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江南,正是到了王孙公子们的秋狩季节。
由于钟山被定为皇陵的所在,现在大军封山,由魏国公亲自督建皇陵,自然让那班游手好闲的王孙公子们失去了一个理想的狩猎所在。
没有办法,只有顺着南京城一路往东,距离长江龙潭岸边六十多里,有个叫做宝华山的地方,成为了他们的一个新的狩猎场所。
此宝华山,原名花山,是一个较为陡峭的独山为主峰,连绵着三十六座峰峦,好似三十六片莲花瓣,将主峰围在中央,端的有一番肃穆的庄严。
虽然已经入冬的时节,但是在江南却丝毫显示不出一丝丝冬季来临的踪影,在一座座峰峦之间,各处偏僻的丛林中,淡淡的烟岚在一片葱绿中袅袅升腾。
数不清的奇禽异鸟竞相欢鸣,山泉泊泊流淌,顺着苍崖深涧跳跃腾弹涌起一簇簇银花,飞溅一颗颗玉珠。映山红,野山茶和无数不知名的山花托着晨露,彼此嫣然含笑在风中曼舞腰肢,以它们特有的语言相互致意。
就在这种宁静优雅的环境中,不一会儿却响起了阵阵不和谐的声音,约六十多人的狩猎队伍,施施然来到了这里,马上就着手开始布置起来,不一会就布置妥当。
一刻钟后,四面锣声大作,号角齐鸣,一片震耳欲聋的呐喊声。合围开始了,受惊的樟狍野猪山羊角鹿豺狼狐兔没命逃窜,狩猎者们盘马弯弓,频频发射。几乎是箭无虚发。
大明立国时间较短,而且边陲时有战事发生。所以尚武之风正盛,所以京师中的王孙公子。无论其家中出身是文臣,还是武将,都喜好狩猎,而且手下绝对还有些真实功夫。
一只带箭受伤的梅花鹿忽然悲鸣跑过来,顺着崎岖的山道狂奔逃命,紧随而来的一位紫色锦衣的公子倚石而踞,张弓搭箭,瞄准那只正在攀石逃窜的梅花鹿……。
正在蓄势待发,却从旁边伸出一支胳膊。虚虚的按住他紧握箭羽的右手,笑道:“四殿下,射这种东西有什么意思,放了算了。”
“哈哈,咱们是在打猎,这四处奔跑的都是猎物!怕它做甚。”被称为四殿下的朱棣回答道,同时发箭,射中了那头正在奔跑的梅花鹿。
“中啦!燕王又射中啦!”属下们欢呼。
燕王朱棣策马奔向倒地的梅花鹿,胡岚一边策马一边责怪地说:
“四殿下。你为什么不射豺狼,反而对这些羊、鹿感兴趣呢?”
“嘿,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咱们是打猎。管他什么鹿还是狼,撞着就打。”朱棣说,策马到了梅花鹿身边。
胡岚等人同时赶到。受伤的梅花鹿正在血泊里哀鸣挣扎,两只幼小的梅花鹿并不害怕合拢来的狩猎者。跪伏在它们的母亲身边,偎依着。
“哈哈!”朱棣大笑。同时跳下马,对着哀鸣的母鹿刺了一剑,母鹿顿时死去。
“四殿下!”胡岚惊叫,也跳下马来。在这个当口,朱棣举剑又刺死一只幼鹿。
“四殿下,小鹿太可怜了,算了!”
胡岚勾住朱棣握剑的臂膀,朱棣轻轻一搡,便甩开了,同时杀死另一只幼鹿。
二十五岁的胡岚毕竟书香门第出身,虽然是生得剽悍强壮,但毕竟不如一直习武的朱棣身手灵活有礼。
牵着自己的那匹壮硕性烈的枣红马,胡岚浓眉下一双鹰隼般的眼睛上不时耸动着,只有尖锐少须的下巴才能显示出江南人的圆润,但是两撇八字胡下总是挂着一种似笑非笑的诡谲,破坏了旁人对他的观感。
“四殿下,你……你这是何必呢!”
