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低垂,接近傍晚时分了,郑肃小心地走进船舱,在郑朗耳边喊道:“郑相公,到了。”
他成长越快,对郑朗越发恭维,不但知道自己一身富贵系在郑朗身上,也看到郑朗的智慧。平时郑肃与郑黠可是什么人都不服的,但郑朗哼一声,二人便不敢作声。
“到哪,”郑朗一骨碌爬起来,上了船后,睡得很香,这几天过得并不舒服,浓密的树林让他不太习惯,扎营的地方cháo气也重,到船上后人就倒下去了。
看到郑朗来到船头上,所有士兵一个个挺直了腰杆子。不仅是佩服郑朗的智慧,更是佩服郑朗的勇气,民间有许多传言,说西北几战这个相公就顶在第一线,在箭林弩雨中从不退一步。多半相信的,毕竟孤身敢深入契丹,但想不明白,人家可是宰相,皇上的心腹宠臣,为什么要这样做?这一战过去,明白了。郑朗没有杀敌,可他就往身后一站,自己浑身上下充满了勇气。
田瑜与周沆也走出来。
周沆说道:“郑相公,我忽然明白了。”
“季贞,明白什么?”
“郑相公说的战前,战中,与战后。”
“说来听听。”
“战前先斟酌,再谋划,战中灵活机变,指挥有方,战后扩大利益。”
郑朗大笑,几乎笑弯了腰,宋朝好啊,可以公开谈利益,放在唐朝不行。放在明朝不行,什么利,利在民,敢与民争利。其实是狗屁!看人家周沆就敢直接说出来。
“不行吗?”
“中的,中的也。”郑朗直点头。
心中大慰,别看宋朝许多地方官场糜烂,但好官也不少。后人往往记住的人,例如欧阳修等,仅是文章写得好。真正的好官不是出自这些文章大家。说官场糜烂。中国从古到今,再往后,只要立国四五十年后。那一朝那一代都会官场糜烂,这是中国特sè。不能讥笑宋朝,相对于其他朝代,认真地分析一下,赵祯朝的官场,在中国上下五千里,算是佼佼者了。
“真说对了?”周沆这一战启发良多,正准备写一篇文章,战后感,不自信地复问一句。
“说对了。基本方向就是这样,不能穷兵黜武,汉武帝虽然击败匈奴人,意义重大,却犯了穷兵黜武的毛病。适当的时候我们要战争,不然国家养这么多兵做什么?但每次发起战争,要考虑它的意义。两广战争仅是辅,扫除障碍,主要还是治。你们来的时候,我打听了你们的事迹。以前为官官风皆是不错,所以我殷切期盼。一个好汉三个帮,让我们共同给两广一个美好的明天。”郑朗伸出手来,与周沆、田瑜击了一掌。
后面一句让田周二人心cháo澎湃。
其实郑朗心中起了载培之意。
两广面积太大了,不是太平州与杭州,想要它有起sè,最少得五年时间,仅是起sè,若想欣欣向荣,最少得十年时间。自己在两广不要说五年,有可能两三年时间都没有,只能规划一个蓝图,后继者尤为关健。看看自己离开后,能不能将两广托于这两人手中。
船徐徐靠在岸边。
郑朗走下船,广南东路转运使元绦、提点刑狱鲍轲带着循州官员已经恭候多时。
看到诸多的战俘被推搡着,下了船,一个个目瞪口呆。
以前朝廷也取得过类似的战例,但那用了多少兵士?又花了多长时间?此战用了多少兵士,仅九百人,此战用了多长时间,不足七天,用在行路的时间几乎占了大半。交战的地点,还是在生蛮的核心区域。
无疑是一场奇迹。
但想想郑朗以前的履历,又不奇怪了,与元昊相比,这些生蛮什么都不是。
寒喧几句,郑朗转过身来,对那些蛮人代表说道:“这几天,你们也累了,可以回去休息。顺便对你们的酋长说,明天继续开会。”
“喏。”两百多人小心地散去。
昨天下午的战斗,到现在还成了他们的恶梦,刚才在船上小憩时,都被恶梦吓醒。有的人在船上问宋兵,象这样的蕃骑有多少人,答案让他们更害怕,回答说蕃骑最少有五万人,至于战斗力,这些禁军在宋朝禁军中只算中等的,而宋朝有六十万禁军。说得倒也不假,蕃骑有五万人,可有多少人有这一百蕃骑的战斗力?战斗力算是中等,但在这个南方丛林中,又有多少禁兵能适应。这正是郑朗的交待,还是为了一点,战后。
与郑朗奏折一样,后面的不说,于是让这些蛮人产生严重的误解,一个个吓坏了。
各自找到各自的主人,得将这些情况汇报,不能得罪这个宰相,太狠了,若是让这个宰相产生恶感,随时会有灭族之灾。
这些人回去说什么,郑朗没有管。
开始下令,就在城外扎营。
循州城规模不大,也没有那么多牢房看押犯人,郑朗本身也不喜欢扰民,因此没有进城。
