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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事
江采衣晋封宸妃,收到贺喜最多,却毫无喜气的,当属江烨为最。
家经难念。
再怎麽的苦,也只能自己隐隐的咽。
侯府外,车水马龙,看似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然而江烨坐在庭院中,只觉得内力虚弱仿佛乌黑棉絮,一拳打过去都是虚飃飃的无力感。
……江家的事不足以为外人道,江采衣和江烨关系已经糟糕至极,可是这种内宅恩怨,外人却都不知道,只顾着前来恭贺奉承。
在别人看来,江采衣可是一路青云直上,纷纷眼热的不得了。
想想看,江家,是江采衣的母家。宸妃娘娘才十九岁,皇宠正盛,日後若是诞下皇长子,还不知道是怎样一种尊贵无匹的境地,这时候还不赶紧跑快点来和江烨拉关系拜山头,傻的吧?
於是,自打封宸妃的诏书下达的那日起,江烨府邸里面来来回回就没有断过前来谒见的大小官员,莫说朝臣们,就是各地藩属的皇商们也纷纷遣人上门,送贺礼的车队都能排到朱雀大街上去,这几天,江家的门房光是收引荐礼都忙不过来。
如此热闹,江烨却只觉得可怕。
别人不知道,江烨自己却不能装傻。江采衣晋封,这麽大的喜事,宫里只来了几个颁旨的女官内侍之外,江采衣本人并没有给江烨传过一句话,也就是说,江采衣本人没有一丁点和父亲和解的意思。
慕容尚河以及世家那边的反应也很冷淡。
慕容家的嫡女慕容千凤还关在参商殿,江采衣这边大张旗鼓的晋升,简直就是在活生生紮慕容尚河的心口。别说送礼了,慕容尚河连恭喜都没过说一句,只是在江烨兼任工部司郎中的那日皮笑肉不笑的哼道,“宸妃娘娘好本事。”
什麽叫做两面不是人,江烨感受的彻底。
慕容尚河在私下议事时,曾扬声对江烨冷笑,“江烨,前几日老夫代我家孙儿云鹤求娶你的次女,你却迟迟不给老夫答覆,是何用意?莫不是心大了,往宫里塞一个宸妃娘娘不够,还打算再塞一个?”
江烨一肚子苦水,慕容尚河说是求娶,实际上就是纳江采茗为慕容云鹤的贵妾。因为不是正室,所以他一直拖着没有回答,而直到今日,情势所逼,他似乎不得不答应了。
时至今日,江采茗没法进宫,也不能进宫了。
江采茗被江采衣顶了恩宠,这件事虽然江采衣不占理,可是人家背後的靠山是皇帝,说到底,是沉络做事不地道。
但,你能拿皇帝怎麽着?
不能入宫也就罢了,江采茗作为侯府的贵女,原本也是不愁配个好亲事的。但是偏偏,当初御花园相看小宴的时候,江采茗被皇帝亲手点过,不能算落选,就这麽和皇帝沾上了那麽一星半点、不清不楚的关系。
虽然皇帝那边半点负责的意思都没有,可是对於江采茗自己的闺阁名声而言,总是有了一丝阴霾。
江采茗,是皇帝点中了却又不要的女人。
皇帝不要,世家子弟们就愿意要麽?想得美。
那些百年簪缨的世家,不管内瓤腐败败落成什麽样,自视甚高的德性却毫不收敛。说白了,皇帝不要的女人,世族子弟也不屑接手。
江采茗的亲事,简直是卡在江烨喉头的毒果子,吞也不是,咽也不是。
其一,帝都豪门,不论是寒门出身还是世族出身,只要超过一定品级,两家议亲的时候总是要上报天听的,皇帝肯定要过目。
江烨如果给江采茗定亲,到时候该怎麽跟皇帝解释?哦,皇上,既然你看不上江采茗,我就把她嫁给别人了……万一皇上翻脸,十张嘴也说不清。
其二,公门侯府自不必说,帝都里所有三品以上的人家,联姻的时候都要讲究个出身和清贵。
江采茗的身份就太尴尬了,说好听点是侯府贵女,说不好听点,只是个旭阳百姓上位的草根罢了。
江烨虽然有个侯爵位,但出身摆在那里,实在不能厚着脸皮装成百年簪缨世家,世族门第那里,决不可能接受江采茗的出身。
寒门科举出身的人家吧,基本都是亲近丞相的一脉。江烨明摆着是世族派系的人,寒门清流也不愿意和江烨联姻。
这,就是江采茗的现状:世家嫡妻没她的份,寒门府邸不伸手,高不成低不就。
可是,即便如此,将江采茗嫁给慕容云鹤为妾,江烨还是一千一万个不愿意。
首先,江采茗心里记挂着的人是沉络,就算把她硬是嫁给慕容云鹤也是一对怨偶。女儿这一辈子定然伤心死了不说,他江家的次嫡女,居然给人做妾,江烨只怕会沦为全帝都的笑话!
————慕容云鹤是慕容家的次嫡孙,但是,他和长孙慕容云烈不同,是帝都有名的纨絝子弟。
自小,慕容云鹤就被家里老太太给溺爱坏了,还没娶正妻的时候,就已经纳了数名侍妾,庶子女三人,其余说不清道不明的通房丫头就更不不计其数了。
帝都里凡是爱惜闺女的人家,都不愿意和慕容云鹤有什麽关系,而现在,慕容尚河居然提出让江烨把江采茗嫁给这麽一个恶心的家伙为妾。
妾!
长女已经做到宸妃,江家眼看着就蒸蒸日上、富贵泼天了,江烨却在这个时候把小女儿嫁给慕容家的废柴孙子当妾,整个帝都恐怕都会笑话江烨————想巴结慕容家想疯了吧?
世族会更看不起江烨:真真给慕容家舔脚的奴才。
寒门也会鄙视江烨:半点风骨也没有。
至於皇帝……大概看热闹看的更兴致盎然吧?
慕容尚河当然明白江烨将会陷於多麽为难的境地,但是,他依旧坚持这个提议。
他就是故意逼迫江烨,用如此低的姿态,用彻底沦落方式,来向自己表达忠心!
如果嫁了江采茗,江烨在帝都会从此名声尽毁,只能彻底沦为慕容家的附庸;而如果江烨不嫁江采茗,慕容家就会从此和江家离心离德。江烨一旦缺少慕容家的庇护和扶持,只会变成无根飘萍,谁也不待见他。
这一招毒辣至极,逼得江烨再也摇摆含糊不得。
反复权衡了一回,江烨只有答应慕容尚河的提议一条路可以走。
只是,宸妃册封大礼就在跟前。在这样赤裸裸的对比下,把江采茗纳入慕容府也实在不太合适。
於是,江烨只得和慕容尚河口头私定了此事,约定等到大猎过後,再将江采茗纳为慕容云鹤的二房。
纳妾不比正经娶妻,三媒六聘、八人大轿十里红妆是统统没有的,可是到底也是个贵妾,洒扫热闹、齐宴宾客不能少。慕容尚河乐得给江烨这个面子,倒也没有太过为难他,他答应江烨,大猎过後就热热闹闹的办一场酒,把江采茗给纳进慕容府来。
******
江采茗即将嫁入慕容家做妾这件事,只是江家和慕容家的私下口头协议。为了避免节外生枝,两家都还没有外传。然而,在宸妃册封礼的这一天,却出现了江烨无法预料到的转折。
勇毅侯府、仁嘉郡王府、左都御史几家,居然同时跟江烨表示了联姻之意。其中,仁德郡王居然以小儿子的正室之位相邀。
江烨这个时候才猛然发现,江采衣这个宸妃的含金量有多高,分量有多重。
……居然惊动了这麽多高门贵府前来拉拢!
拉拢江家,就是拉拢宸妃,这些人看似是在向江采茗求亲,实际上,都是来对宸妃示好的。
就算江采茗在名誉上有值得商榷之处,但是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顶着全帝都豪门的非议和鄙视娶回江家的女儿,就是明晃晃的跟宸妃示好啊!
和江家结姻亲,不就是和宸妃娘娘结姻亲麽?
如果江采衣只是衣妃,大概没几个人会搭理她。再得宠又如何,不过是个背景单薄的小妃子罢了,什麽时候失宠还不知道呢,谁敢押宝给她?
可是宸妃就不一样了,这位子,距离後位可只有半步。
勇毅侯府、仁嘉郡王府、左都御史这几家,都是有官职、有爵位、有产业的一流高门。尤其是仁嘉郡王,人家可是皇帝的亲堂叔,是姓沉的,门第不可谓不高。
仁嘉郡王这样放低姿态和一个户部尚书表示联姻的意愿,搁常人早就欣喜若狂了,但江烨半点欣喜也感觉不到,只觉得心跳如鼓头皮发麻:
如果他拒绝了仁嘉郡王这样的人家,转头却把江采茗嫁给慕容云鹤做妾,还把这几家给得罪死?
哦,我家儿子的正妻之位你看不上,却巴巴的要将女儿塞进慕容家当妾……看不起人是吧?