朱棣抹着剑上的血,笑道:“你真是没有出息,就是杀人,也不值得如此怜悯,真是妇人之心。”
“我本来向留下两只幼鹿回家养着玩,看你杀的这么快,好像有人和你抢似的!”事情已经定局,说什么也没有用了,胡岚于是淡淡的说道。
“哈哈哈……。”朱棣突然大笑,胡岚的眉头一皱,不由问道:“四殿下觉得很开心吗?”
大笑着摇摇头,随后开心的说道:“噢,对了,前几日在宫里读书,先生讲到,四百多年前南唐后主李煜打猎,网住了一只母猴,母猴指指肚子,眼中含泪。李后主得知是一只怀孕的母猴,不忍伤害,还专门派人好生看护,直到小猴出世,才将猴儿们放回山林……。”
“不错,我也读过这段书,宋先生在书中注释,说是这证明了李后主的仁爱之心……。”
“笑就是笑这个仁爱之心,要不是怕父皇责罚,我当时就要那老头好看,宋濂那老儿讲的也是歪理,我认为,那李后主根本就不是所谓的仁爱之心,只是妇人之仁而已,要不是他那点仁爱之心,估计南唐还没有那么开亡国。”
“正所谓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各人用各人的眼光看待事情,何必互相迁怒呢?”胡岚叹道。
胡岚,正是胡惟庸的长子,今日被燕王朱棣揪出来狩猎,随行的还有二十三岁的卫国公邓愈之子邓镇,因为邓愈去年病逝于军中,所以现在已经承袭了卫国公的爵位。不过却是没有其父邓愈的能力和功劳,只是在五军都督府领了个闲职,在京师无所事事。
康茂才之子,今年十八岁的康铎,也就是现在的蕲春侯,也在这支队伍里面。更不要说里面的杨璟之子杨通、廖永忠之子廖权、华云龙之子华中等等十余个公侯的子孙,要是让庞煌看到,不禁会大呼这个队伍组合的奇妙之处。
这些人也就是朱棣有面子能请过来,因为太子朱标稳重,而且要参与政事。不会有狩猎的时间,而秦王朱樉和晋王朱棡。又陆续前往自己的封地就藩去了。
如此下来,现在京师中年龄最大而又最无所事事的皇子。那就非朱棣莫属了。但是朱棣能够纠集如此多派系的官员所属的官二代,除了现在的矛盾还没有凸显之外,其他的还有没有什么更深的因素,那就谁也不知道了。
看到队伍中地位最尊崇的燕王朱棣和年纪最大的胡岚下马,其他的几个公侯之子也都聚集过来,正好听到朱棣的谬论和胡岚的叹息,不由齐声笑道:“不过是狩猎而已,哪里来的那么多大道理,狩猎讲究的就是大杀四方。心中方能痛快,像是胡大公子这么多愁善感,干脆就不用出来了,何苦皇上还下诏鼓励秋狩呢?”
别看胡惟庸的风评不是太好,但是胡岚的学问的确不差,毕竟是家学渊源,一代丞相之子,怎么可能是个庸才呢?
闻言回道:“皇上下旨鼓励秋狩,目的是什么。大家可是知道。”
“秋天的时候,这些野兽经过一年的成长,膘肥肉多,打回去好吃呗。”听这种腔调。就是正在长身体,十八岁的蕲春侯康铎。
“皇上既然下了旨意,那自然是对的。咱们照做就是!”这样回答的,肯定就是父亲前年才被杀头。在隆恩之下幸免于难的廖权了,这厮现在已经成了惊弓之鸟。本来是天天在家中不敢出来的,但是却被朱棣揪了出来,却也不敢拒绝。
要说准备最充分的,还数朱棣本人,他身为燕王为了给自己找一个合适的狩猎借口,不知道翻破了几本书,才把那个道学先生刘三吾说服,当然听到这个问题后,回答的十分圆满,道:“《周礼》中记载四季田猎,分别称作春蒐、夏苗、秋狝、冬狩,然后各代沿袭,成为定律,父皇以天下既定,恐我们习于安逸,废驰武艺,所以才有此旨意,我们自当遵从。”
胡岚一笑,总结道:“四殿下说的很对,但是古人四季田猎,为何皇上独尊秋狝,其为民也,秋末冬初,正是可以避免耽搁农时,骚扰百姓,而且还有一个典故,就是春天已过,野兽都繁衍了后代,此时再杀,可以避免来年无可猎之野兽,这也是一个原因吧。”
“但是像四殿下那般,母子通杀,未免有杀鸡取卵、竭泽而渔之举,实非明智之举啊!”
