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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色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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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四十二 错综(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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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世凯比较尊重文人,冯煦既然是江南才子,他也自然高看一眼。双方的这次会谈是极为开诚布公的。当所有问题都集中到一个矛盾焦点上的时候,任何欺骗都没有意义。袁世凯认为这次会面无论冯煦说出什么样的结果,他都能够接受。

    面对袁世凯的问题,“假如北洋与人民党合作,在顽固派被消灭后,事情会向哪个方向发展。”冯煦表示,基于北洋与人民党都会谋求中国政权的主导权,双方的矛盾将一直存在。

    王士珍一点都不希望人民党与北洋达成协议,哪怕明知道“满清顽固派”与袁世凯之间的矛盾不可避免,王士珍依旧不希望袁世凯沦为“叛逆”。无论如何,背叛旧主并不是一件光彩事。冯煦把北洋与人民党之间的矛盾解释的如此清楚,王士珍觉得心里头生出一种希望,他希望袁世凯不会与人民党这个大敌站到一起。

    一面抱着希望,王士珍一面看向听了这话的袁世凯。袁世凯脸上露出了完全可以理解王士珍说法的微笑。不仅微笑,袁世凯还在微微点头称赞。这称赞自然是针对冯煦的坦率,以及对未来局面的正确判断。

    看到这里,王士珍突然插了一句,“冯先生,太后驾崩时,人民党可否欢庆起来?”

    冯煦听了一笑,“太后驾崩时,人民党正在加紧练兵。大家都是办事的人,哪里有那么多闲心管这些。倒是我和沈曾植沈兄摆了香案祭奠了皇帝与太后。”

    “哦?”王士珍半惊讶,半讽刺的应了一声。

    难得王士珍给了这么一个机会,冯煦就把之后沈曾植与陈克的争吵叙述了一遍,包括杨宝贵最后怒斥沈曾植的话,冯煦也说得清清楚楚。

    袁世凯听的认真,他知道冯煦这是在很巧妙的劝说自己。这天下,忠于慈禧的人是有的,例如他袁世凯。忠于光绪的人也是有的,例如康有为梁启超。但是这普天之下,发自内心忠于宣统和摄政王载沣的可以说一个都没有。沈曾植有些话说的是对的,失了道义之后,现在的满清顽固派拥有的只有满清这套“法统”,而“法统”这玩意,是被别人认同之后才有用的。人民党就从不认同满清的法统,所以人民党绝对不会认为反清是背叛,他们反倒觉得反清是自己无上的光荣。

    既然有了这个机会,冯煦就继续开始劝说。人民党不仅在běi jīng散发了《慈禧的这一生》,在周边好多省份都散发了这份文稿。可以说,经过慈禧死前的决定,让满清的法统都遇到了重大危机。现在满清顽固派们非常希望能够得到各督抚实权派的公开支持,以维系其摇摇yù坠的法统和地位。所以人民党这才派兵猛烈袭击直隶,将满清的虚弱彻底暴漏在各督抚面前。

    “袁公,您肯定很清楚,天下督抚绝大多数都是支持维新的。不管谁在地方上干,开设新式学堂,架设电报,办制造局。这已经是风气。不用说太久,三十年前,李鸿章大人在的时候,谁这么干,谁就是被人打压的洋务派。现在呢,以前反对洋务派的,只怕做事比当时的洋务派还要洋务派些。推动中国建设工业,袁公你可是出了大力的。”冯煦说起了历史。

    袁世凯听到这个,不禁莞尔。

    “当时执政的太后,不管怎么评论洋务派,不管她怎么打压想借着洋务运动夺取权力的人,太后可是没有打压洋务运动本身。”冯煦巧妙的把话题转入了真正的要点。其实这也是《慈禧的这一生》中阐述的内容。参与这本书编辑的冯煦,对这些内容极为熟悉,并且完全赞同陈克的观点。

