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楼女子?勾栏美人?众人愕然,复又恍然,一时或笑或议或无语或叹息,却是,都在摇头。红姑娘,红姑娘,便你再红再漂亮,也不过是红姑娘!各自感慨几句,又去找那说话的相公,不想找来找去就是找不到!众人只得你看我我看你,一头雾水两头儿糊涂:“这里!这里!他在这里!”是有明眼人,大惊小怪嚷嚷着——
那里装潢施施然冒出一个,唰地一收折扇,皱眉斥道:“瞎叫唤个甚!相公我就在这里,大伙儿又怎会看不见!”看见了!看见了!大伙松了一口气,心道你是在那里,可要看见你是也是真的真的不容易!只见此人五短身材,矮小无比,若叫他三寸丁谷树皮那是委屈他了,好在水浒一百单八好汉里头还有一号,矮脚虎王英!
对对对,就是他了:“王相公!王相公!”
巧了,这个相公也姓王,因为比较有特色,所以在此地也算得上是个不大不小的名人了。王相公一脸得色,执扇指点道:“诸位,这两个女子你们不认识,相公我却识得!这个春香,登仙阁当红红姑娘,有个名堂叫作,当代飞燕!”哇!当代飞燕!那个呢那个呢?王相公唰地打开扇子,风度翩翩摇了两下儿:“那个夏荷也有个名堂,叫作再世玉环,正是登仙阁头牌红姑娘!”哇噻!再世玉环,头牌耶!众人大声起哄,一时眉飞色舞!
“切,你又是哪个牌?当世王英么?”春香杏眼圆睁,连连冷笑。王相公登时大怒,唰地收起纸扇,跳脚儿大叫道:“好,好你个贱人!不乖乖呆在楼子里卖,又跑来这里丢人现眼!”春香恼怒不已,轻啐一口道:“姑娘卖艺不卖身,有甚么见不得人?倒是你,蹿来跳去的也不嫌丑,你当这里耍猴儿的么?”
众人大笑,心道这小妮子看着娇娇弱弱,却是好一副伶牙俐齿!王相公又气又急,一时火冒三丈高,叉腰腆肚儿大骂道:“臭婊子,哈!还不是出来卖的!快给大伙儿说说,你天天都是怎么个卖法儿?”春香毫不示弱,脆声笑道:“怎么卖也不卖给你,瞧你那獐头鼠目的样子,呸!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家!”
“够劲儿!够劲儿!”众人大呼过瘾,当下齐齐呐喊助威,一时场面大乱!
“好了,好了,妹妹莫生气,我们不理他。”夏荷微笑上前,柔声细语劝道。姐姐没有发脾气,妹妹却也很听话,当下忿忿转过身,真个不去搭理他。王相公跳出来仗义执言,却不料上来就落了个自讨没趣儿,要说人家大小也算个名人呐,这口恶气可怎么咽得下去:“你也不是个好东西!哼,相公我为你花了大把银子,到现在毛都没摸到过一根!”夏荷也是冷下了脸,淡淡道:“你莫再说,姑娘我也劝你一句,赶紧走人。”
这当世王英着实有才,刚刚和当代飞燕掐完,这又和再世玉环干上了!众人大觉有趣,当下瞪着大眼左看右看,不想王相公吡牙一乐,又将难题丢给了大伙儿:“大伙儿说说,有这么做买卖的么?出来卖身不让人碰,世间哪有这个道理?冤,冤呐!”哪里冤了?世间怎么就没有这个道理?你自个儿乐意掏银子给人家,又跑来这里诉苦做甚!大伙儿摇头不语,大伙儿的心都是善良的,大伙儿愿意相信这是两个清白的姑娘,哪怕她们是那青阁楼里的红姑娘——
两个姑娘低下了头,两个姑娘心里明白,两个姑娘用感激的目光望着厚土红尘,无声无息默默地诉说。此时人心所向,战局早已明朗,王相公激愤之下却没有察觉到,依然昂首挺胸不知死活地大叫着:“哈哈哈哈,笑死个人,却不知你那玩意儿是金镶的还是玉做的?我呸!真当自家是杨贵妃么!”夏荷猛一抬头,玉面煞白:“你待怎地!”王相公打个哈哈,只拿眼在那巍巍颤动处瞄来瞄去,半晌,银笑一声:“不如何,只你让我吃上一口好奶,今天相公我便放过了你!”
