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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人微微一怔,道:“怕是杞人忧天吧。”
江南儒医道:“我素来乐天知命,何致于杞人忧天。自从九曲掘宝以还,蒙华大侠恩赐,天台一派得以取回本门秘塞,为夫的喜涉医药二道,格外获得一册华佗正经,方有今日之小成。就因我乐天知命,心仪华大侠的为人,当时才能冷眼旁观,我总觉得华大侠过于宽厚,祸患未能根除,因之近年以来,无时不为此而耽心……”
原来这位江南儒医本是天台一派的宿老,九曲掘宝,家道中兴,由于他生性澹泊,将本门秘发送呈掌门以后,一直寄住金陵,行医济世,终于成了一代名医,金陵城家喻户晓的大善人。谁知他感念华天虹之赐,眼中竟在留意武林的动态,这等措施,可谓有心之人了。他讲到这里,金陵五公子俱已明了大概,那蔡昌义人虽莽模,却也不笨,江南儒医话声微顿,他已哦的一声,接口说道:“我明白了,伯父听任咱们吃喝玩乐。不加管束,那是要咱们留心江湖的动态。”
江南儒医道:“枭雄妖孽,欲想蠢动,留心是没有用的,必须习以为常,不落痕迹,方有所得。就像这次碰上那姓贾的女子,你们平日若是有了成见,那就救不了华公子了。”话声一顿,忽又接道:“不过,你们都是好孩子,平日也自有分寸,老朽才能放心。”
四公子脸色同是一红,袁逸枫接道:“侄儿斗胆妄测,伯父恐伯另有吩咐吧。”
江南儒医颔首不迭,微笑道:“逸枫机敏,老朽的用意,一来是让你们多方接触。俾以了解武林的变化,二来是让你们广结人缘,一旦发生事故,也好帮助华大侠作一番事业。老朽这点用心,自然向华大侠报恩之意,但也是为了大局着想,诸位不见怪就跟吧?”
蔡昌义大声叫道:“随这是怕父提携,谁见怪?谁见怪就跟他绝交。”
袁逸枫、李博生、高颂平同声接道:“昌义弟讲不得错,这父伯父提携。伯父之心,可昭月日,咱们倘能追随华大侠铲除妖氛,作一番事业,也不枉伯父苦心垂爱一场……”话未说完,江南儒医已自大笑不已,道:“很好,很好,诸位贤侄明理尚义,老朽衷心甚慰。”
老夫人白眉微蹙,扬一扬手中的银针,戳口道:“老爷子,你那忧虑,是缘这枚银针而起么?”
江南儒医回眸道:“正是因这枚银针而起,夫人请想,那姓贾的女子隐迹风尘,甘为妓女,又复身怀绝技,这枚银针既有残余的迷药,刺X的手法超人一等,被制之人且是华大侠的哲嗣,几种徵侯凑在一起那不显示武林将有变乱么?”
老关人想了一下,还要讲话,忽见锦榻上的华大华云龙翻了一个身。江南儒医急忙轻声道:“夫人稍安,详情还得问问华公子。”说罢起身,朝华云龙走了过去。
只见华云龙猛地坐起,大声叫道:“闷死我也。”
江南儒医左臂一伸,轻轻将他扶住,道:“华公子最好再躺一下……”
华云龙双目一睁,讶然道:“这……这是哪里?”
江南儒医道:“金陵医庐,老朽的住处。”
华云龙环扫一匝,目光凝注道:“老丈是谁?怎样称呼?”
江南儒医道:“老朽余尚德,人称江南儒医。”
华云龙惑然不解道:“在下患病负伤了么?”
江南儒医道:“公子为肖小所制,中了迷魂药针。”
华云龙眉头一蹙,道:“迷魂药针?老丈讲,这里是金陵?”
江南儒医道:“正是。”
华云龙恍然一哦道:“我想起来了,贾嫣呢?”
余昭南接口说道:“贾嫣是怡心院的妓女,此刻……”
话犹未毕,华云龙一挣下地,迫不及待道:“这女人不简单,怡心院在哪里?我去找她。”
江南儒医阻拦道:“华公子请稍安,内情确不简单,那女人此刻怕已不在怡心院了。”
华云龙微微一怔,再次举目环扫,最后将目光落在江南儒医脸上,顿了一下,道:“老丈认得小可?小可中了迷魂药针,是蒙老才所救?”
江南儒医点一点头,道:“二十年前九曲掘宝,老朽见过令尊令堂。些须小事,不足挂齿,华公子感觉如何?没有什么不适了吧?”