    见袁世凯微微点头,冯煦接着说道:“袁公,现在立宪运动又成了新的洋务运动,并且得到了很多省份的支持。在这件事上,太后依旧没有打压过立宪运动。她只是打压试图用立宪运动获取权力的人。太后几个月前还颁布了《钦定立宪大纲》,甚至允许江苏先按照这钦定立宪大纲,搞个试行议会。”

    袁世凯就是被慈禧打击过的“试图通过立宪获得权力的人”,他对这些事不可能不清楚。袁世凯原本以为自己借用立宪运动的那点小心思能够骗过慈禧,不久前看到《慈禧的这一生》相关内容的时候,袁世凯真的有恍然大悟的感觉。慈禧对各方动态把握的清楚着呢。

    “袁公,你搞立宪,自然很清楚。立宪是指宪法最高,一切权力皆来自宪法。而议会,则是让参与到政治中的人多起来。立宪与议会本来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码事,现在天下却误以为是一码事。清流们未必支持立宪,却绝对支持建立议会。这也是陈主席为何向袁公建议采取联省自治的原因……”

    冯煦正准备把联省自治的特点给袁世凯详细说明,却被袁世凯打断了话,“那陈文青为何不与清流联络,偏偏找上我呢?俗话说,无事献殷情非jiān即盗。陈文青为人城府极深,跑到běi jīng去坑了我一把,骗了个老婆,结果他拍屁股就走。这次我怎么知道他不是故伎重演呢?”

    “因为人民党现在即便是击破了袁公现在云集在河南的北洋三镇,这天下也不过是陷入军阀混战的局面。人民党作为革命党,本来就是掀桌子的。就算是掀了桌子,人民党也不可能就立刻统一中国。可是咱们中国遭罪太久了,甲午战争,戊戌变法,义和拳,庚子事变。这些年的天灾**不断。袁公,如果这又军阀混战起来。这天下百姓得遭多少罪?”

    “呵呵。”袁世凯冷笑起来。人民党不就是挑动天下的罪魁祸首之一么?!可是见冯煦说的情真意切,还真的像那么一回事。人民党居然害怕军阀混战?人民党这群天不怕地不怕的造反者也有害怕的东西?扼制不住的滑稽感觉如同海cháo一样在袁世凯胸中涌起。“呵呵,嘿嘿,哈哈。”袁世凯忍不住大笑起来。

    既然人民党铁了心造反,袁世凯这种人自然不会无聊到用“祸乱天下”当面抨击人民党。人民党本来就是要祸乱天下,再这么说没意义。见人民党终于害怕军阀混战,袁世凯突然觉得胸中充满了正义感。这群混账小子终于知道天下不是想象的那回事啦。

    冯煦明白袁世凯的心思,他等袁世凯笑意平复,这才接着说道:“现在rì本拼命搞工业,他们对中国虎视眈眈。洋鬼子们就等着中国乱起来,然后瓜分中国。可是满清顽固派有能力保卫中国利益么?他们没有。就算是我们两家同归于尽,满清顽固派没了敌人,他们照样保卫不了中国。我们人民党之所以一定要打倒满清顽固派,就是因为我们看清了这帮人的面目。只要他们还在台上一天,中国就一天没指望。只要顽固派还在台上一天,引发军阀混战我们也在所不惜。”

    这话是必须说明的,冯煦知道自己不是来向北洋屈膝投降的。因为人民党并不是没有消灭北洋在河南三镇兵力的能力。这也是为什么以陈克在人民党中几乎绝对的力量,依旧费了那么大力气,才勉强让年轻同志们接受与袁世凯试着谈判的决定。

    但是这个基础是如此脆弱。人民党从不把主动权交给别人,即便提出谈判建议的陈克,依旧紧锣密鼓的做着全面战争的准备。一旦短期内袁世凯不选择合作,人民党就会调动兵力在河南歼灭袁世凯所部。

