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子里摆弄或挂放着各式各样的兵器,琳琅满目长短不一。
打十四岁跟随祖父流浪江湖,至后来趟着大沙漠落脚桐叶镇盘下这家铺子,而今七十有六的老掌柜董水井便一直自诩来来往往见过半座江湖。
平日无论天南海北八方来客,只要上门购货,都能与之粗谈数句。
聊天阙地玄,扯江湖恩怨。
屡试不爽。
他也乐此不疲。
雨夜掌灯,顶着老花眼正自盘算今日收益的董老头听到敲门声与隐约呜咽,身非江湖客愿为江湖人的他没做多想,披着袍子穿过小庭院前去开门。
身形单薄的落魄丫头梁凉猛然扑到董老头怀中。
“老爷爷,救我。”
董老头着实吓了一跳。
到底是见过半座江湖的老人,董老头很快镇静,搀扶着虚弱少女,勉强掩上门,将其扶至柜旁竹椅上。
端茶倒水,嘘寒问暖。
黑衣丫头玩心忒大,一番调整过后,便将宝瓶镇莫须有的厄难竹筒倒豆子和盘托出,讲的那叫一个声泪俱下扑朔迷离惨绝人寰。
声泪俱下指的是梁凉颇具天赋的表演,扑朔迷离自然是无中生有的鬼故事了,而惨绝人寰描述的是故事的结尾。
结尾大致意思,就是宝瓶镇而今沦为鬼城,只有她一人侥幸逃出。最后还不忘苦口婆心良言相劝,说鲜血淋漓的教训就在眼前,桐叶镇极有可能步后尘。董爷爷莫再耽搁,赶些知会街上邻居,彻夜逃难去吧……
看过半座江湖的董老头瞧着瘦弱丫头惹人心疼楚楚可怜的模样,顿时气出百骸,怒拍桌案:“岂有此理!乾坤朗朗,天理昭昭,邪风谷怎敢如此行事?肆意扼杀百姓,故弄神秘屠戮众生,真当天西无人了?”
暗自抽泣伤心欲绝的梁凉闻言微愣片刻,心想:“邪风谷?本君故事里有提到邪风谷么?好像没有……”
于是怯懦地说道:“董爷爷,宝瓶镇是遭鬼惦记了才会如此邪乎,不是什么邪风谷作恶。”
董老头大手一挥豪气干云:“不必多言。哼,早就听闻天西之地有两伙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土匪,长弓追翼百鬼夜行。”
“这些年里虽无大恶,却也陆陆续续祸害过往客商及方圆千里之内的几十万小镇百姓数十年之久。根除不尽,宛如毒瘤。”
梁凉不得已打断后者
,无辜解释道:“董爷爷,真不是邪风谷。我听闻百鬼夜行时会有满天花雨撒冥钱……”
这位声名显赫恶名昭彰的囚龙棺主扶额无奈。
绞尽脑汁想出的宝瓶镇离奇惨案,诸如黑幕笼罩天空白昼如夜,魅影不绝百鬼呜咽,但有凉风吹拂而过,宝瓶镇就会消失一位镇民等等……旨在营造诡异氛围,将矛头指向玄之又玄的神鬼妖仙之上。
然后等待时机,暗中号令麾下群鬼将故事之中一切画面于今夜桐叶镇重现,将小镇与外界隔绝。利用一个接一个消失的镇民,在所有人心中埋下一颗恐惧的种子,慢慢发芽直到茁壮生长……她就可不费兵卒,让百姓主动搬空。
怎么如今看来,有种适得其反的错觉?
座下群鬼尚未行动,就已败露?
咋还自报家门了呢?
真冤屈!
董老头神色决然:“不必解释。所谓丧尸枯骨傀人,不过是低俗障眼法。天西地界除了邪风谷群鬼常故弄玄虚之外,旁人绝不会这般无耻。”
“雕虫小技,岂能瞒得过老夫慧眼。”
“丫头切莫担心,待明日老夫修书一封,寄于吾孙。不出半月,吾孙定会带着五岳境地大修行者赶来支援,将那为非作歹的邪风谷小鬼连根拔除!”