仁嘉郡王若是这样被抽了脸面,仇还不知道要结多大呢。
这样的人家,真不是江烨得罪的起的。
然而,慕容尚河更不是江烨得罪的起的。
江烨到了现在的地步,也才想明白皇帝挑这个时候晋封江采衣为宸妃是什麽用意。
……太毒了。
江采衣一旦晋封宸妃,定然会有不少高门前来示好,而江采茗正好十八岁,示好的方式自然以议亲为主。
江烨为了忠诚于慕容尚河,只能推掉所有亲事。
如此,江家就会将这些高门府邸全部得罪光,单单江采茗的亲事,就能让江烨从此孑然一身、孤立无援,除了慕容家,朝里朝外都是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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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德郡王妃出身宁国侯府,是正经的豪门贵女,多年来一直很得郡王敬重,作为老牌贵族命妇,她十分不屑于江家这样的门第,更不愿意让儿子娶那麽个被皇帝舍弃的女人,几日来,也不知道向郡王抱怨了多少遍。
盛夏时分,树脂的香味都被赤阳烤化了,云团团绵绵,酒沉沉蘼蘼。
郡王妃不喜欢大红大绿繁杂富丽的摆设,只在紫黑檀木桌上白了几盏天蓝釉双龙耳瓶,清水里插着几枝冰白色的月桂,枝头细,花朵小,纸一般的洁白。
郡王府一重一重月桂摇远空,波影白,花影融,十分阴凉。
屋子里摆着冰,郡王妃的脸色却不好看,仄仄倚在窗前小榻上和仁嘉郡王小声说话。
除了仁嘉郡王,室内还有懿德亲王家的小郡主沉梓熙。
小郡主是沉家这一辈里头最小的女孩子,懿德亲王是先帝的庶弟,是沉络的叔叔。虽然是个王爷,懿德王爷却只有个名号,闲散的不行。
自从沉络即位,亲王、藩王的权就基本上被沉络削的差不多了,除了一个爵位可以承袭三代之外,也就剩下些产业和皇室的赏赐可以依靠。
封地没有,权势没有,官职也没有,倒是时间和富贵多到溢出来。
反正就那麽几个王爷,皇家养得起,沉络宁肯给他们固定发工资,也不愿意他们插手朝廷的事。
皇帝出手一向大方,给亲王、郡王们的赏赐向来很实在,下赐的封号也一个比一个高贵,除了皇室之外,帝都数一数二的皇亲,也就是懿德亲王和仁嘉郡王两家而已。
懿德亲王有四五个儿子,女儿却只有一个,就是小郡主沉梓熙。
沉家向来男孩多、女孩少,所以小郡主非常受宠,就连沉络这个做堂哥的,对沉梓熙也十分照拂。
仁嘉郡王妃自己没有女儿,对这个表侄女疼爱的紧,时常叫来一起说话。
小郡主有亲王爹爹,郡王叔叔,世子亲哥,皇帝堂哥,实在是尊贵无匹,走哪儿都是被人奉承的份,性子不骄纵简直就不可能,因此,她就算在表叔叔仁嘉郡王家里也随意的很,骨碌碌转着明艳的大眼睛听郡王和王妃说话。
“今日,我已经将咱家兴儿的婚事提给江烨知道了,”仁嘉郡王难掩脸上笑意,拉过郡王妃的手缓缓轻拍,“也有其他几家打算和江烨议亲,但是论高、论贵,都属咱家为最,兴儿的婚事大约可以定下来了。”
沉兴,是仁嘉郡王的第三子,年纪大约十八,和江采茗正好匹配。
郡王妃一肚子不高兴。
这几日操心着儿子的婚事,她连脸颊的清瘦了几分,沉沉叹息,“王爷,兴儿是咱们最小的儿子,一向最受疼爱。咱家老大和老二都议了好亲,娶的是帝都最端庄清贵的女孩儿,轮到兴儿,却要他娶个晋侯的次嫡女,这算什麽事儿?”
郡王知道王妃的心思,和缓的劝她,“你说什麽呢?晋侯这门亲可不比前几个儿子的差。江烨是二品户部尚书,他还不到四十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又有爵位,能和他联姻,怎麽也不算亏待了兴儿。”
郡王妃冷冷笑哼了一声,淡淡看着桌上雪白的月桂枝,拈了一朵在手里揉搓。
说是揉搓,还不如说是掐拧,小郡主单从表婶的动作上看,就能知道表婶这会儿有多烦躁。
“江烨的根底,帝都谁家不知道?晋老侯爷没有子息,才召他入江家做个便宜儿子袭了爵位,他原本可是个旭阳的贱民。”王妃脸色十分不好。
郡王叹息,“晋侯原本的出身你就不要再提了,他现在好歹也是正经的侯爷。”
郡王妃斜斜瞟了仁嘉郡王一眼,将手从郡王手中抽出来,拍了一拍桌面。郡王妃十分注意仪态,所以拍上桌面的声音不大,闷闷的带着丝绸滑动的响动。
“不提,就没人知道他是什麽身份了麽?咱家可是郡王府,娶这麽个儿媳妇回来,没得让人笑话!”
仁嘉郡王顿时神色一厉,“住口!话不要乱说!江家可不是只有江采茗一个女孩儿,那宸妃娘娘可是嫁给了皇上的!如果咱家娶个江采茗是笑话,那皇上娶宸妃娘娘难道不成了更大的笑话?这话传到皇上耳朵里该如何是好!”
王妃气闷,“宸妃娘娘和江采茗能是一回事儿吗?宸妃是皇上捧上来的,又是嫡长女,名正言顺。可是这个江采茗呢?次女倒也罢了,还是皇上挑剩下的人!帝都里谁不知道,当初太液池相看小宴,皇上的指头是点了江采茗做昭仪的。可是阴差阳错,送进宫里的却是宸妃娘娘。如果皇上心里还记挂江采茗,就算恩宠宸妃娘娘,随後也会把江采茗接入宫里去,现在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算是什麽?这麽不上不下的吊着,显然就是皇上不想要她了,皇上不要,就让咱家的兴儿接手麽?”
盛夏的烈阳隔着帘子斜斜射进来,满屋子的光影疏离,晦暗不明,像在迷梦的幻境里,外头数枝香锦,和莺吹折。
仁嘉郡王思忖了半响,面色阴晴不定。
小郡主沉梓熙一身粉绿罗裙,手里端着红鸾小扇,五彩丝线勾着丁香双结,衔了一枚羊脂玉坠在扇底闪闪摇曳。
沉梓熙倚着郡王妃的腿,正要说什麽,就见仁嘉郡王摆摆手。
“你懂什麽?要不是江采茗有个遭圣上厌弃的名头,咱家还娶不来呢。”
王妃大惊,“王爷,你糊涂了?咱家可是一品郡王府邸,怎麽可能连个尚书的小女儿都娶不来?”
郡王点头,“咱家虽然是一品郡王,可是郡王爵位只会传给长子。兴儿排行第三,虽然也是咱们的嫡子,但是日後不会袭爵。皇上又不许亲王、郡王插手朝政,日後,我们能给兴儿谋个什麽职位呢?兴儿说起来是郡王府嫡子,可是嫁给他,面儿上好听,实惠并不多。”
郡王看着王妃略略和缓的脸色,顿了顿,又开口,“再说江家。如今宸妃娘娘的风头你也看到了,皇宠顶天。照我看,几年之内是没有失宠可能的。皇上之所以封她为宸妃而非皇后,只不过是因为她还没有诞育皇子罢了。一旦宸妃有孕,皇上定然会顺水推舟提出立后!届时,江采衣肚子里怀着皇长子,文武百官谁也拦不住皇上立后!”
“江采衣一旦立后,江烨就是承恩公,正经的国丈、外戚!虽说国丈不能干政,但国丈的女婿却没有这个限制,到时候,兴儿和江采茗作为皇后娘家唯一的亲戚,皇后定然会多加照拂,兴儿谋个好官职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儿?”
这麽好的姻亲,帝都大部分人家还没有反应过来呢。若不是江采茗名誉有损,哪里轮得到他来抢?
郡王妃被仁嘉郡王说的很有些心动,却还是略有犹豫,“……王爷,你说咱们这样向宸妃娘娘示好,会不会得罪慕容家?”
慕容家,和江采衣那可是你死我活,不共戴天呀。
仁嘉郡王冷嗤,“向宸妃示好,就是向皇上示好,得罪慕容家又如何?”
郡王紧紧盯着王妃的眼睛,黑眸比古井还要幽深,“咱们与其在皇上和世家之间摇摆不定,不如乾脆彻底站在皇上一边!若是顾及慕容家的想法,只会彻底变成两头摇摆的墙头草,皇上会待见咱们才怪。咱们王府本就没权势,要是连立场都不坚定的话,後头的子孙就没法活了!”
“慕容家的确权势滔天,但咱们不用怕。北周世族,已经大不如前了,慕容尚河的权势被皇上和丞相联手打压,已经萎缩的越来越厉害。何况……”
郡王深深一叹,“何况,江采衣一旦立後,慕容家就出不了皇后,这对世族的打击是致命的。”
前朝,曾有个声名赫赫,根深蒂固的琅邪王氏家族。一连出了三朝五後,代代帝王都有王家血脉,这样煊赫高贵的世家,最终不还是付之一炬,彻底被皇帝灭了个乾净麽?