提起掘宝的往事,华云龙以为江南儒医乃是父母故旧,连忙一整衣襟,肃容作礼道:“晚辈华云龙,参见余老前辈。”
江南儒医急于还礼道:“不敢当,不敢当,华公子如无不适之处,老朽有话请教。”
华云龙暗暗忖道,这位余老前辈何以如此谦逊了。心中在想,口中却道:“迷魂药物本对晚辈不生敌用,晚辈并无不适之感,老前辈有话请问,晚辈洗耳恭听。”
江南儒医敞声一笑,道:“那就好了,华公子请坐。”他接着又替华云龙引见在座之人,华云龙也向余老夫人行了礼,又与金陵五公子道了久仰,这才坦然坐下。
江南儒医目光一顾儿子,道:“南儿,你将幸遇公子的事先讲一遍,免得华公子心有所疑。”余昭南听到父亲的吩咐,从头到尾又将拦截贾嫣之事讲了一遍。
讲到赶回医庐之际,余老夫人扬一扬手中银针,接口道:“华公子所以昏迷不醒,便是这枚迷魂药针制住了华公子的玉枕X。”
华云龙听得十分仔细,闻言骇叫道:“玉枕X?”
江南儒医道:“事情已成过去,华公子定一定神,先检视一下可曾失落重要之物?”
华云龙神情大震,旁的都不要紧,唯独那防身软甲之中,藏有玉鼎夫人的绝笔书信,那封书信万万不能失去,因之闻言之下,忧心仲仲,急忙向怀中摸去。总算还好,软甲依旧,他大娘给他的三个药瓶也在怀中,至于防身的宝剑,随身的衣物,以及那匹龙驹,便是失落,那也无关紧要。他知道软甲未动,书信仍在,暗暗松了口气,道:“那贾嫣好似未曾搜索晚辈的身子,宝剑衣物等倒不要紧。
江南儒医眉目一蹩,道:“这就奇怪了,那姓贾的女子没有不搜身的道理?……华公子,你可记得被制时的情形?”
华云龙脸上微微一红,道:“讲起来是晚辈自己大意……”他接着说出邂逅贾嫣,以至X道被制的经过,然后又道:“晚辈自恃百毒不侵,七日迷魂散对我无敌,却未防她点我X道,及至警觉,人已昏迷,至于她又在我玉枕X上刺下迷魄药针,晚辈更是一无所知了。”
金陵五公子听他说百毒不侵,人人半信半疑。江南儒医却是一边静听,一边寻思,待他讲完,仍是不知那贾嫣为何不搜华云龙的身子。半晌无语,书房之内一片冷寂,但气氛却是紧张而肃穆,好像一道无形的铁箍,紧紧扣住每人的心弦,连气也透不过来。
那蔡昌义大是不耐,等了一下,突然大声道:“不要想啦,伯父,咱们怡心院走一趟去。”
高颂平接口也道:“不管那贾嫣是否已回怡心院,走一趟怡心院总不会错,余伯父,侄儿想仍装狎客,晚上去怡心院走一趟。”
余老夫人将头一点,道:“颂平讲得有理,那贾嫣寄身怡心院中,说不定怡心院正是某人的巢X,前去摸一摸底细,不失是正本清源的解法。”
江南儒医摇头不迭,道:“去不得,打草惊蛇,那将前功尽弃。”
余老夫人道:“老爷子总是不改寡断的习性,犹豫不决决,焉能成事,我老婆子作他们的后盾。”
江南儒医失笑道:“夫人糊涂了,将来卖命,也许尚有用处,如今便是要到怡心院去,那种地方,夫人怎生作他们的后盾?”
老夫人先是一征,继而变了颜色,似要争吵,华云龙连忙起立道:“夫人息怒,请听晚辈讲一句话。晚辈所以大意受制,原是想摸一摸贾嫣的底细,如今既知贾嫣寄身于怡心妓院,晚辈自会处理,余老前辈以及诸位兄弟救助之恩,晚辈先谢,至于援手之意,晚辈心领了。”他双手抱拳,作了一个罗圈揖。
蔡昌义拒不受礼,大声叫道:“嗨,你这人婆婆妈妈……”
袁逸枫怕他失了礼数,急忙截口道:“华公子见外了,令尊的事迹脍炙人口,兄弟们只是邯郸学步,各尽为人的本份,你这样讲,那是独搅其事。”
袁逸枫抱拳一拱,哈哈一笑,又道:“这是戏言,华公子不要当真。兄弟之意,是讲落霞山庄事事为人,武林同道受益良多,咱们深愿附骥左右,一者学学令尊的风范,再者也可各尽心力,作一点有意义的事。华公子若是不让咱们C手,咱们实在心有不甘。”这话和缓了些,但词锋仍然极利,令人无法峻拒。
华云龙楞了一楞,抱拳作礼道:“袁兄这样讲,小弟无话可说,不过,诸位既不见外,这华公子三字,以后务必请免。小弟表字云龙,往后称华云龙,称云龙,悉听尊便,如若再称公子,小弟拂袖而去,诸兄可别见责?”