太过,太过!大庭广众之下,已经有人怒了,譬如,不必!姑娘早已怒了,无须他人出头!老虎不发威,你当是病猫!便是只雌虎,雌虎又如何!夏荷柳眉竖起,挺起胸膛上前几步,以手指鼻一字字说道:“来来来,你要吃奶,今天老娘就立在这里喂你吃,不吃你便是个龟孙!”众人见状愕然,复又恍然,一时齐齐望向王相公,眼中几分怜悯几分讥诮,又有几分幸灾乐祸!说了王相公大小也算个名人,这光天化曰的又怎能做出那伤风败俗之事?是说过,不过是说说:“这,这,这——”
“姐姐,你蹲下些嘛!嘻嘻,没见那小相公够不到,急得都要哭了!”春香拍手娇笑,众人哄堂大笑,同样乐不可支:“你,你,你们给我等着!”王相公咬牙切齿,恨声丢下一句场面话儿,惶惶然抱头鼠窜而去!红姑娘,红姑娘,朗朗青天夺人目,青阁楼,青阁楼,煌煌红曰正当头!送来几许光明,照见几处阴暗,谁人得意肚里笑,谁人泪水心中流!
说的是,王相公不是王相公,此人附庸风雅,只是自命风流!不得不说,王相公就是王相公,谁人心中无愧?谁人能如止水?俗人,俗人,谁个不是俗人?人有七情六欲,食色不可或分,然何为**,又怎是色而不银,人人心中自有分寸!说的正是,孰是孰非难有定论,千古难以堪破的谜题啊,只有一个字叫做——
人。
王相公落荒而逃,小女子余怒未消,众人叹几声,忽然兴致索然。散了,散了,人人心里有些乱;走了,走了,观众当下走掉大半。只能这样,还能怎样,冰冷的眼神浇熄了谁人的炙热?愤怒的野火又灼伤了谁人的目光?罪过,罪过,还是有意无意亵渎了二位姑娘;也许,也许,真正能够心如止水的只有和尚。
灵秀垂下双目,轻轻叹了口气。
无禅斜着眼偷瞧,奇怪问道:“师父,他们为什么吵架?”
为什么?大和尚知道不知道?为什么?大和尚知道也不知道。灵秀和尚注目微笑,只能说大和尚不如小和尚好。为什么?为什么?无禅和尚一时心里头更糊涂了,好在小和尚想不明白的事情太多,只糊涂了一时又把糊涂事扔在脑后,专心致志嚼他的糖豆儿去了。知道就知道,不知道就不知道,无禅从来不为这些事情烦恼。
“嘻嘻,小和尚,你瞧姐姐生得好看么?”
无禅一惊回头,瞪大两只眼睛——
又扭过头去,半晌,道:“好看。”姐姐喜笑颜开,咯咯笑道:“你说姐姐好看,你也很好看呀,浓眉大眼虎头虎脑的,来,给姐姐摸下你这小光头,嘻嘻!”说着又伸出白生生的小手儿去摸小和尚的头:“春香!”另一个姐姐又过来解围了:“小妮子休再胡闹,没地让人家笑话!”春香吐吐舌头,一笑指大和尚:“谁个敢笑本姑娘?那和尚,是你么?”
灵秀笑道:“不敢不敢,不笑不笑。”
皓腕方堆雪,笑靥已凝霜,春香忽然变了脸色,冷冷指着和尚叱道:“我呸!好个心口不一的和尚,嘴里说着不敢,怎又笑个没完!”灵秀微笑道:“佛祖拈起金婆罗,迦叶拈花轻轻笑,和尚不笑,和尚不敢。”春香收指顿足,轻声啐道:“莫与姑娘打那机锋,呸呸呸,好个油嘴滑舌的花和尚!”