世族和皇权之间,一直是相互鼎立的关系,谁也强不过谁。但是现在的北周,以慕容家为首的世族却明显处於弱势,皇权眼看着一日日强盛,就是把世族往死里逼的架势。
皇帝本身又是个极其强势的。
别的不说,单看这次立宸妃,皇上硬是提拔了江采衣,而没世家贵女们任何事,就知道北周的後宫和内朝,已经完全掌握在皇上手中了。
宸妃一立,慕容家将再无任何力量向内宫伸手,日後的皇子皇孙,怕是再也不会有慕容家的血脉了。
一个出不了皇后的世族,最终只有灭亡一途。
仁嘉郡王继续开导王妃,“江烨的出身全天下人都知道。江采衣虽是晋侯嫡女,但说白了,她只能算是旭阳寒门出身的百姓,根本不是正统世族。皇上立她为后,其实就是个信号————皇上要开始大肆提拔寒门出身的士子了!”
“寒门难出贵子,就是因为大半官职都被世族把持着。虽然有科举,但贫寒出身的读书人没有门路,就算中了进士,也只能任一些无足轻重的小官,或者乾脆只能投靠世族做一条听人使唤的狗。这让天下读书人如何服气?学而优则仕,他人寒窗苦读十余载,最终还不如世族出身的子弟们有实权,天下人早就心有不满了!”
“江采衣算是寒门出身,皇上捧着她,就是捧着寒门士子。咱们这个时候和江家结亲,不仅仅是跟皇上表态,更是跟满朝文武表态————咱家也是愿意亲近寒门的!有咱们郡王府做表率,皇上怎麽会不龙心大悦?”
“咱们能跟皇上效忠的机会不多,再不抓住这样的机会表示表示,等到皇上彻底拿稳了朝堂、诛灭世族,到时候就算想表示,也没机会表示了!”
一席话说得郡王妃恍然大悟,连连点头,连一丁点的不豫也没有了,“王爷说的是,那麽明日,妾就准备准备兴儿的帖子,送到江家去。”
仁嘉郡王含笑点头,正打算赞王妃一句,一边儿的小郡主却咳了咳。
“梓熙,你怎麽了?”郡王妃对这个漂亮的小郡主十分疼爱,看她指头压着喉咙,顿时关心的倾过身子去。
小郡主将檀香小扇放去一边,伸手去桌上的鲜红釉印花云龙纹高足碗里捏了一颗沾满糖粉、腌的甜酸适度的梅子送进嘴里,一双明媚的眼睛在郡王和王妃的脸上来回转了转。
“叔叔说的很有道理,”小郡主笑,她生的娇俏明媚,笑起来一双小小的梨涡十分动人,露出一排细白小牙。
小郡主不喜欢太繁杂的装饰,只编了一双狄髻,插着一根细软银丝做成的枝头簪,缀着花骨朵样式的铃铛,铃铛心是桂圆大小的浑圆东珠,走步时花枝颤颤,流光皎皎,还有玲玲的细小声响。
竹窗幽凉,郡王府的花草简单,宝钗楼上,一片笙箫,琉璃光射。窗外地下,落了一片白绸覆地般的压压杏花,将青石草地尽数染白,清凉沁骨。
小郡主依偎在郡王妃身边,咯吱咯吱的咬着梅子,“不过,婶婶,兴哥哥的婚事,侄女儿我倒有些不同意见。”
仁嘉郡王乐了,“梓熙丫头,你才十五,就有什麽鬼念头?”
郡王妃也笑吟吟的捏一捏小郡主娇嫩的小脸,指头戳一戳她的额头,“丫头,你也到议亲年纪了,赶紧先让你父王多操心操心你自个儿的亲事罢!”
“是不是鬼念头,叔叔婶婶不妨先听听看。”小郡主说,头上的珍珠银铃铛随风摇晃,发出细细的响动,分外沁人心扉。
“……侄女儿觉得,江采茗,恐怕不是兴哥哥的良配。”小郡主慢慢的,开口说到。
仁嘉郡王一听这话就皱起眉头。
小郡主咬着酸甜梅子,很大胆的继续,“宸妃娘娘日後会当皇后不假,她生的皇子十有八九也会是太子,可是叔叔婶婶,你们只想着和江家结亲,却怎麽不想一想,那个江采茗心里在想些什麽?”
郡王还不以为意,郡王妃却直起了身子。
小郡主娓娓道来,“当初,要进宫的人本来是江采茗,可是宸妃娘娘硬是斜插了一杠子夺走她的恩宠,她心里能好受麽?她肯定对宸妃娘娘是有怨的。”
如果没有江采衣,那麽如今的宸妃之位,皇宠圣恩,或许都会是江采茗的,她无端被陷害了,如何能不怨,如何能不恨?
更何况,小郡主很清楚,就算没有帝王这个身份,自家皇帝堂哥那雍容华贵的美貌,绝代风华的姿态,谁家闺女见了不倾心?
那是北周最美的男人,最高贵的男人,最强大的男人啊!
哪个女人不想嫁给他?
那是无数贵族少女闺中一生的隐秘相思,是陌上春日闺中幻梦里才得一见的绝艳,这样的夫君被人夺了,江采茗还不把她姐姐恨到血肉骨里?
“结亲,结的是两姓之好。如果结的不是好,而是怨,岂不得不偿失?”小郡主眨眨眼睛,“婶婶想想,宸妃可是夺了自己妹妹的恩宠!如果她和江采茗没有怨隙,怎麽会去夺自己妹妹的富贵?”
郡王妃喃喃,“咱们皇上长得实在太好,或许……或许是因为宸妃倾慕皇上,一时鬼迷心窍,夺了妹妹的恩宠也不是不可能。”
“婶婶呀!”小郡主叫,猛地站起来,头上的珍珠银铃都蹦蹦跳起来,叮叮咚咚一阵响,而她的声音比银铃还清脆好听,“杀父之仇,夺妻之恨,自古都是不共戴天的!江采茗被宸妃夺了丈夫,怎麽会不恨!而宸妃当初又究竟是为了什麽冒着杀头的风险进宫,顶掉江采茗的恩宠?这里头的水太深,叔叔婶婶还是先弄清楚再说吧!”
“宸妃如果真是那种鬼迷心窍、踩着妹妹上位的女人,皇上哥哥怎麽会那麽宠爱她?皇上哥哥是什麽人,叔叔会不清楚麽?”
沉络这个皇帝可不是哪个朝臣能降的住的,更不是哪个女人糊弄的了的,他不玩死别人就已经阿弥陀佛了,谁敢玩弄他?他如此宠爱江采衣,必然有外人不知道的缘故,可不管是因为什麽,江采衣都绝对不可能只是个贪图富贵,唯利是图的女人!
郡王妃的眼神顿时变得淩厉清醒。
事情涉及她的爱子,女人总是会迸发出无比敏锐的直觉,“梓熙,你的意思是,江采衣和江采茗有仇!宸妃她,是为了打压江采茗才会故意顶掉她的恩宠?!”
郡王妃一身冷汗。
如果宸妃心里恨着这个妹妹,那麽她家兴儿求娶江采茗,就不是在向宸妃示好,而是在结仇!
马屁拍到马腿上去倒不算什麽,可如果结亲不成反倒成仇,这亏就吃大了!
小郡主翻个白眼,“八九不离十。我听说,宸妃跟江采茗可不是一个娘生的,宸妃有没有把江采茗当成妹妹还两说呢!”
这下子,连仁嘉郡王的脸色都不好看了,大手拢着手上的茶盏,目光似乎钉住了一样,眉头皱的能夹死苍蝇。
内宅之事,外人是怎麽说不清的。
江采衣和江采茗血缘上是姐妹,但毕竟不是一母同胞,有多少姊妹之情实在不好说。
的确啊,如果江采衣真把江采茗当妹妹,那麽她得宠之後,为什麽不立刻进言,让皇上将妹妹也接到宫里来?而是任她在宫外不尴不尬的晾着,连议个亲都困难重重?
但是……
仁嘉郡王捏捏眉心,“无论这姐妹俩关系如何,江烨终究还会是国丈,这门亲……”
郡王妃这回却没有被郡王说服,一个劲摇头,抬手打断了丈夫的话,“不行不行!就像梓熙说的,这里头的水深着呢,不弄清楚之前,绝对不能莽撞!”
事关她心爱小儿子的幸福,郡王妃如何如何也不愿意把小儿子的亲事就这麽糊里糊涂的牺牲出去!
娶了江采茗,兴儿和郡王府肯定会遭到帝都中不少公侯的嘲笑,他们之所以愿意顶着这些非议求亲,不就是为了讨好宸妃和皇上麽?
如果弄巧成拙,娶回来的就不是宝贝,而是祸根了!
国丈的关系,攀不上就攀不上了,这险冒得也未免太大了些,不值得。
“叔叔、婶婶,你们别急,”小郡主胸有成竹,伸过白嫩的手抚摸郡王妃激烈上下起伏的胸口,“求亲的帖子先别递去江家,只要没有帖子,口头上的事儿是不算的,何况江家也没答应咱家不是?”
