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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人很快跟在那些追兵后边离开了,夏浔看到丁宇站在那儿与几名侍卫商量了一阵什么,然后就纵马奔向战场。战场上狼籍一片,人尸马尸,鲜血四溅,犹如桃花处处。被马蹄践踏的雪地很多地方已没了积雪,露出黑色的地面,斑驳一片。
夏浔看到时丁宇在战场上搜寻了很久,看那样子是在找寻幸存的战士,过了段时间,丁宇带着侍卫在战场上停住了,似乎找到了伤而不死的战士,又过了一会儿,丁宇带着人奔回来,远远望去,却没看见他带人回来。
夏浔一磕马镫,向坡下迎上去。
“怎么回事?”
“国公,是鞑靼的汪古部落和齐木德部落在打仗,败的一方是齐木德。”
“都是鞑靼的人?为什么自相残杀?”
丁宇嘿嘿一笑,说道:“因为没有粮食吃,他们的首领又不肯放弃权力、接收我大明的编户和安置,只好大鱼吃小鱼喽!”
夏浔这才明白,目光微微闪烁,道:“很好,看来万世域干得相当不错!那伤兵……”
“断了一腿,胸腑处挨了一刀,我也没细看,叫人宰了,反正留着也是浪费粮食。”
“……走吧!”
一场虚惊之后,队伍继续启程,一路下去,厮杀而死的尸体、冻饿而死的尸体,雪原上经常可以见到,因为天气寒冷,人一倒毙没多久就冻得硬梆梆的,所以被野兽蚕食的不多,尸体得以保留下来,半掩在雪中,令人不忍卒睹。
距辽东派来赈济的队伍驻地还有半天距离的时候,他们又看到一场厮杀,箭雨汇聚,划空厉啸,鞑靼骑士们前赴后继,如浪潮一般涌上去,拼命厮杀着。双方用的都是凿穿战术,穿透对方的阵势,一个漂亮的弧形反冲,再次发动凿穿攻势,双方就这么不断地凿来凿去,每一次对冲都有无数的人倒下,可是浑战的局面却未停止。
这一次,夏浔他们没有停下来,眼看双方已经杀红了眼,他们很聪明地避开了厮杀的战场,绕向赈灾的营地,结果半路上碰到一些也仓惶逃向赈灾大营的鞑靼牧民,把他们叫到近前一问,才知道方才那杀得不共戴天的两支队伍居然是同族,都是布里雅特一族的人。
他们自相残杀的原因也是因为粮草消耗殆尽。鞑靼部落在迁徙过程中损失巨大,阿鲁台屯积的粮草一被烧掉,他们就彻底陷入了绝境。以往遇到这种缺粮的情况,他们的解决办法一般是全族迁徙,凭借武力和别的部族争夺有限的避冬牧场,抢夺对方的粮食。
还有一种方法就是突骑掳掠,跑去汉人的地方“打草谷”,可是现在是什么形势?“打草谷”?跟瓦剌拼了这么久,拼得元气大伤,张俊带着辽东大军就驻扎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你想‘打草谷’,那还不如直接抹脖子来的痛快。
毫无办法之下,随着冻死饿死的人越来越多,牧民们心中的积怨越来越重,首领们的威信越来越低,可他们又不甘心接受辽东都司的安置。首领们暂时还活得下去,普通的族人却支撑不住了,于是他们中的一些人就决定自行离开部落去投奔辽东都司,首领们怎能允许这样的行为?于是一场自相残杀就开始了。
丁宇怕夏浔心生恻隐,忙道:“国公,你莫瞧他们如今可怜,咱们的拳头没他们硬的时候,那可真比狼都狠呐。就算是如今,要不是前有瓦剌步步紧*,后有咱辽东都司严阵以待,你当他们就不来祸害咱们的百姓么?刚才他们那股狠劲儿国公您也看到了。”
夏浔瞟他一眼,似笑非笑。
雪原上,一座座军帐,构成了一座巨大的军营,军营前面有陷马坑、坑后用积雪堆起了一座光滑结实的壁垒,几条通道处都架了桥,桥头处设有鹿角和拒马枪,军营中心部分,则是一处处堆满了粮草的垛状粮仓,整个大营里面忙忙碌碌。
巡弋的兵丁、登记、发粮的胥吏,接受赈济的牧民,前来交易的部落、圈养在栏中的牛羊,熙熙攘攘,热闹非凡。在辽东布政使万世域的大帐里边,一群人争吵不休,站在最中间的是万世域,还有几个文官和幕僚,围在外围的则是一些情绪激动的儒生。
这些儒生群情激昂,振臂高吵,把万世域团团围在中央。
万世域暗暗后悔:“真他娘的不该把这些书呆子给弄来啊!”