这些大道理听的包括朱棣在内的所有人都眉心直跳,这里的官二代们,大都是武将的子嗣,却只有胡岚一向自我标榜为书香门第世家,他们那里听得懂这些道理,只知道打猎就是为了玩,既然玩了就要尽兴,那里来的这么多道理。
“好了,不杀也杀了,不就是两只小鹿吗?能引得起你胡大公子的如此惆怅,说这么多的道理,就像你那丞相父亲一样招人厌烦。”
二十五岁的胡岚,自幼跟着父亲胡惟庸出入官场,那里听不出来朱棣话中的讽刺,但是最后一句话还是引起了他的一阵警觉,朱棣身为皇子,一句无意的话,往往可以代表宫内的意见,难道父亲最近又惹皇上生气了。
还没有等他反应过来,朱棣又继续嚷嚷道:“大家都注意了,为了不被胡大公子烦,下一步狩猎的时候,大家尽量猎杀猛兽和不带幼崽出来的野兽,反正这宝华山往年都没有人狩猎,野兽多得是。”
说完这句话,横了胡岚一眼,翻身上马,朝宝华山深处驰去,众人害怕皇子出什么事,遂都翻身上马,跟着朱棣跑了过去。
胡岚叹了口气,回味着刚才朱棣的那句话,“就像你那丞相父亲一样招人厌烦”,也慢慢的翻身上马,随之而去。
狩猎仍然在进行中,虽然有些克制着不杀带有幼崽的动物,但是毕竟是秋季,首先从食物链角度讲:秋天是收获的季节,各种植物都已有果实,与此同时各种动物开始出来大量觅食,肉食性动物也随之出来捕猎!这个时节,很容易找到动物,对打猎很有帮助。
所以,此行狩猎对于这些官二代来说。还算是收获颇丰。
狩猎一直持续到下午酉时,看见太阳渐渐的要沉落在钟山之下。才渐渐的收拢了心思,慢慢的往京师赶回。
一路上又恢复了初来狩猎时的那片祥和。猎物自然由自己的家丁、亲卫帮忙照看,十几个官二代拨马走在一起,兴奋的议论着刚刚狩猎时的各种惊险。
“想不到胡大公子平时酸的厉害,但是刚才狩猎却丝毫没有手软啊,那只野猪眼睛上的一箭,就是你射的吧,准头还可以啊。”
“蕲春侯过奖了!那都是蒙的,做不得数,哪里比得上你们都是家学渊源。弓马娴熟,我今天狩猎的收获还没有你的三成呢。”
“你也别谦虚,康大少那些猎物,最大的就是那几只野驴,而胡大公子你呢,最小的也是最后那只狼吧,这结果说出去,谁会相信堂堂丞相家的大公子,竟然是武艺高强。箭无虚发,说句心里话,我心里还纳闷,像你这样。文也行,武艺也不差,为什么丞相大人不给你找个差事做做呢?”
邓镇说的话。引起了胡岚的心事,长叹了一声。看了燕王朱棣一眼,也不回答邓镇的这个问题。扣了一下马镫,直接往前冲刺了十余步,将几个人拉在了后面。
汤和之子汤鼎用手指头点了点邓镇,小声的说道:“哪壶不开提哪壶,你管这么多闲事做什么呢?”