那蔡昌义生性最急,击掌欢呼道:“痛快,咱们就这样讲,谁要再称你公子,谁就是这个。”他作了一个王八的手势,顿时引起二阵哄堂大笑,历久不歇。
欢笑声中,老夫人连连以拐杖顿地,上气不接下气道:“不要笑啦,不要笑啦,咱们谈正事。”嘴讲不要笑,事实上她比旁人笑得更凶,余昭南生伯母亲岔了气,强忍欢笑,连连轻捶母亲的背脊。
适在此时,一名家仆前来禀告,道:“启禀老太爷,酒菜已备,请示下开在何处?”
江南儒医忍住笑声道:“内客厅。”起立肃容,接道:“龙哥儿,老朽恭敬不如从命,托大了。请,咱们边饮边谈,好歹商量一个可行之策。”
华云龙讲了一句理该如此,余老夫人已接口道:“我看你才是真正者悖了,华哥儿昏迷日久,诸贤侄一身尘土,便这样未曾梳洗,就饮酒么?”
笑声再起,江南儒医嗨的一声,道:“真是老糊涂了,南儿,领华……领龙哥儿梳洗去,诸贤侄熟门熟亲,各自请便。夫人,咱们由客厅相候去。”如此一来,气氛顿时轻松无比,老夫妇率先出门,继之各人分别前去梳洗。余昭南的身材与华云龙不相上下,从里到外,各取了一套新衣,交给华云龙替换。
华云龙性情活泼,至此甚觉投缘,梳洗更衣毕,越发精神焕发,神采奕奕。众人先后到了内客厅,彼此一无拘束,谈谈讲讲,气氛极其融洽。难得老夫妇俩也有少年人的兴致,一席酒,直到初更,始才尽兴而散。席间江南儒医也曾问起华云龙何故离家?
华云龙毫不隐瞒,率直讲明奉命缉凶,并将一路来的经过详加叙述,众人听了,一致为九命剑客之死默然扼腕,更对凶手的神秘与残忍均感忿怒,但结论只有一个,那便是浩劫将兴武林将要从此多事。讲起浩劫将兴,江南儒医至为含蓄。他对华云龙所述各节,以及所遇之人物,只笼统讲了一句或有关联,再往深究,他就不愿置词了。但他却竭力赞成华云龙前往南荒一行,理由也不肯多讲。
眼前以贾嫣为重,因之华云龙对其所余,也不多问。贾嫣隐迹风尘是谜,劫持华云龙的目的是谜,不搜华云龙的身子更是谜,一连串的不能揭开,其他捕风捉影之事,更不用谈。故此,江南儒医同意了诸小的意见——仍装狎客,摸一摸怡心院的底细。可是,他只同意余昭南陪同华云龙前往,其余诸人则不必去。他总认为贾嫣必已远遁,此行实属多余。至于他让余昭南与华云龙同去,那是因为他俩同属当事人,他的理由很充分。
怡心院若是鬼窟,贾嫣劫人,定有所知,隐匿贾嫣的一切,乃是意料中,事情要查访,人选必须恰当。华云龙被救之后,由余昭南以识途老马的身份,带他访问贾嫣的下落,乃在情理之中,纵然难有收获,也不至引起怡心院本身有侦破之感,提高了警觉。这是他的深谋远虑,不愿一次便让线索中断,诸小也就不再坚持了。
但是,其中有一人例外,那人便是较为莽撞的蔡昌义。蔡昌义好似与华云龙特别投缘,不愿与华云龙分手,强词夺理的讲他也是当事人,救人时他也在场,直到散席,仍是吵闹不休。江南儒医被他吵得头脑发胀,无可奈何只得应允让他同行。这一下他高兴了,跳起来叫道:“备马,备马。”
江南儒医摇头不迭,道:“昌义,此去乃是暗访,你可要沉得住气,莫要坏了龙哥儿的事。”
蔡昌义将头连点,道:“侄儿理会得,到了怡心院我不开口就是。”
这时,众人身在前院,早有家仆备妥了三匹骏骑,江南儒医挥一挥手,道:“上马吧,早去早回,便有所得,今晚最好不要动手。”
最后两句话旁人也许不懂,华云龙七窍玲珑,却是一点就透。只见他微微一笑,将手一拱,道:“晚辈自有分寸,寒夜露重,老前辈请回。”接过缰绳,纵上马背,道了一声诸兄回头见,便随余昭南驰马而去。明月晶洁,三人的目力又复敏锐异常,策马奔驰,倒也不虑出了差池。
可是,过了鼓楼,进入西王府大街,往来的行人渐渐拥挤,他们只得挽辔徐行。这三人同是贵胄公子的打扮,人既俊逸,马也健壮,挽辔徐行,引来不少钦羡的目光。余昭南的外号叫做赛孟尝,识得金陵五公子者大有其人,一路之上,不少人故意前来攀搭问好,行进的速度越发慢了。
蔡昌义心肠爽直,他心中有事,对那前来攀搭之人大感不耐烦,爱理不理,一双浓眉,紧紧的皱了起来。华云龙虽然也感不耐,但他乃是初到金陵,有一种新鲜的感觉,左顾右盼,倒也尚能忍受。移时,华云龙突然见到蔡昌义双眉紧蹙的模样,不觉留上了神,同时忖道:“这位蔡兄心直口快,毫无心机,倒是性情中人。这等人最是厚道,我倒不能错过机会,须好好交他一交。”他这样一想,兴趣陡然高涨,马缰轻提,缓缓道:“昌义兄世居金陵么?”
