道?世事总有安排,有的是宿业,有的是前定,有的是后设,有的是预知。谁晓得。至于关一、关二、关三、关四、关五、关六……确有其人,不过,吱,不瞒小……姑娘说,除了老二和我,其他都是些杂碎!”
那女子笑得好甜,“我本姓仇,但我娘和我,都恨爹爹,所以我宁可从母姓,姓唐。我小名为‘香’,那是因为,我一出世就没哭,只睡得香。”
听到这儿,无情始知那女子姓唐,他心中不知怎的,庆幸起来。
──还好不是蔡家的。
毕竟,诸葛一脉跟蔡家的人是敌对多时,就算常貌合神离,虚与委蛇,多年争斗,已堪称仇深似海,化解不了的了。
不过,无情无由想到的是:这姑娘芳名为“香”,大家不只因她一出世就睡得“香”之故,而是因为她身上散发出独特体香之故吧?
他只是这样揣想着,但没说出来。
那姑娘又道:“我性子烈,娘就在我名字加了一个字: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