这几年辽东发展很好,文教方面也大获成功,张熙童调回礼部之前,辽东的县学、府学、官办和民办的各种书院已是遍地开花,有大批的读书人从中原应聘至此,做了书院教习、夫子、先生。前不久万世域赶到鞑靼时,考虑到语言沟通题,只带了些蒙古籍、女真籍的书院学生,这些人本就是游牧部落出身,弱R强食的信念深入他们的骨髓,所以执行万世域的决定不打折扣,为辽东招揽人心产生了巨大的作用。
但是他们的人数还是太少,这时候又没有电影、电视、电台等宣传工具,大多数鞑靼部落的百姓又不识字,他们需要一家一户的走访宣传,人数远远不够,而辽东各地的县学、府学、书院的教习、夫子们又纷纷请缨,要求加入宣传战,为国家出一份力,万世域正愁人手不敷使用,就点头答应下来。
语言不通也没关系,顶多一人配个精通蒙古语和汉语的翻译就是了,这样的人在辽东比比皆是,许多大字不识的辽东百姓,都有这样的本事。
谁知这些读书人到了鞑靼没多久,看法就变了。
他们在宣传中,眼看着一些不肯接受明廷安置的鞑靼部落的牧民冻饿而死,家破人亡,又被那些部落首领盛情款待,哭天抹泪地向他们诉苦,一种正义感和怜悯心油然而生。
卡住救济迫使这些部落必须向大明臣服,否则任由你冻死饿死也不拔一毛,这样的行为在他们看来是不义的、残忍的,完全没有人性。这些自小被灌输了一肚子仁义道德,又不曾经历过塞北苦寒生活,更不曾被游牧民族伤害、侵掠过的夫子们愤怒了。
仁者无敌!凭一颗慈悲心,才能感化世人啊!我大明堂堂天朝上国,礼仪之邦,怎么能这么做事?怎么能这么残忍?用利益诱惑他们投奔,这是多么邪恶的行为!他们缺衣少粮,奄奄待毙,此时慨然施以援手、无私救济、无偿救济,那不正是我以儒为立国的中原王朝应该去做的事吗?
夫子们尊圣敬善、仁慈博爱了,夫子们以天下为己任了,博爱谓之仁,赈灾大营里那么多的粮草,怎么可以坐视那么多的百姓像流浪狗一样活活地饿死!他们反过来开始强烈要求布政使大人立即无偿发放赈粮,救济鞑靼灾民,万世域万没想到这些夫子不但没帮上忙,反倒做了人家的说客。
偏偏这些读书人大多都有功名在身,万世域自己也是读书人出身,不好过于苛责,在他们的口诛笔伐之下,反而有些吃不消了。
大帐中,万世域被这些教授、夫子、先生们骂得灰头土脸,他正无力地辩解着,有人跑进来,大声禀报道:“藩台大人,辅国公爷、开原侯爷,已到大营前了!”
第995章 十二愿
夏浔的一番大骂起到了拨乱反正的作用。
他是辽东职位最高的官员,在这里的威望也是无人可比,可以说,除了皇帝亲口表态,他的言语就代表着辽东的意识方向。
当然,真能起到意识方向的作用,这也得益于辽东得天独厚的条件,如果换个地方,比如中原那种文教发达的地区,就算是皇帝,虽能一锤定音,也要引来诸多责难。文人的那张嘴,可是连皇帝都吃不消的。换作夏浔更不用提,早被铺天盖地一片骂声淹没,哪还能起到纠正意识形态的作用。
可辽东不然,这儿就在几年前还是连官府都没有的,没有布政司、没有州府县令,所有的一切行政事务概由辽东都司管理,是军政府,而文教方面更是几乎没有,所以文人在这里没有市场,更谈不上形成舆论力量强大到连天子都要忌惮三分的士林力量。
虽然经过数年的发展,辽东文教已经铺开,但是他们的影响力现在依旧有限,万世域碍于这些人在士林中的影响,敷衍搪塞,始终不敢阄翻,怕担上一个酷吏的名声,夏浔却不在乎,他从来就没把自己当成个读书人,虽说自从他做了国公,反而读了大量的古籍来充实自己。
他想要辽东人识字读书,文教开化,因为这是文化与科技发展的基础,却不希望他们变成一天真得自以为可以与狼共处的绵羊。不过,他能骂得如此痛快淋漓、毫无顾忌,与他一向谨小慎微的性格确实不符,他可以不赞同这些人的看法,心里面甚至嗤之以鼻,但他完全可以用更温和的手段,更委婉的语言来表达。
