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一声惊呼起于莲池西畔,袁嫣儿惊恐地瞪大眼睛:“方殷,你这?”方殷双目红肿,咬牙切齿面孔狰狞,正自发疯也似扑扑踩踏脚下一蓬长草!袁嫣儿拍拍心口,一时哭笑不得:“你这人!哎,这又犯的甚么病!”不错!不错!方殷这是犯了病!此病名为仇,来于恨,源自妒忌恼怒羞耻忿,一经发作威可崩山裂海利能斩铁断流,十分凶残百般邪恶,使得血流成河荼毒千里万载不休:“我!我要!杀了他!”
方殷心里那样那样反反复复狂喊着啊,那样想说却又不能说出那一句话!是的,是的,熊熊的嫉火轰然烧起,仇的种子已经发芽!谁人使我痛不欲生那样残忍地打碎了我的美梦啊,是谁使我不能承受这痛使我宁愿死去!那不是她,那人是他!方殷如此爱她,方殷又怎会恨她,罪魁!祸首!真正的仇人只有一个,那就是他!
你你你,你你你,你给我去死罢!方道士明里发疯暗自发狠一时对天对地对花草发了毒誓:此人必死!此人必杀!五马分尸大卸八块岂不痛快?可是,可是,可是那样不好,挫骨扬灰毁尸灭迹才是最好的办法!那样一来,那样的话,哼哼!她自然就是:“方殷,你怎不去死?”见他充耳不闻驴子发疯一般喘着粗气不停踢打,袁嫣儿又急又恼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当下蹙眉冷笑连连嘲骂!心上人放了狠话,方道士却也不怕,方道士一心一意将那从野草看作大仇人,全心全意狂踢乱踹反正就是想要杀了他!是啊,是啊,方殷不能死!如果这样死了那岂不是便宜了他?杀!杀杀!杀杀杀!哪怕与他同归于尽,那也很好:“啊——”
“过来。”袁嫣儿淡淡道。
方道士忽然停下,旋即长长呼一口气,转身乖乖走了过去。
然后乖乖立好,垂低了头,也不言语。方道士这是在装疯卖傻,人家这可是真生气了,得了便宜又卖乖,再不听话可就真没戏了!心上人一旦动了真怒,多么疯的驴子也得俯首听命自愿降伏!这是无奈吗?这是悲哀吗?不管这是无奈还是什马,方道士浓墨般黑暗的心胸里面还是有一点莫名的光亮,在猛烈地剧烈地跳动着——
七上,八下。
“个子长得挺大,行事还像个孩子一般,哎!你啊!”袁嫣儿伸过手臂为他拍打着身上的草屑泥土,喃喃的话语听上去还是那样温柔。方殷心中酸楚,方殷心里悲苦,鼻端是那淡淡的幽香水一般的青丝就在眼前,方殷此时又能说些甚么?你说我是个孩子,那我就是个孩子罢,如果是你来照顾我,那么我愿意永远做一个大孩子,那也——
袁嫣儿起身一抬头,却见泪水又横流:“你,哎!走罢!”
“走啊?”
“还不走!快来快来!”
“真不走?好罢,我要去一个地方,你愿意跟着去就走,不愿意就算了!”
“去哪?”呆子终于开口。
“三生峰。”心上人一笑回首。
方老大的足迹踏遍附近每一坐山每一个谷,却从来没有去过三生峰,因为,只因为,不多说不多说,情格势禁领导发话,方道士现下是不得不去,可是此时去那又要做甚么?去见丈母娘?未来老岳父?还是和他,那个生死大情敌直接单挑火拼,像一个中世纪的勇士那样骑着马拔出剑大叫一声:对面的勇士,为了爱情与信仰,为了我们的荣耀与面子,如果你还是一个男人那就,来!和我决斗罢!
决个毛!马也没有剑也没带,拿甚么决,这岂不是主动过去送死?
奶奶个熊!拼了拼了!
杀!
……
三生峰上有一眼泉,流的是水。
三生峰上有一方池,存的是水。
三生峰上有一面石,临的是水。
说来是不稀奇,这里是上清,最最不缺的便是山水木石。说来也是稀奇,泉是温泉,池是雾池,这泉这池使得此地白雾氤氲终曰不散,这也是三生峰上终年云雾缭绕恍若仙境的缘故。既有泉水,便有温泉,既有莲池,便有雾池,这都是天地的造化大自然的杰作,令人爱慕倾慕以至仰慕。莲池之中最奇异的是墨莲,而这三生峰上雾池之畔最奇异的便是这块——
三生石。
三生石有许多,关于三生石的传说更多,而这三生石只是其中的一颗。
前生今生来生,此为三生,你灵我灵他灵,有心自知。
这是三生石,峰顶水畔的三生石,传说之中的三生石,照见因缘的三生石;
这是三生石,天地而生的三生石,默默无语的三生石,立在那里有若一镜。
不过一石,万千之中,你说灵是不灵?
不过一石,一峰得名,你说灵是不灵?
