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峰的一幅铁了心模样令荀灌娘暂时放弃了劝说,心想还是找机会由张灵芸劝他,于是不再纠结于此,面容稍稍缓和了些,又问道:“断山你既然不为沈充之事,那么,究竟在烦心什么?”
云峰不禁心中一动,他感到荀灌娘今天有些反常,似乎对自已挺关心的。 78(w)s心里想着,表面却不流露出任何异状,老老实实的叹道:“这一场内战将给朝庭带来沉重负担,弟子想的是,无论哪一方获胜,最终还得转嫁给平民百姓,将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不知道又得有多少百姓家破人亡了!”
荀灌娘越来越觉得自已看不透这个人,刚才还信誓旦旦的说要杀人全家呢,这会儿又换上了一幅菩萨心肠!‘或许,他是个有双重(w)ìng格的人吧?’
荀灌娘暗暗给云峰下着定义,不过,云峰的担心倒是引发了她的共鸣,忍不住的有感而发:“断山你说的没错,我朝赋税沉苛,远超于汉朝,就拿田租来说,口税米五石,无劳动能力者及老小也需征收,此举极不公平,有利于地多人少的上等良人,而地少人多的普通百姓则负担极重。”
说着,看了看云峰,见他面现诧异之sè,又自嘲般的笑了笑:“或许断山你会认为上等良人负担较轻,那么你就错了,刚才只是田赋,而租调的征收是又另一套方法,即计资评等按户征收!绝大多数的地方官员挖空心思多算、虚算良人家产。提高良人家赀等级。以尽量多收,民间有歌云:务在裒克,刻又刻之!又所谓:桑长一尺,围以为价,田进一亩,度以为钱,屋不得瓦,皆责资实。使得百姓们树不敢栽,土不敢垦,房屋破败漏雨不敢加泥盖瓦。当然了,建康附近稍有收敛,天子与诸多朝庭重臣脚下,官员不敢妄为。可是在地方郡县,为师所说的都是普遍现象,哎”
“哦?竟还是这种事?”云峰忍不住的反问道,这简直就是耸人听闻,与之相比,原李雄辖下的巴蜀百姓们如同生活在天堂里一般,无比的幸福快乐,而与张寔主政下的凉州更是不能相提并论!
荀灌娘苦笑道:“还远远不止这些,有很多说出来恐怕你都不敢相信,比如折变。所谓折变,即不按原有名目征收,而是折合成朝庭需要的钱物,有时把布折成米,有时又将米折成绵绢,有时将米布绢折成现钱或其他实物。一般米贵征米,布贵征布,二者皆贱,则征收现钱,所收的钱必须又圆又大。
我朝的情况你也清楚。流通的钱币大多为私铸劣钱,如鹅眼钱:一千钱长不盈三寸,还有比这更差的,除了中间的大方孔外,周边像围着条细线。所以叫綖环钱,这种钱入水不沉。随手破碎,十万钱还不满一捧!
劣制钱币一般为普通百姓持有,为了上缴捐税,他们必须去鬼市花高价兑换成足值钱币,可钱币贩子必然要从中取利,这些人几乎都是当地的豪强所差遣,无形中百姓相当于多缴了一重税。
另有些边远地区的俚民,如广州的某些山地,本以农耕为业,不产银,但为师的师兄陶侃却强制俚民缴银。俚民只能被迫到市集卖掉农副产品,再买回白银。由于他们与外界语言不同,又不懂交易规则,因此在买银时常常受欺,山民生(w)ìng朴实,吃亏不知如何申理,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了。虽说广州州治番禺为我朝重要的对外经商口岸,常有林邑(越南中部)、扶南(柬埔寨)、诃罗縠(印尼)、师子国(斯里兰卡)、身毒、以及海西的陂斯、大秦等商贾前来,确是需要金银交易,但如此不顾俚民死活,着实过份了些。”
云峰的面sè愈发难看起来,荀灌娘则有如打开了话匣子一般,把对朝庭的不满一古脑儿的全兜了个干净:“除了律法规定的田赋租调,朝庭还有许多杂税。如口钱、代役恤钱、塘丁税、盐酒税、对商旅征收的关津桁埭税,市税和估税、地方官府需要的杂供给、地方官到任离任的迎送钱、百姓捕鱼、樵采的鱼税及山林川泽税等等。
更过份的是,某些地方的关津渡口竟然以竞价的方式出售每年的收税权,价高者得之!比如王敦攻占石头城之前的石头津便是如此,当年的价格是五百万钱,多收的都是自已的,后来税吏被王敦驱赶才暂时中止,从这一点上,王敦倒办了件好事。总之,朝庭与各级州郡皆是巧立名目,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尤其是州刺史及郡太守的迎送钱,动辄数百万!以上所有收上来的钱亦是要求又圆又大!”