又让刘以沫与江求瑟请大夫过来,替伤兵医治伤势,牺牲的战士准备棺木,明天隆重下葬。另外将战俘区别开来。蛮人归蛮人,汉人归汉人,熟蛮归熟蛮,此次牵连的人会有很多,得迅速审问,正好鲍轲在此,可以作为主审官。生蛮要审问他们部族的情况,熟蛮也要询问他们部族有没有参与,以作区别对待。汉人更重要,他们与生蛮一样,仅是一把刀,仅少数人是穷凶极恶之辈,大多数人因为生活所逼,挺而走险,可怜又可恨的一个群体。刀能杀人,但真正杀人的是握刀的手。通过他们,就能将这只手挖出来。顺着这根线挖下去。就能将八州这块烂肉连根拨掉。
草草吃过晚饭,郑朗将元绦与田瑜、周沆喊到大帐。
大帐里点着几个粗大的油灯。
中间摆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一张地图,是广南东路的地图。
地图很大,上面标注着广南东路的所有州县、重要道路以及重要的山川河流,画得很详细。实际郑朗对这张地图不喜欢,画得不标准。自己的记忆,以及从广南东路各州县拿来的地图对照,再加工后绘制的。但现在制图就没有标准二字。连带着自己绘制的地图同样不标准。
郑朗说道:“资忠、季贞、元运使,循虔道问题算是解决了。”
三人点了一下头。
没有真正解决,后续的事还有很多。不过主要的解决了。马上一一提审,幕后的人就能揪出来。这些人有家有业,还是大家大业,想逃都无法逃走,除非逃到生蛮居住区。失去家业,他们到生蛮居住区里带着家人做奴隶?
只要将这些人抓住,余下的豪强地主大贾这么长时间不打虔州盐政主意,以后更不会打新盐政的主意。
生蛮问题也不大,漫长的五岭,从大武夷山南端到广南西路的九万大山、凤凰山。生蛮能达到几十万之数,人数看似不少,但相对于这么广大的面积,人数并不多。这也是刀耕火种的生活方式决定的,一个部族想要生存。必须拥有很大的地盘。整个两广与福建路、江南西路、荆湖南路的南北分界线能有几十万生蛮,但缩小到循虔道,只有大大小小十几个部族,不足一万人,身强力壮的也不过两三千人,加上一些剽悍的妇女。三四千人足矣。但这一战,击杀或者抓俘了一千多名最骁勇的生蛮壮士。对于这些生蛮几乎是毁灭(w)ìng的打击,没有十几年时间是恢复不过来了。要么没有参与的,不参与的生蛮部族何必招惹他们?
具体的情况现在还不知道,要等鲍轲那边的口供。
郑朗又说道:“我们来谈两广大的发展。”
这才是正事,三人又再次点头。
“想要两广有美好的未来,必须解决瘴疠、蛮人、道路与水利。我来之前对瘴疠很关注,有的地区是可能有瘴疠,有的却是因为百姓落后,夸大了,如传言中的新州为**场,英州是小法场,高州等半岛诸州生人勿近,广南西路的更严重,到处是杀地,大小法场。但有没有发现一点,这些法场百姓稀少,越少就越有可能成为法场,瘴疠盛行之所。”
元绦嘴张了张,郑朗止住了他,摇头说道:“再比如端州,唐朝名相魏元忠贬放于此为县尉,包拯在此政绩赫然,从未听说他们遭遇到瘴疠之事,然在传言中,端州也是法场之一。何也?传言使百姓望而生畏,越来越少,少了百姓居住,河谷、树林、沼泽地带腐积物越来越多,尸体腐烂,毒物猖行,更增加了传说,于是恶(w)ìng循环。实际只要有人活动,有良吏治理,所有瘴疠地区都可以成为人间的天堂。对瘴疠我从来没有担心过,担心的却是疟疾。”
这才是真正要命的,除非到南美洲找到金鸡纳树,得到它,用它的树皮就可以治疗疟疾。最好的是青蒿素,青蒿到处有,但怎样才能从青蒿提炼出青蒿素,郑朗傻眼了。以现在的技术条件,就算格物学推广出去,没有两百年三百年时间,也弄不出这玩意。甚至蒸汽机与枪炮弄出来,这个玩意都弄不出来。因此他现在对大洋那边的大陆越来越感兴趣。
就算后者,同样鞭长莫及,郑朗迅速略过,又说道:“然后是蛮人,我在桂州连开两次会,又发起这场战役,便是对付蛮人的。这个我已在着手解决。再者便是道路与水利。想要发展主要还是百姓,没有百姓就无法发展。因此,我们先从广南东路着手。”
元绦与田瑜点头。
周沆有些不乐意,但没有办法,两广广东条件确实比广南西路条件好。只要带动得当,以这个宰相的本领,很快就能见效。广南西路条件太差了,纵然是圣人来。没有很长时间,也治理不好的。
郑朗继续说:“道路首先是驿道,朝廷主要的驿道是自广州起,到英州、韶州进入郴州,但是荆湖南路南边比广南东路更加落后,这条驿道除了传递情报外,用于商业价值不是很大。除非荆湖南路南边得到全部的开发,相互才能拉动。至少对广南东路经济促进意义不大。要么就是灵渠,那是广南西路的事。以后再说。然后便是几条私盐道路,东边是进入福建路汀漳地区的盐道,这两州也是福建路落后的地区。但有一条道路,自韩江而上,到达汀州,从汀州有一条道路到清流,自清流开始,有沙水直通闽江。然而沙水与韩江上游水流湍急,清流到汀州道路远,又全部是山道,运输成本高昂。除非全面浚通沙水与韩江上游,再重新修筑清汀道。”
