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朗一笑,道:“邓内侍,难道你未看过我写的忠恕?”
邓保吉与任守忠等太监皆是赵曙的心腹,但与郑朗没有关系,说句不好听的,就是赵曙本人在这里,也不得不给郑朗三分面。可郑朗(w)ìng格总体以温和为主,说话一直很客气。这一点,也得到宫中太监们的认同。
甘内侍不能回答。
当然看过,这次郑朗修儒学,轰动天下,不但几乎全部士在看,皇上也在看,听说辽国与西夏的小皇帝同样在看。呆在宫里生存不容易的,也要有学问,大太监们也时常读书,至于郑朗此次重修的仁义与中庸,还是礼仪孝慈忠恕圣智,甘内侍不但看过,还看了好几遍。
郑朗还是一笑。
此一时彼一时,事过境迁,此时高滔滔就是将真相抛开,没有证据,未必有多少人相信,相反的,反而会被人们以为赵曙夫妻联手陷害自己。
但没有必要与高滔滔鱼死网破。
郑朗又说道:“你跟我来。”
将邓保吉带出灵棚外,来到书院的南方,这里也有无数个作坊,还有几个高大的建筑物,以及用发明出来的水泥与冶炼出来的钢筋,做成的几座高大的混凝土高炉。
郑朗说道:“这些作坊没有任何产品,只是为了研发。前后投入几十万缗钱,无数人工,以及我与书院诸学格物学弟的心血。无他,正是为了国家。以前张方平为三司使时,问我可有类似平安监的敛财办法,我说没有。后来迫于国家财政困难,想出银行。然后庞籍又问我可有类似银行的敛财事物,我说没有。有的,只是想出来好难好难。”
“是啊,这怎么能随便就有了呢,”邓保吉说道。
简单的一点,国家若不大手大脚。一年一亿来缗钱就足够花了,此位郑相公在中书时,曾经将国家用费控制在一年仅一亿一千万缗钱不足,若是有四五个类似银行的作监,国家是否不用征税。就满足了国家开支?不征税啊。尧舜禹汤大约都办不到吧。但是不可能的,一个平安监一个银行,已经是一个奇迹。
可郑朗下面的话让他有些惊讶,郑朗说道:“若此次几十个项目研究成功。不仅会为百姓带来庞大的财富,它同样会成为第二个平安监,虽不及银行监,但一年可能会为国家带来一千多万缗的收益。”
“当真?”
“甘内侍,别人也许说妄言。我却不喜的。”
“是,是,郑公向来一诺千金,我要回去转报陛下。”
“不急,你想一想,一个火炮研究了多少年?还没有成功呢,成功了我自会交给国家。但我想说的话就是,这些研究的费用从何而来?它们就是我从几位公主殿下作坊产业里拨出来的,如今已经抽掉五成收益。用于国家研发,余下的五成收益,还有一半用来做慈善事业。几位殿下得到的仅有其中的两成多。为何?这是不是为了陛下,为了陛下的江山。你说我忠于先帝,有没有忠于陛下?若只忠于先帝。何必准备将它们交给朝廷,难道不能将它们划为几位公主殿下的产业?难道我划了,朝廷不准许吗?”
甘内侍又不能回答。
“这是其一,皇后见疑。不过是因为我的那份圣智吧?”郑朗踏着长满青草的小垄埂,带着甘内侍往灵棚返回。一边说道。
至此,儒学基本构画出来,没有构画的仅是其具体的实用。
圣智因为有所讳,说得有些含糊。
大致的思想,大家还是能看到,主要讲的是君臣,做臣的一看德cāo,二看才华,做官的才华。以前郑朗对有一件事感到困惑,嘉庆将和坤杀了,抄出来惊人的赃款,但随后国家经济渐渐崩溃。那如何对和坤定位?肯定不是好人,但此人几乎只手支撑了乾隆晚年昏政时国家紧张的财政。
时久,郑朗才想到一个真相,若没有这些和坤们,乾隆朝会不会走向衰落?嘉庆接手的会不会是一个糜烂的国家?