石面光滑油亮,其色淡黄浅白,只边角处斑斑驳驳,依稀可见峥嵘岁月。何以温润明亮?那是水雾厚土的滋养。何以又现沧桑?那是风吹雨打的创伤。历经白云苍狗,见证沧海桑田,石上随之生生灭灭变幻万千。三生石更像是一个孤独而又慈祥的老人,用那混浊而又睿智的眼睛看着你,用饱经沧桑的目光照映出你所有渴望和期盼,所有心事。
双宿双飞谁共我,三生三世看一石。
“方殷,这便是三生石——”袁嫣儿轻声道:“你去立在石前,让他看一看,谁人才是你命中注定的,她。”命中注定的她,那人必定是你!它是一块儿石头,又怎会和我说话?方殷默默看着三生石,忽然间心里有些害怕:“不如,不如,你先看罢?”袁嫣儿一笑上前,轻轻巧巧立于石前,立定。石面映出一个淡淡的,娇小的,玲珑的身影,无比虔诚地说着话:“三生石,三生石,不问前生,不问来生,嫣儿只问今生姻缘,请你告诉嫣儿——”
场面有些诡异,人对石头说话,再加上方道士此时心里极为紧张,一时只觉毛骨悚然寒毛倒竖,只是目瞪口呆看着,看着,生怕看见,便就看见,须臾,石上人影变了!慢慢变长,悄悄变大,肩宽,腰窄,四肢长大,衣袂宛然,头顶一个簪,宽袍大袖腰佩长剑,分明就是一个男人!分明就是一个道人!只是看不见脸上:“啊——”
方殷失声惊叫,一时脸上变色头皮发麻,手心后背全是冷汗!有妖怪!活见鬼!不想这三生石灵验至斯,竟,竟,竟是真的!袁嫣儿恍若未闻,一动不动立于石前。一颗心狂跳,呼吸都忘掉!无边无际的恐惧开始蔓延,眼睁睁已然进入一个梦魇!方殷不能动,不能动也不能说话,恼人的无力感忽然侵袭四肢蓦然散于周身——
那是谁?那人是谁?那男人究竟,是谁?
他!
悲剧在此收场,终未继续演化。
石上还是那一道长身直立的仗剑身影,五官朦胧面目模糊,终是分不清到底是他还是他。半晌,回过神儿来,却见袁嫣儿正自笑妗妗地看过来:“你很热么,流了这许多的汗。”方道士满头大汗,抬袖狼狈地擦,心里正是一团乱麻百味阵杂:“应该庆幸吗?是不是我?还是失落吗?是不是他?三生石,三生石,问了也白问,这又怎么说?只能只能说一句这可真是——”
吓死人啊!
“到你了。”袁嫣儿侧身,摊手,笑邀。
悲剧还是喜剧,还得演他下去!
是啊,是啊,方道士俘获不了心上人的芳心,袁姑娘也追问不出三生石的真意,而那个他人不在此地却又暗中埋伏不时搔扰,三个人,还是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不如,不如,就这样罢?”方道士连连摇头,忽然看着天说,说天色不早了,说不如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说对了对了还有个一百零八——
袁姑娘不依。
既然来了,若是不问个明白你就,别走了!要的就是水落石出,快刀斩断这团乱麻!袁姑娘这是想着于三生石前彻底结束三人之间这段三角关系不明恋,让他明白让他回头让他死了这条心,顺便印证一下自己的选择对不对,虽然嫣儿心里的选择从始至终只有一个,那人还是三生峰上的——
那个他。
方殷是怕。
袁嫣儿笑道:“你不敢?你害怕?”
方殷不答,方殷害怕。
袁嫣儿微笑道:“你真的不想知道,谁人才是你的——”
方殷不答,说了方殷是害怕。
袁嫣儿嘻嘻一笑:“方道士,莫非是你风流又花心曰后妻妾成群,生怕三生石照出你的本来面目?嘻嘻,那我走了,你自己一个人看罢!”
“看!”
方道士忽然大喝一声,面色慷慨大义凛然!
这话太过分,那怎么可能,风流?花心?那不是方殷!对于一个一见钟情情比金坚坚定不移的人而言,这样说他简直就是当众打脸!甚么是本来面目?甚么是方殷的本来面目?让你看看甚么才是方殷我真正的本来面目!不必指天对地发誓,此刻便有那三生石,就让他照见我的心意,看我全心全意爱着——
你!
方道士昂首挺胸大步上前,就像一个真正的勇士那样,成为了一个坚强而不屈从而走上刑场的义士!然后便是壮士之后定是死士最后自是。这是一头甚么脾气的驴子,袁姑娘心里那是一清二楚,眼看他两眼一直架起胳膊横着就上去了,袁嫣儿不由心里好笑。此时却也笑不出,只随着他慢慢走到石前,静静立在一旁。
看罢!
方殷直直立于石前,面色激动悲壮难言,一腔柔情满腹酸楚,问石问地更问老天!不好笑,这不好笑,决定命运的时刻已然来到,比翼双飞还是各奔东西终将知道!不必说,也不必问,一颗赤诚火热的心问那灵石,若你有灵,那么请你告诉方殷,谁才是那唯一令我刻骨铭心一生一世三生三世永生永世爱着的——
是她是她是她是她是她是她是她是她是她是她!方殷不说话,只在心里反复疯狂地呐喊着啊,那是忐忑,心的上下!袁嫣儿不说话,默默立在那里,面色平静仿佛听到了他的呼唤,更知道了三生石将要留下的回答。石头自也不说话,所有的答案本就存在于人们心中,而我只是照见你就连自己都不知道的心事,内心最深处的一个想法——
都不说话,那就看罢!
人映石上,影影绰绰——
是他,是他,是他,是他,是他,是他,是他。
石上,原本映出了方殷的身影,只见得那一个身影,慢慢淡去,淡去,淡去。
俄顷石还是石,方殷还是方殷,而石上却已是。
空、无、一、人!
只有云,和雾。
云雾缭绕,气象万千,时而龙翔,时而凤舞,时而猛虎咆哮,时而万马奔腾,有天有地有草木,有山有水有风景。止无人,无一人,使得苍天愈显孤高空寂,使得大地愈加辽阔幽远,使得那时时变化的云雾有如一场虚幻的梦,默默地看着那天那地那山那水,狠狠地羞辱着那个荒诞的人,冷冷地嘲讽着现实嘲讽着这个世间!
——怎会如此?
一滴眼泪落,两处是黯然,泪水流成河,三生无人伴。;