她伶俐的歪了歪头,“不久以後就是大猎,到时候宸妃娘娘在,江采茗也在,我去探一探她俩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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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烈日如流火,一轮红日刺目的发白,晒得竹殿翠绿绿的琉璃瓦上似要淌下火来,竹殿里多是碗口粗细的翠竹,浓荫若华,这会儿也被烈日照的有些发蔫了,宫人们连忙一小撮、一小撮的轮流浇水。
太液池湖山如碧,陌上朱朱白白,竹叶的气息淡雅,正是茂盛的季节,青的仿佛能从叶子上滴下水一般,水浇上去了,顿时就泛起了淡淡湿雾,有股流雾山间白,薄曦衣上轻的雅致味道。
朝堂上暗潮汹涌,内宫却是一片安详柔和。
宸妃大位已定,慕容千凤是一品公主,宸妃却是超品,内宫以江采衣独大,再也没有哪个嫔御能蹦躂的起来了。
内务府总管心眼没有八个也有七个,打从江采衣晋封,他就从皇宫东北角到西南角转了个遍,给各宫各房挨个儿递话:
那些整天没事在御花园吊嗓子唱歌的,都把嘴闭紧!
穿霓裳在太液池边跳舞的,都把舞衣叠巴叠巴!
不管谁家的宫女,都趁早消停,别以为自己长得稍微齐整点,嗓子好了点、舞跳得轻盈了点就琢磨着偶遇皇上,做什麽青云直上的美梦。宸妃正当宠呢,你们别到时候邀宠失败,还好死不死的撞宸妃的枪口上……
新官上任三把火,宸妃娘娘位子刚刚坐上,正愁没枪靶子立威呢,自己招子放亮点,别去挨那个刀!
其实江采衣真的想跟内务府总管大人说一句,您真的想多了。
自古後宫邀宠手段层出不穷,美人们邀宠,要的不就是皇帝的恩宠和雨露麽?
但是沉络这一位,心思压根就没放在後宫,在江采衣看来,沉络对於南楚太子宇文靖的兴趣比对女人大得多了。
宇文靖本来住在帝都的驿馆,但是沉络听到这个安排後,立刻御笔一挥,命礼部尚书安排仪仗,将人恭恭敬敬的从驿馆给接到宫里来。
自然,内宫宇文靖是进不来的,但是,外宫有的是大把地方给宇文靖安排住处。不仅如此,沉络又给宇文靖增添了两千羽林军护卫,将宇文靖围得密不透风,每日下朝还会过去探望一番。
那番和颜悦色的模样,连江采衣看了都有点发毛。
别人不知道,江采衣却是知道的。
沉络,是一定要攻打南楚的,那麽,他如此礼遇宇文靖是为哪般?把他保护的这麽妥帖又是为哪般?
竹殿阴凉的内室,有清凉冷泉从殿外的桃花泉引来,泉水中夹杂着专门放进去的碎冰,带来幽幽凉气。
重纱掐金菡萏纹的浅桃色落地纱柔雾一样拖曳在地上,随风上下起伏。
因为夏日热,周福全并不让人关上殿门,而是敞着们,取了一展素屏立在门口,挡住内殿景致。
有风过来的时候,带动竹叶沙沙作响,吹过冷泉,风里就带了沁骨的凉意,这屏风虽然素,却是用沉香木结苏绣制成,风过去,就有淡淡的香味。
远处有锦瑟丝弦声,在宫阙远处悠然浅扬,琉璃瓦檐上立着黄铜貔貅,口中衔着蓝田玉铃铛,有一声没一声的晃荡,正午时分,所有人都懒懒的。
江采衣在榻下床边,支了一张黑紫色漆木的小几,几上放着一盏珐琅彩皮球花提壶,壶嘴是天鹅嘴的形状,壶身上的釉微微浮起,一串环环相扣的银质提练挂在肥圆的壶肚子上。
再一盏粉彩莲瓣平盏,里面放着大大小小圆形的鲜红西瓜瓤,去了籽,闻着味道就沁甜清冽。
江采衣斜坐在小几前,一手握着圆形的银勺,将西瓜中心最甜的部分小心一勺一勺挖出来,鲜红鲜红的,怎麽看怎麽喜人。
算算时间,差不多了,她就忍不住伸脖子向殿外看了又看。
外面,兰径乡风满,翠色隐隐水迢迢。
嘉宁看着她望眼欲穿的模样,在一旁抿着嘴笑,“娘娘,时辰差不多,过会儿皇上就来了。娘娘与其急着给皇上挖瓜瓤,不如自己先吃好。等会儿皇上可是要问的。”
说的江采衣脸忍不住的冒热,抓起旁边一颗澄黄大梨子就忙不迭啃了起来。
她从来没想过,自己还有被沉络每日盯着吃饭的一天。
从猎场回来那日,正好是太医院来给她请平安脉的日子,沉络那日正好休沐,不必上朝,也一同看了她的脉案。
“这麽久了,朕每日必幸宸妃,为何她到现在都没有喜?”沉络问的轻描淡写,江采衣却硬顶着头皮,心里哀嚎,连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看好。
什麽每日必幸……皇上,这私房话能不能不要这麽光天化日的说啊……
太医院院正咳了咳,“皇上,宸妃娘娘的身体很好。只是,臣看娘娘的脉,似乎是受了什麽阴寒之物的影响,有点受凉。”
沉络眉头微蹙,凤眸底就浅浅泛上一点冷意,“阴寒之物?”
後宫里头各种阴暗龌龊手段层出不穷,莫非是谁给江采衣下了什麽寒凉的药?
哪知老太医赶紧摇头,“皇上,不妨事。宸妃娘娘并没吃过什麽寒凉的东西,只是夏日天天热,娘娘或许是带了什麽寒凉的东西在身上,比如冷玉、冰玉,或是睡了玉榻吧?这些东西能解暑热,也凉快,但是很寒凉,佩在身上会不易受孕,只要不戴就行了。娘娘体质不寒,只要轻微调养即可。”
老医正是九代从医的世家,不仅精通药理,更擅长保养调理。他很清楚,所谓药补不如食补,江采衣身体没有大问题,不需要熬些七七八八的补药,没得补出一身虚火来。
“皇上,咱们帝都里三品以上的人家,总是讲究吃些金贵的东西,例如燕窝、红参,可在臣看来根本就没有必要。忠勇侯府家的女孩儿打小一日三顿燕窝,长到这会儿,身体底子一点都不好,风吹就倒,时不时的就要病一场。所以啊,这补药不能当饭吃,补过了,就是过犹不及,反倒烧了身子。自古五谷杂粮最养人,青菜白面就是集天地灵气的好东西,吃食,不胜在金贵,而胜在新鲜、多样。老臣觉得,娘娘调养身体,只需要多进些滋阴谷米、肉蛋、水果、各色时蔬就是最好的了,再加上按节气休养作息,定能给皇上添一位健康的皇子来!”
沉络深以为然。
皇帝陛下眼波一转,内务府总管还不精的跟鬼似的?早就把圣意揣摩的透透的。
当晚,竹殿外头一直接到太液池蕉叶苑的广袤花圃就被启了出来,第二天晨曦微绽的时候,就已经大变样。
江采衣才踏出竹殿,入目就是整整一片郁郁葱葱的果树,鹅黄的梨、金黄的杏,小灯笼一样沉甸甸的挂在枝头,火红的石榴,籽实饱满红艳,将厚实的外皮都铮裂开了,露出累累紧实玉珠子般的内里、紫色的桑葚串串累牍,鲜灵灵的蜜瓜,碧绿的葡萄藤密密缠绕在竹骨上,搭成了一道阴凉的长廊,葡萄颗颗饱满,被阳光照的如同紫色玻璃包裹的水玉,沉的一直坠到了头顶,新鲜的还缀着细细的水雾绒毛。
想吃直接就从树上采摘……够新鲜了吧?
各色时蔬也由内务府找了个生僻的苗圃一并种了,皇宫水土养人,引的是最好的泉,最肥的土。
江采衣的膳食里没有过多华而不实的东西,血燕阿胶之类的,一个月三四次也尽够了。幸好她本来也长於旭阳山野间,从来也不喜欢吃那些。倒是每日各种各样的时蔬瓜果都是最最新鲜的,医正每日为她调配各色五谷,糯糯的谷粥一蛊,最是养人。
为了去掉脉里的那丝寒气,沉络索性派了个习武的宫女教导江采衣吐息,不指望她学什麽武功,强身健体、健健康康的功效还是很强大的。
江采衣每日晨间不爱起床,总是要赖到沉络下了早朝才爬起来,到了晚上却又精神万分,沉络上手就治她这夜猫子病,自己上朝的时候毫不留情一并拎她起床,中午还要亲自回竹殿一趟陪她小憩一个时辰。
半个月过去,人人都能看出来宸妃的精神头明显不一样了,嘉宁虽然天天跟在江采衣身边,有时候看她还是会有焕然一新的感觉。
眼睛水亮水亮,面上的皮肤愈发粉嫩,元气满满的淡红从皮肤下透出来,让人看了就精神一振,像是开的健康鲜艳的花朵,每根头发,每寸肌肤都是满满的生命力。
偏偏江采衣得了便宜还卖乖,咬着沉络的耳朵腻腻抱怨,“皇上,这麽养着臣妾,肯定是急着要儿子。”
说罢还感叹,“哀哀,衣渐紧,罗裙玉带,如何爱惜。”
半个月的时间,养身滋阴,江采衣尴尬的发现,人倒是没胖,可胸前一对粉腻白嫩的乳房又丰满高耸一圈。
每日穿衣的时候,总是尴尬的不行,怎麽穿都穿不出端庄肃穆的感觉, 每每对上沉络似笑非笑的美眸,她就羞愤的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头去。
“衣渐紧总好过衣渐宽。”沉络微微挑起蔷薇色的嘴唇,一把流泉一样的黑发蜿蜒在艳丽的紫衣之上,手指在她脸颊上摩挲,手腕处的细细黄金小龙手链冰凉的磨蹭着她的肌肤,笑意丝丝缕缕从长睫下溢出,犹如凤羽在睫尾一掠,“愔愔,春似酒,日痕生绀,裙色明漪。”
还有心情调笑她。
江采衣气得眼泪都蒙上来一层,“还说呢,皇儿还没怀上,臣妾自个儿的身形已经快像个乳母了。”
沉络闻言扬眉,苍白修长手指在她高耸美好的胸乳前一抚而过,鲜红蔻丹色在指尖堆叠出穠丽耀目的色泽,轻轻点在柔软的丝绸上,“朕日後的皇儿,定是个有谋有略之人。”
细微电流窜过,江采衣不由得湿润着大眼睛颤了颤,哑着声音,“什、什麽意思?”
