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幕客挂心着徐渭丢失信件草稿的事,在林知府与曾渔说话之际他就去廨舍客房探询,徐渭与两个军士已把房间找了个遍,书桌上的书籍和纸张都清理过了,可那张草稿纸就是找不到,不翼而飞了——
若是寻常信件草稿丢了也就丢了,无所谓,但这可是写给闽浙总督胡宗宪的信,若是泄露了什么机密,府衙上下谁担得起这个责任!
所以张幕客就匆匆赶来向林知府禀报,林知府忙问张幕客:“那徐先生怎么说?”
张幕客道:“徐先生倒是没说什么,但看他那着急的样子,想必是要非找到那页草稿不可的。”
林知府皱眉道:“去看看。”出了南衙后堂,又吩咐道:“把昨夜在廨舍当值的衙役和仆佣全部召集起来,一个也不许遗漏,若有传召不至者,立即缉拿。”
曾渔不动声色地跟在林知府来到廨舍客房,就见徐渭在檐廊上掸袍褂上的灰尘,抬眼看到林知府走了过来,便上前作揖道:“些许小事惊动府尊了,罪过罪过,一张信稿,丢了就丢了吧,只要不流传出去,倒也无妨。”
林知府听徐渭这么说,更是心头一紧,道:“徐先生放心,这廨舍来来去去就是这么些人,那张信稿一定能找到的。”
徐渭道:“能找到最好,找不到也不要紧,不要弄得人心惶惶。”
府衙的五大头役全部赶到,先是核实昨夜当值的差役和奴仆,把这些人全部召集起来问话,林知府神色凌厉,五大头役栗然自危,下面那些公差仆役个个脸有惊惧之色——
曾渔和徐渭袖手立在廊上观望,曾渔低声道:“这事情闹得有点大吧。”
徐渭含笑道:“无妨,府衙承平日久,难免有人懒惰懈怠,这也算是查找漏洞预警演习。”
问话半晌,那张不翼而飞的稿纸依旧毫无消息,林知府性情急躁,即命将昨夜在廨舍当值和侍候的十二名衙役、十六名仆佣全部收监,对其中几个在廨舍客房侍候的衙役仆佣更是要动用夹棍,林知府对夹棍有偏好,动辄就对疑犯用夹棍——
曾渔轻叹道:“这夹棍是能随便用的吗,古来这两块无情之木不知屈死了多少良民,夏朝奉儿子的小腿骨都被夹棍夹扁了,又不是凶狠坚忍的江洋大盗,谁受得了这种酷刑,就算是一只狗熊也会被打得自认是兔子,我敢说这几个衙役仆佣一用夹棍,个个都会承认草稿纸是他们偷的,至于为什么偷,那原因多了,但要找回那张草稿纸,嘿,怎么可能!”
徐渭摇着头笑,说道:“狗熊会自认是兔子,这比方打得好,现在这出戏也演得差不多了,不能让无辜者遭罪,我老徐要登场了,老弟你还继续看戏?”
曾渔笑道:“看徐老兄演技。”
徐渭咳嗽一声,走过去对林知府道:“府尊,切莫对这些人用刑,毕竟只是一张草稿纸而已,在下方才忆起一事,昨夜打好草稿之后,怕纸被吹走,随手放了一块葱糖在上面压着,早起时发现第一张稿纸和葱糖都不见了,会不会是饥鼠偷糖吃,顺便把那张草稿也拖走了?”