说到这里。不由地揉脑袋。
有这个技术与条件扩充此道,福建路人口拥挤,也不缺少劳力。
问题是钱哪,这项工程若兴起,不但对广南东路发展起到重要作用。对福建路也会产生积极影响,但得多少钱帛?国库里看似有一些积余,若是随自己的手花,顶多两年就将它花光了。
呷了一口茶,让心情平静,说道:“花费太大了。另外还有两条道路,循虔道与建龙道,这两道水路发达,又是与经济发达的江南西路相连接,水路遥远,南直通郁水,沟连两广大部分地区,北连赣水,直抵长江,只要将两条山道拓展,即可以使这两路相连。循虔道此战过后,虔州盐政通商法再无阻拦了,大量广盐进入江南西路,也会带动商业发展。循虔道直通,建龙道那边没有私盐,再生是非也失去了意义,同样会顺利畅通。一旦修筑,用钱帛并不多,意义却很重大,不但是盐,商业也将贯通,因此,资忠你与元运使派人查看一下,现在就可以着手兴修,再计算一下,得花多少钱帛,我替你们向朝廷讨要去。”
“再者,各州县道路的通达,你们也要派官吏勘探,这段时间我本人就呆在广南东路,各州巡视,有什么问题直接找我。”
“巡视广南东路所有州?”周吭惊讶地问。
“嗯,不但所有州我要去看一看,做一个了解。最后连同四十几个县城我也要尽量逐一看一看,想要吏治有政绩,不做了解,闭门造车是办不到的。我不是夫子,一本易经便知天下事。”
三个人皆哑然失笑。
“季贞,你也别乐,广南西路问题更多,现在暂时不想动它,又有余靖坐镇,暂时会平安无事。你正好陪我一道,咱们一道积累一些经验。再来着手广南西路事宜。”
周沆脸立即皱得象苦瓜。说起来简单,若是将所有州县巡视一遭,会很辛苦的。有的地方还是让人闻风丧胆的**场,小法场。
郑朗继续说道:“道路规划大约就是这样,我再来说水利。说水利必须说水势,如在太平州,从古代开始,长江向北推移,因此我去太平州时将港口设在芜湖,而非州城。广南东路水势变化最大的便是郁水三角洲,几个支流水量庞大,虽说江水多数时间清澈,泥沙量少。然而上游地区时间山洪暴发,在台风盛行的时候,也会带有一些泥沙自西向东而下。这些泥沙到了三角洲后,随着地势平坦,水流速度也逐步下降。一旦河水流速下降,泥沙便容易沉淀。我在来的时候,还刻意注意了郁水两岸这种沉淀的演化。”
田瑜与周沆听后先是惊讶,然后是惭愧,郑朗顺郁水到广州,再从广州进入龙川,到达循虔道,自己同样一路而来的,却根本就没有注意。
他们也想错了,现在对地质学根本就没有人注意,有人记录了地形的变化,但没有形成规模(w)ìng的学说。
眼界不同,观察的事物也不同。
“这个泥沙带来好处,让三角洲平原地带形成发育,并且每一年在逐步扩大,韩江溪的下流恶溪,再到郁水,到钦州的钦江,皆形成一些冲积平原,淤积大量肥沃土地,随着上游百姓的耕种,对环境的破坏,泥沙流失量越大,平原扩张的速度越快。可是也有许多弊端,因为一个个冲积平原扩张,导致河道经常更改变迁,各个三角洲平原经常遭到洪水的袭击。”
“是啊,是啊,”元绦连连点头,又说道:“原来是这个道理,郑相公,你不说,我真想不到。”
说完后,又在心中想,是不是要弄一本郑朗写的格物学过来看一看。接着又想到,不对啊,儒家各个学说中并没有写过这样的学问。
郑朗压了压手,说道:“元运使,莫急,听我将话说完,但是百姓不懂,他们只知道追逐肥沃的土地,这些冲积平原土地十分肥沃,于是依河而耕而作,甚至海边也因为土壤肥沃,也有许多百姓前来耕种。百姓越多,水灾危害越大,特别是海边。两广水利皆很落后,海边许多地区都没有筑海堤。一旦有大型台风吹来,又再次形成灾害。一路南下时,我通过各种情报,又绘制了一幅地图,对广南东种进行一些水利规划。”
“图呢?”元绦惊喜地问。
若说水利,郑朗对水利的jīng通,无人能及。这张地图很有可能会是一个宝贝。
郑朗从后面又拿出一张厚厚的卷轴,没有打开,又在揉脑袋,叹息道:“如今有一个问题,钱哪。”(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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