云峰膛目结舌的看着荀灌娘,这真是集古今中外历朝历代苛捐杂税之大全啊!恐怕后世的诸多举措都可以在司马氏小朝庭找到源头,好半天才回过神问道:“那百姓们为何不反抗?”
荀灌娘冷笑道:“中下等良人约占我朝丁口数的两到三成,这么点人如何反抗?因此很多生活贫困者宁可私卖给豪强大户为奴也不愿为良人,尽管朝庭三令五申,却屡禁不绝,这就直接造成了朝庭掌握的黄籍越来越少,而在籍者的负担也相应加重。同时朝庭为招揽流民,对南来的流民登为白籍,不纳税不服徭役。”
所谓黄籍,由于白纸易被虫蛀,因此重要文件及需要长期保留的文书都写在经药水浸泡过的纸上,这类纸呈黄颜sè,能长期保存,正式户籍便登记在黄纸上,白籍则为临时户籍,专为流民准备。但也不是所有的流民都能享受优惠,零散流民几乎被各士族豪强分了个干净,成为他们的荫客,只有成群结队,势力比较大的流民团体,如郗鉴所部才能不纳税,不服役。
云峰一时沉默不语,荀灌娘也不理他,继续道:“既然说了田赋杂税,就不得不提徭役,按朝庭规定:男子十六岁至六十岁为正丁,服全役,十二岁以下及六十六岁以上为老小,可以免役。夹在中间的须服半役。在为师看来,让十三岁的少年及六十岁以上的老人服役已经是伤天害理,可实际上还不止于此,有些郡县的军士,年近八旬仍在服役,另有的仅七岁便已在役。
而且并不是所有在籍者都须服役,品官、国宾、先贤之后、士人子孙及所荫宾客,以及有军勋者、纳钱代役者,僧、尼、道皆可免役,如此一来,沉重的徭役只能落在中下等良人身上。
关于徭役负担,朝庭有规定:其丁男,每岁役不过二十rì,又率十八人出一运丁役之。这是两重徭役,合计是四十天,第一重是修堰、建屋、挖壕、筑城及其他临时(w)ìng杂役,第二重专指运役,包括运输租米到州郡及京师,或战时运粮。尤其是战时的粮运,不可能恰好二十天,一次战役可能是十天半月,也可能一连数月,被调来随军粮运的人,总不会在战争中途撤换,正如这次平王敦之乱,朝庭为此战征发的徭役达到了十余万人,而王敦在荆江二州所征数不会少于朝庭,虽说一年所服运役超过二十天,可以用多余数抵消以后的运役,但在实际上,几乎不可能执行,役的名目繁多,林林总总数十条,如何抵消的了?”
接着,荀灌娘冷哼一声:“徭役征调,朝庭沿袭武皇帝时的三五征发制,即双数抽半,三丁抽一,五丁抽二,至多三抽二,五抽三,可遇上紧急情况,往往尽户发丁或空户从役!而且当男丁不够用的时候,经常会征召女子服役。
尤为令人发指的是,百姓们在劳役中死亡或军户死于征战,往往被污以逃叛或投敌的罪名,一来不必发给家属抚恤,二来可以通知地方官府以追捕亡叛的名义到死者家里抓壮丁补代。结果死者家属被迫合家逃亡,于是又取同族之人,同族再逃,便取邻伍,邻伍逃亡,则见到村人便捕!结果是一人有犯,合村皆空!
总之,我朝的百姓是最苦的,或许连羯赵都不如,他们在饥饿、死亡线上痛苦挣扎,断截肢体、卖儿卖女、产子不育、典妻贴妇、自卖为奴、逃窜山湖、自缢沟渎比比皆是!”
云峰只觉得心情无比沉重,从开放白荡湖水面引来如cháo人群,从布于建康的暗哨刘昭仅靠吃食就能把妹,使人家女子倾心!又从一些零散的道听途说,他了解到江东的普通良人rì子绝不好,却没料到困苦到了如此地步,不禁问道:“朝中莫非无人关注民生?中书令、大司徒等较正直官员总不至于视若无睹罢?其实,只须政令稍稍放松,百姓便能过的好一些。”
荀灌娘苦笑道:“怎么没有?汴尚书曾上表言:古者使人,岁不过三rì,今之劳扰,殆无三rì休停!然而,朝庭的确有为难之处,所能役使征税的户籍不过才那么点人,根本没法放松啊!你在秦凉二州的所作所为,文君都告诉了为师。你仗着兵强马壮,曲解占田令以当地豪强不是士族为由,强制没收土地财产、释放人口,又对大土地所有者课以重税,虽是手段狠毒,却极为有效,解决了土地兼并与人口圈占问题。但这一套,在江东却完全不可行,当政者皆为士族,又有几个肯放弃自已的财货?”(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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