相公走了,戏还没完,这当代飞燕也不是个善茬儿,一会儿功夫逗弄完了小和尚,又和大和尚较上劲了。闲人很多,有走的便有来的,与留下的观众接着找乐呵儿。更有一众痴情女子流连不去,或上前观看窃窃私语,或远处观望含情脉脉——圣僧,圣僧,你来这里给人看病,莫非取的不是真经?唐长老,唐老老,莫非你又动了凡心,取经路上太过寂寞?说不得,说不得,姑娘一样芳心可可,你是看她还是看我?
“灵秀大师,这便与奴家看上一看,可好?”夏荷牵了春香手,眼波流转笑盈盈。灵秀点头一笑:“好。”二人互视一眼,夏荷轻轻垂下头去,双颊晕红。灵秀大师却是毫不客气,坐在那里笑眯眯左右打量。见他一脸得意洋洋故作高深的模样,春香越瞅越是生气,当下又指着和尚叫道:“那和尚,你那双贼眼老盯着我姐姐作甚!哼,瞧你也不是个好东西!”
“春香!”夏荷娇嗔一声,挽了水袖上前:“灵秀大师,请——”
白莲藕,红酥手,纤纤凤仙指,颤若凝脂流,哎哟!哎哟!怎地想去咬上一口!
登时有人大为意动,咽口唾沫艳羡不已!
姑娘,姑娘,小生也会医病,不如我来瞅瞅?
和尚,和尚,美人投怀送抱,你怎还不去搂?
来了!来了!和尚伸出手——
灵秀摆手笑道:“不用,不用。”夏荷微微一愕,旋即轻笑道:“有道是男女授受不亲,灵秀大师可要用那,悬丝诊脉之法?”灵秀摇头笑道:“不用,不用。”这也不用,那也不用,大师又会怎生看病?要说夏荷姑娘也是心思玲珑,略一沉吟便又笑道:“原是如此,医家望闻问切,灵秀大师这是——”灵秀点头而笑:“你说,我看。”
“姐姐,你莫要讲给他!切,你说他看,这算甚么本事?”春香又凑过来了,拉住姐姐猛丢眼色!不错不错,说的正是!众人见状纷纷开口附和,认为和尚必须露一小手儿。灵秀点头道:“也好也好,和尚来说——”
“我观施主面色白而淡寡,红而不润,双目清而失其宁,双目光而晦其神,指上半月黯萎,耳垂折纹斜逸种种,当是先天气血两虚之症。施主幼时不得调养,自金钗之年得以进补却又补之不当,逶迤至今,化为心气亏虚之症,常见心悸盗汗体倦乏力,时发左下肋间刺痛之恙,若针扎蚁噬,轻而抽搐无名,寻之不得其踪。施主眉间竖纹淡生,想是——”
“西子捧心,东施效颦,彼知颦美,而不知颦之所以美。”夏荷轻声叹一句,抬手拢却鬓边垂下的一缕青丝。咦?再世玉环上去看病,这怎又看出个捧心西施来?众人啧啧称奇,纷纷定睛细看,但见两抹黛画眉间,白玉般光洁额头之上,三两细细印痕淡而宛然,静悄悄竖立在那里:“哟,了不得!还有两把刷子呢!”春香吐出丁香舌,一惊一乍脆叫道:“姐姐,这个和尚真个有才,嘻嘻,可真是郎才女貌,我看你俩不如——”说着两手伸出食指,轻轻巧巧那么一比:“好不好?”
“好!”男观众大声叫好儿,人人那是眉飞色舞!
“呸!”女观众愀然不乐,浅啐一口眉眼儿生动!
“春香!”夏荷羞红了脸,笑骂一句小妮子讨打,心下却是有些慌张。和尚只作不见,端然提笔点墨,于纸上写就几行文字:“有劳施主,药方收好。”春香上前一把抢过,扫了两眼,又嗔道:“你这和尚,怎能这般敷衍了事?姐姐,这药方我瞧也是寻常!”夏荷接过药方,却见不过几味常见草药,略略注了煎法用量:“灵秀大师,奴家郎中看过不少,医方也见过许多,你这——”灵秀笑道:“过犹不及,草药本无贵贱之分,亦不以多寡见效,对症即可。”夏荷闻言轻轻点头,柔柔一笑:“多谢大师,小女子感激不尽。”
“我也要看我也要看,和尚和尚,你也给本姑娘瞧瞧!”春香笑请大和尚,风摆杨柳没她娇。灵秀摇头道:“施主没病,和尚怎瞧?”春香不依,嬉笑几声,忽又伸过手臂腻声笑道:“大师,你瞧奴家面色苍白,手足冰冷心里扑通扑通直跳!不信你摸摸看摸摸看!”妖精!妖精!观众猛一激灵,人人脸红心跳!春香!夏荷顿足低喝一声,佯怒道:“你再闹,少不得给人家取笑!”妖孽,妖孽,乖乖不得了!这边风流未去,那厢又起波涛,早闻得圣僧爱撞桃花运,无怪乎女施主不请自到!唐长老,唐长老,红运当头你可还好?