但是他那毫无顾忌的态度,与以往的为人大不相同,所以就连万世域、丁宇这些与他共事三年,深知他行事风格的人都觉得有些诧异,其实这是因为夏浔心中已经有所决定,行事为人不用瞻前顾后、不用诸多顾忌的缘故,但是辽东军民并不知道,因此夏浔这种激烈的反应便更加叫人震动了。
夏浔讲这番话时虽然赶开了一切闲杂人等,内容最终还是传开了,夏浔激烈的言辞在辽东士林中传开,成了士林中人激烈辩论的话题。如果是在江南,夏浔此举势必会被口诛笔伐,但是关外不同,在这里没有批判他的文化基础,久居辽东的文人、出身辽东的学子全都是夏浔这番见解的坚决拥戴者。
许多受到过鞑靼人残酷迫害的人用血淋淋的例子给那些来自中原,还抱着许多天真幻想的夫子们上了一课。这些读书人获悉这些无法辩驳的真相后,不得不反思自己的看法:自己一直以来所坚持的′到底对还是不对?他们当然不敢质疑圣人圣训,可实际上春秋时期的圣人们,也真的不是他们这般僵化。
那些先贤的许多具体事实和作法,都绝对不可能套上一个腐儒的名声,尽管他们不见得事事都正确,但他们做事的态度,恰恰是务实的,同时也是不断进步、自我完善的,所以要从圣人言行中找到依据,却也不是没有。夏浔当时就曾举过孔子和墨子的例子。
所以,在辽东士林展开的这场大讨论之后,虽然食古不化者还是有,但是已经为数不多,很多辽东士林中人经由此事,自己的思想看法渐渐发生了变化,经由此事,算是对辽东士林的文化和思想进行了一次大洗礼,教育界的改变,意味着整个辽东未来的士林集团将区别于江南,独立发展下去。
而辽东士林的影响必然在未来不断向周边蔓延,大明国都北迁之后,距离辽东很近,辽东士林的这种转变,对未来的大明朝堂,也将产生无庸质疑的巨大影响。
这件事当然不可能瞒住永乐皇帝,朱棣在北京听说此事后放声大笑。
仔细想来,明朝皇帝打从开国太祖朱元璋起,就同文官集团不断地做斗争了,朱元璋如此、朱棣也是如此,每一代皇帝莫不如此。太祖、成祖这两位强势皇帝还能镇得住场子,只是越到后来,文官集团的势力越庞大,反客为主,皇帝也得任由摆布了。
于是有的皇帝玩世不恭,专门干些文官们不喜欢他做的事情;有的气得闭宫不出,用拒绝上朝来进行无声的抗议;有的则拼命扶植宦官集团,以对抗文官集团,可惜每一种挣扎,最终都以失败告终。国朝取士,不可不用科举,用科举则官宦阶层必然来自士林,人家的兵源永无止尽,谁能打败他们?
对抗是不可能成功的,改造士林才是唯一的希望。皇帝把国都北迁,强敌在侧,官员们在这样的现实环境下就必须得有一定的务实态度,不可能一味活在自己心中虚构的大同世界里面,但是这种转变是有限的,每一代官员都大多从江南来,即便是肯转变的,也有一个相当漫长的认识和进步的过程。
而本来的历史上,直到明末辽东也未建立起文官政府、树立起有别于江南的士林势力,皇帝无法从士林中找到可以利用的力量,就只好选择绝望的对抗,最终是两败俱伤,旁人得利。如今辽东士林的出现,和辽东士林思想意识的转变,其意义非常重大,未来的皇帝可以从文官集团内部听到不同的声音,这对未来将产生无法估量的影响。
夏浔并不是算无遗策的圣人,这一点他也没有想到,但是历史的发展就是这样,你开辟了一条新路,随之必然会因此衍生许多新的东西。一条路开好了,你的目的只是想让两座城池间交通更便利,可这一路上,自然而然就会出现酒馆、客栈,新路两旁交通要道处的乡镇自然而然就会演变成商贾云集之地,久而久之,变成大城大阜。
夏浔在辽东推行文官政府、推行文教,本来只是因为辽东军政府的统治在历史上已经证明了是失败的,他们镇压了辽东两百多年,那儿的人依旧不曾归心大明,把自己当成明人看待,一俟朝廷力弱,无法继续以强大武力镇压,便趁势崛起,所以夏浔另僻蹊径,采用同化、融合手段促其归心。