这个问题,是大家都感到奇怪的问题,胡惟庸身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明中书省左丞相,可以说是位极人臣,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却始终不肯为自己的子嗣安排一个正当的差事,按照道理说,胡岚今年都二十五岁,连儿子都有两个了,可是依旧在家中无所事事。
皇帝朱元璋也曾经和胡惟庸说过这件事情,有意让胡岚出仕,在京师里担任一定的职司,但是被胡惟庸拒绝,以至于到了现在胡岚依然是白身一个。
胡岚心中对于这件问题,向父亲提了很多次,但每次胡惟庸都会直截了当的说:“要功名,要差事,要靠自己的本事,我不会给你安排任何差事的,如果你真的想出来做事,等到科举高中之后再说吧。”
但是从洪武四年那场科举之后,皇帝已经暂停了科举,到现在依然没有重启科举的苗头,胡岚心中的烦闷可想而知,要不是顶着一个丞相之子的帽子,恐怕这次狩猎根本都没有他的份。
这次狩猎出来的都是什么人啊,燕王朱棣,蕲春侯康铎、淮安侯话中、魏国公邓镇、信国公世子汤鼎。
不是亲王就是公侯,虽然都是虚闲的爵位,但也代表了他们贵族的出身,想到这里,胡岚就一阵的苦闷,自己的父亲因为是丞相的缘故,并没有什么爵位,所以自己承袭爵位的念头也被打消了,若是有一天父亲告老致仕,那么自己呢,自己还能算什么?
可能看出了胡岚的郁闷,所有人都放弃了和他继续交谈,只是小声的交流着刚才狩猎的心得体会。
一路无言,从宝华山返回京师,必须要经过玄武湖南岸的钟山脚下,遥遥望见所谓玄武湖东岸的停机场,那是新近修建,专门用来训练驾驭飞舟的地方,已经被皇上改名为“飞彪卫”的所在。
飞彪卫是一个全新的建制,由五千多人组成,卫所占地面积极大,除了负责训练驾驭飞舟之外,还要负担起接送往来飞舟,保护飞舟制造等重任,平时极为神秘,不是皇上的谕旨,一般人是很难接近的。
这些王孙公子们,虽然自视甚高,但是却也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路过飞彪卫的驻地时,他们自然小心的约束着属下,慢慢的朝京师返回。
此时,太阳已经落山,西面的天空中只留下一抹鲜艳绮丽的红色,但也就在这个时候,飞彪卫中,也正在上下忙活着,因为他们接到命令,今天要迎接钦差巡抚、驸马都尉庞煌回京呈献祥瑞。
可能是出发晚的缘故,一直到了太阳落山,庞煌乘坐的新式飞舟,才迟迟到达了玄武湖的上空。
更可能是飞舟在空中,所看到的日落,要远远比在地面上晚的多,庞煌沉迷于那一片带着血色的晚霞中,命令在合适的高度悬浮,他想静静看一会晚霞,趁着考虑一些细节问题。待到回过神来该降落,随着高度的下降,才感到实在有些晚了。
飞彪卫所在的驻地,已经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夜色之中,只能隐隐约约的看到一些影子,而飞彪卫也没有在夜间升起降落的经验,竟然没有点燃篝火作为下降的参照物,所以庞煌所乘坐的飞舟,竟然错过了飞彪卫的驻地,慢悠悠的朝南方滑落。
看见有火把在逐渐点燃,错错落落的显示出下方有一队人马在摸黑前行,庞煌自然不会神机妙算到是朱棣、胡岚等人狩猎晚归的队伍,不由叮嘱驾驭人员道:“小心点,不要压到人了,再往前滑行一段。”
话还没有说完,他们的飞舟就从这队人马头顶掠过,顿时引起了一阵喧哗声,此时距离地面,拿那些刚刚点燃的火把作为参照物估算,应该不足五十米了。
幸亏没有轧到人,庞煌舒了口气,正想着回头要向飞彪卫灌输夜间降落的要领时,一支利箭破空而至,不知道是准头十足还是蒙的,正好射到驾驭人员右胸之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