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让玉尹陷入沉思。
李纲临走时的这一番话,毫无疑问是朝堂上主战派向玉尹发出的一个和解信号。
可原因呢?
玉尹可不觉着,李纲这些人是看重他的才学。
近两年来,玉尹所展现的大都是音乐上的才艺。虽然说琴棋书画,君子四艺。但在李纲这些人眼中,不过是一种个人修养的表现。蔡京书画绝伦,还不是被骂的一个狗血淋头?李纲这些人是空想主义者,但同时也是实干主义者,未必会把这些看在眼里。
而玉尹,不过是个从六品的指挥使。
哪怕他属于新皇一系,却也不过是个外围人员。
玉尹实在不认为,李纲他们会对自己认可……之所以释放这信号,必然是有所图。
思来想去,玉尹觉着,李纲他们之所以会释放出这么一个信号,根子还是在那大宋时代周刊上。正如李纲所言,大宋时代周刊,是喉舌!哪怕现如今开封有多个报纸,但论影响力,还是以大宋时代周刊为尊。君不见大宋时代周刊上一篇文章,便可使徽宗皇帝下定决心禅位……玉尹是大宋时代周刊的创始人!哪怕他已经交给皇室,但是对大宋时代周刊,始终存有几分难以解释的影响力……
李纲他们,看重的怕是这些!
想清楚了这其中缘由,玉尹反而轻松不少。
不怕你利用,就怕自己没什么值得你去利用……事实上。这事情有利有弊!李纲等人要利用玉尹,反过来玉尹也可以利用李纲等人的影响力,增加自己的筹码。
送走李纲之后,玉尹则继续留在家中,为黄裳守孝。
待头七过后,黄裳入葬,才算是真正结束。
也就是在这七天时间里。玉尹不准备离开东京,去牟驼岗公干。
再说了,牟驼岗军寨经数月整顿梳理。大体上已经上了轨道。具体事宜,有陈东庞万春董先牛皋等人负责,若无大事便无需玉尹去费心。而玉尹呢?也有自知之明。他清楚自己的本事。更不想打破如今好不容易才形成的体系,也不会随意插手。
陈东等人来拜祭时,玉尹便叮嘱了一番。
庞万春奇道:“虏贼虽绕中山直逼开封,却有大河天堑,恐怕也不容易打来东京吧。”
玉尹则一声苦笑,“当初虏贼发兵,所有人都认为郭药师能拦住虏贼,焉知郭逆最终会投降金军?”
“这个……”
庞万春不再赘言。
的确,这种事情说不太准,谁又能保证虏贼打不过黄河?
可玉尹却知道。历史上女真人,是真的打过了黄河,而且不是一次,而是三次渡河成功。
牟驼岗,看似安全。
可一旦女真人突破黄河天堑。牟驼岗必然首当其冲。
“对了,过几日李伯纪会送来一些死囚……到时候便交由少阳负责,咱们还要做些准备才是。
御营那边,已经准备撤回东京。
只是工匠撤走,但御营兵马却还有留守牟驼岗。
伯远兄和凌统制也不陌生,便多与他联络。将来也好相互呼应。必要时,可以把死囚送给凌统制一些。虽说没甚大用处,但也能多个劳力,也算是聊胜于无吧。”
“那柳家庄可要看护?”
“柳家庄啊……”玉尹思忖一下,便沉声道:“柳大官人离开时,把家人托付于我,自不能袖手旁观。便让柳大官人的家眷入城居住,反正他在城里也有宅院。
至于庄上家仆,愿意留下来的就编入凌统制麾下,若不愿意留下,则尽快疏散……还有,庄上的粮仓也要搬进城里。这件事……就拜托少阳出面,也许能好一些。”
那柳青,也算是开封城里手眼通天的人物。
换个普通人过去,还真不一定能劝说动柳青的家人搬走。
但陈东好歹是太学出身,比之凌振都更具说服力。一旦金军渡过黄河,柳家庄少不得要遭遇洗劫。那庄上还有许多粮食和牛马,留在外面,只会便宜了女真人。
坚壁清野?