他大笑,“皇儿这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啊。”
江采衣一愣,然後垂眸看看自己丰满的胸,顿时明白过来,顿时又羞又气嘴唇都快咬破了。
沉络将手里的摺子卷起来,轻轻柔柔的敲了她头顶一记,许久才缓缓开口,“你是女人,朕听闻,女子的第一胎是最最要紧的。如果身子不养健康,就算孩子拼命生下来,也会气血大亏。”
温柔的海棠气息拢过来,他漫不经心的挑弄着她脸颊侧坠下的几络发丝,用柔软的发尾轻轻拨弄她烫热的脸颊,“朕虽然看重子嗣,但是采衣,你更重要。”
你更重要。
她挪了挪身体,更紧的靠近他,只觉得他怎麽那麽好,哪里都好,什麽都好,连肌肤都想要多多的贴紧一些,恨不得就融在一起那样。
就连这麽简单的一句话,都能让她听了好生喜悦。
自从关镇牡丹节那夜後,她的眷念与日俱增,这个男人似乎把什麽东西刻进了她的骨子里,揉进了她的血肉里,他那样温柔那样暖和,一举一动都让她目不转睛。
他斜斜靠在梨花木榻旁,披着火红的衣,长长的,妩媚火焰似的衣袂似有生命的蔓延,燃烧成了一脉艳丽的琼花。
他就像时光送来冲淡她心口伤痕的水,涤净了蒙於记忆的哀伤,他手中似有满载一船秋色,平铺了十里湖光。
甜在眉梢,醉在心头。
******
挖完了西瓜,又想去给沉络摘几个石榴,才拔下来两个,就听到嘉宁那边远远传话说皇上已经回竹殿,江采衣连忙一手抓着一颗跑回去。
“皇上今日中午怎麽回来的这麽晚?”
一边儿的小黄门赶紧回答,“刚刚,陛下去泰阳殿和宇文太子殿一起用午膳,就晚了些。”
又去找宇文靖?
江采衣有点奇怪,沉络也太关照宇文靖了吧?就算他是南楚太子,也没有必要做样子做的这般周到吧?
一面想着,一面踏入竹殿,就看到修长人影正在竹殿中央,绒绸铺地,白皙细长的十指展开一幅卷轴,正凝神看着。
江采衣莫名看着就有点眼睛发直,连呼吸都不敢大声,怔然站在六尺素屏旁。
夏日暑热,沉络早就卸了沉重华丽的玄黑外袍,别无其他装饰,只一身素发与青裳,站在那里。
地上铺了一层玉砖,玉砖上又覆着一层竹骨地板,沉络赤足站在洇红色波斯地毯上,身侧润玉笼绡,檀樱倚扇,足底朱雀形状的黑色柔软花纹在地毯上延展,生动的仿佛立刻能振翅而起,足踝欺霜赛雪,白的灼目。
他向来穿的华丽,却很少见如今日一般如此素淡,白绡衣点地,别无装饰,水佩风裳。长长的黑发没有梳成发髻,而是挽在肩头流泻至腰间,宛若柔软的乌檀,耳畔别了一支白玉象牙栉梳,根根细透莹润。
那样乾净、那样雅致,淡烟流水画屏幽,却犹如同什麽盛红的牡丹盛放绽开在天际一般,当真是极致的素净,才能衬托出极致的妖娆。
日光很烈,竹殿里却有点暗,一旁的紫铜烛架上烧着一盏盏莲花形的灯,罩着青色的绸缎罩子,烛焰轻轻跳动,给他身侧都笼上了一层温暖的青光。
美人如玉,此情此景,让人舍不得惊动,直到凉风吹拂了背部的肌肤。
沉络转头,就看到她傻乎乎的拎着两个傻大傻大的石榴杵在屏风旁,禁不住微微一笑,将手上的卷轴合了合,“过来。”
江采衣最喜欢听他说,过来。
她觉得自己最喜欢的事,就是过去他身边。
立刻像小动物一样依偎过去,沉络将她奉上的石榴掐开,指尖上染着淡淡的红,分外妩媚。
“这几日,茺国公主怎麽样?”沉络开口,提起了这个几乎快要被北周後宫上下遗忘的人。
“还关在参商殿,怎麽也不愿意不出来。臣妾去看过她一两次,公主她……精神不好。”
江采衣从来不会逢高踩低,就算自己封了宸妃,也不会薄待後宫里其他嫔妃和公主。慕容千凤虽然算是被幽闭,但终究是正一品的公主,又没有被褫夺诰命,没道理亏待人家。
沉络点头,“寻个时候,让她改姓‘沉’,赐字‘和宁’。”
江采衣沉默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的问,“皇上,给公主改姓赐字……是打算要她出嫁麽?”
其实她更想问,皇上,是要把慕容千凤嫁给宇文靖麽?
沉络将石榴子剥下来,送进江采衣嘴里,看着她有些发木的神态,哂然一笑,“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你想问什麽。的确,朕打算把茺国公主嫁给宇文靖,你是後宫之主,择吉日、办喜宴这些事都要你主持操办,朕自然要提早知会你。”
“可是陛下,”江采衣压低声音,“你不是要攻南楚麽?那日後,宇文靖就是亡国太子,咱们把慕容千凤嫁给他,岂不是活活葬送了她?”
“宇文靖来结盟,只拿着一纸盟书回国,如何取信楚皇?”沉络淡淡道,“自古结盟,必有联姻之好。朕没有适龄的公主,自然要从世家里挑,你只管把慕容千凤给朕嫁出去,不必管她愿不愿意。”
他定定看着怀里的姑娘,“采衣,楼清月的教训你可记清楚了,凡事不可感情用事。宇文靖娶慕容千凤为侧妃也不过是做给楚皇看,至於慕容千凤是美是丑,是好是坏,他根本不在意。你只要负责慕容千凤活着出嫁即可,至於她精神好不好,不是你该关注的事。”
江采衣微微垂下头。
这就是帝王家。
女人也好,男人也好,都是棋盘上的子,捏扁挫圆都是为了成就权谋,谁管她一个女人日子过得好不好呢?
看她有点难受,沉络放开手,捏起几案桌头的银刺子,紮了一块西瓜放入她口中,沁凉甜蜜的味道在喉间缓缓化开。
“朕没打算杀宇文靖。”沉络揉揉她的脑袋,“所以你大可不必担心慕容千凤做寡妇。如果她有本事,自然能获得宇文靖喜爱,日子也不会太难。如果她没这个本事,就只当白费了慕容家这麽多年来的培育,不冤枉。”
说着,侧头,鲜艳的嘴唇在她白皙的耳畔轻缓烙了一个吻。
怀里的女子颤了一颤,挪着更朝他怀里蹭了蹭,柔软的小动物一样,清凉的发丝贴着他的颈侧,眸中就微微点上了笑意。
他喜欢她这样的女子,喜欢这样从苦涩土地上开出的明艳鲜花。
世上女子多痴软心肠,然而世事多舛,不少女子在被摧残错待之後,就如同风中浮萍,有走避的,有哭泣的,有怨念的,虽然值得同情,但终究输给了命运,终生不得展眉。
江采衣却不一样。她明明曾被逼至绝境,却能硬是能开拓出另一条道路,冒着杀头的风险来到君王身侧,让他激赏。
平地起势,百折不挠。
纵然荣宠加身,她却仍旧有一身固守的正气,有柔中带刚的坚持,不受金银左右,不被容华迷眼,不被美色蛊惑。
他就喜爱她这样的女子。
这样好的女子,这样令人心折的女子。
江采衣敏锐抓住了他话里某个令人惊心动魄的尾音,“皇上,你,你不打算杀宇文靖?是现在不打算杀他,还是永远不打算杀他?”
北伐就在大猎後,届时,就是南楚和北周之间你死我活的灭国之战。
如果南楚国灭亡,宇文靖难道还不跟着殉国麽?
沉络说他不打算杀宇文靖是什麽意思?
难道,皇上还打算留着这位敌国太子的命?
沉络十指为梳,垂眸看她,缓缓插进耳侧柔软顺直的青丝,一顺而过,白皙肌肤透出漆黑发丝的缝隙,有种惊心动魄的艳丽。
“朕不杀他。现在不会,日後也不会。”
江采衣睁大眼睛。
沉络食指在漆黑案几上轻敲,似乎是寻找她容易理解的词语,“前几日,丞相来议事,说楚皇怕是有杀宇文靖的意向。”
楚皇要杀自己的儿子?江采衣惊呼,“为什麽?”