但也因此,意识形态有别于江南士林的辽东士林,因为有了这适合它独立成长的土壤便也随之出现了,现在他们还很弱小,可是未来却不然。再加上历代大明皇帝都在同文官集团,实际上就是跟江南士林集团做斗争,这些倒霉的皇帝本来在士林中是绝对找不到同志的。
辽东士林的出现,将为整个士林吹来一阵新风未来也必将被皇帝重用,引作制衡江南士林的一股力量,他们的崛起已成必然。
其实哪怕没有夏浔今天的这一举动,辽东士林身在其中,其思想意识早晚也会转变,从而区别于江南。特殊的地理环境、多民族的成份构成、时刻不断的忧患意识是必然会促使其思想文化的进步和变化的,如今只是不用付出惨痛的代价再痛定思痛,就已提前开始了蜕变和进化而已。
朱棣听到夏浔在辽东痛骂士林的消息时,正听工部尚书宋礼和僧录司正印道衍大理由向他禀报铸造当世第一大钟的事情。
道衍是此次随朱棣一块北巡的,朱棣想铸一口当世独一无二的大钟挂在宫中,道衍大师和工部尚书宋礼汇集众多能工巧匠经过一段时间的反复磋商终于拿出了研究方案,这口准备铸造的大钟高近七米,按现代的重量单位重约九万三千斤,钟身内外遍铸阳文楷书佛经估计也得有数十万字。钟成之后,每一敲击,方圆百里,尽得与闻。
这的确是前所未有的一项大工程,对冶炼、铸造诸多工艺都是一个挑战,众多能工巧匠反复计算、评估,才拿出了这个方案。朱棣要铸一口独一无二的大钟,一方面是要炫耀国威、宣扬实力,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招揽天下僧侣之心。
一部《永乐大典》,不但完成了一桩文教盛事,也减轻了他以藩王登位与士林之间的矛盾和冲突,招览了众多的士林高人为其所用,这口永乐大钟,就是他招揽天下僧侣的几项举措之一。他在武当山大修道观,以收道教人心,佛教势力更大,他又岂会不予重视?
元朝人信佛,自元以来,佛教得到了比前朝更大的发展,到了明朝,虽经元末战乱之后,全国仍有僧尼数十万,其信徒不计其数,这是明朝统治者无法回避和必须认真对待的现实。弄得好可以得到这一宗教体的归顺和拥护,弄不好必将危及新兴王朝的统治和稳定。
所以朱元璋、朱棣父子两代,都采用了推崇、扶植、利用和控制的方法。诸如礼遇名僧,频举法会,广泛册封藏传佛教各派领袖,重建或修缮寺院,大量刊印佛典,通过限制发放度牒和僧侣数目、年龄以及实行考试制度等方式抑制僧侣数目的过快增长,防止滥竽充数等等……
在西域,加强同西域地区茶马贸易,对西藏佛教各宗派大小首领加封“大法王”、“大国师”及“西天佛子”等名号,使他们转相导化,以共尊中国。这些方法相当有效,终明一世,没有受到来自西番的寇掳之患。
如今造这大钟,也有这一层意思在,同时也是在他龙兴之地,向上天祈祷感谢,护佑他登上皇位的一种心意。刚刚听完了道衍和宋礼的禀报,正在高兴的时候,又得到了夏浔在辽东痛骂士林的消息,朱棣更是开心之极。
夏浔的看法何尝不是他的看法?做为一个务实的统治者、一个曾经多年与北疆游牧打交道的皇帝,朱棣对塞外游牧的认识比夏浔还要深远,但他是皇帝,有些话不能说,或者不方便说,说也不可能像夏浔这样肆无忌惮、口无遮拦,如今籍夏浔之口骂个痛快淋漓,朱棣也是狠狠地出了一口鸟气。
如今,大明在辽东的诸般动作,实际上朝中已经有文官上书弹劾了,认为朝廷此举有失天朝上国之风范有些手段委婉些,借敲打夏浔来暗责皇帝,有些则直言不讳,直斥皇帝此举无道。
皇帝心中郁闷的很,夏浔这番话,可是狠狠扇了那些鼠目寸光的滥好人一个大嘴巴!
纪纲在一旁看见皇帝大笑,神情十分欢愉连忙进言道:“皇上,辅国公这番话,虽然粗犷了些却是字字真言、大快人心呐,依臣看,不如一字不易,刊之邸报,发行江南,叫那些愚腐之辈都看看。”
“唔……”朱棣略一沉吟,夏浔这讲话是瞒不住的,如果任由民间传播,说不定就有人胡乱篡改,朝廷明示于天下,也未尝不好,便欣然道:“好主意!发下去吧!”
“是!臣遵旨!”