蔡昌义正感万分不耐,忽听华云龙发问,顿时松开了眉头,嘻嘻一笑,道:“是啊,你呢?”话声出口,倏觉此问多余,忙又接道:“咱们得叙叙年岁,看是谁大?这样兄弟混淆不清,有欠妥当。”
华云龙微微一笑,道:“小弟壬申年正月十九日生,今年十七岁,昌义兄呢?”
蔡昌义哈哈一笑,道:“我有潜了,我是辛未年生,恰好大你二岁。”
华云龙笑道:“小弟并不吃亏,日后有昌义兄照顾……”
蔡昌义大感舒畅,敞声大笑道:“彼此照顾,彼此照顾。”
华云龙付道:“此人亦知谦逊,并不浑嘛。”口中问道:“但不知令师是哪一位?”
蔡昌义道:“家传的武功,稀松得很。”
华云龙暗暗一笑,道:“伯父母健在么?昆仲几位?”
蔡昌义道:“先父去世多年了,我只有一个妹妹。”他忽然睁大眼睛,一本正经地道:“我告诉你,舍妹是个雌老虎,日后见她,你要小心一点。”
忽听余昭南道:“小心啦,咱们到了。”原来谈谈讲讲,不觉已到怡心院的大门。
华、蔡二人正自一楞,只见一个鸨头迎了上来,向着余昭南哈腰作,揖,谄笑道:“余爷才来,嫣姐儿久等了,请,快请,嫣姐儿备了一席酒,正在房里侯驾。”事出意外,闻言之下,三个人楞在马上,竟忘了下马。
第十二章 道是无情却有情
水西门外,余昭南拦阻截人,那贾嫣曾经取出匕首,意图抗拒,双方已成对头冤家,如今劫来之人已被救走。那贾嫣居然安之若泰,不事趋避,而且备酒相待,兑现了诺言,难道她不怕华云龙前来寻衅,揭开她的秘密?这时,夫子庙一带游人如织,怡心院的狎客进进出出,络续不绝,余昭南微一怔楞,不及细思,当先下马,挥一挥手,道:“请引路。”
那鸨头再一哈腰,腰肢一撑,敞开嗓门吆喝道:“余公子到。”身子一转,颠着P股,领先行去。霎时间,余公子到四个字,一声声直传内院,那声势宛如开罗喝道一般,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余昭南微微一笑,转脸一望华、蔡二人,道:“贾姑娘固是信人,二位请。”
早有仆役接过马组,牵走马匹,华云龙心照不宣,微一颔首,道:“信人,信人,昭南兄请。”
三人并肩而行,余昭南传言说道:“贾嫣不避,事出意外,华兄作何打算?”
华云龙敛气成丝,也传育道:“见机行事,看她如何交代?”
余昭南道:“诡辩而已,用强么?”