低俗、故弄玄虚、无耻、雕虫小技、小鬼、连根拔除等字眼落入耳中,饶是泥菩萨也生了脾气。何况这位曾亲手打得授业恩师神魂聚散从而夺取邪风谷主之位的囚龙棺主并不是泥菩萨。
瞧着董老头一副豪气干云仿佛半座江湖都在脚下的神气模样,孩童心性的黑衣丫头决心给个教训。便是她只有十六岁,囚龙棺主亦不可冒犯。
没来由,梁凉小身板忽然一抖。然后整个人僵在原地,仿佛没了灵魂。
董老头转过身唤了声丫头。
不见回应,就好奇上前。
怎料黑衣丫头登时抬头,露出惨白如死灰般的脸蛋以及那双无瞳之眸,七孔还在流血。
眼中半座江湖皆在铺子里的董老头何曾见过这种惨状,大叫一声:“鬼呀……”
昏了过去。
黑衣丫头扭动生硬的脖颈,转了转脑袋。苍白的小脸恢复气血,瞳孔也渐渐浮现。
这位恢复样貌的囚龙棺主将董老头扶坐,一声惋叹传遍桐叶镇雨中黑夜,挫败感十足。
出师不利!
素来雷厉风行,杀人越货讲究个干脆利索的梁凉终于认清自己。心中无城府,也没有那些弯弯道道,那便此路不通罢了。
万般不愿,还是学了那草莽宁显山。
梁凉拉开铺门,顶着凄风黑雨走入静谧街巷。化劫境修为气机凝作一道道实质般的黑色洪流,四溢开来。
她纵身一跃,伫立夜空。小手一挥,雷消雨停。
夜空下,她俯视着这座依稀灯火闪烁的百里小镇,传音如大吕洪钟:“长弓追翼,百鬼夜行。”
……
居柳镇位于桐叶镇西北方向,两镇相隔二百里黄沙。在天西镜中缘破碎世界三郡八十一镇的沙漠里,算不得远,也不算近。
两个时辰前,大漠银枪宁显山亲率一支追翼抵达长河镇,以大旗门无上淫威与恶名,成功将长河镇十数万百姓驱赶了大半。
对此颇为得意自豪的大漠银枪便将后续事宜交给徒儿黄诗扶,自己则快马加鞭率领一百二十骑赶到居柳镇,继续作恶。
起初倒还算顺利。
毕竟大旗门励精图治,在数代门主苦心孤诣经营之下,凶名远播。宁显山故技重施,展神通报上大漠银枪之名,不到一炷香时间,睡梦中的居柳镇逐渐苏醒。
于是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绝于耳,居柳镇百姓开始莫名其妙的逃亡。
宁显山一身白袍,提着银枪立于小镇城头,静静看着横七竖八的大街小巷,那些惧其威名而逃难的身影。
忽而,他察觉到几股逆流。
起初不以为意,毕竟慌不择路情理之中。然而多看了几眼,便瞧见端倪。宁显山察觉,窜梭于那几条街巷里逆流而行的的身影竟是修行者。
其中一位,境界显然不低。
甚至已在化劫。
天西镜中缘破碎世界的大沙漠里,好歹纵横数十年罕逢敌手的大漠银枪记忆中居柳镇并不存在这么一位人物。
于是好奇。
想着莫非是大沙漠之外的天西地域,来自山川峰峦间不可知的五岳境地或者避世不出水月洞天里地泽十一的修行者?
宁显山正自思忖,那位化劫境修为街巷中的人群逆流者,竟毫无预兆赫然飞起,凝聚浑厚至极的涛涛拳意直扑而来。
宁显山寒意凛然,刹那间斗转大漠银枪枪尖,破空刺去:“第七式,孤烟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