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正是方才被范员外视之若土芥,称之为草包,弃之如敝屣的——方寨主!
机关算尽,只败于大意,范贵之自忖此计高深,以为不接招便万事大吉,却不知这一招术即便至于天高境界仍难以奈何一式天外来招。名曰——变数。此招如羚羊挂角不着形迹,非以人力破之,当归于仙招神术之列。
譬如上台比武。你见对手人高马大,胜面居小,正欲弃权下台,忽然来了个姑娘!阿花姑娘!心仪已久的阿花姑娘!一脸崇拜看着你心仪已久的阿花姑娘!自己武功当面吹过牛皮正一脸崇拜看着你心仪已久的阿花姑娘!怎么办?上罢!结果胜面没了,让对手打得人仰马翻。
再如下场会试。你自知肚里墨汁不多,只得作弊。筹备数月,重金买来试题,请高手捉刀代笔,带进考场。自是天衣无缝,一路顺风,只等金榜题名了!多好的事儿,这还能出岔子么?能!事儿坏了!政变!出的题目是歌功颂德的,政变成功,就你歌颂得最好,不整你整谁?闹了个押赴京城,一路喝风,锒铛入狱。
这,就是变数。
范贵之瞧着小方子寻常,以为他是个草包便不理会,实是大错特错了!
小方子是寻常没错,是个草包也没错,不理会他可是错大了!
他,就是变数。
一套“醉八仙”舞毕,方寨主终于清醒了,呆了呆,旋即大怒叫道:“假肥羊呢?我要报仇!二当家,使,咦?人呢?”二当家正自挠头皱眉,一脸苦笑:“人都跑了,真假肥羊也都跑了。”小方子心里一奇,四下看看:“人没了,钱呢?”薛万里两手一摊。小方子怒道:“你这人,真不顶用!早该把范财主绑起来!”薛万里幽幽道:“你不早些讲。”
“还用讲么?笨得要命!二傻子!”方老大是脾气大发作,但见傻老薛都快给自个儿骂哭了,也是心下不忍:“算了,再想办法!”薛万里叹道:“这狡猾财主是个难缠人物,这会儿是一门心思当缩头乌龟,不知道躲哪儿去了,我是没辙了。”小方子想了想,笑道:“好办,火攻!”
“本寨主可是捉王八的老手,你道王八不肯露头,又该怎样?”见薛万里一脸茫然,小方子得意说道:“哈,只要点了柴火放在王八壳儿下面,这么一烤!嘿嘿,一会儿王八热得受不了,脖子就伸出来拉!”果然奇思妙想,薛万里抽口凉气,缩了缩肩膀:“你可真是,有够毒!”小方子气道:“甚么毒不毒的,管用不就成了!”薛万里摇头道:“不成,这范府人多,放把火烧死几个怎么办?再说里头有粮食,烧掉了可不妙!”小方子想了想,点头道:“不烧了!拆房子!”
“你还真是毒!谁教你的?”方老大还有更毒辣的招术,泼大粪、扔黑砖、放臭虫、堵井口,当下一口气数了十几种,只听得薛万里目瞪口呆!这叫花头儿真不是白当的,思路与众不同,不管头缩到哪儿只从龟壳下手,管教他无处可藏!薛万里连连摇头:“不成,不成,净些个下三滥的招儿!”小方子跳脚儿骂道:“你才下三滥!下三滥大笨蛋,不过唬他一下——”
当头棒喝!薛万里眼睛一亮,看是开窍儿了:“好计策,这一招叫作‘敲山震虎’!”小方子咂了咂嘴:“这名字可不太妙,咱可是黑风二虎,咋能震到自家头上?”薛万里哈哈大笑:“嘿,这一回震的是范财主这只,狡猾老壁虎!”惊闻寨主妙计,二当家樊篱得破,立时举一反三:“毁人房屋终非上策,依我看不如把那花圃烧掉,熏他出来!”方寨方看过一眼,当场否决:“怪好看的,多可惜,不成!”薛万里挠了挠头,又一指:“亭子推倒,吓他出来!”