华云龙道:“不要用强。”
余昭南道:“昌义弟心直口快,到时侯恐伯由不得你我。”
华云龙道:“令尊极有见地,用强断了线索,决非所宜,请先招呼一声。”
余昭南顿了一下,道:“好吧,我看华兄的眼色行事便了。”接着,他又用传音之术向蔡昌义交代了几句,蔡昌义唯华云龙马首是瞻,自然没有意见,点一点头,表示他已经记下。
这怡心院灯火辉煌,热闹非凡,他三人一路行去,不时可见环肥燕瘦的各型美女,烟视媚行,往来穿梭,余、蔡二人乃是怡心院的熟客,日常结伴而来,出手豪阔得很,这些美女大半认得,媚眼迎送,笑靥寒喧,自是情理中的事。
但这次他们乃是有为而来,三人暗中都在留神察勘,非但看不出这些美女有何惹眼之处,反而觉得一个个体态轻盈,莫不袅袅婷婷,另有一股撼人心弦动人意志的魅力,那是道地的娼妓了。贾嫣的住处是栋精致的楼房,那楼房朱栏碧棂,画栋雕梁,四下是翠竹,远处有小池;池映碧波,花绕幽径,加上飞檐下风铃叮当,说得上幽雅洁静,宜人至极。一个青楼妓女,竟有这等幽雅的住处,贾嫣的身价不言可知了。
到了近处,那引路的鸨头身子一顿,举手一指,道:“余公子请看,嫣姐儿倚栏候驾,望眼欲穿了,陈二告退。”嘴讲告退,只是哈腰打躬,一躬不起,人却并未退下。
余昭南微微一笑,道:“劳驾,劳驾,这个赏你,请勿嫌少。”摸出一锭银子,抖手掷了过去。
那鸨头欢声道:“陈二谢赏。”话甫落,银子到了眼前,忙不迭腰肢一挺,伸手去接。一岂知余昭南贯注真力,乃是有意一试,银子未能接住,凸出的边缘却已擦破手掌,痛得他龇牙裂嘴,抚掌怪叫。手掌固然痛,白花花的银子却比血R要紧,陈二身子一转,飞快捡起地上的银子,这才抚住手掌,急急退下。
三人相顾一笑,穿过幽径,迳登高楼。那贾嫣花枝招展,迎于梯口,裣衽一礼,怨声说道:“冷月疏星寒露重,歌管楼台第几家。余爷,你不认得路了?”
余昭南哈哈一笑,道:“刘郎天台迷古D,琥珀流醉死亦休。贾姑娘置酒相待,我纵然不认得路,借只仙鹤,我也是要来的。”
贾嫣媚眼飞抛,嘴角含颦,啐一声道:“你要死啦,当着奴家新交的朋友,见面就占奴家的便宜?古D已闭,你去迷吧。”娇躯一转,裙角荡漾,轻燕一般的袅袅行去。
三人再次相顾,莞尔一笑,紧随身后,并肩而行。转过东面,中间是座花厅,宫灯摇曳下,果然酒菜齐备,连座位也已排好了。小云儿迎了出来,盈盈一福,道:“三位爷,你们若再不来,酒菜都要冷了。”
蔡昌义见到云儿,忽然心中一动,也摸出一锭银子,道:“咱们喝酒,叫你侍候,那要辛苦你了,这锭银子赏你买花粉。”屈指一弹,银子飞了过去。
只见贾嫣纤手一伸,翠袖一卷,巳将银子卷入袖中,转身媚笑道:“蔡爷小气了,奴家身份已泄,蔡爷何须再试?”话声一顿,回顾云儿道:“去将华公子的宝剑行囊拿出来,让三位爷也好放心,咱们并无歹意。”话露骨,人可并未生气,蔡昌义脸上一红,瞠目不知所措,华、余二人同时一怔,也不知贾嫣治酒相待,究竟是何用意?
云儿取来宝剑行囊,朝华云龙一笑,道:“华爷,你要检视一下么?”
华云龙哈哈大笑,道:“在下不怕缺东西,就怕玉枕X再刺一针。”
贾嫣吃吃一笑,道:“奴家今生怕无机会了,你若不怕酒中下毒,便请上坐。”华云龙敞声一笑,也不答话,领先使朝席间走去。
四人分宾主落坐,云儿过来斟酒,华云龙举手一拦,道:“等一等,在下查勘一下,那酒壶可是鸳鸯壶?”
他脸上笑容可掬,当知并非认真,那贾嫣趁机大发娇嗔,一把将酒壶夺了过去,嘟着樱唇,道:“不准看,实对你讲,壶非鸳鸯壶,酒是鸳鸯酒,华爷最好别喝。”
余昭南身子一欠,又从贾嫣手中夺过酒壶,举壶斟酒,漫声吟道:“瑶池仙女定相召,只羡鸳鸯不羡仙。”
贾嫣星眸斜睇,媚态横生,啐了一声道:“谁是鸳鸯谁是仙?余爷也不识羞。”眼珠一转,移注云儿道:“云儿啊,爷们的赏银已经给了,你当真要叫爷们自己斟酒么?”云儿这才接过酒壶,分别为众人斟满了酒。
贾嫣端起酒杯,先朝华云龙照一照面,道:“奴敬华爷,一路委屈了华爷,借此一杯水酒请罪。”举杯就唇,一饮而尽。
华云龙朗声一笑,道:“在下到处邀游,本有江南之行,纵然未睹沿途风光,却也省却不少银子,哈哈,若说委屈,在下愿意再委屈一次。”一仰脖子,回干了一杯。
余昭南机警的注视着华云龙右眼一眨,接着下腭收了一收,那表示点头,也表示酒中无毒,于是端起酒杯,敞声笑道:“有女同车,未睹旖旎风光,总是一大憾事。我事先奉恳,若有这等机缘,贾姑娘可别大煞风景,封闭我的X……”
道字未出,那贾嫣眼睛一斜,媚然接道:“哟,堂堂伟丈夫,胸襟却恁般狭窄,奴家已经认错,还不够么?”