“不管是为什麽,宇文靖朕定会留着,且要好好护着。”沉络斜斜撑着手臂,将江采衣半环在怀里,“采衣,攻破南楚并不难,但是,从来征战易,守成难。朕攻南楚并不是为了烧杀抢掠,而是为了纳南楚国土入北周。”
“可是,南楚除了土地,还有国民。那里的风土人情都和北周天壤地别,朕攻破南楚,楚人心怀国仇家恨,肯定会对朕的统治大为抵触。朕可以用强权镇压他们一阵,然而长久之後,军队就不再有用了,只有令南楚民众归心,才能长治久安。”
“南楚的官员,朕是不打算大动的。骨头太硬不肯服软的连族诛杀,那些柔顺的,朕会将他们一并纳入北周朝廷。朕打算,用楚人治楚。”
“届时,南楚太子宇文靖就将是最好的表率。只要宇文靖归顺朕,其他的南楚贵族自然就再也没有反抗朕的道理。楚皇宇文治朕自然要杀掉,而宇文靖届时只是个废太子,可以留着用来推恩,朕封他个闲王,就能安抚不少南楚士子百姓的心。”
“南楚皇权很脆弱,各地都有藩王。这些藩王不但有军,还有钱。一旦北伐军冲入南楚,南楚贵族难免人人自危,许多贵族世家会携家带口逃命,他们势必会挤入这些藩王的属地,冲击藩王权柄。这些藩王本来在自己的封地里作威作福,哪里容得别人来挤占自己的权势?只怕会纷纷脱离南楚自立为王……而朕如果挟持着宇文靖,他们就算想自立为王,也没法名正言顺。等朕灭掉楚皇,正好腾出手来一个一个收拾藩王。”
沉络手肘支着下巴,凤尾般的睫毛微扬,苍白指尖压着微微翘起鲜艳的嘴唇,“采衣,待天下大定,朕朝中既有北周官员,也会有南楚官员,势必会形成两个派系。要他们彻底磨合相融,还需要二十年。”
这二十年间,宇文靖是有用的。
二十年後,宇文靖是死是活,就没人会关心了。
南北融合之後,天下人只尊沉络为帝,再无二心,宇文靖就会彻底淹没在历史中,沉络也就懒得杀他了。颐养天年吧,还能给皇帝搏个仁善的名声。
江采衣目瞪口呆,“皇上……南楚还没打下来,你就已经想好怎麽料理战後的事了?”
许多伟大的战争,都是早早就盘算好的结果。
战火在大地上燃烧,但是结局,其实是早就已经注定好的事情。
真正为伟大的君王,早就在战争之前谋算好了一切,战争,只是时机成熟时实现目的的手段罢了。战争如此,治国也一样。
“这个这个……陛下,你是不是忘了什麽?”采衣歪头,有点烦躁。
“忘了什麽?”
江采衣一下子站起来,很是焦虑的来回踱步,“慕容家!陛下,你忘了还有慕容家麽?慕容家势力那麽大,皇上攻南楚,如果慕容家在大後方使坏怎麽办!?”
沉络微微扯唇,将她的手挽住,一把拉出竹殿外。
竹殿外,正午的阳光正刺眼,大庭中央,立着一株百年老树,苍翠挺拔,郁郁葱葱,巨大的树冠如同向天伸出的大伞,展开绿伞版般巨大的阴凉。
“北周世族,就像巨树。”
江采衣抬手遮住刺目的阳光,看着风中纹丝不动的大树。
“他们的子孙就像泥土下的树根,绵延深远,紧紧紮根,是树的立身之本。”
“而他们的权柄财富,就是树叶,汲取养分。采衣,你说树是没有根会死,还是没有叶会死?”
“……”
树影仿佛鬼鬼崇崇,微风一阵,树叶晃动,江采衣却觉得那大树似乎在不安的晃动,连根底都在发颤,看似坚不可摧,实则脆弱异常。
“事实上,是都会死。”鲜艳的嘴唇吐出的话幽凉入骨,沉络笑吟吟的将手指搭在她的肩上,柔软的布料挡不住指尖鲜红闪过的珊瑚红色,似是红莲业火里盛开着牡丹花瓣,在指尖伶仃浸着冷意,漆黑的发和雪白的肌肤一线分明,刹那有惊动的杀意一般的美。
“朕要砍了他们的根,他们必然会舍弃树叶来救树根。可是没有了树叶,树根又能活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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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半部分是繁体版,下半部分是简体版,内容一样,大家自选着看啊
简体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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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烈日如流火,一轮红日刺目的发白,晒得竹殿翠绿绿的琉璃瓦上似要淌下火来,竹殿里多是碗口粗细的翠竹,浓荫若华,这会儿也被烈日照的有些发蔫了,宫人们连忙一小撮、一小撮的轮流浇水。
太液池湖山如碧,陌上朱朱白白,竹叶的气息淡雅,正是茂盛的季节,青的仿佛能从叶子上滴下水一般,水浇上去了,顿时就泛起了淡淡湿雾,有股流雾山间白,薄曦衣上轻的雅致味道。
朝堂上暗潮汹涌,内宫却是一片安详柔和。
宸妃大位已定,慕容千凤是一品公主,宸妃却是超品,内宫以江采衣独大,再也没有哪个嫔御能蹦跶的起来了。
内务府总管心眼没有八个也有七个,打从江采衣晋封,他就从皇宫东北角到西南角转了个遍,给各宫各房挨个儿递话:
那些整天没事在御花园吊嗓子唱歌的,都把嘴闭紧!
穿霓裳在太液池边跳舞的,都把舞衣迭巴迭巴!
不管谁家的宫女,都趁早消停,别以为自己长得稍微齐整点,嗓子好了点、舞跳得轻盈了点就琢磨着偶遇皇上,做什么青云直上的美梦。宸妃正当宠呢,你们别到时候邀宠失败,还好死不死的撞宸妃的枪口上……
新官上任三把火,宸妃娘娘位子刚刚坐上,正愁没枪靶子立威呢,自己招子放亮点,别去挨那个刀!
其实江采衣真的想跟内务府总管大人说一句,您真的想多了。
自古后宫邀宠手段层出不穷,美人们邀宠,要的不就是皇帝的恩宠和雨露么?
但是沉络这一位,心思压根就没放在后宫,在江采衣看来,沉络对于南楚太子宇文靖的兴趣比对女人大得多了。
宇文靖本来住在帝都的驿馆,但是沉络听到这个安排后,立刻御笔一挥,命礼部尚书安排仪仗,将人恭恭敬敬的从驿馆给接到宫里来。
自然,内宫宇文靖是进不来的,但是,外宫有的是大把地方给宇文靖安排住处。不仅如此,沉络又给宇文靖增添了两千羽林军护卫,将宇文靖围得密不透风,每日下朝还会过去探望一番。
那番和颜悦色的模样,连江采衣看了都有点发毛。
别人不知道,江采衣却是知道的。
沉络,是一定要攻打南楚的,那么,他如此礼遇宇文靖是为哪般?把他保护的这么妥帖又是为哪般?
竹殿阴凉的内室,有清凉冷泉从殿外的桃花泉引来,泉水中夹杂着专门放进去的碎冰,带来幽幽凉气。
重纱掐金菡萏纹的浅桃色落地纱柔雾一样拖曳在地上,随风上下起伏。
因为夏日热,周福全并不让人关上殿门,而是敞着们,取了一展素屏立在门口,挡住内殿景致。
有风过来的时候,带动竹叶沙沙作响,吹过冷泉,风里就带了沁骨的凉意,这屏风虽然素,却是用沉香木结苏绣制成,风过去,就有淡淡的香味。
远处有锦瑟丝弦声,在宫阙远处悠然浅扬,琉璃瓦檐上立着黄铜貔貅,口中衔着蓝田玉铃铛,有一声没一声的晃荡,正午时分,所有人都懒懒的。
江采衣在榻下床边,支了一张黑紫色漆木的小几,几上放着一盏珐琅彩皮球花提壶,壶嘴是天鹅嘴的形状,壶身上的釉微微浮起,一串环环相扣的银质提练挂在肥圆的壶肚子上。
再一盏粉彩莲瓣平盏,里面放着大大小小圆形的鲜红西瓜瓤,去了籽,闻着味道就沁甜清冽。
江采衣斜坐在小几前,一手握着圆形的银勺,将西瓜中心最甜的部分小心一勺一勺挖出来,鲜红鲜红的,怎么看怎么喜人。
算算时间,差不多了,她就忍不住伸脖子向殿外看了又看。
外面,兰径乡风满,翠色隐隐水迢迢。
嘉宁看着她望眼欲穿的模样,在一旁抿着嘴笑,“娘娘,时辰差不多,过会儿皇上就来了。娘娘与其急着给皇上挖瓜瓤,不如自己先吃好。等会儿皇上可是要问的。”
说的江采衣脸忍不住的冒热,抓起旁边一颗澄黄大梨子就忙不迭啃了起来。
她从来没想过,自己还有被沉络每日盯着吃饭的一天。
从猎场回来那日,正好是太医院来给她请平安脉的日子,沉络那日正好休沐,不必上朝,也一同看了她的脉案。
“这么久了,朕每日必幸宸妃,为何她到现在都没有喜?”沉络问的轻描淡写,江采衣却硬顶着头皮,心里哀嚎,连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看好。
什么每日必幸……皇上,这私房话能不能不要这么光天化日的说啊……
太医院院正咳了咳,“皇上,宸妃娘娘的身体很好。只是,臣看娘娘的脉,似乎是受了什么阴寒之物的影响,有点受凉。”
沉络眉头微蹙,凤眸底就浅浅泛上一点冷意,“阴寒之物?”