因此和坤是有敛财之功,可是带来的弊端更大。
思考后终于给官员定位,智者之臣,恕臣,对德cāo都有一定的要求。
再就是君,以前天大地大,皇帝老才是最大,要么用虚无飘缈的天道拘束,但遇到赵曙这样的主,老天都不怕,又怎么办?因此将赵匡胤兄弟的祖宗家法发扬光大,提出对君王的权利也要进行一些约束。
君王还是圣人,可内要学习要培德,外也要受大臣的一些约束与掣肘,强行让皇上脱变成明主。
这种言论放在其他朝代多半行不通,但在宋朝行,士们也会欢迎。
这是大家能看出来的,实际远不如此,将圣与智进行降格,使圣人们走下神坛。做得好,大家也能做圣人,他们只是一些学问与德cāo到了拨尖的奇人异士,后人就敢于超越,思想界也会随之百花齐放。
还有,圣智走下神坛,间接地催毁了阶级天生贵践的特权思想,老百姓便会越来越不“安份”。其实这个不安份就是思想的觉醒。原来治国,是愚民政策,宋朝要好一点,取消了部曲制度,对待平民也渐渐重视,但还有一些愚民思想。百姓愚了,也就好管理了。当真如此?认为百姓愚笨,官员就敢yù所yù为,到了一定地步,就象鲧治水一样,必然整个国家崩塌。
整个百姓思想的觉醒,就不会甘心官员胡作非为,逼于强大的民意,统治者最少做一个样,对不法官员进行制裁。社会危机也随之下降。当然,若连强大的民意都视若未见,这个国家也意味着快要结束了。
而且整个百姓与民族思想的觉醒,会带来无数种变数,这些变数,连郑朗都无法想像。
那么中国历朝历代也不会进入一个死循环,国家成立,知道前代败坏,开始大治,矛盾积累。试图中兴,不成功后妥协,最终灭亡,再来,所以郑朗用了八字来形容中国的历史。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还能有什么?
但这两条,郑朗更不敢清晰地写出来。
更不说,继续道:“濮仪之争,陛下听信五六臣的谗言。我在朝会上说陛下名份得之先帝。若否认先帝,名份则不正。仅是其一。天无二rì,地无二君,尽管是皇考,也不能出现两个皇考。朝廷与皇权是礼法维护的。礼法破坏,后代佼仿,遗患无穷。我说了一些道理,非是为我,更非是为了先帝。先帝有后,仅是四位公主,她们的后代也因为枝开旁落,越来越末落。国家想长久存在,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但于先帝后裔有何干系?邓内侍,你说我进谏,是为了先帝好,还是为了陛下好?”
邓保吉凝眉深思。最后道:“郑公言之有理也。”
没有立即回去,而是让侍卫写了一篇札带到内宫。
高滔滔看后轻啐一口,鬼才相信,但不得不承认郑朗对这个国家没有坏心。又让侍卫带来一个问题:“陛下终是君,亦如你所写。如今陛下不肯在濮仪上做退让。为何你不能想出两全其美之策,替陛下化解之?”
中庸说的啥,主要就是讲调节。又于礼里对中大,那么你忠于皇上,替皇帝来个中吧。
郑朗又是一笑,看来以后有意思了。
他答道:“我少年时就说法度,法是不能更改的,调节的仅是度。濮仪之事,不仅关系到君臣的名位,还是孝道与礼法,这是不可能调节的,但皇后忧国爱民,臣倒是可以进一言。严荣为银行监时,兢兢业业,然中书数次试图将手伸入银行监。又篡改先帝诏旨,于是引起各个股契们的不安,才发生产如今的变故。朝廷虽下旨,让严荣复职,可诏书终是出自韩琦之手,严荣还是感到不安。为何陛下不亲写一份授书,那么严荣不遵守,那就是流于jiān邪了。”
不要怪严荣,也不能怪我,严荣忠的是皇上,非是韩琦,我更没有插手。
高滔滔笑叱一声。
知道郑朗不可能将丈夫位置放在姑父之上的,却也不怪。慢慢来吧,得先将国家眼下危机化解过去。
于是赵曙亲笔书旨。
严荣这才不情不愿地返回银行监,一片狼籍了,短短不到两个月的辰光,竟然让孙思恭搬走了一千六百多万缗钱。严荣是老实人,气得在银行监里骂娘。
更大的争议出来。
天热了,另一个危机悄然浮出水面,干旱!
