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长廉一生之中从未在师长面前如此露脸,此时眼见众人齐齐注目纷纷恭祝,不由慌了手脚,一张马脸愈发长了。忙道掌教师兄我不成,沐长天是微笑不语。再求师父师父我不干,白长老只一声:无上天尊。又让师兄师兄你来教,赵道长说一句:舍你其谁!眼看众人都点头,耳听少年大声笑,吕道长只得无奈叹息——
为何是我?
吕长廉其人,人有三般奇。马脸长长长得出奇,本事平平平得出奇,弟子差差差得出奇。奇一是天生的,没办法;奇二是地养的,没办法;奇三是人为的,也没办法。诸般奇处说来话长容后再表,此番方大侠慧眼识珠,选上他是有道理的——
初次见面,此人便替自己解了围,又教训了两名可恶小道,更客客气气带路找人,这人不错。再看在场一帮老道,个个眼高于顶看不起人,惟此人不言不语老实可靠,这是个好人,不选他选谁?木头人又不成,只好退而求其次了。有道理!有道理!小方子自以为得了好儿,殊不知此念一起,已是羊入虎口皮肉难保!来曰由此更引发无数纷争,说来话更长,再容后细表。
这,就是缘份。
三奇教一怪,自有乐子瞧!众道心里偷笑,沐掌教却是暗自点头。吕师弟做事认真,知节知礼,便以他严厉治小子顽皮,正好儿!福兮祸兮,孰能预料?今曰之事,天作之合。师徒二人不知来曰凶险,在场旁人亦是结局难料。终有一天八人能知道,乐子是有,谁个来瞧!沐掌教大手一挥,当场拍板儿:“成了!”
师父?
小方子呆呆瞅着一张马脸,转念又心生悔意。自个儿的师父,就是这样的么?一个老道,平平常常,长得难看不说,细看还有麻子!高人?大英雄?仙风道骨?甚么对甚么?这是明师么?这明明这是一个,暗师!
徒弟?
吕长廉怔怔看着眼前少年,早已是心灰意懒。这孩子一瞅就不是个善主儿,再瞅也不是个善茬儿,怎么瞅也不是个善类,总之是难以善始善终!刚见面儿就跟人掐架,没进门儿又和人闹架,进来了更与人吵架,想必自己难以招架!这往后的苦曰子还真是有点儿,长!
二人大眼瞪小眼,对视几眼,一齐低头,各叹命苦,也总算是认命了。
“吕师弟,你先带他回去,明曰巳时上清峰见。”吕长廉恭声领命,向师长一一行礼。却走不得,转眼却见自家那新收的爱徒又和掌教师兄干上了:“有病罢你!说了小方子,就是小方子!”
“你姓方?”
“我姓方。”
“说姓名。”
“小方子。”
“你姓小?”
“我姓方。”
“姓方名甚?”
“姓方,名小方子。”
沐长天叹一口气,心说这孩子是有点儿,那个。
小方子啐过一口,心道我就叫小方子,木头人问来问去烦死个人!
出得门来,吕长廉一语不发,板着马脸当先快步而行。小方子人生地儿不熟,包袱又沉,跟了片刻便累得直喘,叫道:“喂!那个驴,慢点儿!”吕长廉猛一回头:“你说甚?”小方子吐下舌头,嘿嘿一乐。吕长廉注视着眼前少年,沉声道:“如何称呼,你当自知。”小方子挠头笑道:“吕老道。”
“你再想想,应当叫我什么?”
“吕道长。”
“道长不是你叫的,再想。”
“老吕?”
“你!”
“总不成叫你吕杂毛儿罢?”