一边的张幕客眼睛一亮,忙道:“徐先生说得有理,这廨舍颇多老鼠,老鼠偷糖时因为糖粘住了纸,就一并拖走了,只要搜索鼠穴,定能找回徐先生的草稿纸。”
林知府便命这些衙役仆佣在这一排客房查找鼠穴,挖地三尺也要把徐先生的草稿纸找到。
那些衙役仆佣听说要收监受刑的,正吓得魂不附体,这时岂有不卖力的,一个个猫腰在墙根屋角仔细搜寻,也不及去找钩子等工具,直接用手掏——
这边林知府和徐渭几个还没说上几话,就听一个衙役大叫起来:“大老爷,大老爷,找到了,找到了。”随即就有一个皂衣衙役飞一般跑过来,单腿下腿,双手捧着一个纸团呈上,喜气洋洋献宝一般。
张幕客接过纸团,略微展开拂了拂上面的土屑碎末,便转递给徐渭道:“徐先生看是不是这张纸?”张幕客游幕多年,很是谨慎,徐渭对这草稿纸这般看重,他当然不便觑看。
徐渭扫了一眼,大声朗诵了几句,笑道:“就是这张,还真是被老鼠给拖走了,这老鼠该上夹棍,哈哈。”
廨舍一片紧张的气氛霎时轻松起来,林知府、张幕客等人都是满脸笑容,徐渭道:“这要怪我自己不慎,不但惊扰了府尊,还差点让无辜者受刑,罪过罪过。”
张幕客打圆场道:“找到就好,皆大欢喜。”
曾渔向林知府告辞,林知府心情不错,说道:“就在廨舍陪徐先生喝两杯吧。”
曾渔道:“学生已约徐先生晚上痛饮,中午就与严府两位家人叙叙话。”
林知府道:“那也好,严府家人远来辛苦,是要好生款待一番,这算府衙的开支吧——黄劳,领曾秀才到户科房支取五两银子。”
黄劳就是那黄头役,黄头役应声上前,点头哈腰道:“曾相公,小的带曾相公去户科房。”
徐渭送出几步,低声道:“好极,官款吃喝。”哈哈大笑,掉头回客房去了。
黄头役跟在曾渔身边,一脸讨好道:“范麻子两个得罪了曾相公,小人还未及向府尊大老爷禀报,曾相公说要怎么惩治他二人?”
曾渔道:“不必了,叫他二人收敛一些,莫做这些勒索良民之事。”
“是是是。”黄头役点头如鸡啄米:“不过这次还是要让他们受点教训,竟敢讹到曾相公头上,岂不是作死。”又道:“曾相公那位同乡之子夏贵瑜,小人已吩咐刑厅衙役多多照拂,受罪就决不会了。”
曾渔道:“多谢黄班头,照律法办事就好,既不循私,也不要枉法。”
黄头役又是一阵“是是是”,领着曾渔到户科房支取了五两银子,恭恭敬敬送曾渔出门,四喜和两位严府家人在仪门边等着,一起回北门外宅子,严健竟还带着送给曾渔母亲的礼物,貂鼠裘袄一件、银抹金嵌宝首饰一副,另有杂礼若干,都是方便长途携带,不易破损的——
严健道:“大少爷和曹奶奶吩咐了小的,到了上饶见到曾先生平安无恙,也要到府上向曾奶奶磕个头再回去。”
樊护院道:“我二人下午就动身回分宜,大少爷一直挂心着等我二人消息呢。”
曾渔道:“两位长途奔波辛苦,怎么也要歇一夜再走,就住在寒舍,回去后对绍庆公子说是我硬要留你二人,绍庆公子必不会埋怨你们,而且我还要给严二先生和绍庆公子分别写封长信,下午就走哪里来得及。”
严健和樊护院甚喜,他们也想歇一夜再上路啊,可绍庆少爷吩咐了他们一有曾先生平安的消息就立即返程报信,本不敢耽搁,现在好了,有曾先生这句话,绍庆少爷定然不会责怪他二人,于是欣然来到北门外曾宅,要给曾渔母亲磕头。
厅堂上吴春泽与郑轼在烤火品茶叙谈,见到曾渔,吴春泽大声道:“九鲤贤弟让我好找,昨日考完就来找你二人喝酒,影子也不见,今日上午辰时就来了,等了老半天。”
曾渔笑道:“抱歉抱歉,中午你好好灌我三大杯。”
郑轼道:“吴兄,九鲤的酒量你我都比不得,中午我二人喝一杯,他三杯,这样或者能够一拼。”
曾渔吩咐四喜和来福去买一坛好酒,上饶特色菜香醋鸡、酱香鹅不错,各买一只,其余羊肉、活鱼买来让俞厨娘烹制。
吩咐毕,正待领着严健二人进内院,四喜却道:“少爷,昨日袁老客送了一篮子鱼、两只大白鹅、一头山羊,还有两只箱子,不知道是什么礼品。”
曾渔诧异道:“昨日送来的?我怎么不知道?”