灵秀无奈道:“施主,诊费一文。”
春香却不理他,扭头嘻嘻一笑:“姐姐哟,这会儿你便向着外家人,等他做了姐夫妹妹哎!可就当上了受气包儿!”众人哄堂大笑,心道当代飞燕总算和再世玉环掐起来了,这场风流戏一时倒还有得瞧!夏荷叹了口气,摇头道:“你个小妮子不知地厚天高,呆会儿羞臊了自家面皮,哎!瞧瞧瞧,你瞧便是!”春香得意回头,风情万种扬手道:“在师,你瞧奴家面色苍白,小手儿冰凉……”
灵秀和尚苦笑一声,双掌合什说道:“施主那是月事不调,回去将养几天就好,诊费两文,阿弥陀佛——”几处愕然,几处失笑,俏脸飞红,又羞又臊!春香惊呼一声掩面而逃,又拉了姐姐衣袖嘟起嘴巴委屈道:“姐姐姐姐,他欺负人家,这种话也说的出口羞死个人!”姐姐早说不要瞧,你不听话是自找,夏荷深深望了那人一眼,又轻轻叹了口气,柔声说道:“妹妹,去付了诊费,我们这便回去了。”春香怔了怔,忽然回身微笑道:“大师,姐姐和我身上都没有铜板呢,不如随了我们回去取,你看可好?”
好好好,真正好!行行行,我看行!众人大声起哄,纷纷随声附和!美色正当前,佳人更相邀,和尚你就跟了去,一准儿得往里头掉!登仙阁,登仙阁,温柔乡,女儿国,咝——可惜和尚不上当,可惜和尚就是和尚,可惜和尚不解风情着实令人失望:“和尚哪里也不去,二位施主自可取来,和尚在这里等着就是。”春香连连摇头,一本正经:“大师呀,我二人身娇体弱,这一去一回路途又远,你看——”
灵秀笑道:“那也不妨,免了免了。”
“不成!不成!”春香脑袋摇得拨浪鼓儿一般:“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那等没面皮的事我们做不来!不如你——”
灵秀面有难色,一时沉吟不语。
夏荷也不说话,只是低头微笑。
不过区区两文钱,几个人啰嗦个没完没了,在场许多观众大为不耐,已经有心掏出钱来急人之难了。但那是美人,钱给了美人儿也就走了,估计人家也不会为了两文钱感恩戴德再来个以身相许!好了好了,姑娘在想甚么众人也是心知肚明,看罢看罢,这场好戏还没有演完,大和尚,你该怎么办?
好办,大和尚不去,还有小和尚。
灵秀和尚微微一笑:“无禅,你随二位施主去取。两个铜板。”
小花伞飘啊飘,杨柳腰摇啊摇,香风掠过目光及处,转眼之间美人已杳。后头跟着一个小和尚,光光的脊梁亮亮的头,黑黑的字儿大大小小。消失,消失,伞儿亦不见,一如落花,消失在茫茫的人海人潮;散了,走了,谁人心儿随之去了青阁楼,红姑娘的心事谁又听得到——
“姐姐,我们真个走了呀?”
“走了,不走又能怎样呢?”
“姐姐,你真就舍得——”
“不舍得又能怎样呢?妹妹,他是谁,我们是谁,你,明白么?”
“明白,明白!”
“回去罢,回去罢。”
“姐姐,我忽然很想哭,我……”
“莫哭,莫哭,哭了谁人可怜?我们回去卖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