纪纲连忙趋步上前欠腰举手,从朱棣手中接过那份奏报,小心揣在怀中,心中暗喜:“这邸报一发,你杨旭怕不被江南士林骂死,到时候名声比我纪纲还臭十分。”
道衍向朱棣合掌道:“皇上,如此大钟,前所未有,为防意外臣与宋尚书商议,决定先试铸一钟,若无差错,再正式铸造,在此期间,正好制作经文字模,如此盛事,非同小可,还请皇上为之作序,以便早些制作字模。”
朱棣听了,微一沉吟道:“嗯……,这经文自然是要作序的,只是……朕写些什么好呢。”
道衍胸有成竹地微笑道:“此钟铸成,千年不坏,每日敲响,满城皆闻,这序么,当写上陛下宏愿!”
朱棣欣然道:“理应如此!”
道衍道:“自皇上靖难,复又登基为帝,朝野毁誉相参,似方孝孺、齐泰、黄子澄等伪忠之辈,总有不平之鸣为之响应,皇上还应写明这些人的罪孽,以昭世人,以正视听!”
朱棣大笑,不屑地道:“太古之事早已泯灭,如今记载或存或废、或真或假,万不识一。贤愚、好丑、成败、是非,无不消灭,但迟速之间罢了。矜一时之毁誉,以焦苦其神形,何苦来哉?方黄齐泰之辈,自以忠贤,实则祸国之大J,也配上我永乐大钟么!”
道衍深深地望了一眼刚刚揣好奏章正暗藏喜色的纪纲,微笑道:“皇上,善恶忠J,终能昭然世上,然则明示其罪,岂不早些唤醒愚昧?大钟之鸣,惩恶扬善!”
“嗯……”
朱棣思忖片刻,颔首答应,轻轻站起,提起笔来,纪纲见了,连忙抢前一步,铺好纸张,捧过砚台,洒水研墨。朱棣峙立案后,抚须沉思良久,提笔饱墨,挥洒自如地写道:“……谗言君臣,诬毁善良,所造罪业,无量无边。……今王法所诛皆不忠不孝之人,凶暴无赖,非化所迁。所以拔恶类,扶植善良,显扬三宝,永隆佛教,广利一切。”
第996章 春天里
这个冬天,一如往年,无边落叶,万木萧萧。
不同于往年的,是今年塞北猫冬的人少了,整个北方都忙得热火朝天,忙着杀人的,忙着逃命的,忙着争权的,忙着夺利的……
夏浔从豁阿夫人的营地离开不久,从瓦剌部落赶来报信的人就到了:大明数路大军已经赶到他们的驻地八河,把他们几大部落留在那个最好的冬季驻牧之地的老窝都给抄了。
瓦剌诸部首领闻讯大惊,哪还顾得与鞑靼继续较量,仓惶回师,便赶回瓦剌。把秃孛罗和豁阿夫人此前就已从夏浔口中知道了确切消息,听闻老巢出事,他们也是心急如焚,但是他们都清楚,夏浔既然把这件事告诉他,那就代表着大明的军队已经赶到八河,他们即便立即回师也来不及了,眼下莫不如为善后中争取最大利益而努力。
谁说草原上的人就没有政治智慧?一番权衡,两个人都很明智地捺下了心中的焦急,直到消息正式传来,才与其他部落首领一向“大惊失色”、一样“怒不可遏”,但是在返程中,两个人便开始不断地到其他部落中走动,与该部首领会唔,秘密进行洽谈。
西蒙古有许许多多部落,所谓的瓦剌三王和哈什哈,只是本部落强大,然后有众多的部落依附其下,结成同盟,这样松散的统治方式,就注定了每个具体的部落,其首领对本部都拥有绝对的统治权他们可以自行选择新的政治盟友,结成利益团体。
豁阿夫人和把秃孛落要做的事就是尽可能争取这些部落对自己的拥戴,现在他们当然不能透露太多消息,于是只能从谴责脱脱不花和撒木儿着手,指责他们一意孤行发动对鞑靼之战,指挥上又有诸多失误。其实赞成对鞑靼用兵她豁阿也有份,各部落同意出兵更是各部首领亲自点的头,这时自然避而不谈。
一路下来,万松岭只管做着在大明扶持下将这些已被削弱的蒙古部落全部纳入自己治下的美梦,撒木儿公主则忧心部落不知道被明军破坏成什么样子,完全没有注意豁阿夫人和把秃孛罗的小动作。