四喜道:“上午送来的,少爷那时不是在考试吗,昨夜少爷在府衙赴宴回来得晚,今日一早又去找夏朝奉,一直没对少爷说起。”
曾渔摇了摇头,袁忠父子的客船早已去远,这些礼物是还不回去了,鲜鱼、活羊、大白鹅也就罢了,那两箱不知何物,太过贵重就不大好,道:“那就买一坛好酒来,吃鲜鹅、鲜鱼更好。”
严健二人随曾渔进去向曾母周氏磕了头,便即退出,曾渔细问他离开分宜后严绍庆的情况,旁敲侧击也得到了一些陆妙想和婴姿的一些消息,严绍芳要将婴姿入族谱,陆妙想却反对,说等定下了亲事再上族谱不迟,严绍芳只好由她。
厨娘俞氏做事颇麻利,这么一会工夫已经杀了一只鹅,叫四喜帮着拔毛,四喜却支使来福拔鹅毛,说他要去买酒。
往常厨下忙碌,曾母周氏都会来帮忙,今日因为有外客,不好抛头露面,曾渔一回来,客人一多,就觉得宅子里人手不够,与有功名的体面人家颇不相称。
来福忠厚,被厨娘俞氏支使得团团转,端盘递菜,好似饭店伙计,午时初,一些下酒菜先端上来,分两桌,曾渔、郑轼和吴春泽一桌,来福、四喜、严健、樊护院还有吴春泽的一个仆人一桌,曾母周氏和妞妞的饭食由厨娘俞氏端进内院一起吃,曾母周氏吃得比较清淡,猪羊肉基本不吃,只吃些鱼蛋小荤——
曾渔和郑轼、吴春泽拼酒,以一敌二,酒过三巡,郑轼、吴春泽都半醉了,曾渔除了脸红之外,并无醉态,这时听得有人叩门,曾渔道:“莫不是徐渭徐先生嗅到酒香找上门来了?”自己去开门,却见是个五十多岁的婆子,瞧着面生,便问:“婆婆找谁,这是曾宅。”
这婆子眉花眼笑,上下打量曾渔,不答话却问:“你就是曾奶奶的秀才儿子?”
四喜跑过来了,四喜也喝了两杯,红光满面,吃肥鹅吃得满嘴流油,说道:“少爷,这位是刘二妈,常来宅里走动,说是要给少爷做媒。”
婆子刘二妈笑道:“老身还是有点眼色的,看到曾家少爷第一眼就知不凡,曾少爷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眉带五彩,眼含秀气,才高八斗,学富五车——”
“行行行。”曾渔赶紧打断这婆子的话:“刘二妈你请进,我娘在内院,你们说话,我还要陪几个朋友。”拱拱手,微身回去了。
郑轼问:“不是徐先生吗?”
曾渔看着那刘婆子由过廊进内院去了,笑道:“是个媒婆,见面就来一通天庭饱满,学富五车什么的,笑死人。”
吴春泽有了六、七分酒意,笑嘻嘻道:“是那个刘二妈吧,北门这一带第一媒婆,一张嘴惯能颠倒美丑。”
郑轼笑道:“不知是谁家闺秀爱慕我们九鲤贤弟,先要打听清楚,莫要娶个东施回来。”
曾渔道:“不说那些,我们喝酒,吴兄,你还欠一杯酒,喝。”
又喝了一会,郑轼和吴春泽都醉趴下了,郑轼扶到厢房睡觉就是,吴春泽的仆人去城门边雇了一架绳舆来把吴春泽接回吴村,曾渔则自己动手,泡了一壶清茶,慢慢喝,这时妞妞出来了,睁大眼睛道:“哥哥,你的朋友都走了吗,娘叫你进去说话。”
曾渔拂了拂妞妞的额发,问:“刘二妈是不是来给我说媒的?”
妞妞点头笑道:“是呀,都来了十几回了,好似要娘立即答应下来一般。”
曾渔道:“是谁家闺女,先让我家妞妞去看,妞妞把守第一关,妞妞没看准的,坚决不要——这么多媒婆上门说亲,咱们也要精挑细拣是不是?”
妞妞“格格”直笑,小脑袋点个不停,忽然轻声道:“哥哥,妞妞其实喜欢前日来咱们家的那位小仙姑——”
曾渔打了个酒嗝,说道:“小仙姑呀,哥哥可娶不到。”
妞妞眨着眼睛问:“为什么呀?”
曾渔道:“因为,因为小仙姑不会嫁人,她想修炼成真正的神仙。”
妞妞“哦”的一声,非常惋惜的样子,过了一会说道:“哥哥进去吧,娘和陈二妈都在等着呢。”
曾渔端起茶杯一饮而尽,正待随妞妞进内院,又听得有人敲门,四喜过去开门,曾渔走到厅廊下一看,又是一个媒婆,便对妞妞道:“我先不进去了,妞妞带这位婆婆进去和娘说话。”心道:“媒婆见媒婆,看谁嘴能说。”
曾渔坐下继续喝茶,一边与严健、樊护院闲话,却又听到有人敲门,曾渔摇头道:“不会又是说媒的吧?”