    冯煦真的不想来一场全面内战,至少他坚定认同陈克的观点。现在不是全面内战的最佳时机。

    “袁公,我们想请您主持这天下的局面。您是天下皆知的英雄,天下人对您有极大的期待。在这个时候,身为天下的英雄,您有义务站出来,您必须站出来。人民党有信心在长期内夺取中国革命的全面胜利。但是在这个关键的时间点上,袁公你有能力成为主导中国局面的人。军阀混战对中国有什么好处?人民党与北洋现在一旦达成共识,建成一个新中国。大家肯定要发展生产,搞经济,搞工业,搞农业。天下太平之时,人民生计总会好起来。咱们买的那么多的机器设备,洋务派花了几十年积攒起来的这些家底,总是能好好的营运起来。哪怕到了双反兵戎相见的那时候,北洋获胜了,依旧可以轻松统一中国。打仗,中国也少受好多损失和痛苦。更何况以后也未必会用打仗的方式解决问题。”

    被人寄以如此厚望,袁世凯自然是很高兴的。可是他也面临着极大的问题,挥手打断冯煦的话,袁世凯问道:“冯先生,你这意思是一定要我来背叛满清了!”

    冯煦重重的摇摇头,“袁公,满清气数尽了。在这点上,袁公你就不用替满清粉饰了。以满清结怨之广,得罪天下人之深。一旦开了议会,那议会定然要求到袁公这里,要满清逊位的。不是袁公你背叛满清,而是袁公你承天下之重望,实现天下万民之呼声。尧舜禹也不过如此而已。”

    王士珍觉得一道彻骨的寒意顺着脊梁传了上来,他大大的打了个寒颤。转头看袁世凯。却见袁世凯露在衣服外面的皮肤上密密麻麻的起了鸡皮疙瘩。虽然神情还保持稳定,可是袁世凯内心的激动与震撼再也藏不住了。

    停了半晌,袁世凯才问道:“那议会能废了清帝……”

    “袁公,所以我们人民党才要推行联省自治。这是为我们自己谋划,也是为袁公你谋划。”

    冯煦再也没有任何隐瞒,将联省自治的特点以及蕴含其中的营运模式对袁世凯讲了个透彻。由于zhōng yāng无权任免各省提督,各省的提督都是各省自己按照自己本省的政治模式弄出来的。说白了谁当总统,那就是谁占据的地盘多。北洋普遍认为数量累加就是积累力量的最佳方式。而人民党认为挖掘内部潜力则是力量的来源。人民党将满足于一定的地盘,对北洋军夺取其他省份的军事和政治行动,人民党绝不干涉。作为回报,北洋在人民党夺取预定地盘的时候,也不能干涉。

    “那陈文青到底想要多大地盘。”袁世凯带着点讥诮的语气问道。人民党攻城略地,现在已经插手到了湖北,怎么都没看出有满足的迹象。

    冯煦拿出了一份地图,展开之后,袁世凯眉头皱了起来。这是张中国地图,安徽、湖北、江西,以及一个奇特的“淮海省”,都用红sè为底sè。而在江苏靠海的连云港,则重点标出。人民党不仅要占据长江流域,还要获得出海口。

    “这就是我们要的地盘,其他地区,任袁公取之。”冯煦给出了答案。说完之后,冯煦静静的看着袁世凯。

    即便看到直隶山东被陈克划走了一大块,袁世凯依旧没有愤怒,更没有“陈克胃口好大”的讥诮。袁世凯与王士珍看了一阵地图,就命人送冯煦回住处。

    如果有讨价还价,那还说明袁世凯把陈克的提议放到了心里。现在这种谈都不谈的局面,冯煦极为失望的想到,这次谈判完全没有任何效果。

    送走了冯煦,王士珍又看了看地图。红sè区域盘踞在中国腹心地区,特别是“淮海省”,更是切去了山东南部。怪不得陈克愿意与北洋合作,他在谈判桌上已经得到了战场上都远没有得到的战果。就在这时,王士珍突然听到袁世凯问道:“聘卿,你说实话,我北洋军三万人可胜得陈克五万人么?”