玉尹自认还没有这个能力。
但他绝不会留下半粒粮食给女真人,怎地也要送进城里。
至少,可以平抑一下城里的物价……
一切安排妥当之后,牛皋等人便告辞准备离去。
陈东走在最后面,被玉尹唤住。
他从怀里取出一封书信,递给了陈东,“叔祖临走时,曾向我推荐朱梦说为幕僚。
而今大战将临,牟驼岗军寨虽小,却又极为重要。
千头万绪,需要梳理……只凭少阳一人,实在有些辛苦。只是朱梦说此人,与我并不算熟悉。他阿爹倒是和我有些交情,可你也知道,此人很有主意,绝非外人可以影响。我若过去,只怕他会拒不相见。只得辛苦少阳走一回,不知可否?”
原以为,陈东会不高兴。
哪知陈东听完玉尹这番话,却笑了。
“若朱三郎肯来,自家情愿为他副手。”
“哦?”
“朱三郎性子刚强,但确有本领……说起来,我与他交情也不算深,但若登门拜访,想来他也不会薄了自家面子。至于能否说服他前来,自家却真个没有把握。”
玉尹也笑了,“那边随缘吧!”
陈东带着书信走了,玉尹总算是长出了一口气。
入夜后,开封又飘起雪来。气温越发的寒冷……这也让玉尹,感到非常头疼。
这么冷的天气,黄河必然结冰。历史上女真人是怎么渡过黄河,玉尹是记不太清楚了,可想来,也是和天气有关。若女真人在解冻之前抵达黄河,酸枣宋军真个能够抵挡吗?玉尹心里不是太有底。但突然想起了一件事……田行建和苏灿那边,不知情况怎样。
自返回东京,玉尹几次想要和田行建等人联系。
可又因为种种原因。这计划不得不一拖再拖……按道理说,这个时节,田行建等人已经偃旗息鼓。可那帮子水军。终究是一股力量。必要时,说不得可以派上用场。
“老高!”
“公子有何吩咐?”
玉尹想了想,把当初田行建给他的那块腰牌拿出来,交到了高世光的手中。
“明日天一亮,你便去军寨,让少阳与你一块腰牌和一匹马,赶往汴口找田行建。
就说,今虏贼张狂,开封危急,请他召集乡勇。设法前来救援。”
高世光和田行建打过几次交道,自然知道该如何寻找田行建。
于是便接过腰牌,点点头转身告辞。
玉尹这才放下了心,在灵堂上坐好,看着黄裳的灵位。呆呆发愣……
屋外,天寒地冻。
屋内,却温暖如春。
火盆里的炭火,烧得通红,不是发出噼啪声响。
燕奴也忙了一天,在玉尹的劝说下。抱着玉如上楼歇息。玉尹一个人坐在灵堂里看了一会儿的书,也是太过疲惫,将子时便昏沉沉睡着了。迷迷糊糊间,觉得有人走过来。他猛然睁开眼睛,头也不回反手一把探出,只听得身后一声惊呼。
“杨娘子?”