开始时,大家皆没有注意。
但旱情越来越普遍,于是大家想到一个问题,郑朗说的那句话。
大臣们再次躁动起来,纷纷进谏弹劾。
韩琦与欧阳修两个感到很苦逼,还有完没完?危机整象海上的波涛,一波还未平息,一波又来生起。其实此时两人心中皆有些后悔,不是自己想做一个坏官,扪心自问,自己从政以来,就没有往腰包里装一个儿。
主要就是皇上的种种大逆不道的事,让自己下海了。
事已至此,后悔无用。世上也没有后悔药这玩意儿卖。欧阳修博学多才,曾经还看过郑朗撰写的格物学,面对大臣们的弹劾
声,欧阳修用郑朗的格物学来反击。
天道无情,与人道有何干系?然后解释雨雪干旱的原因。居然让他蒙对了一半。郑朗对格物学有研究,因此知道今年干旱,刻意用此打击中书。
他看,其他人也在看,比如曾公亮。
史上三月份以后,濮仪之争慢慢平息下来,曾公亮继续做老好人,然因为郑朗有意无意的推动,此时不但没有平息,一直在激化。曾公亮也厌倦了这长达数年的争执,心灰意冷之下,站出来进行辨驳。
欧阳修说得有道理,可郑朗在写格物学时,怕人认为是妖异,也怕麻烦,用了一些儒家里面似是而非的文字章句做了注释,更没有否认神明的存在。无奈之举,记的仅是一些学习过的内容,比如原弹的理论,早就学过了,可能做出来吗?就是能做出来。以宋朝落后的工业基础,能做出来吗?得慢慢推动,即便过了几百年后,大家也不过认为自己是达芬奇那样的人物,不会多做其他的想法。
有一个天道。有一个神明。对至高无上的皇帝,也是一个拘束,否则天不怕地不怕,指不准以后会出多少隋炀帝。
欧阳修研究了。曾公亮研究得很细,就是他名列宰相,还关心着军械监,甚至提出一些有益的帮助。
至于郑朗能不能预测未来的天气,其实这倒是很好理解的。这时候传说中天文官若jīng通到一定地步,就能预测天气。曾公亮为此还问过,郑朗答得含糊,毕竟他做好几次天气预报员,不说不懂,也不说懂,仅说与天文官一样,能推测,但不敢说自己推测一定是准确的。否则那不是学问,而是妖怪。记得当时曾公亮为此曾大笑。
然不管懂不懂,国家发展到今天,两府宰执肯定有失,包括自己在内。
两相展开争辨。然后曾公亮说,我失了朝仪,在中书又做得不好,陛下。请将我外放吧。欧阳修一看不妙,自动闭上嘴巴。这个小开始反水。咱不与他火拼。
他没有辨赢,问题就来了。并且这次不一样,随着银行监案发作,更多的人意识到国家财政出现严重麻烦。严荣回到银行监,那一千多万缗钱再也搬不回来了,许多权贵心中戚戚。
这二人执掌中书,文彦博默不吭声,隐隐有沆瀣一气地趋势,皇上才三十几岁,国家财政败坏到一定地步,他们还要打银行的主意,甚至还有平安监,以及安眠监,蔗糖监,这就是让私人持一半股份的作用。规模又是如此的庞大,无数豪强权贵与国家紧紧捆绑在一起。国家荣,他们荣,国家辱他们也就辱。一个个地自发来维护着国家的利益。
肯定不能这样下去。
想解决问题,并不难,将几个宰相换掉,推出一个人,什么问题也就没有了。
于是纷纷上书,或者利用各种渠道进言。皇上,你是怎么想的,就是郑朗忠于先帝,这是美德啊,为什么你不用他?
私下里议论就难听了,说赵曙乃是昏君,大逆不道,不但不报答赵祯的养育之恩,并且恩将仇报,不但对赵祯的妃与女报复打压,甚至波及到赵祯曾经用过的一些忠臣。
欧阳修只好找到蒋之奇,让他带着言臣进谏,怦击眼前不好的局面。
不但不妙,而且很不妙,下,自己与韩琦是不敢下去,不下,下面官员一起对自己与韩琦质疑,中书政令有的官员执行,有的官员根本不当一回事,各干各的。
若派人斥责,能回答一句,我再怎么做,比你们好,大不了看我不顺眼,换一个官员过来,或者换一个亲信过来的,反正宋朝不是姓赵了,一半姓韩,一半姓欧阳。
不能所有官员都一起罢贬吧。
事实有许多官员要求辞官,以卖清名。
越象这样发展,国政越乱,财政危机也更大。
蒋之奇嚅嚅的大半天,最后说道:“好吧。”
大臣们天天给彭思永洗脑,彭思永天天给他洗脑,本来他对欧阳修很尊敬,现在渐渐自发地疏远了。只是欧阳修不知道罢了。
欧阳修来找到他,他只好上书,可写得不轻不淡,不起任何作用。
赵曙内忧外惧,终于生病,身体更是每况愈下。
大臣们一个个还不理解,天知道你是真生病还是假生病?又是巧事了,正好国家危急,你又生病了。议论声传到宫中,赵曙气得直哼哼。高滔滔看得有些着急。
丈夫是装过病,可大多数是真生病,在兴庆宫时就经常生病,只不过自己将消息掩盖下去。她在床前喂药,一边说道:“官家,如今之计,不请郑朗赴京,国家危机不能化解。”
赵曙睁开眼睛。
高滔滔又说道:“官家,你向来天资过人,难道真不知轻重吗?”