在马哈木和哈什哈双双遇刺之后撒木儿公主以瓦剌最高统治者遗孀的身分,加上脱脱不花的强大号召力,确实在那个人心动荡的时刻招揽了一些部落过来而现在这些努力都付诸流水了,这些犹疑不定的部落复又分别投向了豁阿哈屯和把秃孛罗。
奴儿干都司、哈密王、别失八里王,这些都是归顺了大明,但是保持着独立武装的地方势力,他们奉诏攻打瓦剌,在大雪寒冬时节如此不遗余力根本就是利益驱使。以前,他们一直是瓦剌和鞑靼这两头猛虎欺压掳掠的对象,现在有机会反咬一口,他们自然乐于答应。
因此一来,瓦剌就倒了大霉。这些人马到了瓦剌哪还客气,一开始是只要遇到反抗就大肆烧杀抢掠一番青壮杀死,妇人和儿童连带牛羊马匹全都席卷一空,到后来你不反抗他就激你反抗,然后又名正言顺地抢掠一番,把人口、牲畜等战利品源源不绝地运回自己的地方。
等瓦剌残军狼狈地跑回自己的地盘上时,他们的部落已像一块被啃得七零八落的骨头,没剩多少R了。
来自于山西都司和陕西都司的明军,军纪比这几路人马要好一些,却也不可能纪律严明、秋毫无犯何况这种侵掠本身也是一种削弱瓦剌的手段,由于瓦剌与鞑靼未按计划耗光全部实力全结束了战斗,通过这种手段也能最大限度地削弱他们的实力,所以对友军的行为睁只眼闭只眼,采取了放任的态度。
实际上这时候他们想约束也约束不了,战胜的部落掳掠战败部落,是草原上一向的习惯,你想约束,哈密、别失八里和奴儿干的三路大军也只是阳奉Y违,这儿没有中原那样的城池,而是散落在草原上的一个个大小部落,大军一到,他们更是分散逃窜,整个草原上到处都是,军队要分兵追击,更是无从监督。
实际上明军自己许多士兵也参与其中了,只是他们无法像那三路大军一般堂而皇之地把牛羊赶走,把女人和孩子带回去当奴隶,所以动作要小一些。虽然豁阿哈屯、把秃孛罗、撒木儿公主等人一听本部受到攻击,就已经有所预料,但是回到瓦剌亲眼见到被洗劫一空的一个个部落,依旧悲愤不已。
不过眼下他们也没有别的办法,明军打着征讨的幌子,讨伐瓦剌。窃立大汗,图谋不轨的证据他们已经拿到了,明军进攻瓦剌以后,俘获了许多部落的长老和首领,有了这些人证,讨伐之举可谓出师有名。他们除了谢罪别无出路,因为他们已经没有一战之力。
且不说那些残兵败将根本不可能是明军的对手,而且因为老巢被占据的原因,如果真要打下去,不用几天他们就得因缺少粮草而全军覆没。明军当然不可能这么做,也没有能力这么做。
朝廷正在吞噬鞑靼这块大蛋糕,不可能再抽出足够的人力、物力和财力,同时对瓦剌采取改编措施。
不要说在当时,就算是在现代,国家储备较之那时不知强了多少倍,各种现代化交通、运输、通讯条件便利快捷,以倾国之力对一省之地进行集中的、彻底的改造和投入,也是吃不消的,明廷既然不能马上对瓦剌开刀,保留已经被削弱的原有统治阶层并促使其继续内讧就很有必要。
否则一旦瓦剌出现权力真空,朝廷又没有足够的力量去控制他,游弋于瓦剌周围的北方、西方部落,还有哈密、别失八里甚至奴儿干的那些领主、酋长们就会垂涎三尺地C手其中瓦剌广袤的领土和无数的游牧部落被他们蚕食、吞并之后,形成新兴的强大游牧民族,尾大不掉,会让朝廷更加头痛。
更何况,要消灭瓦剌这些统治阶层也不容易他们打不过却可以逃,如果他们逃往北方,与更北方的游牧部落媾和,建立流亡政府,明廷又没有足够的力量控制瓦剌草原,草原上部落陆续投靠过去,十年八年之后他们依旧会卷土重来。须知现在说明军已经控制了瓦剌指的是控制了那些驻牧在八河地区的直属于瓦剌三王和哈什哈的核心部落,瓦剌草原广袤无边,相当于半个大明的国土无数的部落散落其间,就算把大明两百多万军队一个不剩地全派过来,不可能控制整个瓦剌草原的所有部落。