玉尹这才看清楚,是杨金莲拿着一件衣服走过来。
可是被他一吓,那衣服便掉在了地上,杨金莲面红耳赤,轻声道:“奴见小乙哥睡着了,担心着凉,便取来一件衣服。”
长出一口气,玉尹笑了。
“杨娘子恕罪则个,却是自家吓了娘子。”
他捡起棉袍,披在了身上。
就着烛光,他低头看了一眼这袍子,却见做工精美,绝非燕奴手笔。
“这袍子……”
“前些时候见九儿姐买了些木棉布,剩下不少……眼看天冷了,奴便做了一件。”
灵堂里,只玉尹和杨娘子两人。
玉尹起身在长明灯里加了点灯油,又点了两支白蜡。
拿起钳子,加了两块木炭放进火盆里,他复又坐下来,犹豫一阵后,轻声道:“有件事,自家一直没有向娘子道谢。
当初若非杨娘子仗义,帮着我瞒过衙门,只怕而今,自家也正遭受牢狱之灾。”
杨金莲的脸色不由得一黯。
她在一旁坐下,低声道:“奴是个妇人,不晓得什么大义。
开始时,奴确是有些恨小乙哥……不管怎样,奴的夫君也是死在小乙哥的手中。可奴进了开封府后,仔细再想想,若非小乙哥,奴只怕是生不如死……思及起来,对小乙哥倒也没了那许多怨恨,只怪奴的命不好,怎晓得大郎会如此丧心病狂。”
眼中,流露出淡淡悲伤。
玉尹也不知道该如何劝说,只能陪着杨金莲在一旁坐着,沉默无语。
半晌后,他轻声道:“今时局不稳,娘子有何打算?”
“小乙哥,那虏贼……真个那么厉害吗?”
玉尹想了想,苦笑一声道:“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虏贼固然凶悍,却也不是不可战胜。只是……攘外还需安内。内廷不靖,怕也是凶多吉少。”
“内廷?”
杨娘子睁大了眼睛,“小乙哥说的,可是官家?”
“官家是一方面,朝堂上自有另一派力量,左右朝政。
李伯纪等人,倒是忠直良臣,但比起他们的对手,却显得清谈有余,手段不足……我就怕倒最后,官家耳根子软,受了那些人的鼓动,到头来万般努力只能付之东流。”
很多话,玉尹藏在心里,一直不敢说出来。
今日也不知是怎地,在这灵堂上却滔滔不绝。
杨金莲有些听不太懂。却不妨碍她用一种敬佩的目光,看着玉尹。
“对了,这几日你辛苦一下,我抽不出身,还请娘子费心,多买些粮食回来。
另外,把二姐夫妇和十三郎的老娘一并接来家中。顺便再给观音院那边送些粮食过去。李娘子当初帮我不少,而今她在观音院落脚,我大体上也能猜出她的意思。
再通知霍坚。从屠场调五十个刀手过来……
我担心城外战事一旦发生,城里少不得要出现动荡。我听说,这巷子里有几乎人家要离开东京。便找他们把房产买下来,供刀手居住。估摸着,这时候的房子不太值钱,一百贯以内,你大可做主,不必要与我商量,直接买下来就是了。”
玉尹,一直不愿意买地,也是出于这方面的考虑。
观音巷林林总总住了十几户人家,随着虏贼与大宋开战。有七八户人惶恐不安,想要变卖家产,逃离开封。只是这时局,房子不值钱,本二三百贯的房子。估计在市面上也就是几十贯。玉尹既然决意留在东京,自然也要考虑家人的安全。
杨金莲先愣了一下,旋即眼中透出一抹喜色,用了点了点头。
“小乙哥放心,此事奴自会打理妥当。”
“天不早了,便早些休息吧……明日还会有许多人来拜祭。少不得又要一番操劳。”
杨金莲应了一声,便告辞走出灵堂。
心里先前的迷茫一下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喜悦。
她觉着,自己到现在才算是融入了玉尹这个大家庭。此前玉尹等人虽待她不错,却总有些客气。但刚才玉尹那一番话,虽少了几分客套,却又多了一些认可……
自从大牢里出来,杨金莲第一次感觉到,不再那么孤独!
玉尹在灵堂上守了一夜,天将亮时,方迷迷糊糊睡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一阵喧闹声传来,把他从睡梦中唤醒。睁开眼站起身来,他走到灵堂门口,却看见高尧卿和朱绚,匆匆忙忙的跑来,刚一进院门,高尧卿便喊道:“小乙,出事了,出大事了!”
“什么事?”
“你看!”