“滔滔,你不懂,此未必会为我所用,虽说他丁忧期满百rì,又是五娘去世,可以夺情,但必不赴京,不信。我与你打一个赌。”赵曙脑袋瓜很清醒的。
没有说郑朗不好,这个大臣能为自己叔叔一夜白头,自己做的一些事,他能理解吗?
“不试试,怎么知晓?”
“你若试。依你。”
于是宫中下了一道圣旨。夺情,以郑朗为太傅吏部尚书鲁国公昭文馆大学士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监修国史,速来京城赴职。但怕万一,除了中使邓保吉外。又派司马光做为中使,若郑朗不同意,替朝廷劝解。
两个中使来到郑家庄。
宣过圣旨,果然郑朗不同意,自己也曾被夺过情。那已经早过了一年时间。就是夺情,也要一年后才能夺情,自己修儒学,以礼明天下,才满百rì,便为了富贵官职,去京城赴职,那成了什么?
这是托词,就是不愿意。
邓保吉这才宣高滔滔的密旨。还是问,问了两个问题:“你说忠于国家,忠于官家,此时国家危急之秋,为何不来京?便是濮仪之争。陛下也是孝敬双亲,生养之恩,皆要回报。便是你自己,为何还为二娘三娘四娘五娘请丧丁忧?”
讲人心。比自心,这也是你忠恕里写的话。
大家好讲讲道理吧。况且你快接近圣人,更应当讲道理。
郑朗没有说话,而是将他们二人带到郑家祖坟上,指着一堆新坟说道:“你们看,这是大娘的坟墓,她在何处,这是二娘三娘四娘五娘的坟墓,又在何处?”
皆与郑朗那个从未见过面的父亲葬在一起,可是大娘在主坟上,倚着郑朗父亲墓地,其他几个娘娘却在后面,一字排开,包括四娘在内,上面清楚写着妾氏二字。
这就是第二个问题的答案。
什么都不用说了,墓地做了最好的回答,迅速回来,郑朗看了看天空,八月了,此时成了最黑暗的时刻,黎明却在悄无声息降临人间,不过没有几人知道而已。
又对邓保吉说道:“虽我不能立即赴京就职,既然国家出了问题,我也不能不管,我乃是大宋的大臣,职责所在,又是先帝所托,不可能不管。你回去后,对陛下答复,第一便是政令不畅,造成这原因,乃是中书jiān邪,群臣不服,韩琦又不才,没有吕夷简的手腕化解,形成更严重的危机。但有一条办法化解。其次陛下多病,不得不倚赖两府,然两府宰执要么弄权舞私,要么不作为,如今之计,须戒令两府作为,重开言路,言路畅,两府必不敢不作为或者舞私。佛祖说,一念成佛,一念成仁,实际无论韩琦与欧阳修也算是名臣,可是陛下包庇纵容,才使两人走向今天的道路。然陛下能让他们成魔,也能让他们成佛,全在于陛下一念之间。故宇文士及用于隋朝乃媚臣,用于唐太宗乃忠臣也。第三条我也仔细地出去观察过,国家主体乃是百姓,百姓虽因朝政败坏,略有所伤,现在就补牢,未失之晚,再这样下去,有可能会越来越糟糕了。我不知道国家会有多少亏空,不过三年而已,不会亏空一亿缗钱。无妨,若是我丁忧满后,三年必替朝廷将债务清还。但眼下债务越来越多,朝廷又遮遮掩掩,不yù公开,甚至各地官员借机中饱私囊。许多富户担心债务庞大,朝廷不会偿还。可以下明诏,将朝廷与各地官府的欠债托于三司,明令归还时限,那么民心即安,政局就会平稳过渡。不用担心的,难道还能亏空一个河工么?”
中的也!
但任何人也不相信的。邓保吉笑了一笑,问:“第一个如何化解?”
“也不难,陛下追悼生父生恩,臣能理解。但主次必须有序,依臣之见,既然濮王墓园已修,不必更改了。赠号为皇考,委实让人匪夷所思。群臣不是反对陛下,这是大家想为大宋好,社稷安,若真到了群臣不进谏,坐视陛下听信谗言,做出种种不好的事时,我宋朝危矣。事已至此,皇后曾托你让臣想一个中的办法,臣也思量良久。皇考是不行的,这是礼法不容之事,但能做一些变动。不若追赠一个齐天圣亲王如何?”
说完,心中哭笑不得,一个死了的赵允让,不亚于齐天大圣孙悟空,将整个宋朝搅动得天翻地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