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内心来说,李东阳其实是很欣赏秦堪的。
当初那个刚来京师便被东厂惦记,千人围攻仍岿然不动,明明身陷绝境却出人意料地反击回去,派人放火烧了李东阳家的房子栽赃给东厂,把皇帝和内阁都强行拉入这局棋里,令当时的王岳吃了一记闷亏。
李东阳当时便对这个年轻人无比欣赏,除了烧他房子这一点令他不太愉悦外,这个年轻人化险为夷的急智委实令人赞叹。
事实证明他的眼光并没错,短短两年时间,秦堪不仅成为了锦衣卫指挥使,而且还位封国侯。
国侯啊,他这个历经四朝的老臣为大明呕心沥血一生,老了也没得到半个爵位,而这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竟已是世袭国侯,照这样的速度下去,将来位封国公甚至封王也不是没有可能。
当然,对这个年轻人欣赏归欣赏,李东阳也不是全盘接受的,比如这个年轻人的一张嘴,有时候就很讨厌,简直人见人憎。
李东阳故作淡定地捋着长须,微微颤抖的手却彻底出卖了他想抽秦堪的想法。
面对内阁大学士,秦堪一点也不惧怕,反倒是两眼含笑地注视着他,不卑不亢。
秦堪知道李东阳上门来找他是为了什么,以李东阳的身份,今日居然屈尊亲自登门,想必不会是特意来祝贺秦堪快当爹了。
“西涯先生对下官有提携爱护之恩,有何吩咐不妨直言便是。”
李东阳眼中光芒一闪。笑道:“山阴侯言重了,老夫怎敢妄言‘吩咐’二字,今晚登门,老夫确有要事相求。”
秦堪赶紧道:“先生请讲,下官能力所及一定尽力。”
李东阳笑容一滞,恨恨白了秦堪一眼。
小狐狸说话奸滑似鬼,话也不说满,只说“能力所及”,给自己留了好大的余地,恐怕今日所求不会那么顺利。
暗叹一声。李东阳面容一肃。压低了声音道:“山阴侯可知三边总制杨一清被刘瑾拿入诏狱?”
秦堪平静道:“下官这几日虽没去北镇抚司,京中消息倒也略知一二。”
李东阳叹道:“杨一清是位忠直之臣,实可称我大明的砥柱……”
“杨大人陕西兴马政,三边修长城。实乃我大明治世名臣。下官曾经在辽东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对杨大人也是非常钦佩的。”
李东阳点点头,叹道:“山阴侯可知,三日后西厂便要将杨一清斩首弃市了?”
“知道。”
李东阳猛地坐直了身子。颌下长须无风自动,面容浮上一层正义的光辉,沉声道:“山阴侯难道眼睁睁坐视阉贼残害忠良吗?”
秦堪也坐直了身子,肃然道:“当然不能!我会帮老大人画个圈圈……”
“画……圈圈?”
“对,诅咒刘瑾断子绝孙。”
李东阳正义的面庞顿时泛起一道淡淡的绿光,如同泄了气的皮球似的瞬间耷拉下来,没精打采道:“这个不用你诅咒,刘瑾早已不负众望断子绝孙了……”
秦堪一副宜将剩勇追穷寇的表情:“我们可以接着诅咒他下辈子……”
李东阳摆摆手,目光注视秦堪,良久,苦笑道:“你这小狐狸,老夫就知道这招对你没用,你是个正邪不分的性子,没有好处想必打动不了你。”
秦堪展颜笑了,拱手道:“既然西涯先生摆出了正义的面孔,下官怎能不配合一下呢?”
李东阳叹道:“老夫算是拿你没办法了,说吧,怎样的条件你才肯救杨一清?”
