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鼎文的嗅觉非常灵敏,在次日下午返回南京的列车上,蒋介石终于把同车返回的安毅叫进自己的车厢里详谈。
蒋介石先是询问安毅对结束不久的第三阶段战役有何体会,听完安毅的汇报,他没有赞扬,也没有出言批评,而是突然把话题转到了李宗仁的桂系身上:
“到目前为止,李徳邻的新桂系已经羽翼丰满,他从打败唐孟潇开始,到囚禁程颂云为止,终于完成了占据两湖的目标,之后立即有计划地改编湘军,麾下直属和从属的军队达到十六个军二十六万众,东面占据了长江中游武穴以西,西面扼守川东门户宜昌,南面直达法属安南,北面兵临山海关,白健生不但第一个实现了桂军远征北方燕赵的历史壮举,还给天下人摆出来一个蛇头在广西、蛇尾延伸到京津的贯穿南北长蛇阵,气势咄咄逼人,声威如日中天,就连阎百川、冯焕章两位将军也深为忌惮。
我军将领中,你算是比较熟悉桂系军队的,你从汀泗桥战役开始,就注意收集桂系的一个个战例,可以说这方面你比总部那些将领都更有言权。”
安毅较为适应蒋介石的跳跃性思维,以往多次在关于军队建设问题讨论中领教过,因此安毅应对自如,按照自己一贯的风格坦率地说出自己的看法:
“学生只能从军事角度提出些浅显看法,最近学生看了《东方新闻报》、《申报》对李徳邻、白健生将军所做的专访,也同意新闻界对桂系的分析评论,舆论普遍用‘鼎盛桂系’这个词,说明桂系的强大已经是天下周知的,相比之下,四个集团军中就属我第一集团军兵力最少,把四个军团都算上也就二十万出头。
校长用长蛇阵来比喻桂系的军事部署非常贴切,李徳邻将军尽管谦虚地表明没有政治野心,但是在回答记者提问的话语中心底的愿望无法隐藏。不过,若是要从军事作战布局来说,这个长蛇阵也未免太长了,蛇头在广西,蛇尾在京津,那么湖北河南就是蛇肚子,七寸在湖南,这也许就是李徳邻将军突然出手囚禁程颂云将军、肢解湘军第六军、拉拢陈嘉佑和鲁涤平将军的根本原因之所在。如果湖南不保,这条蛇再长也是死蛇,翻不起大风大浪,但是如果桂系能够稳守湖南,并稳步经营,想要怎么摆动腰身和尾巴都灵活自如,要是打起来还真不好办。”
蒋介石看到安毅一脸的郑重,不禁莞尔一笑:“你的眼光还是开阔的,能看到湖南是桂系的致命弱点,已经非常不错了,要是真打这一仗,让你继续担任前敌总参谋长,你打算怎么打?”
“真打的话……真打?”安毅惊讶地问道。
蒋介石不置可否:“就当是真打吧,把你的聪明才智拿出来,让我看看你是否有进步。”
安毅点点头说出自己的策略:“先,属下会把熊式辉、杨胜治、叶开鑫等等与桂系势不两立的将军找来,一起商量,形成统一意见,之后把正面战场设在湖北,让刘经扶、顾墨三长官这样声望的将军率领六个军从鄂东三路强攻,兵锋直指政治、经济中心武汉,桂系必然会以精锐部队第七、第十九军为主力迎战,否则其他部队打不过我军,李徳邻也未必信得过;其次,南北再设两个辅助战场,北面的河南战场尽量联合冯焕章将军,哪怕他不愿攻击桂系,也要想办法让他严守中立,白健生将军曾讥笑过冯焕章将军两面三刀,因此哪怕冯焕章将军按兵不动,至少也能在鄂豫边境牵制桂系两个军的兵力;南面的湖南战场,学生亲率独立师、尹继南师弟的南昌守备师、王均将军的第九军、金汉鼎将军的三十一军出战,再让叶开鑫将军留在湘西的四十四军配合夹击,如有可能,再让曾扩情师兄去找川军,甚至可以把川东门户宜昌当成价码,诱使川军顺流而下,打击桂系背后,哪怕打不赢至少也能牵制桂系两个军,而实际的决定性战场仍然是湖南,只需占领长沙衡阳一线,就等于截断桂系大军与广西的联系,桂系各主力如同没根的浮萍,归附其下的十个军也会斗志全无,重新面临前途的选择,打到这个程度,这一仗基本能够收尾了。”
“很不错!很好,你的大局观已经过你的很多教官,我心甚慰啊!整个布局非常精妙,虚虚实实草木皆兵,让人防不胜防,特别是湘西四十四军这招隐蔽妙棋,很可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
不过,你是否忽略了身在广西的黄季宽(黄绍纮字)将军的十五军?据我所知,在广西看家的十五军装备精良,战斗力不见得就比远在湖北的第七军差,保定毕业的黄季宽素来勇猛善战,要是他兵出桂北驰援湖南,你如何应付?”蒋介石盯着安毅的眼睛,脸上看不出喜怒哀乐。
安毅沉思片刻,抬起头低声回答:“校长,第四军的老长官张奎、黄琪翔将军好像都在香港赋闲,年初他们的第四军与黄绍纮将军的十五军在粤血战连连,白泥一役,第四军战损过半,代理副军长兼二十六师师长许志锐将军战死,两军从此结下深仇大恨,校长如能说服张、黄二人出山,率旧部经江西出粤北,攻打广西门户梧州,黄季宽将军不能不救,否则梧州失陷,就等于拿走了广西的一半税收,锁死广西的通商门户。
