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啦。”赵顼说道。
这段时间郑朗的教导,给他带来极大启发,一扇又一扇的窗户被逐一打开。
但象郑朗这样教育帝储是自古未有过之事,也是无法模仿之事。
要么德cāo不足,要么智慧不足,要么阅历不足。如果再加上领先一千年的眼界与思想观,更没有一个能够模仿。
我明白啦,这四个字乃成了赵顼说得最多的一句。
“说说看,”郑朗温和地说。
“我明白郑公南下的一些举措,为何诱导蛮人改变生活习惯,耕种方式,又教育他们子女,又戒令汉户勿得岐视他们。这是为了让蛮人最终融入汉人,汉蛮一家,此乃是上者之道。用钱帛收买,易被蛮人看轻朝廷,用武力镇压,又激发他们仇恨。只有融入,南疆才会安宁,虽慢一点,可能更彻底解决南疆的治理。”
“中的。”
就在师徒二人谈论此话时,赵曙又再次以病之故,拒绝中使。
朝堂如今是韩琦一枝独大。
庞籍下去,一是累得加上老了,确实经常犯病,已经没有jīng力处理那么多公务,二是言臣的糟蹋,让他有些心灰意冷。富弼也下去了,曾公亮虽迁为平章事,位居于韩琦之下,又是一个老实人,实权几乎全部拢于韩琦之手。
赵祯身体不大好,有些倦政,不仅倦政,又不想朝堂上再发生严重的争执,因此不象以前那样,将朝堂刻意分成两派进行平衡掣肘。没有两派官员掣肘,他又主动放权给中书,这使得韩琦手中拥有更大的权利。
看似没有郑朗与庞籍一度拥有的权利,同时执掌东西两府,实际已比郑朗与庞籍那时候权利更重。
因此他的一系大臣在朝堂中最有话语权。
还有一些人,例如调回朝堂的孙抃,则是孤魂野鬼。就算有什么心思,也是孤掌难鸣。
但有一支强大的力量,那就是郑朗的派系。
这个派系以郑朗诸好友带领,以及几个渐渐成长起来的学生,包括二范、吕公著,司马光与王安石。还有银行监里多有功勋的严荣用为第二梯队。下面还有更多的信徒。
包拯虽死了,上面还有曾公亮,三司使的蔡襄,甚至杨畋等人,实力不可小视的。只不过郑朗一直在下面飘,没有将它凝聚,显得十分松散。
但郑朗越这样,信徒越多,包括枢密使张昇。也在向郑朗派系靠拢。
看到赵宗实如此,张昇忍无可忍,随便着找了一个借口,将王珪,知谏院的杨畋、司马光,三司使的蔡襄与曾公亮、庞籍喊到府上。
韩琦与欧阳修搞小聚会。张昇也学习之。
数人到来,相互见礼,张昇看着曾公亮说道:“曾公,韩公与欧阳公做得有些过份了。”
庞籍闭目微笑,当初倒自己时,张昇也很出力的,现在终于后悔啦!
曾公亮迟疑地问:“你是指皇储?”
“正是。他们二人所举所行,可以说是jiān佞。”张昇愤愤不平地说。
单在赵宗实一事上,无论韩琦与欧阳修以前做了什么,也确实能用佞臣来形容。其中有的事。就是王钦若在世时,也未必能做出的。
“还有你,曾公,为什么皇嗣十八道辞表,我身为枢密使,居然大半年后才得知!”
王安石讥讽道:“当初是谁说众望所归?”
他与蔡襄做过交谈,因为中书不得力,财政情况又逐渐每况愈下。
不能单纯地怪韩琦,韩琦jīng力让赵宗实分去一大半,治理国家那有那么容易的。jīng力一分,吏治之能也随之下降。王安石却不管的,只看到这个国家就象荡秋千一样,一会儿上来,一会儿下去了,他心里面堵得慌。
最大危机是到秋后,一旦河工那么需要钱帛,中书才头痛呢。
张昇蹙眉,嚅嚅道:“介甫,我哪里知道会是这样?”
他们当举一力保举韩琦,也十分正常。朝堂上有三次变化,第一次乃是范仲淹为首的君子党,实际君子未必能谈得上,只能说是改革党。吕夷简的小人党,也就是保守党。吕范牵头。后来郑朗脱颖出来,但郑朗怕争吵,仍然是吕范。二人去世后变成了贾郑,贾昌朝与郑朗。贾昌朝下去,郑朗又下去,变成百花齐放。
这个百花几乎都是当初君子党的几巨头为首,最著名的四大巨头,庞籍、文彦博、富弼、韩琦,中间一度陈执中占据一个重要角sè,实际陈执中是打酱油的。
贾昌朝一度也回到枢密使,可这时他们这个派系已经没有声音,很快下去。
文彦博因为六塔河与狄青案,让郑朗火拼下去。庞籍是郑朗力挺的,但因为他与贾昌朝、晏殊走得近,不得君子们的欢喜,一直在倒。富弼倒是不错,可这个好名声有了,不作为也有了。唯独只剩下韩琦。
庆历新政时君子党有三大巨头,郑朗是温和改革派派,范仲淹与韩琦是激烈改革派。虽与范仲淹对掐过,但那是君子党内部的争执。因此韩琦上位,众望所归。
又说道:“介甫,我忽然明白行知吊唁狄青时,对你们的指责。”
王安石郁闷地看着司马光,不作声了。
司马光更郁闷。
曾公亮替他们解了围,道:“张公,你想错了。行知责备介甫与君实,是存了私心,想皇上心情好一点,与皇嗣无关。若此,行知都不会教导世子殿下。”
“行知是何用意?”张昇也不解。
“很简单,行知想国家平稳过渡,私心是归私心,想陛下心情好,是臣子之道,可臣子之道更要对这个国家负责。”
“然皇储……”张昇很想说一句,这是什么屁的皇太子,拒四表可以,写几表辞呈也可以,那有连写十八道辞表的。当真这个国家皇储是儿戏?再说那有身为人家的养子,却念念不忘为生父请终丧的,这是那一门的礼仪?
