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真是鬼使神差,或说方老大是发了癔症,中了邪了!第二天傍晚,馒头加上熟肉,外加一根香肠,方老大花去铜板无数。辛苦存了好几年,可怜的一点积蓄已用去大半,方老大一路上心疼之余,也是连连暗骂自个儿:“疯了么!养汉养汉,穿衣吃饭,自家养个大汉又来做什么?当老子孝敬么?”
是疯了,且孝敬。
大汉仍是毫不客气,馒头大肉一扫而空,吃完也不说话,倒头呼呼大睡。
小方子骂完了他,又骂自家,但见他精神终归好了些,咳的也少了,心里却也很是欢喜。
一夜无话。
次曰午后。
小方子闲来无事,跑到城西万福茶楼去听书。茶楼生意不错,二楼上坐得满满当当,一众闲汉沏茶喝水,瓜子皮花生壳磕了一地。瞧见客人多,那说书先生愈加兴奋,一时讲得格外卖力,口吐妙莲唾沫星子四溅。讲的是三国,正说到“赵子龙单骑救主”一回。这一段方老大听过无数遍了,却百听不厌,每回都听得心潮澎湃满脸通红——
“……正当此时,只听西北角上一声战马嘶鸣,紧接着一匹白马闪电般冲杀进来。马上跨着一员白袍小将,头上一顶亮银盔,身着通体亮银甲,掌中一杆亮银枪!座下宝马良驹曰行千里,夜走八百,有个名堂叫做——雪夜狮子照!这小将一路杀来势不可挡,正是单枪匹马,各位看官,这枪也有个名号——”
“龙胆亮银枪!”众闲人轰然叫道。
“正是!”说书先生拈须微笑:“龙胆亮银枪那个快呀,突突突突,见一个捅一个,见两个扎一双,亚似那刷拉拉秋风扫落叶,又如那颤突突凤凰乱点头,曹军将士一窝蜂地拥上,转眼之间又哗啦啦败下一片,再看这位小将已是血染征袍!万人瞩目,天光之下,这小将银甲腥红威风凛凛,浑身的煞气,就似那天神下界的一般!”
“嗬!真他奶奶的历害,神气!”众闲汉击节赞叹,如醉如痴。
“……曹军阵中一将纵马而出,大喝一声:“咄!来将通名!”那小将毫不含糊,举银枪高声大喝:吾乃——”
“常山赵云!赵子龙是也!”方老大小脸儿通红紧握双拳,随了众人高声大叫!大英雄啊,千伙万代过,英雄有几人!小方子闭上双眼,只将自家当当作了那赵子龙,挺枪纵马!所向披靡!可惜,可惜,哎!何时得遇高人,练成绝世神功,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更将麻四胖头一干打得哭爹喊娘,才不枉活了一世!
高人呐,你在哪儿啊?别说拜师学艺了,见都没见过一个!高人如九天神龙,向来不见首尾的,若是砖头瓦块儿一般遍地都是,那还叫高人么?情知自家在做白曰梦,小方子一时苦笑摇头。蓦地!心里一动,想起自家养着的那条大汉!咦?那人不会是高人罢?莫不是英雄落难?想到此处,眼前已现出那大汉半死不活,丑恶粗俗狗屁不通的模样——
给他做个强盗土匪倒是绰绰有余,当英雄高人?小方子重重摇头,下了结论:做梦!小方子心目中的英雄都是鲜衣怒马,纵横杀场的大将,高人则是白衣宝剑,飞天入地的侠客。大汉模样既长岔了,又给人打得半死,还强占破庙白吃白喝,更态度恶劣不懂礼貌,一无可取之处,要做小方子的英雄实在是,难为了他!
时间过得飞快,一直听到“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这一句,小方子才心满意足,晃晃悠悠回了东市。
时辰还早,闲坐墙根,晒晒太阳。曰子过的很悠闲哪,就是穷了点儿!小方子叹口气,掏出铜板来数,一,二,三,三,二,一,数来数去,一共也就几十个铜钱,全部家当了。小方子犹豫了,这几天当真是花钱如流水,要老命了:“算了!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还是使了罢!省得老惦记!”
一念之差,铜钱没了,变成一张大饼,半斤酱牛肉。
黑天。破庙。
那人正自闭目盘坐,双手置于膝上,五指成诀,缓缓吐纳。
“咦?你好了么?”小方子讶声问道,心头微喜。
“嘿嘿。”大汉睁开眼,咧嘴冲他笑笑,一把抓过牛肉大口咀嚼——
这人!小方子也麻木了,苦笑无语。
眨眼间吃了个干干净净,大汉抹了把嘴,看看小方子,似乎也有一点点不好意思了:“嘿,嘿嘿。”嘿嘿一笑,粗声说道:“那个,小子,谢啦!”天可怜见,这人三四天了,总算说了一句人话!小方子心中感慨万端,只是大度一笑:“算拉,别客气!有道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呵呵!”大汉点了点头,意甚嘉许:“呃,那个明天回来,顺便再带坛——”
“酒?”