后宫里头各种阴暗龌龊手段层出不穷,莫非是谁给江采衣下了什么寒凉的药?
哪知老太医赶紧摇头,“皇上,不妨事。宸妃娘娘并没吃过什么寒凉的东西,只是夏日天天热,娘娘或许是带了什么寒凉的东西在身上,比如冷玉、冰玉,或是睡了玉榻吧?这些东西能解暑热,也凉快,但是很寒凉,佩在身上会不易受孕,只要不戴就行了。娘娘体质不寒,只要轻微调养即可。”
老医正是九代从医的世家,不仅精通药理,更擅长保养调理。他很清楚,所谓药补不如食补,江采衣身体没有大问题,不需要熬些七七八八的补药,没得补出一身虚火来。
“皇上,咱们帝都里三品以上的人家,总是讲究吃些金贵的东西,例如燕窝、红参,可在臣看来根本就没有必要。忠勇侯府家的女孩儿打小一日三顿燕窝,长到这会儿,身体底子一点都不好,风吹就倒,时不时的就要病一场。所以啊,这补药不能当饭吃,补过了,就是过犹不及,反倒烧了身子。自古五谷杂粮最养人,青菜白面就是集天地灵气的好东西,吃食,不胜在金贵,而胜在新鲜、多样。老臣觉得,娘娘调养身体,只需要多进些滋阴谷米、肉蛋、水果、各色时蔬就是最好的了,再加上按节气休养作息,定能给皇上添一位健康的皇子来!”
沉络深以为然。
皇帝陛下眼波一转,内务府总管还不精的跟鬼似的?早就把圣意揣摩的透透的。
当晚,竹殿外头一直接到太液池蕉叶苑的广袤花圃就被启了出来,第二天晨曦微绽的时候,就已经大变样。
江采衣才踏出竹殿,入目就是整整一片郁郁葱葱的果树,鹅黄的梨、金黄的杏,小灯笼一样沉甸甸的挂在枝头,火红的石榴,籽实饱满红艳,将厚实的外皮都铮裂开了,露出累累紧实玉珠子般的内里、紫色的桑葚串串累牍,鲜灵灵的蜜瓜,碧绿的葡萄藤密密缠绕在竹骨上,搭成了一道阴凉的长廊,葡萄颗颗饱满,被阳光照的如同紫色玻璃包裹的水玉,沉的一直坠到了头顶,新鲜的还缀着细细的水雾绒毛。
想吃直接就从树上采摘……够新鲜了吧?
各色时蔬也由内务府找了个生僻的苗圃一并种了,皇宫水土养人,引的是最好的泉,最肥的土。
江采衣的膳食里没有过多华而不实的东西,血燕阿胶之类的,一个月三四次也尽够了。幸好她本来也长于旭阳山野间,从来也不喜欢吃那些。倒是每日各种各样的时蔬瓜果都是最最新鲜的,医正每日为她调配各色五谷,糯糯的谷粥一蛊,最是养人。
为了去掉脉里的那丝寒气,沉络索性派了个习武的宫女教导江采衣吐息,不指望她学什么武功,强身健体、健健康康的功效还是很强大的。
江采衣每日晨间不爱起床,总是要赖到沉络下了早朝才爬起来,到了晚上却又精神万分,沉络上手就治她这夜猫子病,自己上朝的时候毫不留情一并拎她起床,中午还要亲自回竹殿一趟陪她小憩一个时辰。
半个月过去,人人都能看出来宸妃的精神头明显不一样了,嘉宁虽然天天跟在江采衣身边,有时候看她还是会有焕然一新的感觉。
眼睛水亮水亮,面上的皮肤愈发粉嫩,元气满满的淡红从皮肤下透出来,让人看了就精神一振,像是开的健康鲜艳的花朵,每根头发,每寸肌肤都是满满的生命力。
偏偏江采衣得了便宜还卖乖,咬着沉络的耳朵腻腻抱怨,“皇上,这么养着臣妾,肯定是急着要儿子。”
说罢还感叹,“哀哀,衣渐紧,罗裙玉带,如何爱惜。”
半个月的时间,养身滋阴,江采衣尴尬的发现,人倒是没胖,可胸前一对粉腻白嫩的乳房又丰满高耸一圈。
每日穿衣的时候,总是尴尬的不行,怎么穿都穿不出端庄肃穆的感觉, 每每对上沉络似笑非笑的美眸,她就羞愤的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头去。
“衣渐紧总好过衣渐宽。”沉络微微挑起蔷薇色的嘴唇,一把流泉一样的黑发蜿蜒在艳丽的紫衣之上,手指在她脸颊上摩挲,手腕处的细细黄金小龙手链冰凉的磨蹭着她的肌肤,笑意丝丝缕缕从长睫下溢出,犹如凤羽在睫尾一掠,“愔愔,春似酒,日痕生绀,裙色明漪。”
还有心情调笑她。
江采衣气得眼泪都蒙上来一层,“还说呢,皇儿还没怀上,臣妾自个儿的身形已经快像个乳母了。”
沉络闻言扬眉,苍白修长手指在她高耸美好的胸乳前一抚而过,鲜红蔻丹色在指尖堆栈出秾丽耀目的色泽,轻轻点在柔软的丝绸上,“朕日后的皇儿,定是个有谋有略之人。”
细微电流窜过,江采衣不由得湿润着大眼睛颤了颤,哑着声音,“什、什么意思?”
他大笑,“皇儿这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啊。”
江采衣一愣,然后垂眸看看自己丰满的胸,顿时明白过来,顿时又羞又气嘴唇都快咬破了。
沉络将手里的折子卷起来,轻轻柔柔的敲了她头顶一记,许久才缓缓开口,“你是女人,朕听闻,女子的第一胎是最最要紧的。如果身子不养健康,就算孩子拼命生下来,也会气血大亏。”
温柔的海棠气息拢过来,他漫不经心的挑弄着她脸颊侧坠下的几络发丝,用柔软的发尾轻轻拨弄她烫热的脸颊,“朕虽然看重子嗣,但是采衣,你更重要。”
你更重要。
她挪了挪身体,更紧的靠近他,只觉得他怎么那么好,哪里都好,什么都好,连肌肤都想要多多的贴紧一些,恨不得就融在一起那样。
就连这么简单的一句话,都能让她听了好生喜悦。
自从关镇牡丹节那夜后,她的眷念与日俱增,这个男人似乎把什么东西刻进了她的骨子里,揉进了她的血肉里,他那样温柔那样暖和,一举一动都让她目不转睛。
他斜斜靠在梨花木榻旁,披着火红的衣,长长的,妩媚火焰似的衣袂似有生命的蔓延,燃烧成了一脉艳丽的琼花。
他就像时光送来冲淡她心口伤痕的水,涤净了蒙于记忆的哀伤,他手中似有满载一船秋色,平铺了十里湖光。
甜在眉梢,醉在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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挖完了西瓜,又想去给沉络摘几个石榴,才拔下来两个,就听到嘉宁那边远远传话说皇上已经回竹殿,江采衣连忙一手抓着一颗跑回去。
“皇上今日中午怎么回来的这么晚?”
一边儿的小黄门赶紧回答,“刚刚,陛下去泰阳殿和宇文太子殿一起用午膳,就晚了些。”
又去找宇文靖?
江采衣有点奇怪,沉络也太关照宇文靖了吧?就算他是南楚太子,也没有必要做样子做的这般周到吧?
一面想着,一面踏入竹殿,就看到修长人影正在竹殿中央,绒绸铺地,白皙细长的十指展开一幅卷轴,正凝神看着。
江采衣莫名看着就有点眼睛发直,连呼吸都不敢大声,怔然站在六尺素屏旁。
夏日暑热,沉络早就卸了沉重华丽的玄黑外袍,别无其他装饰,只一身素发与青裳,站在那里。
地上铺了一层玉砖,玉砖上又覆着一层竹骨地板,沉络赤足站在洇红色波斯地毯上,身侧润玉笼绡,檀樱倚扇,足底朱雀形状的黑色柔软花纹在地毯上延展,生动的仿佛立刻能振翅而起,足踝欺霜赛雪,白的灼目。
他向来穿的华丽,却很少见如今日一般如此素淡,白绡衣点地,别无装饰,水佩风裳。长长的黑发没有梳成发髻,而是挽在肩头流泻至腰间,宛若柔软的乌檀,耳畔别了一支白玉象牙栉梳,根根细透莹润。
那样干净、那样雅致,淡烟流水画屏幽,却犹如同什么盛红的牡丹盛放绽开在天际一般,当真是极致的素净,才能衬托出极致的妖娆。
日光很烈,竹殿里却有点暗,一旁的紫铜烛架上烧着一盏盏莲花形的灯,罩着青色的绸缎罩子,烛焰轻轻跳动,给他身侧都笼上了一层温暖的青光。
美人如玉,此情此景,让人舍不得惊动,直到凉风吹拂了背部的肌肤。
沉络转头,就看到她傻乎乎的拎着两个傻大傻大的石榴杵在屏风旁,禁不住微微一笑,将手上的卷轴合了合,“过来。”
江采衣最喜欢听他说,过来。
她觉得自己最喜欢的事,就是过去他身边。
立刻像小动物一样依偎过去,沉络将她奉上的石榴掐开,指尖上染着淡淡的红,分外妩媚。
“这几日,茺国公主怎么样?”沉络开口,提起了这个几乎快要被北周后宫上下遗忘的人。
“还关在参商殿,怎么也不愿意不出来。臣妾去看过她一两次,公主她……精神不好。”
江采衣从来不会逢高踩低,就算自己封了宸妃,也不会薄待后宫里其他嫔妃和公主。慕容千凤虽然算是被幽闭,但终究是正一品的公主,又没有被褫夺诰命,没道理亏待人家。
沉络点头,“寻个时候,让她改姓‘沉’,赐字‘和宁’。”
江采衣沉默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的问,“皇上,给公主改姓赐字……是打算要她出嫁么?”