蔡昌义邯郸学步,碰了一个钉子,总觉不是滋味,他是憨直的性子,也时时不忘此行的目的,这时自认为得机,连忙干笑一声,接口说道:“屠夫杀猪,杀错了人,认个错也够了么?总得讲讲为何劫持华家兄弟啊。”此话一出,余昭南大为着急,他认为时机未到,生怕双方弄僵,那时用强不能用强,道歉了事,心有未甘,可就难以下台了。
岂知贾嫣倒不在意,吃吃一笑,道:“奴家纵是屠夫,华公子可不是猪。蔡爷这个譬方不妥,该罚。”蔡昌义好不容易讲出个譬方,想将谈话引人正题,讵料挖空心思,竭力婉转,仍旧落人话柄,一时之间,不禁目光一呆,哑然无语。
余昭南心头放下一块大石,急忙举一举杯笑道:“贾姑娘,你看看我手里端得什么?”
贾嫣一楞,道:“酒杯啊。”
余昭南将头一点,道:“是酒杯,我看姑娘的气量也不大。”
贾嫣愕然道:“酒杯与奴的气量有关?”
余昭南微微一笑,道:“我举杯在先,原想轻松几句,再敬姑娘一杯酒,怎奈姑娘开不起玩笑,当即责我胸襟狭窄,昌义弟不平而鸣,你又挖苦他一顿,我看该罚的怕是姑娘自己哩。”
贾嫣撒娇道:“奴不来了,三个大男人,联合欺侮我一个女孩子。”
余昭南哈哈一笑,道:“言重了,我颁禁令,从现在起,若有言不及义者,罚酒三盅。”
贾嫣尖声大叫,道:“啊哟,奴不干。奴家迎张送李,卖笑的生涯成了习惯。再说,爷们到这怡心院来,原是贪图片刻的欢乐;奴今夜治酒相待,也是以欢乐为先。余爷颁此禁令,准是蓄意整治奴家,奴家不干。”
华云龙接口笑道:“好啦,好啦,玩笑到此为止,喝酒才是正经。”
余昭南顺水推舟,急忙也道:“正是,正是,喝酒正经。云儿斟酒,我敬你家姑娘一杯。”
云儿年幼,听他们往来斗嘴,听得呆了,忘了斟酒,这时经余昭南一喝,不觉脸上一红,急忙双手执壶,讪讪的忙将贾、华二人面前的空杯斟满。于是,你劝我敬,杯不离手,果然认真的喝起酒来。这四人都是海量,杯到酒干,豪不谦辞。那贾嫣犹有可说,华云龙等乃是有为而来,象这般但知喝酒,不问其他,那就令人不知所以了。
酒过三巡,贾嫣脸泛桃红,越发的娇艳欲滴,逗人遐思,那蔡昌义一心惦记此行的目的,几次想要开口,又恐怕言词不当,被人家抓住了话柄,直急得挖耳抓腮,频频朝华、余二人连施眼色,华、余视若未睹,竟然不予置理,依旧是谈笑风声。
余昭南哈哈一笑道:“我知道姑娘新结知己,芳心已有所属……”
华云龙朗声一笑,接口说道:“所谓新结知己,昭南兄是指小弟而言么?”
余昭南笑道:“云龙兄风流倜傥,贾姑娘风尘奇女,知己属谁?不须兄弟饶舌了。”
华云尤哈哈大笑,道:“昭南兄相貌堂堂,人才一表,乃是贾姑娘人幕之宾,小弟岂敢当这知已二字。”
余昭南目注贾嫣,举手一指,道:“你问她,我与她相识年余,几时曾得其门而入?所谓入幕之宾,怕是非你莫属,兄弟识趣得很,云龙兄何须谦辞。”
华云龙作出一股猴急之状,果然目注贾嫣,笑眯眯道:“贾姑娘,这是真的么?”这其间本有一个机会,只要余昭南话锋一转,说一声如若不然,贾姑娘何须千里迢迢,将你掳来金陵什么的,那就轻而易举,不落痕迹的转入正题了。
岂知余昭南不这样讲,华云龙也是一副色眯眯的样子,他两人一搭一挡,好似早将此行的目的,弄到九霄云外去了。蔡昌义不大肯用脑筋,见状大为气愤,蓦一击桌,大声喝道:“不用问,那是真的,你可以留下。哼哼,你原来是这种人,蔡昌义瞎了眼睛。”猛然站起,转身便朝厅门走去。
华云龙神色不动,余昭南大为着急,峻声喝道:“回来。”
蔡昌义脚下不停,冷然说道:“回来干么,你若贪图美色,你尽管留下,哼,一丘之……”
貉字未出,忽听贾嫣幽幽一叹,道:“华公子,我服你了。”
这一叹毫无来由,称谓的倏变,也出人意料之外,蔡昌义心中一动,不觉转身道:“你服他什么?”