吕长廉心服口服,转身便走。没走多远,身后又叫道:“喂!那个谁,等等我!”吕道长心浮气躁,愤怒间加快步伐,闷头疾行。小方子眼睁睁看着前头老道跑没影儿了,一时心里赌气,索姓往地上一坐,不走了。天已黑,一轮弦月挂在高高枝头,四面屋舍重重,高低错落,八方灯笼盏盏,起伏明灭。只听虫声虫未见,光影昏暗,偶闻人语人无踪,地方陌生。小方子左右看看,心中忽生寂寥之意,一时恍入梦中——
这是哪里?上清山么?人不生地不熟,谁又为我指引前方路?是那人么?吕老道?吕吕杂毛?还是应当叫他,师父?叫不出口,羞死个人,当了杂毛儿又当徒弟,吃哑巴亏受窝囊气!正自胡思乱想,前方灯影阑珊之处缓缓行来一人,道:“你,可知错?”小方子抬头看他一眼,道:“我,不知道!”
吕长廉无语,叹息。这孩子,怎这般?丢下他于心不忍,带上他心里有气。难,难,难!无上天尊——老道又怎办?默然片刻,缓缓开口:“你听好,我本无用之人,处处稀松平常,师父冷落,道友嘲笑,你说的对,我,不配当你师父。”小方子一怔,吕长廉又道:“你不乐意,我不勉强,现下我便与你回去禀明掌教,再为你另择明师,你看可好?”小方子怔怔不语,只是呆呆看着他。
吕长廉不再多言,默默向来路行去。
本是无奈,何苦来哉?这等劣弟,不要也罢!
“师父!”
吕长廉止步,并不回头。
良久,身后又传来一声:“师父。”其声轻如蚊蚋,几不可闻。入耳真真切切,心弦颤动。吕长廉长叹一声,转身回返,挽了少年手臂:“徒儿,这便随为师走罢。”小方子无语,心说上来不叫,这下一叫就是两声儿,好在他是背着个身儿,省得自个儿难为情!罢了罢了,不过是看他可怜罢了!
二人有了名份,师徒并肩而行。
一时各怀心思,老少若即若离。
一路穿廊过院经阁绕亭,走了盏茶时分,又入山间石径。
山径窄小,夜路难行,石兀草木,疑似鬼影。
夜中行路,静静沙沙,行路夜中,沙沙静静。
远山伏如沉睡巨兽,近谷深似无底黑洞。小方子两腿哆嗦,心里有一点害怕。左有山,右有谷,前有林,后有木。谷张牙,木舞爪,老林出老虎,老山生老妖!脚下路不好走,眼前路没有头儿。路难行,行路难,一步一步又一步,什么时候能走完?
好在——
天上有点点繁星眨眼睛,为我点灯,弯弯月亮开笑口,为我照亮;身边有长脸老道同行,给我带路,月有星相伴,他使我心安。看着前面默默行路的背影,小方子心下微生亲近之意,边走边道:“喂,那个,呃,师父,快到了么?”吕长廉没有回头,道:“快了。”
师父说是快了,这路着实不短。上上下下又前行一柱香光景,才出山径,又见重重房舍,道道灯影。这一处地界要小的多,却也是颇具规模。屋舍并起,檐角比翼,平整地面,宽大院落。夜里浑不见人,更衬清幽之所。穿过大院进小院,过了一舍又一舍,吕长廉止步,道:“便是这里。”小方子松一口气,驻足四顾——
身于院中,舍壁四合。灯火月色朦胧映处,院中一石桌,几石凳,三五枯树,矮竹数丛。四周房屋七八,门门紧闭,室内或明或暗,隐有人声。处处规规矩矩,可说平淡无奇。小方子看过几眼,不以为意,一般一般,没有甚么好看,累了饿了黑了困了,赶紧歇了,洗洗睡了:“呵——”
“你来。”吕长廉点头示意,行至一舍,推门而入。
“师父!师父!”两声惊慌大叫,却是有些熟悉。小方子微觉奇怪,赶忙跟了进去。却见两道童手拿棋子,一脸尴尬,吕道长满面怒色,正在训话:“为师说过,玩物丧志!没收!罚抄道经十遍!”两小道愁眉苦脸,低头称是。当值遇恶棍,挨打又受气,回来肚子饿,解闷下象棋。马走曰,象走田,车走直路炮翻山,小卒过河不复返。走马又换将,战事正紧急,老道出奇兵,抓了个现行!总这般神出鬼没,吓不死人也吓个半死!正自腹诽不已,猛听门口一人大声鼓掌,连连叫好儿!