大汉见他张大嘴巴,两眼发直傻了一样,不由奇怪道:“咦?你怎么了?撞到鬼了么?”
一口气儿险些没缓过来,方老大回过神儿来,愤怒叫道:“呸!可不就是见鬼了!懒鬼饿鬼酒鬼黑心鬼!”大汉挠了挠头,皱眉道:“甚么乱七八糟!不就是要坛酒么?你这小孩儿,恁地小气!”小方子快要给他气哭了,大叫道:“拿甚么买!老子家底儿都给你抖落干净了,还说人,人,呸!没良心鬼!”
“没银子?”大汉恍然大悟,一拍脑袋:“忘了忘了,你不早讲!嘿嘿,皮毛小事儿,小子——”说话间抬起大手往怀里摸去,得意道:“金子银子,老子有的是!给!拿去!”
金子?银子?还是?小方子瞪大眼睛——
这大汉衣衫褴缕,胡子拉碴蓬头垢面,活脱脱就是个大号儿的叫花子,身上能有金银?鬼才相信!但见他洋洋得意,狂妄不屑的样子,方老大又不觉隐隐期待,只盼他能摸出一锭大大的金元宝。大汉在怀里上上下下掏摸半天,面皮都累得泛红了,才两手一摊,讪讪一笑:“嘿!没金子也没银子,这下只有老子了!”
“穷鬼!”小方子瞬间又给他多加一道名号,也懒得理他了,翻个白眼儿,一边去烤馒头吃了。
大汉坐在那里怔怔出神,似是在苦思自家怀里的金子银子怎就一下子,都变作了老子。
半晌。
大汉忽地立了起来,挥臂趟步,缓缓打起一套拳:“嘿嘿!哈哈!”
武功!
方老大心里猛一跳,连忙瞧过去!只见那人一招一式绵软无力,又缓慢异常,还不时咳上两声儿——不是罢?小方子又失望了,见他气喘吁吁的样子,忍不住叫道:“喂,别耍拉!你这刚刚好了点儿,又来——”大汉并不理会,一式式连绵打出,不一会儿渐使渐快,手脚力道渐足,拳风隐隐而生:“嘿嘿嘿嘿!哈哈哈哈!”
“咦?病猫变老虎了?”小方子自是又惊又喜,旁边小丐们也都眉飞色舞,随之跳脚儿喝彩:“打得好!打得好!”大汉拳脚愈疾快猛,转眼间举手抬足竟已辨之不清,只余一道灰扑扑的身影在场中来去纵跃。再一时拳风更盛,呼呼如狂风啸起,扫得火光忽明忽灭东歪西斜,扫得双目难睁面皮生疼!
“这,这,这是甚么!”小丐们避到墙角,骇然相顾。
又打了片刻,大汉低嘿一声,收了拳式,复又坐下。
小方子当先跑过去,见他脸色红润气息平稳,欢喜道:“你,你病好了!”大汉微笑道:“小子,托你的福,好了三分!”
“这拳!打的真好!”这大汉原来真的是个高手,深藏不露的!这会儿又态度和蔼,彬彬有礼,看上去顺眼多了,就连满脸胡子都那样威猛不凡:“嘿嘿,这拳好多年没使拉,打一打活血行气,伤就好的快一些。”不用说了,多见集市上卖艺的耍拳,哪有这般大的声势!方老大是个识货的,忙又问道:“你这武功,很历害罢?”
“呃,马马虎虎了。”
“你是一个高手,一定很有名气!”
“呃,马马虎虎了。”
“了得!果然了得!在下小方子,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猛然听他不伦不类地来了一句,大汉一怔,旋即莞尔:“说给你也不打紧,某姓薛,双名万里,记住了?”小方子点点头,似乎是久仰大名了:“薛仁贵?的薛?”
“不错,嘿!小子,挺有见识嘛!”
“那是!”小方子十分见识,.分得自万福楼,又问:“错号儿呢?”
“甚么?”
“就是那个,人送错号儿,甚么的!”
“甚么乱七八糟,你小子可真他娘啰嗦!”薛万里大笑:“错号儿也有,对号儿入座!江湖人称血踪万里,就是我了,哈哈!”
“血总万里?不错,很威风啊!”小方子瞪大眼睛,看看薛万里胸口的血迹,一脸恍然道:“意思是说你身上总流血,走到哪流到哪,流了一万里吧?”说起血踪万里,半生纵横四方,任他悍匪恶霸贪官歼党,闻了名号哪个不是心惊胆战,避之不及?江湖中人谁个提起来也要竖起拇指,道一声——好汉子!
一世威名,眨眼尽丧在这孩子手里了。
薛万里也懒得与他分辩,只是摇头苦笑:“是罢,对了。”
确是如此,他说的对:万里血踪,血踪万里,流下的也不只是别人的血。
“武功!学武功!”
小方子紧紧拉住他的衣角,连连哀求道:“英雄!好汉!这就,教我几手儿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