贾嫣道:“服他的稳健,也服他的深沉。”
蔡昌义浓眉一蹙,惑然道:“他稳健?”
贾嫣凄然道:“是的,他稳健,你请回来吧。”蔡昌义眨眨眼睛,不自觉的走了回来。
只见华云龙抱拳一拱,微笑道:“贾姑娘,我也服你,我服你的敏慧。”
贾嫣苦苦一笑,道:“敏慧何用,我终究还是沉不住气。”
华云龙笑道:“闲话不必多讲,我已运功默察,三丈以内无人窥听,贾姑娘如果不想与华某枕边细语,现在该是畅所欲言之时了。”
蔡昌义至此方悟,大声叫道:“哦,我明白了,原来你……哈哈!老弟,我蔡昌义也服你了。”欢声敞笑中,一P股坐了下去。
只听贾嫣再次叹息,道:“唉,他是要我自动的讲,这样一次不成,还可再来二次,看来你们对这怡心院也已存疑了。”华云龙默默含笑,不置可否。贾嫣顿了一下,忽又接道:“家师讲得不错,华家的后代定然不凡,我这次冒冒失失,这片基业怕是难以再守密了。”
华云龙霍然一震,脱口问道:“这是你们的基业,令师是哪一位?”
贾嫣点一点头,道:“家师姓方,讳紫玉。”
华云龙眉头一皱,惑然道:“方紫玉?”
贾嫣颔首道:“是的,方紫玉。家师原是玉鼎夫人的义妹,武功传自玉鼎夫人,因之,贱妾也算是玉鼎夫人门下子弟。华公子知道玉鼎夫人么?”这正合了两句古语: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华云龙闻言之下,心头窃喜,但却不敢形之于色,模棱两可的道:“贾姑娘原来乃是玉鼎夫人门下,但不知这位夫人现在何处?”
贾嫣神色一黯,道:“据说已经仙去了。”言下之意,不胜感慨,怀念之情,形于言表。
华云龙察颜观色,暗暗忖道:那玉鼎夫人,究竟见何等样人?这贾嫣看来对她并不熟悉,为何有悠然神往、怀念、不已的趋向,心中在想,口中问道:“夫人仙逝多久了?你最近见过她么?”
贾嫣深深一叹,道:“我见她乃是十五年前的事,她老人家容颜之美,性情之温和……”
华云龙轻轻一哦,接口道:“那……她老人家仙逝的事,你是听谁讲的?”
贾嫣戚然道:“家师。”
华云龙道:“令师现在何处?”
贾嫣道:“家师本来驻节于此,如今已经走了。”
华云龙道:“走了?为什么?”
贾嫣道:“唉,都是贱妾作错了事,不该将公子带来金陵。”
华云龙道:“哦,是令师不愿见我么?”
贾嫣幽然道:“不愿见你是其一,主要是耽心这片基业不能守密,家师另谋打算去了。”
余昭南接口说道:“贾姑娘一再提到这片基业不能守密几个字,在下有话不吐不快。请问姑娘,令师莫非想要创立一个什么帮会么?”
华云龙则在暗暗疑付:“怪事,我与她师父并不相识,她师父为何不愿见我?嗯,对啦,她师父乃是玉鼎夫人的义妹,玉鼎夫人既已逝去,独门信物便有可能落在她师父手中,哈哈,司马叔爷被害之事,八成与她的师父有关了。”
只见贾嫣螓首一点,道:“是的,有华公子在场,贱妾不敢相瞒,家师确想创立一个姹女教,但……”
华云龙此刻已有成见,闻言朗笑截口道:“姹女教?那是专以女色迷人的邪教了。”
贾嫣急声道:“华公子,你不能这样讲。”
华云龙道:“那该怎么讲?”
贾嫣幽然道:“家师固然心有不忿,想要……想要……”
华云龙哈哈一笑,道:“想要什么啊?你怎的讲不出口了?”