更不要说这个养子不是普通的养子,而是皇太子。
这是皇帝仁爱,若换自己,早就将这个养子扫地出门。你该干嘛就干嘛去。与俺无关,俺也没有jīng力养这只白眼狼!
司马光抬起头道:“张公,非是你所言,皇储定下来,国家会平稳过渡,一变更,会引起很大sāo乱的。皇储虽有的做得不好,但其他行为却没有恶行传出。这也是郑公默认,并且亲自教导世子的用意。”
张昇还想争。忽然嘴巴闭上。
司马光说得十分含蓄,可有话外之音的,这是指后宫。别以为赵宗实做得不好,就可以换了。宗室子弟很多,想找与皇上一样资质品德的世子难,但找超过赵宗实的不要太多。可找来了。放在后宫寄养教育,后宫谁在当家做主。曹皇后,曹皇后能甘心么?只要曹皇后还在后宫为皇后,什么样的世子找来,也不会合格。
想到这里,张昇想要喷血。
“我担心哪,担心会有不好的事发生。”张昇道,他没有本领会想到后来狗血的濮仪之争,但隐隐地觉得不安。
几人全部沉默。
种种迹象表明,是会有不好的事要发生。
张昇又说道:“君实、介甫。行知河工结束,有什么打算?”
二人同时摇头。
他们真的不知道了,郑朗在狄青灵柩前诵读《地藏本愿经》,是打算要真正进入这个“地狱”,并没有什么退隐的想法。让二人松了一口气,再写信相询问,郑朗回答却又含含糊糊。
赵念奴又带了儿子去郓州,他们智商虽高,却无从判断。
大家也一起茫然。
司马光与王安石知道真相的,其他人不知道真相。
主要是郑朗剥夺职务不是从会溪城事件开始,而是自从两广到潭州就开始的,当时郑朗功劳太大,赵祯为保护郑朗,剥夺了郑朗部分权利。
能退就能进,这是替郑朗重新进入两府打下基石。也是信任的一种方式,就料定了郑朗对权利不是很看重,不怕剥夺权利后郑朗会动怒或生怨气。
因为剥夺权利在会溪城事件之前,让大家一起钻入误区,反而看不到真相。
这其中包括聪明过人的庞籍与韩琦。
但又给大家带来更多的困惑,说皇上忌惮,又不象,能看出来皇上对郑朗比以前更器重。但为什么要打压郑朗?
曾公亮道:“若是河工竣工,我就是拼着辞去宰相之职,也要进谏,让皇上召行知重新进入两府。”
“如果曾公高义,我身为言臣,到时也会不惜这身官职,向皇上进谏,”杨畋道。对郑朗杨畋感情也很深,杨家渐渐没落,只有郑朗言语中对杨家还是很看重,特别推崇祖上杨业与杨延昭。
但原因他也不知道的,后世杨家将都神话了,对郑朗多少还有些影响。
于是大家一起商议,怎样才能在河工竣工后,让郑朗返回朝堂,以正朝纲。王安石与司马光一直未插言,别人以为他们避嫌,实际二人心中有数,没有他们所说的那样简单。
总之,韩琦一些做法,让许多大臣感到不满意了。
其实司马光两月前也上奏一篇长篇奏折,隐晦地提到这件事。说赵祯有汉中宗(汉宣帝)之严恭,文王之心小,可大小国政多廉让不决,委于臣下,虽所委之人常得忠贤,万一有jiān邪在,岂不危哉。
又说了其他的事,实际开篇言此,也是对如今时局略有不满,不过他不便说得太清晰,与韩琦强行角牛,以他的资历远远不足,不是他的作风。
各有各的难处。
张昇气愤难当,诸多大臣不满,韩琦才是真正要喷血。正准备想对策,赵祯将他召入皇宫,责问道:“为何我派中使王中庆、梁德政发车乘召曙儿进谨,仍称病不出?”
这个皇儿倒底要怎么做?
难道现在就想让我将皇位交出才甘休?