所以,大明要按下性子谈判,瓦剌贵族们也要咽下这口恶气来谈判。
明廷已经拿到了瓦剌私立大汗的铁证,出师有名谈判也就有了底气。同时,他们已经控制了瓦剌主力所在的八河地区,掌握着谈判的主动权。从鞑靼匆匆撤军回来的诸位部族首领既然还有谈判的机会,也就下不了就此流亡的决心,只要不超出他们的谈判底限,他们就只能坐下来。
与鞑靼一战瓦剌遭受了前所未有的重创,老巢被抄,部落中多年积攒下的大量财富被掠掳,如此种种,使得诸多部落不再迷信于黄金家族的权威,而是把万松岭当成了瓦剌人的灾星,他的威望一落千丈。原本坚决拥戴他的豁阿哈屯和撒木儿公主,现如今也只剩下一个死心到底的撒木儿公主,豁阿与他算是彻底决裂了。
万松岭并不蠢以他的精明甚至可以更早一些发现夏浔的Y谋诡计,只是他虽一生行骗,却从来也没想过朝廷也可以行骗,他是个老千,却从没想过朝廷也可以做老千,正因为他深信不疑,所以他从未去深思过朝廷一条条命令背后的深意。
现在他知道了,却已大势已去。撒木儿公主对他倒是毫无异心,由于草原上恶劣的生存环境和常年不断的战争,部落的衰亡和复兴是家常便饭,今日坐拥万帐,牛羊如云,明天匹马天涯,浪迹四方,后天再度崛起,这种事屡见不鲜,所以撒木儿丝毫没有颓丧,哪怕只剩一兵一卒,她也有信心东山再起。
做为成吉思汗的后裔,撒木儿公主不愧是女中豪杰,如果她生为男儿身,也就用不着力捧万松岭这个假货了。可怜她一片痴心,大汗梦破灭的万松岭却又打起了卷带一笔细软,逃之夭夭,继续做江湖骗子的美梦。他一面按着锦衣秘探杨亘的吩咐向大明皇帝写请罪书,一面吩咐自己的弟子公孙大风准备出逃。
豁阿夫人和安乐王把秃孛罗上书大明朝廷,把私立大汗的罪责统统推到死去的马哈木和太平两个人身上,他们向明廷大表忠心,并表示愿意交出脱脱不花,换取大明的宽赦。
撒木儿公主见此情景,情知大势已去,便准备策划远遁。如果明廷要处死脱脱不花大汗,她就突围逃向更北方!铁木真当过俘虏、吃过败仗,被整个部落抛弃过,独自流浪于草原之上,后来还不是成了五湖四海之王?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她和脱脱不花未必就不能卷土重来。
很快,大明皇帝的圣旨就下来了,朱棣封豁阿夫人为一品诰命、忠顺夫人,封其子阿古拉为顺宁王。顺宁王原是马哈木的封号,马哈木是瓦剌三王之首,是撒木儿公主的丈夫,这个封号给了豁阿哈屯的儿子,就等于是剥夺了马哈木部落自额勒别克汗以来,对瓦剌的最高统治权。
把秃孛罗依旧是安乐王,但是皇帝下旨,马哈木和太平窃立大汗,图谋不轨,剥夺两人的王爵,太平部落由安乐王把秃孛罗统治。这一来,瓦剌最高统治者的名份给了豁阿夫人,安乐王却得到了最大的实惠。
瓦剌最强大的力量本来是哈什哈部落和马哈木部落,把秃孛罗合并了太平的部落之后,就能实力大增,与这两个部落鼎足而立,三分天下。可太平死后撒木儿公主已为太平部落抢立了一个首领,已经成为该部事实上的首领,只是还未得到大明的承认,没有袭受王爵。
如今朱棣把该部纳入把秃孛罗治下,可想而知那位太平部落的新任首领是绝不会心甘情愿交出权力的他虚与委蛇地应付走了大明军队,必会反抗把秃孛罗的控制,把秃孛罗想壮大自己的实力,就得对自己这个一贯的盟友部落动伍。
这就像当初额勒别克汗把西蒙古的统治权封给马哈木,西蒙古原来的领导者哈什哈不肯放权,于是两人就斗了二十年多年,一直到同时遇刺身亡黄泉路上依旧是一对水火不相容的冤家。
朱棣这么安排,明摆着就是驱狼斗狼了,可是把秃孛罗能放弃么?