“不好,没多大动静儿。”
“再不然拆了那座假山,噼里啪啦扔石头玩,怎样?”二当家眨眼间又出一计。这计甚合脾姓,方寨主立时眉开眼笑,手一挥:“好玩儿,上!”说完一马当先,噔噔跑到池畔,一个箭步蹿上假山猴子般蹭蹭爬到顶上,双手叉腰呵呵怪笑!这就占山为王了,假山也是山,有山方有寨,方寨主终于实至名归!
“往哪儿扔了,没长眼么!”薛万里行至水池前,一个不慎险些被他丢中:“臭小子,成心的罢!”小方子嘻嘻笑道:“二当家,速归本寨!”
当下开扔,方老大奋力又丢几石,也是屁大个声响儿。小了小了,拳头大的换作巴掌大的,“扑扑扑”又响,屁声大了点儿。再丢脑袋大的,搬得起扔不动,“扑通”一声石头落于水中。没法儿了,再大点儿的石头,用尽吃奶力气也是抬不动了。方寨主精疲力尽,扶石喘息,只看二当家的了。
二当家面露不屑之色,冷笑一声:“真不顶用,早该在底下呆着!”这人心眼忒小,睚龇必报,恼恨方才被上司责骂,片刻抓住机会就还回来了。方寨主一时气结,啐一口,还一白眼儿。二人根本不是一个重量级的,一只大手一抓一扬,一块腰粗大石“呜”一声抛上半空。空中翻转的石头划了一道美妙弧线,“咚”一声闷响,散落于地!
虽胜出半筹,也不过鼓声大小,这点儿声响哪成?薛万里摇摇头,又抓起一块水桶腰粗大的高高抛出,“咚”地一声,石头落地七零八落。耳闻鼓声又起,反而不及前一道响亮了。惊奇间寻了一块水缸腰圆大的,双臂一振,大石“嗡”地一声破空而啸,直刺青天!见他搞出这般声势,小方子也不由咋舌不已,但见半空中大石升势一凝,旋即直落而下,呜呜作响,挟着一股恶风“扑”的一声,粉碎四散石屑纷飞!
胖石空有声势,落地这一声却既闷又弱,竟比方才还差上一截儿。正是败军之鼓,愈奏愈衰!小方子惊奇万分,又忍不住捧着肚子咯咯狂笑,喘道:“呸,纸老虎,还不如我了!”场中一片狼藉,薛万里心下诧异,看了看大石落地之处,转念已知原由。这数方假山奇石质地酥脆,受力越猛碎裂越快,犹如蛋失于地可闻壳裂之声,但若于山顶极高处掷下,蛋壳及地瞬间粉碎,裂声之微耳不可闻。
方寨主雄才大略,怎会去想这些无聊道理?见他牛皮吹破,一时间乐不可支,连连大声讥笑。二当家颜面扫地,只得讪讪一笑,强辩道:“这石头恁地不济,嘿,要有更大更硬的,准成!”败军之将,何以言勇?小方子嗤笑一声,坐在假山上四处打量。山也有了,鼓也敲了,别说老虎壁虎,蚂蚁也没震出来一只!目光游移间,忽一眼——
青墙外,隐现一狰狞狮首:“哈哈!有了!
阶下一对儿石狮子正自安静地晒着太阳,怎料竟给贼人惦记上了!薛万里径直走到左首石狮前,正对狮身而立。石狮忽见面前来了一虬须大汉,面色诡谲,颇为不怀好意地打量着自家,不由心中恼火怒目而视。它比这大汉高出两头,眉目也大出两圈,自是气势大占上风。一人一狮对视片刻,薛万里忽一抬右臂,手抚狮首笑道:“狮兄,门外风冷,且移驾院中如何?”