秦堪感到淡淡的惊喜。
李东阳的这个条件可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本来当西厂传出三日后问斩杨一清的消息,秦堪便打算出手了,这位大明的治世名臣不可能眼睁睁看他死在刘瑾刀下,秦堪与刘瑾斗了这许多回合,已经积累了丰富的斗争经验,若他出手救人,虽无把握一定能让杨一清无罪释放,却可令刘瑾产生顾忌,不敢再对杨一清下刀。
然而秦堪却没想到,李东阳居然这么沉不住气今晚找上门来了,内阁大学士亲自上门送给他一根竹杠,请他不要怜惜使劲敲,秦堪若不敲狠一点未免太不尊重老人家了……
虽然敲竹杠敲定了,但秦堪倒也没有直奔主题,尽量让自己的吃相文雅一点。
“下官很奇怪,西涯先生为何对杨一清之事如此卖力奔走?还请先生为我解惑。”
这事确实奇怪,不可否认杨一清是名臣,但李东阳营救他的态度似乎过于急切,满朝上下愤慨者有,求情者有,但像李东阳这样为杨一清四处奔走,甚至不惜内阁大学士的脸面,大晚上亲自登他这个后辈的门请求帮忙,这一点实在令人很不解,将心比心,如果秦堪某天这么急切救一个人,除非这个人欠了秦堪很多钱,绝对不能让他死……
李东阳无奈地一叹,道:“山阴侯或许不知,杨一清……是老夫的师弟。”
秦堪有些惊愕地瞧着他,今日他才知道,李东阳和杨一清竟有这层关系。
李东阳苦笑道:“老夫曾在大儒太朴先生门下专研学问,师尊太朴先生名讳上黎下淳,是天顺元年丁丑科的状元,学问非常高深,老夫在恩师门下苦学多年,四十年前,那时才十五岁的杨一清也投到恩师门下,我和他便成了师兄弟,只是老夫为内阁重臣,而杨一清又是手握三镇兵马的外官,这层关系委实不宜宣扬,这些年过去,老夫入阁位极人臣,而他也成了世人景仰的三边总制,有匡扶社稷之能,扪心自省,也算对得起当年恩师的教诲了……”
秦堪恍然,他终于明白为何李东阳不遗余力营救杨一清了,如今这年代非常注重亲戚,老乡以及师门关系,有时候师徒或师兄弟的关系甚至远超过有血缘的亲人,比如杨廷和这人,既古板又固执,朱厚照再怎么不喜欢他,却也得老老实实叫一声“杨先生”,刘瑾找个由头把杨廷和贬到南京,人还在路上,刘瑾就被暴怒的朱厚照用茶盏砸破了头,严厉勒令把杨先生追回来并向他赔礼道歉,这就是师门关系的威力。
这样说来,李东阳如此急切营救杨一清就说得通了,师兄弟关系等同于亲兄弟。
兄弟之情令人感动,然而该提的条件却一样也不能少。
秦堪沉吟片刻,道:“西涯先生,欲救杨大人,只能请刘瑾刀下留人,但是刘瑾似乎非要置杨大人于死地,这件事情不好办呀……”
李东阳哼道:“好办老夫还用得着登你家的门吗?如今刘瑾独霸朝堂,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满朝上下谁人不惧?只有你这后生小子不怕刘瑾,你来我往斗了许多回合丝毫不落下风,当世能救杨一清者,舍你其谁?”
“刘瑾很凶的……”秦堪弱弱推辞。
李东阳似笑非笑:“你也不算斯文吧?小子倒拿捏起来了,直说吧,你要什么。”
秦堪笑道:“既然西涯先生开口了,下官怎能不为杨大人两肋插刀,不过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下官这里也有件难事,正好西涯先生可以帮我两肋插刀……”
“你说。”
“下官想请西涯先生在内阁发起一次廷议……”
“廷议什么?”
秦堪正色道:“迁北直隶流民入天津,落户籍,分田地,扩城墙,建府衙,繁荣天津。”
李东阳目光一凝:“为何?”
“因为大明需要一个繁荣的天津,所谓京师的东面屏障,天津不应该只是一座小土城,它应该发挥更大的作用,比如京师的储备粮仓,比如商贾白银流通地,比如大明境内南北货物的调转中枢等等……”
李东阳冷冷道:“你不觉得这个要求很不现实吗?因为你的这个要求,你可知朝廷要动用多少人力物力?此举意义何在?若说繁荣,京师还不够繁荣吗?天津离京师不过二百里,拥户不过两千,一个小小的滨海土城,有何必要大费周章,若说天津盛产,唯海盐而已,你提这个要求难道因为你家盐不够吃……不对!”
李东阳说着悚然一惊,忽然回过味来,猛地站起身指着秦堪失声道:“你要开海禁!好小子,好深的算计!”
秦堪也惊呆了。
刘断李谋谢侃侃,弘治朝的善谋李学士果然名不虚传,竟从一个毫无关联的小要求里便看出秦堪之所图,老家伙的脑袋小时候一定被庙里的和尚开过光,相当于一件法器……
李东阳此刻脑子嗡嗡作响,老脸时红时白阴晴不定,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位年轻人,用一种连自己听着都仿佛很遥远的声音缓缓道:“秦堪,老夫似乎从没问过,你之志向若何?”
秦堪平静道:“强国。”
李东阳又沉默了许久,眼眶莫名一红,喃喃叹道:“国朝养士百年,心忧天下者岂止老夫一人哉?但求壮志能酬,何惧前赴后继,老夫……忽然觉得不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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