其实她更想问,皇上,是要把慕容千凤嫁给宇文靖么?
沉络将石榴子剥下来,送进江采衣嘴里,看着她有些发木的神态,哂然一笑,“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你想问什么。的确,朕打算把茺国公主嫁给宇文靖,你是后宫之主,择吉日、办喜宴这些事都要你主持操办,朕自然要提早知会你。”
“可是陛下,”江采衣压低声音,“你不是要攻南楚么?那日后,宇文靖就是亡国太子,咱们把慕容千凤嫁给他,岂不是活活葬送了她?”
“宇文靖来结盟,只拿着一纸盟书回国,如何取信楚皇?”沉络淡淡道,“自古结盟,必有联姻之好。朕没有适龄的公主,自然要从世家里挑,你只管把慕容千凤给朕嫁出去,不必管她愿不愿意。”
他定定看着怀里的姑娘,“采衣,楼清月的教训你可记清楚了,凡事不可感情用事。宇文靖娶慕容千凤为侧妃也不过是做给楚皇看,至于慕容千凤是美是丑,是好是坏,他根本不在意。你只要负责慕容千凤活着出嫁即可,至于她精神好不好,不是你该关注的事。”
江采衣微微垂下头。
这就是帝王家。
女人也好,男人也好,都是棋盘上的子,捏扁挫圆都是为了成就权谋,谁管她一个女人日子过得好不好呢?
看她有点难受,沉络放开手,捏起几案桌头的银刺子,扎了一块西瓜放入她口中,沁凉甜蜜的味道在喉间缓缓化开。
“朕没打算杀宇文靖。”沉络揉揉她的脑袋,“所以你大可不必担心慕容千凤做寡妇。如果她有本事,自然能获得宇文靖喜爱,日子也不会太难。如果她没这个本事,就只当白费了慕容家这么多年来的培育,不冤枉。”
说着,侧头,鲜艳的嘴唇在她白皙的耳畔轻缓烙了一个吻。
怀里的女子颤了一颤,挪着更朝他怀里蹭了蹭,柔软的小动物一样,清凉的发丝贴着他的颈侧,眸中就微微点上了笑意。
他喜欢她这样的女子,喜欢这样从苦涩土地上开出的明艳鲜花。
世上女子多痴软心肠,然而世事多舛,不少女子在被摧残错待之后,就如同风中浮萍,有走避的,有哭泣的,有怨念的,虽然值得同情,但终究输给了命运,终生不得展眉。
江采衣却不一样。她明明曾被逼至绝境,却能硬是能开拓出另一条道路,冒着杀头的风险来到君王身侧,让他激赏。
平地起势,百折不挠。
纵然荣宠加身,她却仍旧有一身固守的正气,有柔中带刚的坚持,不受金银左右,不被容华迷眼,不被美色蛊惑。
他就喜爱她这样的女子。
这样好的女子,这样令人心折的女子。
江采衣敏锐抓住了他话里某个令人惊心动魄的尾音,“皇上,你,你不打算杀宇文靖?是现在不打算杀他,还是永远不打算杀他?”
北伐就在大猎后,届时,就是南楚和北周之间你死我活的灭国之战。
如果南楚国灭亡,宇文靖难道还不跟着殉国么?
沉络说他不打算杀宇文靖是什么意思?
难道,皇上还打算留着这位敌国太子的命?
沉络十指为梳,垂眸看她,缓缓插进耳侧柔软顺直的青丝,一顺而过,白皙肌肤透出漆黑发丝的缝隙,有种惊心动魄的艳丽。
“朕不杀他。现在不会,日后也不会。”
江采衣睁大眼睛。
沉络食指在漆黑案几上轻敲,似乎是寻找她容易理解的词语,“前几日,丞相来议事,说楚皇怕是有杀宇文靖的意向。”
楚皇要杀自己的儿子?江采衣惊呼,“为什么?”
“不管是为什么,宇文靖朕定会留着,且要好好护着。”沉络斜斜撑着手臂,将江采衣半环在怀里,“采衣,攻破南楚并不难,但是,从来征战易,守成难。朕攻南楚并不是为了烧杀抢掠,而是为了纳南楚国土入北周。”
“可是,南楚除了土地,还有国民。那里的风土人情都和北周天壤地别,朕攻破南楚,楚人心怀国仇家恨,肯定会对朕的统治大为抵触。朕可以用强权镇压他们一阵,然而长久之后,军队就不再有用了,只有令南楚民众归心,才能长治久安。”
“南楚的官员,朕是不打算大动的。骨头太硬不肯服软的连族诛杀,那些柔顺的,朕会将他们一并纳入北周朝廷。朕打算,用楚人治楚。”
“届时,南楚太子宇文靖就将是最好的表率。只要宇文靖归顺朕,其他的南楚贵族自然就再也没有反抗朕的道理。楚皇宇文治朕自然要杀掉,而宇文靖届时只是个废太子,可以留着用来推恩,朕封他个闲王,就能安抚不少南楚士子百姓的心。”
“南楚皇权很脆弱,各地都有藩王。这些藩王不但有军,还有钱。一旦北伐军冲入南楚,南楚贵族难免人人自危,许多贵族世家会携家带口逃命,他们势必会挤入这些藩王的属地,冲击藩王权柄。这些藩王本来在自己的封地里作威作福,哪里容得别人来挤占自己的权势?只怕会纷纷脱离南楚自立为王……而朕如果挟持着宇文靖,他们就算想自立为王,也没法名正言顺。等朕灭掉楚皇,正好腾出手来一个一个收拾藩王。”
沉络手肘支着下巴,凤尾般的睫毛微扬,苍白指尖压着微微翘起鲜艳的嘴唇,“采衣,待天下大定,朕朝中既有北周官员,也会有南楚官员,势必会形成两个派系。要他们彻底磨合相融,还需要二十年。”
这二十年间,宇文靖是有用的。
二十年后,宇文靖是死是活,就没人会关心了。
南北融合之后,天下人只尊沉络为帝,再无二心,宇文靖就会彻底淹没在历史中,沉络也就懒得杀他了。颐养天年吧,还能给皇帝搏个仁善的名声。
江采衣目瞪口呆,“皇上……南楚还没打下来,你就已经想好怎么料理战后的事了?”
许多伟大的战争,都是早早就盘算好的结果。
战火在大地上燃烧,但是结局,其实是早就已经注定好的事情。
真正为伟大的君王,早就在战争之前谋算好了一切,战争,只是时机成熟时实现目的的手段罢了。战争如此,治国也一样。
“这个这个……陛下,你是不是忘了什么?”采衣歪头,有点烦躁。
“忘了什么?”
江采衣一下子站起来,很是焦虑的来回踱步,“慕容家!陛下,你忘了还有慕容家么?慕容家势力那么大,皇上攻南楚,如果慕容家在大后方使坏怎么办!?”
沉络微微扯唇,将她的手挽住,一把拉出竹殿外。
竹殿外,正午的阳光正刺眼,大庭中央,立着一株百年老树,苍翠挺拔,郁郁葱葱,巨大的树冠如同向天伸出的大伞,展开绿伞版般巨大的阴凉。
“北周世族,就像巨树。”
江采衣抬手遮住刺目的阳光,看着风中纹丝不动的大树。
“他们的子孙就像泥土下的树根,绵延深远,紧紧扎根,是树的立身之本。”
“而他们的权柄财富,就是树叶,汲取养分。采衣,你说树是没有根会死,还是没有叶会死?”
“……”
树影仿佛鬼鬼崇崇,微风一阵,树叶晃动,江采衣却觉得那大树似乎在不安的晃动,连根底都在发颤,看似坚不可摧,实则脆弱异常。
“事实上,是都会死。”鲜艳的嘴唇吐出的话幽凉入骨,沉络笑吟吟的将手指搭在她的肩上,柔软的布料挡不住指尖鲜红闪过的珊瑚红色,似是红莲业火里盛开着牡丹花瓣,在指尖伶仃浸着冷意,漆黑的发和雪白的肌肤一线分明,刹那有惊动的杀意一般的美。
“朕要砍了他们的根,他们必然会舍弃树叶来救树根。可是没有了树叶,树根又能活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