你知道我的目的也只能按照我的要求去做,这是赤LL的Y谋。
等把秃孛罗吞并了太平的部落,拥有了足够的力量,他会不会向豁阿夫人发起挑战?这是后话了,眼下,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的敌人:撒木儿公主。
永乐皇帝把豁阿夫人立为瓦剌的统治者她就必须得征服撒木儿公主,才能得到草原诸部的承认。撒木儿公主和豁阿夫人,这对曾经的盟友,现在也不得不走向对立。
其实在豁阿夫人的心里,一直以为接下来她唯一需要征服的人只是把秃孛罗,她认为撒木儿公主和脱脱不花汗会被大明皇帝下令处死她甚至已经暗中授意自己的部落,一旦明军围剿撒木儿公主,就故意放水,让撒木儿公主从他们的防御区域逃出去。
豁阿夫人倒不是念及旧情,而是因为只要不在瓦剌部落之内,一个活着的脱脱不花和一个活着的撒木儿公主对她就是有利的,明廷就得对她更加倚重,不惜财力地扶持她,不让脱脱不花和撒木儿公主在瓦剌人中的影响力和实力超过她。
却没想到朱棣气势汹汹地追查瓦剌人擅立大汗一事,为此不惜大动干弋,真正查到了脱脱不花下落时,居然开恩不杀了。圣旨上说,大明对元室后裔一向是宽待礼遇的,当年把脱脱不花安置在甘肃,容许他成为该部落的首领,就是明证。
马哈木和太平擅立大汗,其心可诛,而脱脱不欢在瓦剌并无根基,只是一个任人摆布的傀儡,皇帝陛下仁慈宽恩,见他请罪诚恳,决定不予严惩,只免去他的汗位,改封为大明指挥同知,依旧统辖原马哈木部落。
这一招,却与当年把白莲教裘婆婆延揽入京,封为教坊司女官,叫她广收弟子,将白莲秘术,实际上也就是魔术戏法儿公开与天下人面前的用意是一样的,揭开其神秘色彩,也就不再能够蛊惑愚夫愚妇。
成吉思汗当年到处播种,黄金家族后裔远未灭绝,就算这个脱脱不花汗是真的,把他弄死也无济于事,只要瓦剌人有心,只要黄金家族在草原上还有蛊惑人心的力量,他们早晚能再找一个来,甚至炮制一个假的出来。更何况这个脱脱不花是假的,还有利用的价值。
留着这个瓦剌人心中的脱脱不花不杀,把他置于把秃孛罗和豁阿夫人之下,就能打破所有对黄金家族依旧抱有幻想的草原人的神话,叫他们亲眼目睹:神圣也是可以被践踏的。这一招比刀枪还狠,杀他们几个人,他们可以再生,抢他们几头牛羊,他们可以再养,精神支柱被击碎,便再也无法还原了。
当然,这些都只是暂时的手段,至于没有一步到位的原因,就是因为纪纲突然改变计划,结果没有耗光他们的实力,而朝廷现在还要集中全力经营鞑靼,夏浔只好亡羊补牢,丢几个饵下去,叫他们继续自相残杀,等解决了鞑靼那边的问题,腾出手来,这边也该打得差不多了。
等瓦剌的事情得以“圆满解决”,埋下重重祸患和内战的根源之后,哈密、别失八里、奴儿干都司、山西都司、陕西都司就开始撤军了,他们在草原上整整驻扎了一个冬天,吃瓦剌的、抢瓦剌的、祸害瓦剌的,顺带着还给他们做了大量改良人种的工作,终于准备滚蛋了。
这时候,冰雪消融,春的气息已经吹到了塞北。
夏浔也要从辽东启程,返回北京了。
一辆长途大车辘辘驶过鞍鞯齐全、甲胄鲜明的侍卫护侍于前后。
小樱探头在窗口,贪婪地看着街头的一切。
老汉、老婆子们身上还穿着老羊皮袄,就勤快地出现在大街上,肩上挎着藤条筐子,沿路拾捡着牛粪羊粪。
从鞑靼草原赶来的牲口贩子赶着满街的牛羊马匹经过牛哞羊咩声一片。
从海路运上来的粮食也一车车驶过,路两旁是形形色色的各式商旅,摆摊的、开店的,热闹非凡。
一路过去,等出了城,不远就是丛丛山。
山Y还是白雪皑皑,山阳的野草野菜已经疯长起来。
纵然是山Y的白雪中也已露出了春色,那漫山遍野的映山红,红彤彤的一片仿佛一片绚丽的朝霞,而铺陈其下的,却依旧是一片雪白,白与红,构成了一片赏心悦目的惊艳。
宽阔的辽河上面,曾经冰冻三尺的河面已经开始解冻河中央的部分已经重现了滔滔河水,冲刷得两侧的冰面晶莹剔透,不知什么时候,轰隆一声,一大片冰面便塌进水里,变成许多剔透的冰块随着那河水欢快地冲向远方,一路撞得粉身碎骨。
这里是北方,却不是她所熟知的草原,所见的一幕幕情景,既熟悉又陌生。
说陌生,是因为草原上的春天,蜇伏一冬的人们复苏过来时不是这样的情景。说熟悉,是因为这儿的风、这儿的天,这儿的气息她喜欢这儿,和家乡好像。
可她终究还是要离去,跟着她的男人,因为她男人的地方才是她的家。
家和家乡,当然是家更亲切一些。
想到她的男人,小樱心里便是一阵甜蜜,原来男欢女爱,竟是这样一种感觉!
不曾成为他的女人前,她从不知道,虽然也曾憧憬,也曾幻想,但是直到真的经历那一切,她才知道自己的想象力是何等的匮乏,从处男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