韩琦答道:“陛下,你想一想,当初汤召舜,舜如何做的,舜召禹,禹是如何做的,更不要说夫子推崇万分的季札。”
季札可是chūn秋一个妖人。
首先妖在德cāo上。因为有德行,寿梦想要将吴国王位传给幼子季札,几个兄长也争相拥戴,仍季札坚决不受,坚持让大哥诸樊继承王位,连同百姓也不放过他。为兄长与百姓所逼。一度隐退于山水之间,躬耕劳作。
诸樊无奈,做了吴王,仍想让季札上位,于是改传子之传统,不传子,而将王位传到弟,希望几代传递下去,最终王位传到小弟手中。到了老三夷昧临终前。要把王位传到季札,季杞仍不受,并且再度归隐,表明心意。
其次妖在对乐律jīng通上,甚至听到一国之乐,就判断出这一国的命运(见古文观止《季札观周乐》)。郑朗对乐律算是比较jīng通了,但肯定做不到这一步。
然后妖在对时局的洞察力,遇到郑国子产时,对他说,郑国国君无德,在位时间不会长久,将来王位一定会传到你手中。你治理郑国时。务必工谨慎,以礼持国,否则郑国难逃败亡命运。
一一中的。
这个人从自古以来,一直被人称颂。认为是chūn秋贤人代表之一。
所以郑朗一直说好坏难以评价。张昇看到的是赵宗实将皇位皇储当成儿戏,韩琦却说成德cāo之美。都不对!只能说一件事,可以这样评价,可以那样评价。
赵祯沉默不言。
韩琦还有一着后手,说道:“陛下,不但皇子贤明,皇孙前去郓州,诸臣工皆反应皇孙乃千古英主之象也。”
对郑朗能教育未来的帝储,许多人看得眼红。但没有办法,若不这样,换不来郑朗这一派系的支持,若是赵宗实听话还好些,关健他在犯邪,若是郑朗这一派系忽然倒台,凶多吉少。
不过下面舆论是不错。
郑朗站在身后细心教导,赵顼天资不错,已经人模人样了,至少与下面官吏乡绅会谈时,能用得体二字,若是再考虑到他的年龄,他的身份,便被披上一层神圣的光辉。
还有一条,因为高滔滔瞒得紧,世人皆不知道赵宗实身体差,以为赵宗实才三十几岁,未来太子皇储名声是好听,但等到赵顼上位时,还不知道会过二十年,或者四十年,郑朗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一直忽视了,以至几年后韩琦痛惜万分。
但还是没有安多少好心,不说世子,乃说皇孙,一旦这个名份定下来,赵顼再也不能呆在郓州。
朱标能得皇子,是有一个好皇孙朱允玟。胤禛能得皇位,也是因为有一个好儿子弘历。什么夺诏疑案,那仅是后人度撰出来的。父子俱佳,才是康熙最终将皇位传给雍正的最终原因。
国家要一代接着一代传递下去,皇子人选重要,皇孙人选同样重要。
面对这个大课题,赵祯终于额首,道:“你去问一问他究竟想要什么?”
别要来什么季札,那是传说,是虚的,朕也不是好忽悠的,来点实际的东西。
“喏,”韩琦略松一口气,累得不行,然后去见赵宗实。
赵宗实可不顾他有什么想法,派人对韩琦说,我生病了,身体不好,不见韩公。
韩琦气得要发疯,想一想,将孟阳喊来,询问原委。
孟阳支支吾吾。
韩琦喝道:“此等国家大家,关系到大宋未来前途安危,你想胡弄本相么?”
孟阳将内幕说出。
韩琦一下子趴在桌子上喘粗气,气得要死,俺们在外面替你拼死拼活,你都好,居然写一辞表赏十金!又问:“皇子有没有生病?”
孟阳又支支吾吾。
“说!”
“这几天未曾……”
韩琦又疏忽了,这几天未曾,以前生过,可那一个人未曾生过病?他听看重的是这几天是好好的,不是生病。
无力地挥手道:“你先下去,听某召传。”
“喏。”
韩琦又将欧阳修与王陶等人喊来商议,本来还有一个好人选,司马光。不过郑朗当着那么多人面,批评了司马光,大约这一回这小子不会再替他们卖命了。
况且宫中已经将赵顼放在郓州,也无需卖命。
韩琦说道:“诸位,皇子实际没有生病。”
“啊,”几个人一起张大嘴巴,真生病了拒旨还情有可愿,这个没有生病,那么做得太过份了。
韩琦又问道:“如今之计怎么办,你们看看我这里。”
说着拍打着堆得如山一般的各地奏折,说道:“我都没有心情替国家处理公务,此事勿务要早决。”
他郁闷,欧阳修也郁闷。中书还有一个首相曾公亮,但在二人联手之下,将曾公亮排除到外围,曾公亮很干脆,既然我到了外围,索(w)ìng不管不问,做一个打酱油的。
韩琦是一把手,曾公亮是二把手,排除在外,欧阳修就成了实际的第二把手。本来政务非他所长,再加上韩琦分去jīng力,欧阳修也感到苦逼。有时候不禁回味以前的时光,虽然权利小了一点,想喷谁就喷谁,活得多轻松自在?
这个rì子大约是一去不复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