严健笑道:“象曾先生这般前途无量的英俊才子竟还未婚,那真是太稀有了,媒婆们自然要争破了头。”
四喜去开门,进来的果真又是一个媒婆,这些媒婆上午就来过,听说曾渔下午会在家,就又来了,准备当面说服曾渔娶某某家闺女。
第三个媒婆进去没多久,又有人敲门,曾渔无奈道:“四喜,干脆不要关门了,随便进出。”
就听一个绍兴口音朗声笑道:“老弟这么好客吗,宅子任人进出。”
曾渔赶紧起身迎出厅堂,就见徐渭独自一人走了进来,笑道:“原来是徐老兄,徐老兄怎么一个人就找来了?”
徐渭道:“我是二顾茅庐了,呃,失言,我乃大明良民,决无三分天下之心,老弟当然是有武侯之才的。”说着,大笑,果然很有狂生之态。
四喜还在门前与人说话,却是那两个挎刀军士,徐渭吩咐二人先回去,明日早起再来接他,他要与曾秀才痛饮酒、论书画,抵足而眠。
徐渭是影响后世五百年的书画大家,曾渔岂有放过这个学习的好机会,他在前院厢房也有一间书画室,就是备友人来访时谈书论画的,毕竟内院小楼的书房外人不便进去。
曾渔让四喜去把他往日的画稿数十幅抱到前院书画室,逐一请徐渭指点,徐渭看了几幅水墨画,惊叹道:“老弟,你不是要向我请教,你这是炫耀啊。”
曾渔诚恳道:“弟或许有些奇思怪想,但心手不能相应,画出来往往似是而非,老兄也看到了,这笔墨稚嫩得很,请老兄指点言出于衷。”
徐渭忽问:“老弟如何我善画?”
曾渔道:“越中十才子啊,弟虽孤陋寡闻,岂有不知老兄的大名。”
徐渭得了奉承,也很愉快,却又叹道:“书画再佳,也不足以谋食啊,自来书画要官位来帮衬,若是我现在是个进士、翰林,那求我书画的必门庭若市,可我只是个小小秀才,困于场屋二十载,前些年十分落魄时还曾卖画谋生,一幅画只卖百十文,我徐渭的画就值百十文?”
这最后一句反问,显出徐渭的孤愤和骄傲,徐渭是个梵高似的悲剧天才,生前才华少有人赏识,穷困潦倒,死后却光耀数百年,郑板桥、齐白石这样的高士都甘为其门下奴仆走狗,这是何等的赞誉!
曾渔道:“老兄之才如阳春白雪,不必尽得俗人夸赞,有三五友人欣赏足矣,我辈学书学画,本不为卖钱,乃是真心喜爱此道,不让我写不让我画,浑身不自在啊。”
“说得极是。”徐渭大笑,抚着曾渔的肩背感慨道:“知我者,曾老弟也。”
二人谈诗论画,越说越投机,词锋往来,交谈热烈,妞妞来室外窥探了两次,根本插不上话,只好回去对母亲说哥哥陪客人没空见媒婆,四个媒婆(徐渭之后又来了一个)眼见天色暗了,只好告辞回去,说明日上午再来。诚恳道:“弟或许有些奇思怪想,但心手不能相应,画出来往往似是而非,老兄也看到了,这笔墨稚嫩得很,请老兄指点言出于衷。”
徐渭忽问:“老弟如何我善画?”
曾渔道:“越中十才子啊,弟虽孤陋寡闻,岂有不知老兄的大名。”
徐渭得了奉承,也很愉快,却又叹道:“书画再佳,也不足以谋食啊,自来书画要官位来帮衬,若是我现在是个进士、翰林,那求我书画的必门庭若市,可我只是个小小秀才,困于场屋二十载,前些年十分落魄时还曾卖画谋生,一幅画只卖百十文,我徐渭的画就值百十文?”
这最后一句反问,显出徐渭的孤愤和骄傲,徐渭是个梵高似的悲剧天才,生前才华少有人赏识,穷困潦倒,死后却光耀数百年,郑板桥、齐白石这样的高士都甘为其门下奴仆走狗,这是何等的赞誉!
曾渔道:“老兄之才如阳春白雪,不必尽得俗人夸赞,有三五友人欣赏足矣,我辈学书学画,本不为卖钱,乃是真心喜爱此道,不让我写不让我画,浑身不自在啊。”
“说得极是。”徐渭大笑,抚着曾渔的肩背感慨道:“知我者,曾老弟也。”
二人谈诗论画,越说越投机,词锋往来,交谈热烈,妞妞来室外窥探了两次,根本插不上话,只好回去对母亲说哥哥陪客人没空见媒婆,四个媒婆(徐渭之后又来了一个)眼见天色暗了,只好告辞回去,说明日上午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