高尧卿把一份报纸递给了玉尹。
玉尹拿过来,只扫了一眼,却不禁眉头一蹙。
“拿这劳什子作甚?”
那报纸,并不是大宋时代周刊,而是由朝中主战派一手操办的大宋观察周刊。
朱绚苦笑道:“小乙看了便知。”
“哦?”
玉尹展开报纸,看到那头版上的号外时,眸光不由得一滞。
“请诛五贼,传首四方!”
他疑惑的往下看去,却见上书:今日之事,蔡京坏乱于前,梁师成阴谋于后,李彦结怨西北,朱勔结怨东南。童贯结怨了解,创开边隙,畏战而逃……宜诛五贼,传首四方,以谢天下。
玉尹顿时倒吸一口凉气,脸上旋即透出一抹苦笑。
诛五贼吗?
这不就是历史上,那诛六贼的翻版!
历史上,陈东上书,要诛杀六贼。
而今陈东在牟驼岗,根本没有时间参与这些太学生运动,可是这事情却依旧发生了。
唯一不同的,便是将诛六贼变成了诛五贼。
历史上那六贼之一的王黼,在去年被徽宗皇帝下诏赐死,也就没有列入其中。
玉尹一个字一个字的看完这篇文章,抬起头向朱绚和高尧卿看去,“你二人怎说?”
“今日一早,李若虚便到了报馆,言诛杀五贼乃义举,望咱们大宋时代周刊,明日能给予支持。”
果然……
李纲的求和信号,还真是来的及时。
昨日刚和玉尹表示了和解之意,今天便要用到玉尹。
“那宫中是怎个意思?”
“宫中至今未有回信,二十六郎一早便派人入宫打探虚实,可并未得到圣人准确回答。”
宋代皇宫,称母后为娘娘,尊皇后为圣人。
高尧卿所言的圣人,便是指前太子妃朱琏。不过朱琏的反应倒也不算奇怪,毕竟赵桓方登基,便是有心赞同,也不可能表现出来。那样一来,反而会给人留下一种他急于清除先帝势力的表象。赵桓不好发言,那身为圣人的朱琏,自然也不会开口。
“没有回信?
是含糊不清,还是没有回答?”
“未有回答。”
玉尹站在黄裳灵前,闭目沉思不语。
片刻后,他苦笑一声,“即没有回答,那便是同意。”
“啊?”
“我听人说,官家尚在东宫时,那朱勔蔡京和李彦,曾多次上疏,请太上道君废立太子。
官家虽没说什么,却不代表他不记在心里。
而今宫里没有反应,那就是同意了这文章里的说法……今日加印副刊,原文转载便是。”
说实话,玉尹并不想出这个头。
因为他太清楚,这朝堂上议和派的实力,是何等惊人。
眼下看似李纲等人做主,可是这根基却太浅薄。说句不好听的话,那些议和派真要扳倒李纲这些人,也不会费什么气力。这时候跳出来,便等于向议和派开战。
可李纲这些人有功名,有威望。
自己呢?
玉尹知道,在历史上李纲这些人即便是在占居上风的时候,也不断为议和派攻击。
大宋观察周刊的影响力还是太小,李纲希望大宋时代周刊跳出来,做这个出头鸟……问题在于,赵桓也表示了赞同。玉尹现在,不跳出来都不行,也只能咬牙吞下这苦果。
高尧卿和朱绚相视一眼,点头应下。
二人陪着玉尹在灵堂上说了一会儿话,当外面来人祭拜黄裳的时候,便告辞离去。
玉尹送两人出门,目送二人在巷口上了马车。
靖康,终于要来了吗?
赵桓在登基之后,便下诏定下了来年的年号为靖康。
诛杀六贼……不准确的说是诛杀五贼,不过是靖康的一个讯号。在这一场斗争中,主战派虽然暂时占居了上风,可是玉尹心里却清楚,自己与议和派的战斗,也将要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