同时,可利用滇桂之间多年相互征伐的仇恨,命令云南革命军攻打桂西百色、龙州,或经黔南出榕江攻击柳州,黄绍纮将军两面受敌,更不能抽出援兵支持湖南战场,学生有四个军的兵力,背靠江西大后方,半月之内拿下长沙、衡阳不是问题,要是湖北桂军敢于南下支援,学生干脆围城不攻,悄悄调集兵力围歼来援之敌,只要集中兵力消灭其一个军,就能震慑两湖地区所有归附桂系的军队,从而掌握主动,稳扎稳打步步蚕食其有生力量。”
蒋介石凝视安毅的眼睛,对安毅精准的目光、巧妙的计策和强大的自信震惊不已,他明知自己这个学生在军事上有着出麾下将领不止一筹的才华,通过一个又一个的胜利看到了安毅身上的智慧和创造力,但没想到安毅的造诣已经达到如此高度,虽然只是个平常的纸上推演,安毅却已经领会了其中真意,并为此下了不少力气,否则不可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想出这个精妙绝伦的庞大作战计划,不但第一时间想到桂系的一群死对头,而且还对粤桂、滇桂之间的恩恩怨怨了如指掌,舍得以宜昌为代价诱使川军攻击桂系侧背,整个计策刚中带柔,阴狠果敢,拿得起放得下已现大将之风范,远远出了刘峙、蒋鼎文、顾祝同、葛敬恩这些正值盛年的将领,怎么能不让蒋介石心潮起伏?
安毅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随即再次抬起泛红的俊脸:“学生班门弄斧,请校长见谅!”
蒋介石长叹一声,感慨万千地说道:“你的能力足以胜任前敌总指挥的职务了,看来这次北伐你又有了可喜的提高,目光看得更远,性格也更坚韧,可以挑大梁了,我很满意,很欣慰!
去休息吧,昨晚你写移交报告一夜没睡,今天又陪我巡营看望伤员,够累的了,到了南京好好休息几天,我让人给你做几套新军服,随后跟我到武汉去,叫上李徳邻一起沿京汉铁路北上,到北平碧云寺给中山先生祭灵,其间将会召开多个重要会议,你将作为我的亲随参加,望你把握机会,在政治上多多锻炼,稳步提高。”
“谢谢校长栽培。”
安毅终于明白蒋校长不是生气而是欣赏,站起向蒋介石敬礼告辞。
回到自己的包厢,安毅怎么也睡不着,他非常激动也忐忑不安,知道从今天开始,终于进入了一个新的天地,踏上了崭新的舞台,这个舞台将会更高更绚丽,同时更具有挑战性,对自己的知识、涵养和能力要求也更高。
房门“笃笃”响了两下,安毅从敲门的节奏和刚才隐约的脚步声中听出来人是谁,连忙从铺位上爬起来开门:“俞师兄请进。”
俞济时微微一笑,侧身入内,顺手带上门走到安毅对面的铺位坐下,从兜里掏出盒“骆驼”牌香烟递给安毅:
“知道你喜欢美国水兵吸的这种烟,这次好不容易藏下一条,从南京带来给你,昨天刚住下就被墨三兄给现了,他一嚷嚷一群烟鬼冲进来,掏枪都拦不住,只剩下这一包了。”
“谢谢师兄!”
安毅高兴地接过来,很快撕开包装,抽出一支点上:“在校长的车厢里待了两个多小时,憋坏了。”
俞济时低声问道:“刚才进去看到校长满脸微笑,你说些什么让校长这么高兴?”
安毅简要地把纸上推演的事情说出来,看到俞济时惊愕的样子,连忙问道:“怎么了,师兄?”
“终于要走出这一步了!”俞济时叹了口气,缓缓靠在隔板上。
“师兄是说……”安毅低声问道。
俞济时点点头:“桂系羽翼已丰更为桀骜不驯,特别是以把持湘政等欲加之罪把程潜将军囚禁之后,迅在湘军中打击异己,更换主帅,为笼络谭公(谭延闿)向中央举荐第二军军长鲁涤平为湖南督办,自己却把持政治分会,强行任命自己心腹担任湖南各级禁烟局长和税收官员,不但一举截留所有归属中央之税款,还擅自大幅度提高税率增加税种,每月均向中央索要巨额军费,中央见其势大,深恐拒绝所请会影响北伐,甚至怕激怒于他,让桂军趁我主力北上之机攻击我后方,因此只能忍辱负重,一切满足其要求,如今北伐底定民心归附,是时候开始清除这个隐患了。”
安毅长叹一声,默默吸烟,深知这一仗无法避免,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又到什么时候才会结束,经年的内战已经将国力消耗到难以为继的地步,除江、浙、皖、赣、粤这几省之外,全国其他地区所有税赋均被各地军阀把持,民众负担沉重,苦不堪言,中央政府刚于昨天通过四千万善后短期公债的行决议,报纸上说是用来裁减军队恢复民生的,如今看来,这笔钱很可能将会有大半又被用到内战之上,不管输输赢赢,一枪一弹全都是民脂民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