石狮沉默不语。
“不吱声儿,当是乐意了,哈哈!薛某助你一臂之力!”薛万里大笑,立于狮身一侧,单手发力一推。石狮巍然不动,似是在嘲笑以人力之渺小,浑不知地厚天高。薛万里轻嘿一声,又加了二分力道推去。石狮动了,底座微抬一隙,旋即落下。再加三分力道,大力一推!狮身猛侧倾,不及偏倒薛万里揽其颈回勾,狮身复又回落,不待落下又是一推——
“通!通!通!”沉闷震响声中,狮身左摇右摆,醉酒一般。薛万里借势拨带,看是轻巧,只在心中默默估算石狮重量。尝闻前朝好汉力可拔山,每有扛鼎举狮奇事,薛大侠这是慕效先贤,准备名垂青史了。想法固然美妙,但这尊石狮若无万斤,也达七八千斤之重,岂可以人力强负?薛大侠手间掂量心里嘀咕,一时也是有些犹豫——
“哎,傻的,傻子一个!”本是一句玩笑话,不成想这老薛一向莽撞,真的去搬大石头狮子了!小方子摇头叹气坐在假山上,只等这莽汉知难而退了。忽听门口砰砰大响,远远望去,一个大狮头正自东倒西晃摇摇欲坠!不由大吃一惊,飞快爬下假山,跑到门口去看。门前长阶下,果见薛万里正与一只石狮子拉拉扯扯,不亦乐乎。方老大是个识货的,见状大叫道:“哎哟,这不是找死么!快闪开了,小心给压成肉饼!”
“找死?肉饼?”这小鬼口无遮拦,一下子给自家断了后路!嘿,一方死物而已,又有何惧!薛万里胸中豪气勃发,待石狮回落身前,单掌猛然发力一推!便于石狮将倒不倒之时,旋身弓步绕至狮身之下,左手紧扣狮首螺髻,右掌虚贴须弥基座,气沉丹田力贯足底,双臂奋力一撑:“起!”
基座及地一侧缓缓升起,心下一喜之际,万钧大力全数加身!左轻右重,身形几欲把持不住!千钧一发之际,薛万里右掌为轴左肩一沉,双膝微屈,力收丹田复灌于臂,暴喝一声:“起!”狮首蓦地一落,狮身已然平置,大喝声中陡然又升四尺!一条大汉挺身直臂,天人之间是一石狮,侧身静卧于双掌之上!
何等威风凛凛,端的霸王神力!
小方子眼珠子都要瞪将出来,下巴也险些掉落地上,不及惊叫薛万里已然抬足,举狮缓缓拾级而上!狮比山重,臂犹铁坚!腰如硬簧,腿若摆松,足堪老根!阶石不胜其力,喀喀破裂声中蛛网般碎于足底,纹痕似老根须梢丛生层层密布而上!十级石阶转眼登顶,正是泰山压顶之势,小方子已是口不能言,连连退后只疑梦中——
至门楣前,薛万里挺臂昂首一步踏入!
“喀哧”一声大响,门梁横楣同时断裂崩飞,狮身直贯再入!
双臂一麻,复一沉,渐觉不支。薛万里微微一顿,气息微吐不散,旋即深吸一口长气置于丹田,力附周身起于双足,复一步步迈向院中。院里铺地青石方正刚脆,足底巨力涌至正如重锤加身,瞬间处处塌落,石板崩裂四起石屑纷飞!一路前行,喀嚓、喀嚓、喀嚓,声声不绝于耳,身后一道凌乱浅渠逶迤而生。
又踏十步,胸口浊气上扬,气力稍泻,双膝随之一沉!万钧重压之下,薛万里一挫再挫,不由得胸中狂傲之气大作,一时连连催动内息,功力运至十成!镇浊气入腹,双足连交错,裂地挟尘轮番向前踏落!眼见这莽汉如此威势,小方子心里惊骇万分,霎时又将他归为神汉一流。一时心痒难搔,却也不敢惊扰,只在两侧窜来跳去抓耳挠腮瞪眼咂舌,目送这一人一狮一路前行——
再踏十步,至院中央,一口气终将告罄。薛万里蓦地身形一顿一缩,吐气扬眉:“嘿!”狮身乍失依托,猛地重重落下!便此时一口浊气已然呼出,弓膝间一口清气猛地吸入,内力复生于丹田,沉及膝,至于足,借足底厚土之力返上。薛万里以双膝作架,腰腹为弓肩肘成弦,振臂暴喝一声:“起!”
一只石狮飞上天,收放只在弹指间,小方子惊得坐倒臀不及地,石狮势如脱弦之矢,骤然昂首腾空而起!石有势,狮非矢,离地丈许升势已尽,眼见呼一声直落而下。这一落风声呼啸雷霆万钧,只听院中“轰隆”一声暴响,碎石崩空大地震颤,纷飞尘屑中一尊石狮昂首矗立,双目凛凛怒视正厅!
小方子跌坐于地,呆望石狮!薛万里挺身而立,拊掌大笑!
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