贾嫣口齿启动,欲言又止,顿了一下,忽然正色道:“华公子,贱妾所知有限,也只能讲这么多。总之,姹女教纵然仗恃女色,却不是你所想象的邪教,主要还是帮助你们华家,你信与不信都不要紧,贱妾只望你暂时守秘,不要对外宣泄。”
华云龙道:“在下想见令师一面,尚请姑娘代为安排。”
贾嫣将头一摇,道:“这个请恕贱妾无能为力。”
华云龙冷冷一哼,道:“那恐怕由不得你。”
贾嫣忽然长长一声浩叹,道:“看来家师判断不错,公子定是疑惑司马大侠被害之事,乃是家师所为了。”
华云龙道:“是与不是,令师自然明白,贾姑娘只须安排在下与今师见上一面就行。”
贾嫣摇头道:“公子错了,司马家的血案,与家师无关。”
华云龙沉声截口道:“贾姑娘,我不妨告诉你,凶手曾经留下一个碧玉小鼎,小鼎是玉鼎夫人独门信物,玉鼎夫人既已谢世,令师便脱不了于系。令师设若与血案无关,她何须避我,贾姑娘,在下不是蛮不讲理的人,却也不听无谓的辩驳。”
贾嫣大声道:“华公子,这不是辩驳,是事实。”
华云龙冷峻的道:“事实要有证据,姑娘能替令师拿出证据来么?”
贾嫣神色一怔,华云龙接口又道:“姑娘不必徒费唇舌了,在下纵然欲见令师一面,却也并未断言令师就是凶手或主谋。不过,令师何以不愿见我,定有她的道理,在下要听听这个道理。”
贾嫣樱口一张,似欲说明什么,但呆得一呆,却又长长浩叹一声,道:“家师已离金陵,贱妾纵然答应替公子安排见面,那也是力难从心。”
华云龙突然烦躁起来,峻声喝道:“敬酒不吃吃罚酒,你是*我用强了。”他此刻精芒电S,神色峻厉至极,显然已经动怒了。
余昭南冷眼旁观,忽然急声道:“华兄稍安莫躁,贾姑娘之言,容或可信。贾姑娘言谈之间,对华兄似乎十分尊重,而且能讲的似乎也已讲了。譬如她师父想要创立一个姹女教,这事本属机密,贾姑娘却因华兄在场而直言无隐,据此类推,可知她讲她师父已离金陵,当属可信,不过,每到关键所在,贾姑娘却又吞吞吐吐,不肯直讲,道理何在?兄弟就不解了。”
蔡昌义忽然怪叫道:“有道理,我也想起来了。”
华云龙眉头一皱,惑然道:“你想起什么?”
蔡昌义眉飞色舞,道:“贾姑娘的师尊啊,她不是因为司马大侠的血案回避你。”
华云龙心头一跳,道:“你有证据?”
蔡昌义道:“要什么证据,有道理还不行嘛?你想想,她师父若与司马大侠的血案有关,贾姑娘何必说出师门来历,那岂不是自找烦恼么?”几句话简简单单,但却确有道理,华云龙双目眨动,哑口无言了。
只见贾嫣展颜一笑,道:“谢谢你了,蔡公子,你替贱妾仗义执言。”
蔡昌义戆直得很,双手连摇,道:“不要谢我,我不解之处,比他们更多。”华云龙已陷沉思之中,余、蔡二人所讲的话,已经发生了作用。
贾嫣心头大为舒畅,盈盈一笑,道:“你请问吧,贱妾但有所知,一定不令蔡公子失望。”
蔡昌义目光一亮,道:“真的么?那我问你,你为何要将华老弟掳来金陵?”这句话,他已憋了很久,他一直希望余、华二人能问,岂知他二人偏偏不问,如今却由他自己问了出来,他一个心直口快的人,心头的舒畅,那是本必形容了。
孰料,贾嫣神情一怔,嗫嚅半晌,却无一言出口。蔡昌义大感不忿,目光一棱,大声叫道:“你这人言而无信,这第一问,你就不答应?”
但见贾嫣脸泛桃红,结结巴巴的道:“贱妾……贱妾……”
忽听云儿吃吃一笑,道:“蔡公子,我师姐对华公子心仪得很,你何必一定叫她回答呢?”这话一出,贾嫣垂下了颈,蔡昌义目光一楞,傻住了。
顿了一下,只听华云龙一声冷哼,道:“小丫头花言巧语,你道华某信你的鬼话?”
云儿急声道:“谁讲鬼话,不信你问我师姐,哼,开口骂人,多神气嘛。”
华云龙脸上一红,但仍扳着脸孔,冷声道:“我请问,所谓人是多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