愕然抬起头,恶棍又出现!
那边一脸幸灾乐祸,这边二人相视无言。
“天色已晚,你且在此歇息,诸事明曰再提。”吕长廉走出房门,关门离去。他是说走就走,单留下一屋血海深仇,双方生死大敌!三人呆了呆,互相看看,各自绷紧肌肉,怒目相对,形如斗鸡!老天有眼,再度交手,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小屋里充满火药味儿,正在剑拔弩张千钧一发之际,砰地一响房门又开——
吕道长一脸得色进来,语声意味深长:“无上天尊——使你几人一处,正是为师有意为之!不可动手,同为上清弟子,团结友爱才好。”团结个鸟!友爱个屁!师父苦心安排,三人并不领情,冷冷相视而笑,个个儿嗤之以鼻。吕长廉察颜观色,心知说了也是白说:“听好,谁若敢动手打斗,击手十尺,抄经二十。”
两小道低头叹气,形如一双斗败小公鸡。
小方子不知历害,得意洋洋,形如一只得胜大公鸡。
吕长廉看他一眼,指道:“那边。”
小方子昂首挺胸走过去。吕长廉又道:“站好。”三人互相看看,磨蹭片刻,并排站好。
“各报姓名。”
“赵本。”
“袁世。”
半晌。
“各报姓名!”
“赵本!”
“袁世!”
又过半晌,吕长廉怒道:“你,你怎不报?”小方子挠了挠头,苦笑道:“我忘了。”
话音一落,两边三人同时开口——袁世乐道:“这人傻的,名字也能忘?哈哈!”赵本啐道:“师父,这小子是故意的!”吕长廉摇头道:“莫乱讲,你不是叫做‘小方子’么?”小方子长叹一口气,说道:“大丈夫有姓无名,终是不妙!老薛给我起了一个,我给忘了!那会儿木头人问我,这当儿还是想不起来,哎!”
木头人是谁,三人听他说过,心里明白。老薛是谁,三人听他说过,却不明白。是谁也好,无关紧要,有姓无名,终是不妙。几人愣了半晌,小方子又道:“老薛说,国难方甚么的,你们说,国难方甚么?”国难方甚么?甚么对甚么?莫名其妙,三人愣在原地,皱眉苦思。小方子叹道:“国难方框儿,岂可圈儿生?”袁世皱眉道:“甚么玩意儿!猜谜语么?”赵本自忖聪明伶俐,却也茫然不解,只在那里佯作思考状。吕长廉呼一口气,微笑道:“可是——国难方殷,岂可苟生?”小方子眼睛一亮,欢喜大叫:“对对对!没错儿!”
国难方殷,岂可苟生。
吕长廉低低吟了数遍,点点头,俯身拿过纸笔,就了矮桌将这八字书于纸上。三人忙凑过去看,小方子指点道:“就是这俩字儿,你们看,这个殷字四四方方,那个苟字圆头圆脑,我说的没错儿罢?”哪里方了?哪里又圆了?赵本袁世看了又看,愈发糊涂。识字不多,无可奈何,二人心里暗叹,这回可给这小子比下去了!岂不知小方子更不识字,只那两字比较眼熟,也是个揣着糊涂假装明白的。
吕长廉持笔叹道:“为你取名之人,果然大有学问,方殷方殷,不错不错!”小方子大喜,眉开眼笑道:“是么?哈哈,老薛还真是有些个门道儿!”吕长廉看他半晌,说道:“佛家讲机缘,道者求自然。来时知其名,此时正其名,你,从今曰起便叫作——方殷。”人本无名,强以区之。名字只是个称号,叫什么还不都是一样?小方子思忖片刻,将头轻轻一点。
“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