    王士珍一凛,他很想说能胜。不过这话怎么都说不出口。单以人民党上次展现出的力量,三万北洋军绝对胜不了五万人民党部队。

    “袁公,难道你就信了人民党的话么?”王士珍焦虑的问道。

    “聘卿,若是真的军阀混战起来,你怕不怕?”袁世凯的回答让王士珍觉得如坠冰窟。这不仅仅是因为袁世凯的态度已经有了极大的变化。王士珍知道,冯煦所传递的这个情报绝非人民党危言耸听。

    “即便军阀混战起来,人民党作为罪魁祸首,也难辞其咎。”王士珍虚弱的抵抗着。

    “陈克固然难辞其咎,但是他尚且知道畏惧军阀混战。我等难道还不如陈克那些小兔崽子不成?”袁世凯的语气很是沉重。

    王士珍觉得胸口里头充满了冰块一样,呼吸几乎都要停滞了。虽然袁世凯难得的骂了陈克,但是这背后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袁世凯被冯煦说动了。

    “袁公,朝廷再倒行逆施,他也是朝廷啊。”王士珍的声音都颤抖起来。这可是极为罕见的。

    “连聘卿你都能说朝廷倒行逆施,那我们北洋白白搭进去又有何用?”袁世凯的声音里头有着真正的沉痛,“陈克这个人和咱们北洋一样,都是个干事的人。咱们再不拿决断,我敢说不久之后,他就要从湖北调兵。现在直隶乱作一团,京汉铁路绝不安全。等陈克调集了五万军队过来,聘卿有何良策?咱们就在河南与陈克决一死战么?”

    王士珍不说话了,他不能对袁世凯说,“咱们就给大清尽忠吧。”王士珍的羞耻心让他不肯背叛大清,但是这羞耻心也同样让王士珍不能违背着良心说今rì的大清值得尽忠。

    仿佛是要证明běi jīng的大清顽固派到底是什么货sè。门外突然有亲兵进来禀报。袁世凯看了送进来的东西之后,脸sè铁青。他把信递给了王士珍。王士珍接过来一看,却是段祺瑞的信。朝廷给段祺瑞下令,让他带新军第三镇回京接受嘉奖。而浙江就交给浙江巡抚张勋。

    这群猪!王士珍在心里头暗骂道。慈禧不在之后,满清顽固派们的水平就低落到这个程度了。玩手腕都如此幼稚可笑。若是慈禧,只怕立刻就通过掺沙子的办法,让张勋这个挂名浙江巡抚上任,再把段祺瑞安排一个位于张勋之下的官。让张勋狠斗段祺瑞。怎么可能直接让段祺瑞滚蛋呢?这哪里有人君之相呢?

    “袁公,陈克此人绝不会如同冯煦所说那样真心支持您。”王士珍已经没了其他更好的说辞。

    “既然都是干事的人,谁能骗得了谁。陈克认为人民党能够最终获胜,我倒觉得咱们北洋可以一统天下呢。走着看吧。”袁世凯终于下定了决心。

    事情的进展和袁世凯预计的完全相同,不是说北洋与人民党两家达成了协议之后,天下就归两家所有。想有效的改变局面,还有无数的工作要做。

    第一件事就是两家建立了通讯机构。人民党早就有建立根据地电报系统的打算。不过根据地造不出电报线。或者说,根据地的优质电解铜用来造发电机和电动机尚且不足,而品质不足的铜,又要用在子弹壳制造上。根据地简易有线电报网络用的是刚能小批量生产的铁丝。袁世凯立刻提供了一批电报线给根据地。根据地则释放了抓捕的两百多名北洋探子作为回报。

    这帮被俘人员带回的消息让北洋军吃惊非小,人民党控制极严,以往是设置关卡盘查过往人等。而根据地根本不允许各村人随意出行。没有通行证,先给扣押了再说。于是北洋探子们如同飞蛾扑火,一个个自投罗网。

    人民党对根据地的管理到了这等程度,袁世凯很是庆幸自己没有孤注一掷进攻根据地。王士珍段祺瑞就吃过人民党坚壁清野的亏,进了怀远县之后,他们立刻就两眼一抹黑。北洋三万部队假如杀进根据地,遇到的困难只会比王士珍他们更大。

    “告诉陈克,我想和他见一面。”袁世凯命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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